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通车一路开进深夜
2004-04-29宋晓杰
宋晓杰
我从宾馆的房间里跑出来仰望星空的那一夜,正是“五里河”被载入史册的那个狂欢之夜,正是中国足球的历史被改写的那个激情之夜,此伏彼起的爆竹声先于传媒,抵达那些渴望太久的激动的心。
第二天,我们就是凭着那股被充足了“电”的劲头儿,不知不觉到达草原的。一路上,我们并没觉得七八个小时的行程有多么艰难,直到远远地看见身着鲜艳民族服装的迎接马队,才知道目的地到了,才省悟我们离开城市已经千八百公里了。
草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好,局部地区刚刚盖住地面,有的还没有盖住,好一点的草色要走进草原深处才有。有人说不如坝上的景致好看。而对于没有见过草原的我们来说,已经满足得不行了。毕竟是纯正的草原嘛。
接下来的几天,人们看摔跤比赛、听老艺人把马头琴拉得如泣如诉、入乡随俗地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们挑好脾气的马骑、膜拜敖包、围着篝火舞蹈、大喊大叫地在草丛中奔跑放风筝……虽然有很多地方明显地露出商业化的痕迹,但我们视而不见,我们是来体会的,不是来挑剔的。虽然居住的蒙古包是水泥造型的,里面放的是床,饭厅里播放的是流行歌曲,摔跤手的每个动作很格式化,但我们还是觉得不虚此行。
看了三个日出之后,我们踏上归程原路返回,就是说,还有八个小时的行程。因为路上不停车,午饭简化为一袋食品:馒头、鸡蛋和香肠。
我第一次带儿子走那么远,那时,他只有七八岁的样子,正值暑假。“草原”一词不仅对大人,而且对孩子同样具有诱惑力。可是,草原留给他的印象是什么呢?除了无拘无束的奔跑,我想主要是饥饿吧。他不吃肉,更不用说羊肉了。他的拒绝那么彻底。不用说吃,一闻到羊肉的膻味他就要呕吐。我有些后悔带他来受罪,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在别人喝着奶茶,蘸着佐料大块朵颐的时候,我们像被虐待的童养媳,徘徊在有限的房前屋后,徘徊在小陈列馆旁边更小更陈的卖店里。一连几天,儿子就是靠方便面硬挺下来的,而我听不到他的抱怨,这反倒让我内疚起来。
车上只有他一个小孩,就是说,一路上,我必须以同样的身份和他交谈,或者他以同样的身份与我交谈。而事实上多数时间我们都在沉默。路是普通的公路,司机要小心地躲过车辆和行人,躲过横穿马路的狗或猪。如果这些全不在考虑之内,车也是跑不快的,哗啦啦山响的车况像没有力气的牛,无论如何也跑不起来。
儿子习惯在出门时带上一本正看着的书,这与我相似,那种感觉就像还在家一样。他一会儿看看文字极少的书,一会儿找点零食,一会儿看看窗外,再盹睡一会儿,静静的,不嚷,不闹,也不挑剔。大人坐久了都会抱怨路,抱怨车,他却不出声。一个急煞车,他的头不偏不倚正磕在扶手上,很响的声音,他仍是一声不吭,而眼泪却极力噙着。大人们侧头夸奖他,他仍静静地望向窗外。我不知道他的眼睛都看到了什么,他小小的心里装着怎样的记忆。俨然,他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
从他四岁起,我就开始带他走,香港、澳门、北京、大连都走过,无名山水也走过。在旅途中,他不仅是我的儿子,更是一个独立的个体。面对大自然,我们是平等的,我希望我们看待世界的视线也是平等的。
八小时的行程很慢,慢到我们只能默默地等待,慢到我们很久以后仍然记得那份乏累。但这并不影响下一次的开始。深夜,我们跨进家门,儿子笑着如释重负地说:“唉,终于到家了!”那一刻,我感到了隐藏在他小小身体里面的坚持有多么巨大。
带儿子去福建,是他刚刚做完鼻窦炎手术不久,成行前,我特意咨询了医生可不可以远行?医生说,一个头一个脚,离心大老远呢,没问题。但千万要预防感冒。
果然,医生的话成了谶语。到达武夷山的第二天上午登天游峰,儿子背着旅行包,戴着旅游帽,俨然“老旅游”的架式。可是,由于他的体能还没有完全恢复,况且,天游峰最难登的“好汉坡”要先登,他一下子支撑不住了。我们坐下来休息,他嚷着:冷。我替他加了衣服并没想太多。
按照旅游线路安排,那天下午是九曲溪竹筏漂流。一小时四十分钟。虽然我们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把所带的衣物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在身上,但清澈的溪水像沿途传说中的神秘鬼怪,仍然吸去了我们身体中并不多余的热量。等到上岸参观仿宋古街时,儿子懒怏怏地落在最后。我训斥他不坚强,责怪他不听话。其实那时,已经是无孔不入的病毒在替他发言了。
晚上,儿子发起烧来。我问遍全团所有人也没有得到导游的电话。这一点我们都疏忽了。宾馆总台没有。114没有注册。人生地不熟,这可怎厶办?我记得导游家离我们的住处很近,但是我方向感极差。唉,信息时代,咫尺之间有时比天涯还远。一想到她家,我忽然想起同行者在那里买过茶。最后,终于在茶袋的包装上找到了相关的电话。
诊所。量体温。开药方。吃药。那次恰好还带了我的妈妈同去。入夜,听着武夷山的骤雨,闻着陌生的气息,想着处于中国版图南北两端的我们和家,心中不禁思绪万千,真的体味到了人到中年的尴尬处境。一个正在发烧,有可能使手术结果出现负作用;一个年迈,有可能因为焦急使血压不听话地爬上去。不论他们谁,有一丝半毫的闪失,我都没法向家人和我自己交代。好在他们有惊无险,成全了我。
从武夷山到福州不是特别远,但多是山路,又时断时续地下着雨,司机说要七个小时才能到达。可是入住哪家宾馆要到福州才能知道,这多少给人以“前程未卜”的茫然。
由于正值“春运”高峰,火车坐不到,只能坐汽车了。而那个车是无论如何也不符合长途车的要求的,既没有电视,更别提洗手间了,且四处乱响。司机没完没了地放那几盘声嘶力竭的磁带,更加重了耳朵和心脏的负担。车窗开吧,飘雨;不开吧,要窒息。而更令人窒息的是没有交流。我的七小时是这样度过的:前两刊、时睡觉、发信息、发呆;中间两个小时嗑瓜子、看一张飞机上看过的《厦门日报》副刊,一个字一个字很节约地看;最后两个小时和儿子打扑克、闲聊。这样看来,时间已计算得够宽松了,但还有一个小时干了什么,怎么也想不出来。另一个旅游团12人与我们14人同往福州,他们与我们是同一个省的,也像我们一样被倒来倒去。临座的男人一直用眼睛看我,是希望我接话的意思,我始终没给他机会,他也笨得始终没找到话题。真痛苦。
其间,只停过两次车,去路边的洗手间。这不禁让我想起“上车就睡觉,下车就尿尿,一问看见啥,啥都知不道”那首旅溯顺口溜。想笑,又笑不轻松。我一会儿看看妈妈,一会儿看看儿子,除了疲劳,看他们都没有什么异样表情,我才放心。我不能帮助妈妈像挡千军万马一样把血压挡住,也不能像扑热息痛一样降低儿子的体温,我能做的,除了时刻让他们活动在我的视线内,剩下的就只有祈祷了。这次旅游,我的主要任务就是保姆兼管家:带好“两个孩子”,时刻察看他们的脸色有无变;管好两个行囊,查看身份证和回程的机票是否如影随行。我的眼睛足够疲倦,美丽的福建风景只有在做完这些事情的间隙,才被我零星地看到。
八点多,我们黑暗的前方忽然明亮起来,除了水气,还有都市的气息迎面扑来。我们像见到家一样松了下来。雨还在下,等候我的未见过面的朋友站在宾馆的大厅里。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接下来我们去吃小吃。我知道妈妈和儿子都已经很累,但我仍然希望他们能够春风满面地坐在我的新朋友面前。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那也许是一辈子惟一的一面。整个就餐的过程中,不停地看这个看那个,我感到即使长三头六臂的人一定也很累。
回到宾馆已近十点,谁也没说一句话就睡下了,我满心愧疚:让他们轻松一点,哪怕让我再疲惫一点,对于健壮的我都不会成为问题。而事实上,每一寸土地都是他们自己一步一步走过。
去年的新疆之行,曾连续坐过15个小时的汽车,创下了我乘汽车的记录。
我们北疆之行的路线是:乌鲁木齐——石河子——黄沙梁——克拉玛依—一乌尔禾魔鬼城——阿勒泰,然后走另一条路返回乌鲁木齐。我始终感觉我是一个关键时刻冲不上去的劣等兵,平日里花架子练得有模有样,动真格的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这不,从乌鲁木齐一下飞机就感冒了。这说明除了对书本上所学的“早穿棉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领会得不到位,更主要的就是这沉重的肉身不争气。没办法,每到一处,在游览如诗似画的风景之前,必须先参观一下各地的药店。我感冒的特点就是没命地咳,直到咳出眼泪,直到接近“呕心沥血”的地步。一路上,陪同的一位新疆作家天主一般仁慈地说:“可怜的孩子,跑这厶远来生病。”他的眼里满是慈悲和深情。另一位诗友,从衣服的里怀掏出一个塑料小瓶,无名指大小,里面装着银晶晶的小珠珠。他说是银丹,止咳。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使那些小珠珠更像是神赐予的灵丹妙药。我就是带着病人的目光看完新疆的,所以,那片神奇的土地的大美我认识得并不深刻,倒是一些细小的美,不动声色地感动着我。
从喀纳斯湖下来,风光真漂亮啊:蓝天、白云、绿草、毡房、奔跑的羊儿、飘动的炊烟……随便的一个角度,都是绝美的风情画。驼队的悠闲与大地的辽阔、静美极其匹配。这时,同游的朋友给我们唱起古老的《蒙古小夜曲》,那是蒙古人生活的真实写照:
两个山羊吃草着呢,
两个姑娘上山着呢,
我想过去哩狗咬着呢,
我不过去哩心痒地呢。
可是,沙漠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纯粹,不黄,也不是细沙。人们对一个具体概念的确立,大多是依赖于它的一个极小甚至极边缘的一部分得到的,而这样的记忆也许跟随人一生。接下来是望不到边界的漫漫沙漠。后来我才知道,我们是沿着准噶尔盆地的边沿走了一圈。车窗外,偶尔有梭梭柴、胡杨、沙枣树、碱蒿、灰蒿子闪过,而最兴奋眼睛的要算向日葵了,它们一簇簇站在空旷里,让人想起梵高的激情和苍凉。
有一阵子,不知是谁说从望远镜里看到了一片海,我们都当他怕同行者旅途寂寞在说梦话找乐子,就说是海市蜃楼吧。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一遍,并拿出地图阵地司令一样指指点点。等到他说第七遍时,人们开始从盹睡中醒转,骚动起来。那时,一车人的希望就是尽快靠近湖,靠近沙漠中的绿洲。
一大片蔚蓝。岸边还有丛丛芦苇。微风习习。人们欢呼着跳下车,去亲近水,亲近绿色,亲近渴望。
湖边的毡房前,一个女人正在趋赶着羊群,她繁复的衣裙、蓬乱的发和模糊的脸,使我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她身边站着一个约五六岁的女孩,她怯怯的眼神看得我心疼。我忽然想起,她的目光与“放羊——卖钱——结婚——生子——再放羊”那个男孩子的目光多么相似。可是,谁又能责怪一棵树生长的土地呢?相反,树的倔强不口坚持正是它的生命之美。
再次停车时,看到的是另外一户人家。他们简易的房壁上写着什么我也记不得了,有明白的人说“是卖酸奶的”。于是,我也跟着跑去。一个女人正把一大桶酸奶往外提。有人说这才是正宗的酸奶,应该尝一尝。我掏钱买下几杯,留一杯自己受用。可是,那酸劲直往牙根里钻,我只舔两下就倒掉了。有两人边赞叹边把酸奶喝下去。谁知第二天他们都趴在床上起不来了。看来我们被宠爱过分的胃,常常经受不住“正宗”的考验。
唱也唱了,疯也疯了,剩下的就是昏睡了。多数人沉在自己的记忆和冥想中。可是,那辆车很快又把每个人领到具体坎坷的路上——大幅度的颠簸,使我们不得不把朦胧的眼睛睁开,望向窗外。正是阴历十五左右,天边的圆月夸张、饱满如一滴水或泪,仿佛清一下嗓子就会把它震落。无边的苍茫与辽阔间,只有那轮亘古不变的月皎洁地清明着,阅尽人事的更迭与岁月的变迁。那时,我感受不到颠簸和人世的声音,惟有天籁。那是我看到的最丰沛最壮美的月亮,它仿佛是一个人心中最圣洁的感召、最虔诚的引领。我想起同行的朋友讲给我的沙漠历险记,他之所以能够走出沙漠得到救援,大约心中存的正是如这轮明月一般生的热望吧。
困顿重又袭来,车厢里没了声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的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霓虹闪烁,灯红酒绿之所,具体的繁华呈现。关于草原关于湖泊关于沙漠的记忆,都迅速地退去了,只留下断章似的闪回和美丽的梦境……
下了车,新疆的朋友与我握手相约两天后分别时再来送我,可是,他转身消失于月辉光晕中的背影,恐怕就是我们一生中最后的一瞥了,世界说小也小,说大也大,有谁能够说清相遇相逢的机缘呢……
我热爱陌生,热爱看到我熟悉的生活在别处如常地进行,所以,每年每年,我都会主动找时间逃离我的日常生活,走向自然,去过几天属于心灵的日子。这真的很必要。
在旅途中,在黑暗中,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到:直通车一路开进深夜,犹如从自然风景走向人文风景,犹如从黑暗走向光明,这或许是一个被照亮的过程,远去的永远是寒冷、疲惫、蛮荒、一点点诗意和适当的停留。可是,我们在温暖和舒适中过久了,为什么又会迫不及待地想念那份颠沛和漂泊呢?直通车一路开进深夜,谁说这又不是一个从明亮走向黯淡的过程?因为所有的真实,在深夜被美好被完善,同时,也被美化被粉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