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子之手
2004-04-29石杰
石 杰
宝富爷怎么也没想到跟了他儿十年的老伴说去就去了。
冬月的夜不长也不短,宝富爷一觉醒来正好是鸡叫头遍。屋子里黑黑的,窗户纸黑黑的,窗外的世界也是黑黑的,宝富爷躺在枕头上就能感觉到这个。觉得再也睡不着了,这几年就这样,老了。年轻时,他从来都是一觉就到天亮的,不知道睡不着是啥滋味。屋子在黑暗中显得小了,他一条腿支着被子,一条腿平放着,望着屋顶躺了一会儿,翻过身,摸黑拉过炕墙边的烟笸箩,卷了棵烟,点上,不紧不慢地吸起来。火星一明一灭的,屋子里有了一种叶子烟的辛辣的味道。老伴吧嗒吧嗒嘴朝他转过身来,迷迷糊糊地问:“啥时候了?”睁眼看看黑黑的窗户纸,咕哝了句什么,又睡了,噗——噗——,没了牙的嘴像吹气似的。宝富爷也不理她,兀自抽他的烟,昏花的眼看着黑糊糊的墙壁,好像是在凝神想什么似的。
窗户纸发白的时候,宝富爷起来了。把院门口秫秸垛上的被夜风吹落了的秫秸理了理,又弓着腰房前房后地转转,把几块孩子们玩散了的砖头搬回墙根处,老伴就把饭做好了。高梁米粥,咸菜,还有几条腌过的小咸鱼。老两口守着炕桌吃过了饭,相对着坐了一会儿,宝富爷说:“走”。穿上鞋,把另外两只鞋朝老伴那边挪挪。老伴说:“你先慢慢走着,我把桌子收拾了。”宝富爷就摘下门后的老帆布褡子,拉开门出去了。宝富爷和老伴要去集市。
集市在二里外的乡镇上,说是逢三六九,其实是天天都有的,老两口就隔三岔五地去一趟。打瓶酱油,买包火柴,碰上了就再买两条扔蹦鱼,宝富爷喜欢吃这口。也有的时候什么都没买,什么都没买也那么去丁,那么回来了。走这么一擅,心里头觉着痛快。院子里的风有些大了,不过不碍事,这个季节,也算得上是好天气了,太阳也还温和地照着。宝富爷到了村西头,走到了那棵老榆树下,和在树下陪孙子玩风筝的瘸子老三唠了会儿嗑,一边回头望,心想这老东西,咋还不来,末了就又朝家门拐回去。一看,老伴窝在了炕沿下,用手一试,没气了。
宝富爷呆呆地怔了一会儿,双手摩挲了一下脸,仿佛是早有准备,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末了便朝村里走去。他得去告诉他的儿子们。他是在三儿子家的院门口见到三儿子的,三儿子正伙着几个人到家里打麻将,一听,愣了一下,说:“得告诉我哥』顷便让老二二回来,老四那我去。”说完,返身朝东头的村委会走去。村委会有电话,宝富爷的二儿子足村长。不一会儿,除了远在上海的大儿子和住在县城的小女儿,与宝富爷同村的三子一女都过来了。房门的两扇门板被卸了下来,支在卧屋的地当央,死者已经放到门板上了。二儿子正和两个同来的村干部在堂屋里说着什么,仿佛在吩咐他们什么事,又像是在做什么解释;四儿子闷声不响地把房后摞着的劈柴搬到前院来;大女儿妈呀妈呀地叫着哭,被儿媳和邻里们劝着,止住了,又张罗着找人去乡镇上那家商店买白孝布;三儿子里外看看,眼珠一转,凑到在西厢房的炕沿上呆坐着的宝富爷身边说:“爹,我进城买菜去。”也不等宝富爷答应,叫了自己的儿子出去了。
宝富爷其实没反应过来三儿子说了什么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了这西厢房的。只记得大女儿把他扶到炕上,对他说:“爹,不管外边有啥事儿,你就好好在这呆着。”厢房里没烧火,炕冰骨地凉。宝富爷拉过一件棉袄垫在身下,觉出自己的胯骨硌楞楞的。——与自己厮守了一辈子的老伴就这样走了么?走得好快,好利索,连一句话也没留下。她可是在这院里转悠了一辈子的。今儿一早起来,还倒尿盆,喂鸡,做饭。从院门外抱了柴禾回来时,一股旋风把那干草似的头发吹得扬起来了……她是十六岁就进了这院子的,这会儿想想,真奇怪那些黑黑的青丝怎么转眼间就变得白花花了呢?院里有夯实的劈柴声,有人声乱嚷,夹杂着女人的哎哎呀呀的哭丧……手抖抖地卷起叶子烟来,吸着,隔着窗户,他看见那村里的消息传得快,只一顿饭的工夫,就几乎家家都知道宝富爷家里的死了。宝富爷家是大户,又是老辈,吊丧的人就特别多。房门的台阶下摆了牌位桌,孝子孝女们各站一行。他们是穿着重孝的,头戴孝带,身穿孝衣,一群看热闹的孩子们则嘻嘻哈哈地满院跑。——他们是不懂得死亡意义,在他们眼里,死亡是一个热闹。瞧牌位前那小猪头做得多像,瞧檐下那纸牛还有纸车,简直就跟真的一样!另外知客拉长了嗓门高声喊:“客人到——”,吊丧的就在地上跪下去,双手触地,低着头大哭三声,孝子孝女们一齐陪哭。三声过后,那来客方才起身,扑拉扑拉膝盖上的土,到账桌前把黄表纸放下,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票子。多是十块,二十块,三十五十的,是那些乎素来往的亲戚家。宝富爷的二儿子站在孝子的排头,心里暗暗得意。他觉得吊丧的都是冲着他这个村长来的。村长毕竟是村长嘛,要想给谁点儿亏吃或者便宜占,那还不容易吗?有几次他险些朝客人露出笑。他不大像那些一辈子在土里滚的庄稼人,他脸上的皮肉松弛,不黑,眼睛有点儿凸凸着。此刻,他就闭着这双凸凸眼跪在地上妈呀妈呀地叫。孝女行列的大女儿看清了他的脸上没有泪,心想他是不会悲伤的。她了解这个弟弟,除非他自己的儿子死了,剩下谁死了他都不会难过。偷眼看着旁边老四,见他的脸上倒挂了?目。太阳渐渐高起来了,虽然还是淡漠的,毕竟撒下了暖暖的光,院子里的一切便显得恍惚惚的。倒是各种声音汇成的声浪,让人觉出现世的存在。宝富爷听见了嘶拉嘶拉的拉锯声和叮当"丁当的钉板子声。料是去年备下的,只说遇着了便宜的就先放着,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人,怕是这天底下最不好说的了。一片光影映在了身边的土墙上,苍白、惨淡,他在那片光影里看见了那东西的形状。现在都时兴小的了,当然了,大也没用,里边只盛把灰罢了。是瘸子老三在做吗?——不,不会。去年一场火,老三的眼睛就长了云翳,看啥都模模糊糊的。唉,老了,不中用了。心想出去看看吧,看看,身子却不动弹,——他实在是不愿见那玩意。
快到晌午时,三儿子回来了。老马经过了四十里路的跋涉,大概有些累了,低着头,咻咻地打着响鼻,三儿子就一蹦子下了车,鞭杆子往车辕上一插说:“他妈的,跑了半天,马都跑出汗了。这县上的东西,啥都贵。”指挥人往屋里搬东西。车上有米,有肉,有菜,粉丝豆油的都齐全。三儿子的脸上表情生动,声放得很高。那样子,俨然是刚刚凯旋归来的大功臣。厨师早就来了,正在上屋里等着,村里几个会做点儿饭菜的打下手。这的锅做菜,东西院的闷饭。桌椅碗筷自然也是不够用的,几个年轻人就担着筐满村子借。屋里摆不下这么多席桌,就摆到院里,摆到东邻西舍的炕上。不到两个小时,热气腾腾的饭菜就端了上来,人们围在桌前开始吃席了。
大女儿端着一碗饭和一碗菜进来,放在西厢房的炕上,说爹你吃。宝富爷点点头。大女儿说爹你没啥吧,宝富爷又点头,大女儿就出去招呼了。
太阳终于摆脱了慵懒,这会儿倒有些热烈起来了,宝富爷隔着窗也能听见碗筷的叮当响。是什么时候这样热闹过呢?五八年有过一次的。那时,大食堂就在他家前院,人们排队打完了饭,男人们就端着碗,蹲到他家院里来,嫌那边老婆孩子的话聒噪得慌。那时他是当着队长的,虽说那年头胡闹,可是心里有股劲;后来是七几年学大寨,山坡子上修梯田,他说这不纯粹是胡闹嘛,队长说这话咱可不敢说呀。队长让在他家做饭。那一阵,天天晌午有几十人,三个一堆五个一伙的,高兴的是那帮姑娘小伙子;再后来,老儿子娶媳妇办了一回。那一回是真高兴,高兴得心像一块绉巴布抻开了似的。俗话说,老儿子娶媳妇——完事大吉,这以后,他是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儿女了……想想,这些事好像还在眼前似的,怎么就过去了这么久呢?那时候,她是圍着别人转,扎着条围裙,给人家上饭,端菜;现在,是人们围着她转了。
宝富爷终于端起了饭碗,心想得挺着吃一点。饭粒子扒到了嘴里,没滋没味的,且硬糙得慌——事情上的饭,总是八成熟的。他年轻时就愿意吃这样的饭,她却总把饭熬粑了,为这个,他打过她。——那时候怎么就那样一副坏脾气呢?动不动就喝儿喊叫的,好像她是一个物件;而且,一年到头也难得让她上一回桌。——她总是让他先吃,让孩子们先吃,她呢,收拾收拾这个,拾掇拾掇那个,他就没想到她是可着他们爷几个……咳,有她的时候没想到她,没了她却又想起她了。日影从身后的墙上悄没声地移动昔,移到了北面墙,移到了窗框上,移着移着就该没了。人,也像这影儿一样吗?硬糙的饭粒子咽进肚里,像咽下一口石头子似的,宝富爷勉强吃了半碗就放下了,觉得胸口堵得慌。
哪家的孩子楞不扎地闯进了厢房的门,立时被他的母亲嚷回去了。——人们知道宝富爷心里难过,想让他一个人静一会儿。
日影不知何时悄悄地消失了,屋里渐渐地暗了下来,心里便觉得孤落落的重。院里是早已经静下来了——丧事的席,撤得快,只有上房还有声音。在这黄昏里宝富爷是想想一些什么的,却集中不了精神,就歪在行李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他睡得不静,甚至有些担心,有些苦痛,觉得心飘乱糟糟的。这一夜,他没有梦见亡人,也没梦见别的什么,只是恍惚觉得有一瞬间眼前好像闪过一长列车。
宝富爷的大儿子是在第二天晚上烧千张纸之前到家的,他的到来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波动。三儿子在毛厕里听到了橐橐的脚步声,赶忙提溜着裤:广跑出来,“哥你来了?咋没从车站打个电话来?”拎过旅行袋,又扭头朝屋里喊:“哥回来了!”上房的人们就忙着出来接。大女儿和女婿跨出门的时候,大儿子已经进了堂屋了。大儿子在灵床的旁边站了一会儿,掀开蒙脸布看看母亲,两行清泪流了下来,掏山手绢,被二儿子拉着坐下了。他又使劲擤了几下鼻子,回答着众人的话,又简单地问了一些情况,就到厢房里去看父亲。
宝富爷已经坐起来了,这之前他是睡着的。大儿子的到来让他的心里觉得安稳。他是长子,又是见过世面的,总能够把接下来的事情办得妥帖。门灶子被一捆秫秸烧过了,屋里暖和了许多,宝富爷就在这暖和里当着长子的面流下泪来。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哭,觉得哭哭好,哭哭,心里痛快。宝富爷是个硬汉子,一辈子也没掉过几回眼泪的,他甚至为自己的哭泣而羞臊,可是他现在控制不住了。他像个小孩子似的哭了一会儿,抽抽着鼻子说:
“你妈……没了。”
大儿子低了头。
“说走……就走了。”
大儿子没有说话。
“这往后……”
“爹你的意思是……”
“……我打算先自个过。”
“不行,爹已经是快八十的人了,身体又不是很好,一个人不行的。”
“那依你……”宝富爷盯住儿子的脸,、
“……明天吧,明天,大伙合计合计‘再说。”
要怎样合计呢?不知道,宝富爷最怕的就是在这件事上闹起来。现在农村都已经成了通病了,丧事一完,分家的时候就要打架,宝富爷可不愿让人们看笑话。
天彻底地黑下来了,院子被悬挂在木杆顶上的二百度的灯泡照得通明瓦亮,天穹和四周围就显得越发的黑了。千张纸在院里的灵桌前烧起来,火光一闪一闪的,映得灵位上的亡人的像也跟着动。大女儿和雇来的那个哭丧的女人守着火盆,一边往盆里投纸一边哭诉,招来了不少人看热闹。哭丧人的位置本来应该是小女儿的,小女儿说她昨儿把嗓子哭坏了,姐一个人哭又不好看,非得雇个人,价格是一晚上十元钱。宝富爷越来越看不惯这个小女儿。好好个男人说离就离了,嫁到县城里没几天,打扮得妖精似的,亲娘死了也见不出悲。那女人似哭似唱,颤颤巍巍,有板有眼,只是脸上没有泪。——厢房里的宝富爷闭上了眼。潜意识里他是连耳朵也闭上了,他不明白现在的人是怎么回事。别的事上倒也罢了,这哭妈也
是能替的么?他不愿听一个旁不相干的人在那号丧。他把灯也闭了,靠在行李上似睡非睡。火光一闪一闪,像是来自其冥之中,耀得厢房里也一明一暗。
第三天一早,宝富爷的老伴被她的儿女们体体面面地送走了。火葬场来了车,乡上的几位领导也去了,这给身为村长的二儿子挣足了面子。副乡长和乡长助理由大儿子陪同,单独乘坐一辆桑塔那,后边的中巴上坐着族人和亲戚。宝富爷的大儿子无限感慨。——离开家乡太久了,他想不到农村发展得这样快;而且,看来二弟混得不错。就在昨天,联系火葬场的人回来说,火葬场说今儿上午排不上号,让他们等;二儿子一听,笑笑,转头给乡上挂了个电话,那边果然就派车了。他在单位里也干了三十年了,还真就没有这种呼风唤雨的力量。
宝富爷是看着老伴出了院子又出了村子的。他知道,她这一走是永远回不来了。他一言不发地跟着装着尸体的车走到了大门口,眼看着车在村头没了影,就弓着身蹲下了。——他怕火葬,一想到火烧人肉的滋拉滋拉声心里就骇得慌。而且,这人生一世,到了连个囫囵尸首都落不着吗?这两天他就在为这事动心思。他想先和大儿子说说,让大儿子掏俩钱,又怕他们城市人不讲这个;昨儿下晌,他又把二儿子偷偷叫到厢房里说出了他心里窝着的话。二儿子说:“那哪行?这要让人知道了还了得吗?”他料到儿子不能同意,还是说:“东头老李家掏不起火葬费,人不也就那么埋了吗?半夜里,偷摸地……”二儿子眉头拧成了疙瘩说:“可我是村长,大家伙眼睛盯着哪。”宝富爷就不再说下去了。
四五十里路一会儿就到。简单的整容之后,亡人竟比生前还漂亮了。
告别仪式搞的很简单。从火葬场出来,宝富爷的老伴已经在一个小红布口袋里了。装了骨灰的红布口袋支棱八翘地显得肮脏,让人无论如何不能和生命联系起来。乡上的领导们吃过饭就由桑塔那送回去,剩下家人又逗留了一会儿,买了些东西。四儿子一直抱着骨灰口袋不说话,大儿子从昨天晚上就发现,老四的脸阴得要下雨似的。
去火葬场的人走了之后宝富爷为老伴做了他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他弓着腰,一步一步地朝南山坡的果园走去。南山坡上有一片果园是他家的承包地,有十多年了,老树已经毁掉,新栽的苹果树今年也收果。太阳己登上了南山坡了,是金黄的一个,光线也白亮亮地很是耀眼。宝富爷想今儿可是个难得的好天。他走了一会儿,看见了自家的果园,一大片褐色的皮条,在冬日的阳光里静静地立着。他直起苍老的躯干,扶着一棵老树站了一会儿,心里竟渐渐地有了底气。苹果园的正中有一块火石头,是当年开山修田留下的。宝富爷绕着石头朝四下里看了看,心想这,就这。头枕着南山,脚踩着泉水沟,是块风水宝地。睡在这,又安静又敞亮。自家的园子,睡着也稳妥。阳光透过枝条的空隙射在石头和坐在石头上的宝富爷的身上,似花格子似的一片。果园里微微起了风,风吹得树上的枯叶哗啦儿哗啦儿响,宝富爷发现有几片干叶子竟是绿的。
地缸般个坑很快就掘好了。棺材缓缓地送了下去,土一锹一锹地往里填,孝子们再次跪下磕头。三儿子突然跳进坑里去,号啕着扑在棺材上,任谁劝也不上来。四儿子倔声倔气地说:“埋吧。”把三儿子拽了上来。三儿子还嗷嗷地哭着,鼻涕眼泪的满脸泥土,果园里又一座新坟起来了,在陽光下静静的睡着,坟上开着一圈纸花。
分家的事是晚饭后开始的。四个儿子,外加一个嫡亲的舅舅。按当地的规矩,女儿们是无权参与这类事的。儿子们本来还要请一个屯中的长辈,宝富爷不让,宝富爷说有你舅舅做中人就行了。丧事一共收了三千块礼钱,扣除一应用项,还亏了三百,宝富爷的大儿子承担了。宝富爷没想到出了亏空,对大儿子的慷慨竟有些感动。抬眼一瞥,却遇上了小儿子的忿忿的目光。大儿子说现在合计合计爹往后怎么办。我和舅舅商量过了,房子跟着爹走,爹归谁房子就归谁,给爹养老送终:万一日后有了大病大伙再均摊。不知你们觉得怎样?没有人说话,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吊在屋顶的日光灯嗡嗡地响。三儿子拿眼睛看看众人,见没人说话,将支在炕沿上的一条腿拿下去,咳了咳嗓说:“要不,爹跟我?”朝炕上的舅舅眨眨眼。舅舅佯装不见,低了头。“这事儿,还得让爹自个说。”坐在椅子上二儿子扔出一句话。
宝富爷靠在窗台墙上眯着眼,他还没有打定主意。他了解他的儿子们。大儿子那他是无论如何不想去的,他受不了那个环境。那么多的人,那么小的房子,还有那么干净的床和地板。进屋就得换拖鞋,进住人的屋还得换鞋,那个拉巴巴撒尿的地方,蹭得比自家的锅灶还干净,他宁肯死也不到那里去活受罪。二儿子那也不能去。那是条狼,别看表面人模狗样的,白眼一翻,六亲不认。整天跟在乡上那帮人的屁股后头跑,这个税那个税,请客送礼吃吃喝喝,让人把脊梁骨都戳断了,跟了他,老脸得装进裤裆里。老三呢?让他去倒是真的,可那是看上了他手里那俩钱和房子。两口子一年到头打麻将,好好头牛也卖了。钱哄到手房子一卖就得把他赶出来,到那时候他可就哪也去不了啦。老四倒是个实心眼儿。倔是倔点儿,孝顺。家里两个孩子在县城读高中,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也愿意帮他们一把。只是家里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岳母,他再一去,惹人闲话……心里七上八下的宝富爷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睁开一直眯着的老眼慢吞吞地说:“我想我还是先一个人过,实在不行了,再看看老四那……”他是想走一步说一步。
“四弟你看呢?”大儿子长出了一口气,显然有些如释重负。四儿子蹲在地上嘟嘟嚷嚷地说啥时候去我都同意。说完这句话脸都红了,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大儿子马上说那就这样说这几年爹也归老四照看,帮着挑挑水,买买粮,不到最后房不能卖……没想到二儿子这时说话了,二儿子说以我看爹上哪也不如跟哥去。上海那是多大的城市啊。城市条件好,看个病啥的也方便,在农村再享福还能有多大福?说句干啥话爹也是奔八十的人了,再不享几天福可就没有机会了。说完了把眼睛盯住老大——他是看透了这个城市人的心思了。别看表面像那么回事,骨子里呢?骨子里可冷着呢。仗着手里有几个钱,就指手画脚地充大瓣蒜。若真孝顺,咋不把人接过去?大儿子明白二儿子的意思,正因这,他心里多少有点儿恐慌了。临来前夫人是下了旨意的,说掏多少钱都可以,人不能来,他不想让家里不得安宁。况且,爹是在农村活了一辈子的,爹不是说过他过不惯城市的生活么?他用这个和钱来安慰自己的良心,可是话毕竟是说不出口的。三儿子一开始没明白二儿子咋说出了这番话,眼珠子骨碌碌转几转透亮了。——对呀,这不分明是事前谋划好了的吗?爹和大哥,或许还有老四。怪不得舅舅下旨说话,怪不得他们那么一致,敢情他们把户早过了呀!他们这是把圈画好了让他和二哥跳,二哥不跳,他也不跳,他老三可没有那么傻!他炕沿一拍,大着嗓门说:“对!爹应该上大哥那去!宝富爷咳嗽——声说话了。宝富爷说那地方咱屯人可呆不了,鸽子笼似的,憋屈。大儿子就说既然爹不愿去我每月再寄过来一百元钱。又问舅舅,也说好,就准备往一张纸上写。三儿子突然过来就挡住了。冲着大儿子说:“哥你这不是嗑碜人么?你一个月拿一百,我们哥俩不孝顺呗?”拿眼睛钩着二儿子。二儿子说:“哎,哥这是照顾咱,你别得了便宜又卖乖。”目光空空地看着窗外。老实巴交的舅舅显然嗅出了其中的火药味儿,忙说:“有个一定就好,有个一定就好。都别多说了,写,写。”四儿子却噌地站起来冲着老二说:“你说谁得了便宜卖乖!?”二儿子双臂交义在胸前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三儿子脖筋胀得通红地朝着四儿子喊:“说你,就说你!咋啦?有本事光把人接过去!“我凭啥光把人接过去?兴你认钱就不兴我认钱?”“哼,我认钱?那俩鸡巴钱我还不稀罕!”“不稀罕?不稀罕你抢着进城买菜?你报虚价,你从里边落钱淮不知道!”“行啦行啦!”宝富爷气得啪啪地拍炕席。“你妈她刚死啊,你妈刚死你们就……你们别闹,我谁也不跟,我自个过,我自个过还不行么?我一个人过到死!你们都给我走……不走?不走我走!”下炕,穿鞋,拉开门奔西厢房去了。
宝富爷仰在行李上,气一会儿,伤心一会儿,他不明白现在的人是怎么了。钱就这么好吗?为了钱,爹妈兄弟都不相认?他可是一个一个把他们养大的呀。老大念书那会儿他把老羊皮袄都卖了,老二娶媳妇他借了四分利的钱,老三的二小于那会儿老伴抱不动了,他弓着腰一点点背大……只说是老了享享儿孙的福,没想到……咳,死人的钱都敢克扣呀!造孽呀,造孽!——他忽然羡慕起老伴来了。一下子就去了,多好,多有福气,可怜他还得活在世上……
宝富爷折腾到半夜才睡着了,胸口里像堵了块石头似的。厢房里太黑,黑得像个地窖,黑得像个墨斗子。他觉得有一只手从脖子后边摸过来了,温热的,柔软的,沿着他的左肩和左臂下去……啊,她来了,是她来了,她看不过他一个人在世上进罪,安慰他来了……一行老泪顺着多皱的脸缓缓流下,他用苍老的手握住了另一只同样苍老却又温润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