杨槐花开
2004-04-29薛暮冬
薛暮冬
杨槐树花开得正灿烂,我们这些孩子就在树下用竹竿使劲捣,把花捣下来,然后一哄而上,饱餐一顿。那时候我们十来岁,我们身边鸡鸭成群,他们也想吃花,可它们怎么飞,也够不着花,我听到它们的叹息声此伏彼起。
更多的槐树花则在晚上开,向着天上的那弯月亮开,那些花香我们就闻不到了。她穿过夜空,又穿过夜空,努力地靠近那正在行走的月亮,它的香气越飘越淡。在一个我们谁也没有看见的时候,它开着开着就不开了。
可能那束花香还在向远空飘,走得并不远,如果喊一嗓子,她会听见,她会回来。
然而,谁的叫声会让一束花香听见。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呼唤,她回过头,然后一切都会被看见:一棵开满洁白槐花的杨槐树,树干上布满了一道又一道深深的皱纹,却每片叶子都往上长,每朵花都朝天开放。树下的人家,房子矮矮的,土墙,茅草屋顶,六口人。男人独自拉着板车,往田里运着肥料,十岁的大孩子也不在家,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一大早,大孩子就犯呛,说不想到学校念书去了,说要留在家里帮家里人干活,母亲哪里肯依,把刚满月的四丫头往箩窝里一丢,拿着个捶棒就撵,可撵着撵着大孩子就不见了踪影。天快黑了,大孩子也没有回家,母亲心都急得稀烂的,就站在家门口高一声低一声地喊,那孩子就蹲在不远处的稻草堆里,一声不吭,看着村子一寸寸变黑,自己家的房子一寸寸变黑,母亲的叫声一寸寸变黑。夜里每扇窗户和门都关不住,风把它们一一推开。那孩子鬼影似地飘回来,站在杨槐树下,看着空荡荡的房子。人都到哪去了。妈妈。妈妈。那孩子使劲喊。却一句也没有喊出声。
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家里没草烧了,这家的男人准备上山划草,他拉着板车,又要独自出门,他拉着板车正在爬门前的一道土坡,连浑身的汗都抽不出手来擦,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喊,孩他爸呀,只一声。
他猛地一回头,看见自己家的茅草房子,参差不齐地站在门前杨槐树下的家人:孩他妈脸上写满了忧郁,四个孩子空空的眼睛里堆满惶惑,枯枯瘦瘦地围在母亲身边。那个十岁的孩子站在稻草堆旁,一只手提着书包,一只手拎着饥饿,愤怒地望着远方的地平线:这就是我的日子。他一下子全看见了。他一用力把板车推上了坡。
那棵杨槐树又陪我们度过了无数日子。如果树有灵性,它一定会看见我们的生活,看见自己费了那么大的劲才长出来的叶子和开出来的花在风中飘远。更多的叶子落在树下,被我们扫起;更多的花落进我们的嘴里,被我们吃掉。树会看见我哭了笑了吃了睡了然后便不可思议地一寸一寸长大成人了。
那个被我折断了的树枝还挂在树上,像一只枯瘦的手一样天天招呼着我,它天天招呼我从这个家进进出出。我背着书包出去的早晨它无声地打着招呼了,我一身尘土回来的傍晚他无声地打着招呼。整个晚上,那个骨瘦如柴的手,直直地指着我们家院子,指着月亮下的窗户和门。它没日没夜地指着它到底看见什么了。那个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的十岁男孩从眼前摊开的课本里又看见了什么。
也有风雨。风把狗叫声引向头顶上空空的天空。风把牛的叫声精心包裹起来,从这个秋天保存到下个秋天,然后一片片撒向丰收在望的庄稼地里。雨落在如同血盆大口的的狗嘴里。夜晚的连绵不断地狗叫是下向天空的一场又一场雨,那些闪烁的星星被狗叫声激动得春心荡漾。
每一粒或明或暗的星光都是深夜的一声惊叫。我们怎么听也听不见。我们看见的只是它看我们的遥远而又冰冷的目光。
三十年后,我才能说出今年夏天的第一滴雨,它早已淹死了我心中那残存的春天。它才从我的眉头落下,又冰凉地落到我的心灵深处此时我已是人到中年。当雨携带着三十年前的槐树花的香味突然地击疼我时,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三十年前母亲唤我的声音,我好想答应她,妈,我在这里哩。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些我永远不会叫出的喊声,像星星一样躲得远远的。我被她战战兢兢地注视着。
真的,多少年后,当我西装革履地穿行在都市的霓虹灯下,当我纵情声色,大捆大捆地投身于金钱的怀抱,我才碰见今天发生的事情,它们走远又回来。就像一声狗叫游遍世界回到村里,惊动所有的狗,跟自己多年前的回音对咬。
于是想起了陈先发的那一首叫做《向西》的诗:向西哦向西,故乡是花的残渣果实/被构想得过于相似,过于紧密/在咒语和我的嘴唇之间/被无情抛弃的都向西!轰隆隆列车奔驰/归宿昙花一现/归宿并非谎言/最西边是一颗蔚蓝的悲伤的泪滴/这泪水,嘴里只衔着一个词语:家!/家乡的目光向西摇曳,像废墟的青草/夜间青草抱在一起崩溃/一条大路的涨落,一个方向的延伸/日落前你要记住这舍命的冲刺,向西!
我们在一棵杨槐树下生活了那么多年,—些花香却永远也没有闻见。几乎所有的花都向头顶上的天空开放,只有个别几朵,面向我们,哀哀怨怨的用香味芬芳我们的每一个日子,芬芳我们所有有生的日子。
那一轮被判处了孤独的无期徒刑的月亮,也一直在茫茫夜空中苦苦地找寻花香。找到了就一往情深地领她回去。微弱的光芒一次仅能接走一丝花香,然后又再度苦苦地找。而她无力找到的花香太多太多了。
更多的花香沦落风尘。在白天,在夜晚,她们无力自拔,她们的尖叫声此伏彼起却无人理会。还有一些花香被那个十岁的孩子闻见。花落时,他的惊叫像镰刀似的划破夜空。梦中走远的人全部回头,睁大双眼。其实他们命中注定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自己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