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瑾的东瀛之旅
2004-04-29徐小斌
徐小斌
日本驻清国公使馆的黄昏,总是公使内田夫妇喝茶读报的时候。在公元一九零三年也就是光绪二十九年的一个仲夏黄昏,内田拿起报纸大声念道:“中国重要政变分子梁启超惊现浮世绘馆”,夫人吃了一惊道:“什么?梁启超出现了?”内田道:“是呀,报纸上说,梁启超当时似乎在等着什么人,文章分析,据前些时西方报纸关于康有为逃亡日本的消息来判断,康梁很可能是要在日本会合,加上另一危险分子孙文,清国的日子岌岌可危矣。因为,西方肯定是支持康梁和孙文的。”夫人立即说:“我们日本也会支持他们的。”内田笑道:“当然,因为他们都受了日本文化的熏陶,对于日本势力在中国的渗透,是很有好处的。所以,吸引中国的留学生到日本去这件事,我们还是要锲而不舍。”夫人恭顺地鞠躬道:“是,我一定会努力的。”
侍女进来添了清茶,出去了。黄昏的光线照在内田夫人略略敞开的衣襟上,露出一丝雪脯,夫人的和服相当适身,上面用极考究的手工刺绣了一只仙鹤,铁划银钩,衬着宝石蓝的底子,美得很伤感。内田伸出一只青筋脉脉的手,扯开夫人的衣襟,开始揉弄她丰满的乳房,夫人向他投过一个微笑,她知道,他们经常的功课又要开始了。
内田夫人的皮肤,的确可以称之为雪肤,其细其白,即使是品相最好的细瓷,也不能及于万一。乳头的颜色却过于深了,像两粒深紫色的葡萄,这大概是生子哺乳的缘故。内田夫人的女儿在东京早稻田上学,儿子也快到了上中学的年龄,现在由夫人的内姐在看护。与一般日本男人不同,内田在很多问题上很倚仗夫人,这大概和他们有很好的性生活有关。
缠绵之后,内田半倚在菊花榻上,继续慢慢喝着茶,与夫人闲聊。夫人道:“……晚上只有一个安排:服部宇之吉的夫人服部繁子,认识一个中国女人,叫王秋瑾,据她说,这是个很不平凡的中国女人,她希望我们一起见一见。”内田不以为然道:“我看,服部肯定是有些夸张的,中国比日本封闭多了,女人所谓的不平凡,大概也就是会吟诗作画,有什么稀奇的。”夫人道:“可是慈禧太后的御前女官德龄姐妹却的确与众不同。”内田道:“那是因为她们从小在国外长大,中国这样的土地,不可能有什么超群的女子。还是你见一见吧,我就不出面了。”
晚上,日本公使馆的便宴一直持续到很晚。内田夫人的脸上一直挂着恒定的微笑,心里却在暗暗诧异,看着秋瑾那一身男装英气勃勃的样子,她想,这的确是个不平凡的中国女人。秋瑾生得色白气清,丰仪英挺,她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道:“内田夫人,今日搅扰,承蒙款待,不胜感激,我此行的目的,是想得到您的支持,赴日留学。”内田夫人依然微笑着,心里却不胜惊讶,暗想这个中国女人实在太不一般了,中国的女人,依她看来,都是裹了精致的小脚,在家里闲坐相夫教子,高雅些的,无非再多些琴棋书画而已,而眼前这个女人,在装束上就够惊世骇俗的了,一开口,就更是令人震惊。内田夫人历来喜欢学富五车的女才子,一个服部繁子,就已经很让她敬服了,服部钦佩的人,一定是不错的。
秋瑾道:“内田夫人,你也许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一个已届中年的女子要去读书,为什么要远离丈夫和孩子,是吗?”内田夫人惊问道:“孩子?你还有孩子?”秋瑾道:“是的,我有一子一女,有乳媪哺育,我是很放心的。我放心不下的是我的祖国,今年三月我读到赴贵国的留学生陈天华写的《警世钟》,读过之后就给朋友写了一封信,称陈先生为‘启蒙开智之人,我想,在海外,这样的有识之士应当不在少数,国难当头,作为须眉男子自然要先天下之忧而忧,而中国的女界似乎尚无响应,我想这是女界的耻辱,我要用实际行动打开女界的空白,哪怕需要流血牺牲,也在所不辞。”
内田夫人与服部面面相觑,似乎十分震动。内田夫人微笑道:“王女士果然有超尘绝俗的气概!……如果贵国的皇帝与皇太后不加以阻拦的话,我想我会尽全力帮助您赴日留学的。日本是一个很特别的国家,相信您会深有体会的。”秋瑾捧杯道:“多谢了,我敬您一杯,您随意好丁。”秋瑾说完举杯一饮而尽。内田夫人也喝尽杯中酒,笑道:“王女士真是豪爽”。服部繁子道:“内田夫人,我想您将会知道,王女士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她不但精通琴棋书画,还擅长骑马和剑术。”内田夫人道:“王女士真是女中豪杰。……请问女士,若是真的实现了留日的愿望,您打算学习什么专业呢?”秋瑾略略沉吟片刻道:“我打算学习法律。”
内田夫人与服部交换了一下目光,道:“我倒以为,女士很适合研究男女平权问题的。”秋瑾微笑道:“男女平权,的确是我一直关心的一个问题,但不是目前中国最急需要解决的问题,连人权还谈不到,哪里谈得到女权?在中国的正史中,女人只是陪衬,虽然男人们偶尔也要称颂一下巾帼不让须眉的花木兰、穆桂英,但那不过是一种点缀,换换口味而已。中国妇女实质上需要完全丧失自己的主张,三从四德,结婚以后要随夫姓,连自己的姓氏都没有了……”服部繁子清了一下嗓子,提醒秋瑾,而内田夫人依旧保持着一成不变的笑容,道:“服部夫人,我觉得秋女士说得很好。请继续吧。”
秋瑾喜道:“内田夫人,谢谢您称我为秋女士。说实话,在今年之前,我一直向往去美国留学,但是自从读了陈天华的《警世钟》,特别是结识了服部夫人之后,我改变主意了。现在我对贵国的一切都有兴趣了解,我要做一个我想做的人,我要让我的女儿知道,女人除了生儿育女,还有很多用武之地。”服部道:“但是秋女士,我想我要提醒您,在天皇陛下统治下的日本,也许有您很不适应之处,起码,它并不能容忍太过于激进的思想与行为,所以,您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也许,您需要放弃您的一些过激的思想。”秋瑾道:“这些我早有思想准备,您放心,我虽号鉴湖女侠,却还是懂礼节,知律令的,起码不会在贵国杀人放火。”内田夫人听罢哈哈大笑起来,服部也无可奈何地笑了。
以后的历史证明,秋瑾这次赴日公使馆,实际上是迈出了她人生中重要的一步。当时的秋瑾,随夫到京不到一年,夫妻间的感情,是越来越糟糕了,只有一件令人愉悦的事,便是她认识了吴芝瑛。而服部,便是通过吴芝瑛认识的。
秋瑾一门心思只想离开这个家,原因自然只有一个:夫妻感情破裂。几乎在所有历史教科书中,史学家们都痛责秋瑾之夫王子芳,似乎他就是个衣冠禽兽。其实,王子芳并不比谁更坏,他之所以背上了千秋骂名,无非是因为他娶的是秋瑾,而不是个凡俗女子。王子芳美丰仪,知礼节,看上去是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他早已得知秋瑾文名,新婚之时,又见秋瑾生得端严美貌,心下十分喜欢,他性情有些软弱,秋瑾又极刚毅,渐渐的家事全凭秋瑾定夺。长女生下,秋瑾的主母地位,更加牢固。初时,秋瑾只觉丈夫才华不够,略略有些不满,日子长了,秋瑾的不满加深,但是夫妻关系发生质变,却是在进京之后。
王子芳捐了个户部主事,进京做官,自然要与王公贵胄们交往,王子芳认为自己摆酒请客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偶尔的,自然也免不了摆一两次花酒,不想便遭夫人痛责。有一次,子芳醉了,与两个戏子宿了一夜,秋瑾得知,竟气得经血倒流,吃了几十副药,才算好些。从此拒绝与子芳同房,拒绝同房的结果是子芳越加荒唐,如此恶性循环,自然是夫妻反目。好在秋瑾此时交到了一位闺阁好友,两人一见如故,相交甚笃,不多时便结为金兰之契,那位好友正是吴芝瑛。
吴芝瑛的丈夫廉泉也在户部做事,住北半截胡同,与秋瑾家住的丞相胡同正是紧邻,在京城,吴芝瑛素有才女之称,颇好结交,秋瑾自然便成为座上客,起先是唱和诗词,当时的京城,无不称赞二女“文彩昭耀,盛极一时”,如同珊瑚玉树般齐辉并美。又兼廉泉曾经参加过当年的公车上书,颇有革新思想,开设有文明书局,便是在这里,秋瑾始读卢梭的《民约论》与陈天华的《警世钟》,读到精彩之处,拍案称快!谈及庚子赔款与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姐妹二人常常对坐饮泣,激愤难耐。秋瑾道:“如此腐败的政府,如不推翻誓不为人!”芝瑛悄然道:“听说海外有个孙文,在美国日本颇有势力,他是革命党领袖,决心推翻清廷……”
秋瑾于是有了留学日本的想法,东渡日本,学习法律,寻找孙文,参加同盟会,是她当时的理想。
吴芝瑛的朋友、京师大学堂创办人服部宇之吉夫人服部繁子的出现,以及觐见日本公使馆内田夫人,成为秋瑾实现革命理想的决定性因素。
但是秋瑾哪曾想到,慈禧太后的探子们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她与服部繁子上日本公使馆的事,早巳在第一时间进入了老佛爷的耳朵里。此刻,老佛爷正半眯了眼斜在烟榻儿上,一口一口地抽着水烟。听罢了探马的报告,她慢悠悠地问道:“这个王秋瑾是个什么人哪?”探子道:“回老佛爷,是个官太太,她是绍兴人,生在福建,长在湖南,大户人家出身,嫁给了富家公子王廷钧,别号王子芳,还生了一子一女。王廷钧日前刚捐了个户部主事,调往京城没多久。这王太太别的倒没什么,就是性情刚烈些,思想激进些。”慈禧皱眉道:“这思想激进就够可怕的了!再加上性情刚烈,那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们忘了戊戌年了?光一个康有为就够我受的了!这些人就是乱党的祸根儿!乱党是怎么起的,就是这些人臭味相投一块儿攒的。好在这王太太的丈夫也是个朝廷命官,她自己也有孩子,出不了什么大圈儿。无非就是丈夫要讨小的,她是大户人家出身,咽不下这口气,耍耍性子罢了——饶这样儿,也得给我看严着点儿!!”探子忙道:“老佛爷圣明,那个王廷钧,就经常酒醉花街,不过听说讨小的倒还不敢。”慈禧斜着眼睛问道:“这王太太相貌如何啊?”探子抓抓头道:“这个……小的倒是没有太注意,听说还是有两分姿色的。”慈禧转头对伺立在一旁的李莲英说:“这个王太太,也是个厉害人儿,不过碰上这样的男人,也怪可怜的。再加上还有几分姿色,就更不甘心了,是不是?”李莲英忙道:“老佛爷,那她也该遵从妇道啊!”慈禧冷笑道:“她遵不遵从妇道,那是她爷们儿管的事儿,我不管。我管的是大清的律法,她若是违反了大清的律法,那我可不管她是什么女侠还是男侠,一律杀无赦!”
也许是她的声音大了些,旁边的烛光随着这声音跳了几跳,在阴暗的皇宫里,凭添了几分恐怖色彩。
因为大内之中诸事繁杂,太后最宠信的御前女官德龄已经两个月没有休假了。德龄姓裕,是前清国驻法公使裕庚之长女,这天得了老佛爷恩准,出得宫来,与哥哥勋龄在得月楼相聚,她听哥哥讲,明儿安排她与怀特见面儿——这怀特是她在回国的海轮上认识的,一个年轻英俊的美国医生,自打她进了宫,就一直没见面。虽说能通通信,到底只是字面儿上的事儿,哪有全信得的?怀特那张脸,那身量儿,更有那心地,清庭的贝子贝勒们哪有一个能及的?春秋正盛的年华,难道就那么自甘寂寞,一门儿心思地等着她?突然之间,一个从来没有的想法跳了出来:不,不能让这个美国小伙子跑了,若是哪天他真的不爱她了,爱上了别的姑娘,她会受不了,她的心会被撕成几瓣儿的!
一种想见怀特的愿望如同热浪一般滚出少女德龄的心,以至她根本没注意这个著名餐馆的华丽铺陈,走出走进的亲王贝勒们——如今她也是个贝勒:着一身贝勒妆束,身份是勋龄的堂弟言龄。
这身装束一开始让勋龄吓了一跳。半晌才道:“幸
亏阿玛和额娘在上海,不然他们看到你这身儿打扮,真不知道会说什么呢!”德龄一笑,道:“哥哥,你瞧我女扮男妆可使得?”勋龄道:“模样儿倒是好的,就怕明儿怀特见了你,认不出他朝思暮想的人儿了!”德龄听了这话,到底是女孩的心性,娇嗔地将那帕子甩在哥哥头上,勋龄故意道:“完了完了,这哪像个贝勒公子,分明是福晋格格嘛!若是被人识出,告到老佛爷那儿,看你如何收场!”兄妹俩这才止了说笑。德龄用帕子擦擦脸,道:“不知请客的是谁?”勋龄答道:“户部主事王廷钧,听说是捐的官儿,也就罢了,奇的是他的夫人秋瑾,人称鉴湖女侠,不但能吟诗作赋,还能舞刀弄棒,一般人还真不是她的对手,是江南有名儿的大才女啊,你不妨会会她,记住了,你现在是我的堂弟——”德龄立即接道:“堂兄勋龄,小弟言龄已经饿坏了,咱们赶紧入席吧。”
德龄兄妹在一个角落里坐下,这里灯光略暗,可以清楚地看到主宾席上的人。德龄看到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穿月白色琵琶襟上装,鹅蛋脸,眉清目秀中透出一种刚毅果敢,一望便觉不俗,听勋龄指点,才知这正是主母王秋氏——号称鉴湖女侠的秋瑾。
德龄甚至在初见秋瑾的几秒钟之内便喜欢了她。只见秋瑾见宾客已满,落落大方地站起来道:“众位贵客,外子王廷钧初来京城,承蒙诸位关照,不胜感激,今日特备薄酒,以表敬意,这杯酒,是我敬大家的!”她说完一气喝干了一杯,众人称好,纷纷举杯。然后她说:诸位请坐,外子马上就来,——语未了,一老仆在秋瑾的耳边说了几句,秋瑾的脸上立即浮现了怒意。
秋瑾道:“对不住得很,外子公务繁忙,今晚怕是要迟到了!”说罢,半晌无语,她身旁的一位女士见气氛尴尬,忙出来打圆场道:“大家喝酒,喝酒,这酒是真正绍兴老酒,越沉越香的,还加了梅子,就更有味道了!这是秋瑾女士特意从家乡带来的,京城难得有这样的酒!”说罢,便轻轻碰了身边着官服的丈夫廉泉一下,廉泉立即道:“子芳兄今天临时有公务,刚才着人通报,说了,请诸位不必拘礼,喝个尽兴,改日他再向诸位赔罪!来,喝,喝!……”
于是觥筹交错,满桌的王公贵胄都活跃起来——主人不在的宴席倒真的是别具一格!德龄注意到那秋瑾一言不发,只是闷头喝酒,倒是旁边那个气质不俗、小巧玲珑的女士在不厌其烦地张罗。勋龄在一旁道:“那便是秋女士的盟姐吴芝瑛女士了。”
酒过数巡,秋瑾突然站将起来,对吴芝瑛斩钉截铁道:“姐姐,你也不必为我遮丑了!老王,你过来——”先前那个老仆急忙趋前。“你把刚才在耳边对我说的话向诸位重复一遍。”老仆弯腰道:“夫人,这个……”秋瑾怒道:“你说啊!”老仆战兢兢道:“老爷……老爷他是病了!”秋瑾毫不放松:“什么病?在哪/L病的?”老仆只有哆嗦的份,哪里还说得清话?吴芝瑛在一旁劝道:“妹妹,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也不必太过认真了!”众人立刻寂静下来,知道定是有些事了。秋瑾十分冷静地站起,道:“诸位,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不过我今天要反其道而行之,而且,这件事很快就不是我的家丑了,因为我打算和王子芳断绝夫妻缘分。”一番话说得众人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半晌。一老者道:“万万不可呀,这可不是说气话的时候。”廉泉也劝道:“弟妹,宰相肚里能撑船,这次是子芳不对,待他回来,我与紫英(吴芝瑛小字)担保,叫他赔罪便是了!又何必弄得如此沸沸扬扬!”秋瑾道:“我却饶他不得!”一时间众人纷纷议论,勋龄问了邻座,才知原是王子芳又在艳粉楼摆了花酒,见秋瑾盛怒不消,众人便只好站起身来纷纷告辞,那秋瑾并不挽留,德龄见了秋瑾如此异状,越发欢喜,悄声对勋龄道:“真有侠女之风啊!好好,如今中国的女人也可以休男人了!”勋龄也笑道:“看来中国并没有咱们想得那么保守。”
少顷,那秋瑾又举起一杯酒,对客人们道:“诸位,为了大家见证我的决心,我先干为敬!我还要跟诸位说明的是,我打算脱离家庭,并不仅仅是因为夫君的寻花问柳,而是作为一个女子,看到国家内忧外患却无所作为。许多身兼朝廷要职的男人,整天沉迷酒色,丧失了大丈夫的鸿鹄之志。我虽身为女儿身,却有着一腔报国的热血!……我已决定渡东瀛求学,寻求报国之路!”说罢,连饮数杯,众人大惊失色,纷纷离席而去。
却说那秋瑾并不介意,只见她乘着酒意,拔出一把短剑挥舞悲歌:……祖国陆沉人有责,天涯飘泊我无家。一腔热血勤回首,肠断难为五月花……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怒澎湃,洒去犹能化碧涛……
吴芝瑛的眼圈红了,用一双纤纤玉手在桌上打着拍子,德龄见状,也随之以掌击桌,剩下为数不多的客人都低头不语。秋瑾的歌声低徊悱恻,在短剑与酒的映照下,慷慨悲怆,令人泪落。
却不料就在隔壁的包厢,美国公使康格夫妇正与怀特一起,为脱险的美国六位传教士摆宴压惊。原来,就在前不久,天津发生一起震惊世界的教案:一个法国传教土强奸了一个民女,作案之后便溜掉了,而六个美国传教士却被围在教堂之中,断粮绝水六天五夜,险些又酿成国际性的大事件。关键时刻,是德龄的父亲、原大清驻法公使裕庚解救了他们。康格举杯道:“为了上帝的慈悲,为你们的化险为夷,干杯!”康格夫人也祝道:“为了我们伟大的国家和勇敢的精神。”
高脚杯碰撞在一起,溅出了泡沫。怀特问一传教士道:“约翰,这次的经历给你触动最深的是什么?”康格夫人自作聪明地说:“我猜是中国老百姓的愚昧无知。”另一传教士杰克道:“我以为是饥渴和绝望。”约翰低声道:“对我来说,是两点,一是含蓄的中国人愤怒起来也非常可怕,二是裕庚的勇敢和智能。”怀特忙道:“裕庚?就是原来的驻法大臣?”约翰奇道:“怎么你认识他?”康格夫人笑道:“怀特何止是认识他……”她突然打住,没有往下说。约翰没有在意,继续认真地说:“我认为他有高尚、伟大的人格。在此以前,我对梳着辫子的官员都存有偏见,以为他们的内心和他们的外表一样的滑稽。你们知道,在我们被困的第六天的晚上,正是裕庚以他自己为人质,解救了我们,当时……”“好了好了,我的约翰,”康格夫人打断了他,“这个故事我们已经听过一千零一遍了,对吗?还是让我们换个轻松的话题吧。”此时,隔壁的拍掌和歌声隐隐传来,大家不禁静下来倾听。怀特道:“这支歌很好听。”康格夫人道:“这歌里似乎有悲愤之意,中国的知识分子有对酒当歌的传统,听说隔壁是户部主事王老爷请客呢,中国人大半都在怨天尤人,总是借酒浇愁,实际能力其实很差。”怀特道:“并不是这样的,他们在寻找机会呢。”夫人道:“怀特,你来的时间太短了,并不了解他们。”怀特道:“而且,我听见唱歌的好像是个女人。”康格夫人晒笑道:“不会是你那位东方仙女吧?”怀特没理她,他的耳朵,突然变得异常敏感。
是夜,德龄与勋龄一直呆到宴席结束,才起身与秋瑾告辞。德龄道:“秋女士,真是相见恨晚啊,小弟极为赞同您的男女平权和振兴国家的主张,只是有一点不能苟同。”秋瑾毫不含糊地说:“有话请当面讲,何必吞吞吐吐?”德龄道:“那小弟得罪了——秋女士对满洲人似乎有诸多恨意,我以为满洲人中,贪官污吏的确是不少,可也有不少忠义之土,我知道他们和您有着同样的忧虑与抱负。满汉的血统或者阶级不应成为划分人的标准,志向才是人聚散的真正理由。”秋瑾想了一想,道:“你这话极有见地。我何尝不愿相信您的话,只是我的确没有认识过一个满洲的忠义之士,假如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与他成为莫逆之交的。”德龄道:“我相信这一天一定不会太远的。告辞了。”见吴芝瑛亦在向他们连连挥手,遂道:“吴夫人,告辞了!”秋瑾向前一步道:“敢问两位尊姓大名?”勋龄道:“敝姓裕,名勋龄,堂弟言龄。”秋瑾目光如电,道:“裕是满洲人的姓,我想今日的确是碰到满洲朋友了。”
兄妹二人相视一笑,没有回答,醉意微醺地上了马车,唱起《欢乐颂》的旋律,他们的歌声在夜色中回荡着。
一直细听动静的怀特突然跳起来,不顾康格夫妇和六位传教士的惊诧,一跃而出。夜色中,马车已然远去,但见一穿月白罩衫的女子,也正要上另一架马车,他急忙趋前相问:“请问夫人,刚才唱《欢乐颂》的小姐是谁?”秋瑾好不容易听懂了他半生不熟的汉语,笑道:“没有小姐,只有两位清逸不俗的公子。”怀特奇道:“轻易不输,轻易不会认输的公子?”秋瑾大笑道:“你说得很对!”说罢上了马车。
怀特失望地看着秋瑾的马车消失在夜色里。
隔了一日,慈禧接到秉报,说是京师大学堂要组织妇女座谈会,日本公使内田夫人、女学者服部繁子和秋瑾也要出席,慈禧想了一想,这件事原是准了的,不好再变,于是点了头,又命德龄以平民女子的装束,前去听会。
德龄走进去的时候,正值内田夫人在致开幕词,德龄见状,便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内田夫人穿着十分合身的西装,显得颇有风度,她用熟练的中文在进行演讲:“各位夫人、小姐们,你们好!贵国的皇太后兴办女学,我们日本帝国非常支持!早在去年,也就是我们的明治35年,贵国政府就决定在北京办京师大学堂,实行新教育,向我国政府聘请教师,政府当时急电将服部宇之吉先生,也就是这位服部繁子夫人的丈夫从国外召回。如今京师大学堂已经成立了一年,由于服部先生的努力,一切都很顺利,贵国的皇太后也很高兴,鉴于双方合作的成功,皇太后决定兴办女子学堂。我听服部夫人讲,在座的各位受过教育的夫人、小姐们愿意成立一个妇女座谈会,以这种形式来互相交流知识,我以为,这很好……”
突然,德龄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在门口出现。那是个身着男装的苗条身影,乍看像是一位翩翩美少年,再细细一看,不是秋瑾,又是哪个?
内田夫人及BR部夫人都站起来向秋瑾鞠躬,秋瑾也急忙还礼。
内田夫人笑道:“我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秋瑾君,便是中国妇女解放的一位急先锋,她来了,我的讲话就该结束了,你们还是听她讲吧!她比我们日本受过教育的女子有更激进的思想和更渊博的知识!”秋瑾抱拳道:“夫人取笑丁!……我很赞成内田夫人刚才的讲话,也很赞成这种妇女座谈会的形式,中国女界的问题是积重难返,起码,我们有了这样一个组织形式,可以讨论一下男女平权的问题……”一位穿着考究的女子道:“说是要男女平权,我以为这是天方夜谈。女子一旦有了孩子,便一心扑在孩子身上,整天牵肠挂肚的。男人倒是潇洒,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要让女子成就自己,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或者是让男人生孩子。”会场里爆发出一阵笑声。秋瑾道:“女子和孩子的缘分,说来原是比男人要深,毕竟是十月怀胎嘛。可我以为母亲不应只是在生活上关照孩子。试想,如果有一位母亲才情如李清照,勇猛如花木兰,或铁腕如沙俄之叶卡捷林娜二世,其子女的勇气与胸襟一定会仿效其母,其敬爱之情必然倍增。而女子自己的才能便不仅是风花雪月时的点缀,而是造福于天下,岂不快哉?”又一女子道:“母亲多受教育固然是好事,可自古以来便有‘女子无才便是德之说,女子有了才华,便会在本来
和睦的家庭里横生许多枝节,闹得家庭失和,要说男女子权,谈何容易!”秋瑾道:“我以为对天下疾苦视而不见才是我们女界的耻辱,古人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以天下为己任,并非只是须眉男子的专利啊!”这一番话引得会场窃窃私语,人们都各持己见,不能统一。
服部繁子讲话的时候,秋瑾发现了角落里的德龄,她向德龄走去,伸手道:“原来你也是个女人。”德龄握住她的手,笑道:“先生,难道你不希望我是女人吗?男女授受不亲,倾谈岂不是诸多不便?”于是两人执手而笑,走出庭院。德龄问起秋瑾家中情况,秋瑾道:“……上次你们走后,我即易男装到了戏楼去看戏,王子芳回来之后竟然打了我,说我败坏门风,我一怒之下出走阜城门,住到了泰顺客栈,他着了急,多次道歉,并使仆妇甘辞诱回,却不想回来之后,他愈加变本加厉!对于他,我已经不想说什么了!”德龄惊道:“出走客栈?!先生真是女中豪杰啊!”秋瑾道:“目前我最大的心愿是东渡日本留学,然后回国办女子学校,把西学的精髓广泛传播。中国有一两个勇敢的女子是不够的,只有办学校,办报纸,才能带动和激发更多的女子,改变更多的孩子和家庭。”德龄道:“先生的远见令我十分钦佩,如先生有何处需我效劳,我愿尽绵薄之力。”秋瑾谢道:“你有这份心,秋瑾已经感激不尽了。现在一切都是纸上谈兵,真正的付诸实施,还有待时日。况且我也不便问你的尊姓大名,不说也罢。”德龄笑道:“哦,先生为何不问?”秋瑾敏锐地盯着她道:“姑娘你两次易装,一次是官宦子弟,一次是小家碧玉,不单是性别迥异,身份也不尽相同。这其中必有隐情,所以我就不再追问了。”德龄道:“先生真是冰雪聪明之人……哦,请先生回去继续讨论,我要回家去了。”秋瑾抱拳道:“姑娘保重。后会有期!”两人挥手别过,秋瑾突然发现,庭院里德龄坐过的椅子上放着五百两银票和一对珠花。
德龄匆匆回宫去见慈禧的时候,慈禧正伸着手让太监给她修指甲呢,见德龄回来,堆起一脸笑容,问道:“可见着内田夫人了?”德龄道:“见到了,她不过说些官面儿上的话,呆了一会子就走了。”慈禧又道:“那个烈性子的王太太怎么样了?”德龄道:“依奴婢看,她也就是个富家少奶奶,因为丈夫不专情,心里冷了,想去东洋散散心,消遣消遣,有点寄情于山水之间的意思。”慈禧道:“你看她有忤逆朝廷的迹象没有?”德龄道:“回老佛爷,奴婢看不出来,就觉着她原是娇生惯养的,心气儿高,受不得冷落,自己找台阶下罢了。她那个丈夫,就爱逛窑子吃花酒,根本不管家。秋瑾只是对她的丈夫不满,做诗说‘彩风随鸦鸦打凤,还有什么‘如何谢道韫,不嫁嫁参军”。慈禧若有所思道:“嗯,这女人还真是有点才情呢。……还有,你给我学学,那一屋子的娘儿们都说些什么?”德龄道:“还不是说说孩子丈夫什么的,诉诉苦罢了。”慈禧想一想,道:“看来和咱们娘儿几个说的也差不多,行了,明儿内田夫人再问我留学生的事,我也就应承了得了。王秋瑾一个女人家,看来也不能反了天;内田夫人呢,得了面子,总不至于再打仗的时候不手下留情,你说是不是?”德龄道:“老佛爷,洋人知道您让女人留学,肯定都说这是开天辟地的创举呢。”慈禧笑道:“德龄啊,你可是越来越会灌迷魂汤了,跟谁学的?”德龄忍住笑道:“德龄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内田夫人进宫的时候,慈禧因天天用法国牙粉刷牙,牙齿的确白了许多,所以见到内田夫人时,她的笑容十分灿然。内田夫人自然顺势恭维了她一番,道:“太后的容貌真的是越来越美了,您能告诉我您是如何保养的吗?”慈禧喜道:“也没有什么保养,不过是每天起得早,趁着露水还没落,把花儿采下来,制成胭脂膏子,比外面的新鲜罢了!祖儿,去把那新制的胭脂膏子拿两瓶来,送给内田夫人!”祖儿听命而去,内田夫人称谢不已。慈禧这才对着做传译的德龄道:“内田夫人,关于向贵国派留学生一事,经过朝廷的再三协商,决定接受贵国的美意。经过审核,将准十二名品行纯良之学子获此良机,以求深造,用西学改良,增益新政。”内田夫人大喜道:“太后,您真的是位明智的女性,有这样长远的目光和开放的胸襟,一定会名垂青史的。至于中国留学生的教育和衣食问题,我国政府将高度地重视和关照,天皇相信,这样的交流会十分有利于中日的亲善和显示大日本帝国的风范。”
慈禧听到内田夫人的最后一句话,有些不悦,但仍微笑着说:“请转答我对天皇的谢意,以中国文明之深远,对友邦的盛情总是以礼相待的,夫人一定对此有着亲身的体会。李莲英,念留学生姓名。”李莲英念了长长的一串,德龄听到其中有秋瑾的名字,不禁微笑起来。
内田夫人走后,慈禧立即狠歹歹地说:“这个内田夫人,竟敢在我面前说什么‘大日本帝国的风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德龄忙道:“但是您的应答绵里藏针,恰到好处。”慈禧微笑道:“我那句话说的还算得体吧?这些人,绝不能让他们觉得有空子可钻!……德龄啊,今儿天儿好,咱们去游湖吧!”德龄应了一声,遂与李莲英及贴身宫女祖儿一起,扶着慈禧走出大殿。
这日天气晴好,勋龄和其他几位外国摄影师给名伶谭鑫培和杨小楼拍照。两位名伶的姿势都很糊,j:谭鑫培骑着一匹骏马,目光炯炯,而杨小楼则卧在菊花丛中,围观的人们都感到很新奇。勋龄正在指挥,忽然后面有人拍了他一下,他回过头,见是个穿月白布衣的人,那人道:“裕公子,别来无恙?”勋龄认了半日,方才惊讶地发现,那人原来正是秋瑾。秋瑾道:“我明天就要启程去东洋,本想找令堂妹话别,可是一点线索也没有。没想到恰好在此与公子巧遇,看来我们的确是有缘之人。”勋龄抱拳道:“您真是女中豪杰,只身去千里之外,一点畏惧之心都没有,佩服佩服。”秋瑾道:“该佩服的是令堂妹,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还是慷慨地把家传的首饰给我做去东洋的路费,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所做的事和她的家庭一定是矛盾的。”勋龄笑道:“秋先生,您的确没有猜错,只有一点错了——她不是我的堂妹,她是我的亲妹妹。”秋瑾把那银票和珠花掏出来,道:“裕公子,多谢令妹的美意,我心领了。如此贵重的礼物,我是不便收下的。”勋龄忙道:“先生差矣。如果先生不收的话,我和妹妹心里都会难过的。既然明天就启程,我斗胆向先生讨一样礼物回赠舍妹,不知先生意下如何?”秋瑾忙问:“哦,什么礼物?”勋龄指着自己的相机道:“我看您的照片就是最好的礼物。”秋瑾笑了,不再推辞,由勋龄拍了一张自己的男装照。后来由勋龄交给了德龄保存不提。
过了些时,一日早朝已毕,德龄照例为慈禧翻译英文报纸。刚念到“世界上第一支电子晶体管诞生,这标志着人类即将进入电子时代”的时候,慈禧忽然叫道:“等等。”德龄笑道:“哦,对了,老佛爷,奴婢应该事先给您解释一下电子管。”慈禧摆手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昨儿你注意到没有,康格夫人塞给卡尔一卷用报纸包着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该不会是炸弹吧?”德龄一笑,从身后拿出一卷东西道:“老佛爷,您问的可是这个?”慈禧见德龄拿着的正是康格夫人塞给宫庭画家卡尔的那个用报纸包的纸卷。德龄打开纸包道:“老佛爷,这不过是几本美国杂志,康格夫人带来给卡尔解闷儿的。我跟卡尔聊了几句,她主动要借给我看的。”慈禧长舒了一口气,道:“哦,我倒是从来没看过什么杂志,看看,到底能不能解闷儿。”德龄打开杂志,里面是琳琅满目的插图和照片。德龄解释道:“这儿讲的是怎么化妆,怎么做巧克力蛋糕,还有怎么预防感冒。这儿呢,是勾花边的方法,是说新出了一种卷头发的药水儿。”慈禧笑道:“外洋的女人不过也是跟咱们一样,讲些烹调手艺、胭脂女红什么的。”德龄道:“可不是嘛,不过咱们可没有专门给女人看的报纸或者杂志啊。”慈禧道:“是啊,中国的女人识字的只是少数,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太聪明了,男人可就管不住她了!……那个秋瑾不就是么?不过就是多读了些诗书,脑子太灵了,就看不起丈夫了,丈夫呢,也管不了她了!我听说,那个王廷钧是个世家子弟,人生得一表人才,虽说偶然也摆摆花酒,可对他的内人,是相当不错的!饶这样,那秋瑾还是一闹就闹到东洋去了!抛夫弃子的,她可真是做得出来!她在东洋做下的那些个事,朝廷都清清楚楚!她不回来便罢,若是回来,新帐老帐一块儿都得算!”德龄惊道:“老佛爷,那秋瑾不过是潜心向学,并没有做什么出格之事,探马的话,有时也并不能全信。”慈禧沉下脸,道:“德龄,你和那秋瑾是不是有些交情啊?!想当初,你就力主我恩准她去东洋留学,现在你又对她千般回护万种辩解,到底是怎么回子事啊?!”德龄忙道:“老佛爷,德龄一直在您身边,怎么会与那秋瑾相交?德龄的言语中的确有回护之意,但不过是出于另一种想法。”慈禧道:“那说说你的想法厂德龄道:“老佛爷,奴婢认为中国女界的确存在很多问题,比起外洋,中国妇女实在是太可怜了,她们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可西方已经有一大批妇女可以抛头露面,和男人们平起平坐地工作,有自己的收入,可以独立地生活,并且接受良好的教育,可在中国呢,若不是您老人家倡导女学,到现在那些个老顽固们还不肯松这个口呢!”慈禧点头道:“这倒也是。矫枉往往过正,戊戌年皇上听信乱党,革除了许多老臣,有很多都是对大清立下汗马功劳的老臣啊!这件事儿,被我坚决制止了,可是也留下了祸根儿。那些老臣中的确有昏馈腐朽之辈,难道我瞧不出来?可这是整个国家的格局,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好办哪!”
半年之后的一天,勋龄照例去那家相熟的照相馆买胶卷,他付了钱,伙计递给他一个大纸口袋,说道:“少爷,你要的胶卷全在里头,保证一卷儿也不少!”勋龄笑道:“好,那我就不数了。”伙计在后面叫道:“少爷,慢走您哪!”
勋龄回家便把纸口袋里的胶卷呼啦地全倒在桌子上,竟然倒出了一封信,上写“裕德龄女士亲启。”勋龄一惊,赶紧把信揣在怀里,直到晚上,才趁着慈禧照相的功夫,把信交给德龄。
慈禧如今照相照上了瘾,三天两头便宣勋龄进宫为她拍照。这样倒成全了德龄兄妹,他们经常见面,即使多说些话,慈禧也不以为意。
但是这封信却让德龄吓坏了。
这是一封来自东京的信,没有落款和抬头,但她自然知道是谁写来的,唯其知道,也就格外害怕。信上写道:“你一定惊讶你得到这封信的方式,不过我想日后你会慢慢习惯的。这种方式,比邮寄来得更安全,而我们到处都有同志,所以这样传递也很方便。我们的队伍在飞快地壮大着,从美国到日本、到南洋,都密布着我们的组织。我钦佩你改造中国的耐性,但是恕我直言,妇人之仁却难使你有大作为。那拉氏的专政给她带来的利益使她不可能真正地接受合理的新制度,你通过影响她来改变中国的想法不过是一种幻想。目前的日俄战争公然在中国领土上进行,对此,那拉氏竟然无耻地采取中立态度,更加证实了我们对她的评判。我倒以为,你给我们提供她的行踪对中国要更加有用得多!……”
德龄拿着信纸,发起抖来。
次日,眼里布满血丝的德龄递给勋龄一张银票,道:“哥哥,这是我在宫中的饷银,烦你帮我汇到东京,捐给她吧,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勋龄想起昨日神秘来信,大惊道:“你说的是秋女士?”德龄点了点头。勋
龄道:“原来你们还一直保持着联络?!”德龄小声道:“是啊。蒙秋女侠不弃,她似乎很信任我。”勋龄怒道:“阿玛和额娘都说容龄不懂事,你是最省心的,如今依我瞧,你可太不让人省心了!”德龄惊问:“怎么了哥哥?”勋龄气道:“你知道这是杀身之祸吗?!你食君之禄,却忤逆朝廷,该当何罪?!”德龄嘴硬道:“……哥哥,这话不像是你说的,倒像是阿玛说的了!”勋龄气得拍着桌子道:“你说说,你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德龄倒沉着起来,娓娓道来:“我以为,秋女侠真的怀着一腔救国热血,是国家的有识之士,不过她的有些做法,太过激烈,我不能赞成!……我支持他们致力于教育和宣传,改变中国人的观念,却绝不帮助他们实现暴力计划;我捐了银子,却绝不能告诉他们老佛爷的行止,这是我的原则。秋女侠何等磊落之人,她绝不会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她自然明白人各有志,各为其主的道理,但是我钦佩她的人格,愿意尽我所能给她捐助,我希望她把我的捐助用在争取男女平权的宣传与对民众的普及教育方面,我想,秋女侠是会理解的!”勋龄摇头道:“政治,可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吧?闹不好,我们会变成夹在两派之间的夹心饼干了!朝廷对我们恩重如山,德龄,哥哥希望你到此为止!”德龄半晌没有做声,她昨晚整夜失寝,直到交四更的时候,才做出决断:她拿出那个装钱的扑满,砸碎了,从里面找出秋瑾的那一封信,划了一根洋火,烧了,连灰烬都用水冲得干干净净。她想,的确是该到此为止了。于是她抬起头,怅然道:“哥哥,你放心吧,……我的政治主张,都在那银票的包裹之上了!秋女士何等聪明之人,她接到之后,怕是……怕是再也不会与我联络了!”勋龄这才慢慢平了气,哼了一声道:“但愿如此!”
此后,德龄果然没有再接到秋瑾的来信。只是从服部繁子处知道,秋瑾即使在日本也没有安分:她先是在骏河台留学生会馆所办的日语讲习所,埋头苦学了三个月日语,然后进入青山实践女校,与刘道一等人组织“个人会”,以“反抗清廷,恢复中国”为宗旨。不久参加了冯自由等人组织的“洪门天地会”,封为“白纸扇”,也就是出谋献策的军师。很快,她又与黄兴、陈天华、陈其美、陶成章、张静江等成为好友。不久,孙中山由欧洲到日本,在东京成立“中国同盟会”,经冯自由介绍,秋瑾成为浙江省加入同盟会的第一人,并为自己起了别号“竞雄”。
服部指着实践女校学报,对德龄无奈笑道:“你看看她写的诗,越发激进了!”德龄拿起学报,只见一首署名“秋竞雄”的诗赫然在目:
祖国沉沦感不禁,闲来海外觅知音;
金瓯已缺总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
不嗟险阻叹飘零,关山万里作雄行;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实际上,德龄最后一次见到秋瑾,是在一年之后,日俄战争爆发,她去上海看重病的阿玛,就在当时的上海火车站,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讲演。德龄循声穿越人群,看到身着男装的秋瑾正讲到激昂慷慨之处:“……国力的衰弱,已经到了完全没有抵抗能力的地步!……以至于这次日俄之战,竟然就在我国东北的门户进行,我们的四万万同胞,竟然如此麻木不仁!……”
德龄深深地看了秋瑾一眼,转身离去。后来她听说秋瑾再渡东瀛,正逢清政府取缔留日学生诏书颁发,这才有了陈天华忧时感愤,蹈海自杀的壮举……再后来,她听说秋瑾女士再次回国,在徐锡麟起义失败之后,在绍兴大通学堂被捕。秋瑾熬过了有名的酷吏李钟岳的严刑拷打,当贵福重新审问她,让她招认同党时,鉴湖女侠用渗血的手指着贵福说道:“我的同党就是你!”吓得贵福面无人色。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已经被打得肢体成残的秋瑾,爬在地上写了七个字:秋风秋雨愁煞人!
这年六月六日黎明,秋瑾在绍兴古轩亭口英勇就义,年方三十一岁。在打扫她的牢房时,狱吏看到了她留在墙上的绝命词:
莽莽神州慨胯沉,救时无计愧偷生;
缚沙有愿兴亡禁,博浪无椎击暴秦。
国破方知人种贱,义高不碍客囊贫;
经营恨未酬同志,把剑悲歌涕泪横。
那时德龄已经出宫两年,阿玛裕庚病逝后,她终于与怀特结了婚,去了美国。她看到华文报纸用了一个整版来报导了秋瑾事件,当时她坐在花园的藤椅上,仰望着美利坚合众国的蓝天,有一种恍同隔世般的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