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姚雪垠印象记
2004-04-29翟大炳
翟大炳
走进艾青
大诗人艾青已永远离开我们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脱口而出的幽默语言与灿烂的大笑显现出迷人的魅力。
第一次见到艾青是1983年的杭州艾青创作学术讨论会。杭州会议举办时,他迟到了一天。当他走进会场时,立即向与会者致歉并解释道,他本可以准时赴会,但因夫人高瑛考虑到他年事已高不适宜坐飞机而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改乘火车,这才被耽误了,他笑着说,“高瑛真是一个好人,她将我像牲口一样照顾,我是她心爱的宠物,吃饱睡好,安全第一,她是一个杰出的饲养员,”即兴式的戏谑语言,投射出丰富的人生智慧,引得满堂大笑。艾青与高瑛是患难与共的夫妻。1957年艾青被划为“右派”分子,先是被发配到北大荒,以后又到了新疆建设兵团的所在地石河子,此时高瑛本可以留在北京,但为了照顾艾青,高瑛毅然就带了几个孩子随艾青去了新疆流放地,此时是艾青一生中最困难的时期,他经常在梦魇中惊醒,所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不反党!”精神几乎陷于崩溃。就在此刻,万里寻夫的高瑛来到他身边予以悉心照料,使艾青安全地度过难关,它使我们想起沙俄时期的“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之所以被世界文坛传为佳话的种种故事,就是因为这些妻子们当丈夫被沙皇流放到西伯利亚时,她们毫不迟疑地跟随丈夫一道前往,在冰天雪地的荒野走完了自己一生也没有半句怨言。像高瑛这样的女性在那个特殊年代决不是个别的。这使我想起沙俄时期的“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为了与丈夫共度苦难,她们毅然抛弃舒适生活,与丈夫一道奔赴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
当然关心艾青的不仅仅是高瑛,还有艾青的前妻韦瑛。第二次见到艾青是1991年8月间在北京举办的艾青创作国际研讨会上。会议期间,笔者与江西大学中文系主任陈公仲教授同住一室,陈教授与韦瑛也很熟悉。当天晚上接到韦瑛打来电话,询问会议情况并问及会议组织者是否请了田间夫人葛文与会。1938年艾青只身赴武汉,是田间热情接待了他,他们此时的诗歌创作成了中国新诗史上的“双璧”。韦瑛说,虽然田间已谢世,但也不该忘记这弥足珍贵的友情。韦瑛和艾青早已离婚了,但仍可看出她对艾青有一份眷恋,人非草木,何况他们之间是师生恋,当艾青到达延安后,远在江苏的韦瑛,也是不远万里转辗来到他身边。1954年当他俩之间出现了情感危机时,艾青也是极为彷徨的,这在他此时所写的长诗《双尖山》中有着回响。诗中反复渲染这样的诗句:
究竟是什么鸟,
在那树林里,
唱着,唱着,唱着,
好像是在叫唤什么,
下雨也不停,
对山野倾诉衷情。
这不绝如缕的倾诉,似乎倾诉着诗人此时有着不可名状的悲哀。关于此,诗人后来说:“写《双尖山》时,我因家庭矛盾搞得很苦恼,所以不期就在这时里流露出一些悲凉的调子。”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在这次艾青诗歌国际研讨会上,艾青风趣地说起他在石河子“劳教”的生活情景。他笑着对大家说,与其说我是诗人,不如说我是新疆农垦兵团最好的扫厕所的人。我负责的厕所打扫得最干净,一天要打扫几十次能不干净吗!比起其他“右派”,艾青还是幸运得多,由于得到王震将军的保护,他还是“正师级”待遇的“右派”。艾青在石河子“劳改”的几年中带动了—批青年诗人成长,如今在国内大型诗刊中,石河子的《绿风》独领风骚是与艾青“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是分不开的,这种影响实在是一笔不可计数的无形资产,这又使我们想起艾青早年的名作《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谈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会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
这首诗于1938年11月17日写于湖南新宁县的良山。此时艾青任教于长沙内迁至此地的湖南省立乡村师范学校。在诗人眼中,良山已成了劫难中祖国大好河山的缩影。无疑,良山的美质启迪了诗人深沉的感情,艾青当时曾对自己的学生口吟了“桂林山水甲天下,良山山水赛桂林”的两句话。没有料到的是,到了20世纪的年代,此处被开发成了旅游胜地,而艾青的这首诗和这两句话都成了难能可贵的文化遗产。《南方周末》报记者余刘文到此地采访大为感慨:“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诗人已矣,但诗人的声音将传递永远,良山有幸。”
到了文化大革命,艾青是在劫难逃,他备受折磨,直到后来获得平反后宣布“搞错了”。说到此,艾青以悠长的声调说,“搞…错…了”就这三个字,我付出了二十一年的代价,人生又有几个二十一年啊!”当艾青于1991年8月3日出现在北京召开的艾青创作国际研讨会上时,他已垂垂老矣,他是坐着轮椅由高瑛推进会场的,会议的第二天苏联汉学家费德林来到了会场,他用一口流利的汉语讲话,他首先致歉,并说出迟到的原委,用他的话说,是苏联国内出了事,飞机停飞。费德林说:“你们中国有‘四人帮,我们苏联出了‘八人帮……”他准备还想就这个问题说下去,被高瑛的插话打断了:“费德林先生,今天是讨论艾青创作,你就多说说艾青吧!”费德林不觉一愣,此时艾青笑道:“高瑛,你可以管我,我是气管炎(妻管严),你怎么连外国人也要管!”全场大笑。费德林不愧为中国通,立即将话题转向艾‘青,他从艾青的诗歌成就说起诺贝尔文学奖。自设立这项文学大奖,先后已有数十个国家的作家获此殊荣,但作为泱泱大国的中国作家都与此无缘,这显然是极为遗憾的,评委会已察觉到这一点,他们认为中国文字太难了,一经翻译成英语,便有极大的损耗,于是便增加了两位汉学家,一个是费德林,一个是瑞典汉学家马悦然教授,艾青的诗歌名篇《火把》便是他翻译成瑞典文的。
说来也巧,笔者有幸于1988年曾在宁波“天一阁”邂逅一位马悦然的瑞典大学生,他金发碧眼,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在交谈中我问他为什么他的老师的汉话带有浓厚的四川方言。他笑着说,“师母是四川成都人,老师也是在四川成都长大的,老师的父亲是在四川的传教士,马悦然是他中文名字。”真是无巧不成书。笔者于2000年又在安徽芜湖师专外语系认识了在该系任教的一位瑞典姑娘李娜,也是金发碧眼,她是斯德哥尔摩大学的博士生,同样是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她的汉语老师是罗多弼,而罗多弼的老师就是马悦然,如今马悦然年事已高,罗多弼已是瑞典汉学家的“掌门人”了。费德林说,自从他和马悦然两人进入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后,艾青就多次被提名了。
艾青不愧为大诗人:诗人的灵魂,诗人的气质。他在这次会议上的即兴发言也都是诗的;绝妙的比喻,一浪高过一浪的排比句,抑扬顿挫的语调,决不比著名的演员乔榛、瞿弦和逊色。前者是在背诵基础上的理解,多少有些外在特点,而艾青却是从胸中喷薄而出的湍流,是浑然天成,是一种天籁之音。
中国新诗泰斗艾青是不朽的,他的诗表明他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民的儿子。
姚雪垠印象
姚雪垠谢世已有多年了,然而我却无法忘却他。因长期为学生讲授现代文学,通过对他作品的阅读,实与他神交久焉。因而一直有想见姚雪垠的愿望。不仅因为他是一位蜚声中外的大作家,而且我与他早有了几年的文字之交。约在81年,我读到他写于47年的长篇小说《长夜》。小说是写旧中国土匪的,然而作家却出人意外地写出土匪人性的一面,对其中几个土匪寄予那么多同情,读来荡气回肠。当然作家并没有否认他们烧杀奸是对社会的极大破坏,但小说中的几个“好土匪”比之当时影视屏幕上正火暴的土匪片,如《湘西剿匪记》,在情节生动与意蕴深广上不知高明多少倍。于是我和张尔和便给他写了一封信,表示将它改编成电影剧本的意愿,信中还附去我刚刚发表的《论长夜》一文,很快就受到他首肯的回信。由于这段因缘,于84、88、91年间我三次去他北京木樨地寓所拜访,对他的印象也愈来愈清晰:他的一生既富于传奇色彩,又那么平平常常。
1924年暑假,姚雪垠和同在河南信阳读中学的二哥为早日返回邓县家中,决定不走官道而超近路走上乡间小道,不料在驻马店附近的乡下,他和二哥被土匪绑票,土匪要他俩家长以重金和枪支赎回。年仅15岁的姚雪垠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与土匪周旋,他的聪明机智得到土匪头子的赏识,将他收为义子。88年4月24日,当我第二次拜访他时,在和他谈话时述及往事并以玩笑的口吻道:“姚老。在你个人历史从此就有了一个土匪的干老子了。”“是的,这是事实。”他并不回避。姚老说,从他被绑票直到恢复人身自由,正好是一百天。正是这奇特的生活经历,作家才创作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奇葩:《长夜》。在座的西影导演郑大年为将它搬上影幕,曾实地去小说发生地南阳地区进行考查。他对姚老说:“你在《长夜》中所写的土匪活动都是真实的,我访问了一些老人,虽七、八十岁了。但都还记得李水沫、赵狮子、薛正礼、刘老义的模样,他们所作所为事都能如数家珍地一一说出来。”姚老说,“这几个土匪我是极熟悉的,尤其是赵狮子,从表面上看心狠手辣,他亲手杀了两个舅舅,实事出有因。他父亲去世早,是寡母靠讨饭将他拉扯大的,可是丧心病狂的舅舅却将他母亲卖到妓院,母亲含愤自尽,能怪他对舅舅冷酷无情吗?”他继续说:“土匪成分很复杂,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有的仅为了自保,就像我的义父薛正礼,更多的还是迫于生计,无非是混口饭吃,小说中的王成山就是这样的人。”我问道:“像这样把土匪作为主人公并给予满腔同情的作品,在文革中能否出版?”姚老笑道:“那是不可能的,当时似乎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如果作品的主人公不是所谓正面人物或英雄人物,倾向性也就有了问题,何况我对土匪的描写是愁肠百结,生气灌注。”他告诉我,《长夜》被译成法文后引起了哄动,他本人也应邀去了法国,由密特朗总统亲自为他颁发了马赛荣誉勋章。他幽默地说道:“我如果没有这个土匪老子,《中国大百科全书》的‘姚雪垠条中也就没有这样的话了,‘以像《长夜》这样写实主义笔法写绿林人物和绿林生活的长篇小说,是五·四以后的新文学中绝无仅有的。”
茅盾曾说过鲁迅是“老孩子”。意思是说人虽老了,却有一颗童心。我第一次见到姚雪垠时,他已是70岁高龄了,满头银发,行动缓慢,可是他见我劈面的一句话便是“你怎么这样老!”一听之下不觉一愣,40岁出头的我不正是中年吗?说我老的人居然是比我年长30多岁的老人。其实姚老也并非信口雌黄,那几年恰恰是我心力交瘁之际,不佳的心境自然容颜易老,于是我比同辈人脸上也就有了更多的千沟万壑。此时的一副尴尬相被姚师母看到,她立即对姚老嗔道:“你这个老头子,生在福中不知福,茶到伸手,饭到张口。如今的中年人有多累你知道吗。”我忙说,“这不怪姚老,我天生老相。”姚师母随即历数姚老说话没遮拦的逸事。最具代表的莫过于他和老诗人臧克家的纠缠了。文革中姚老和臧克家同被下放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除三天两头挨斗,还得干—份活,他俩都成了泥瓦匠的下手。对这些大文人来说是苦不堪言,可是臧克家回到北京后却在报上
连连发表旧体诗抒发所谓脱胎换骨的劳动改造。对此姚老很不满意,认为臧克家的溢美之词是言不由衷,说的全是假话,著文予以揭露,而臧克家也反唇以讥。可是这两个老兄弟却不因此翻脸,而愈闹愈亲,用姚师母的话说,“两个老头,只要几天不通电话不见面就恍然若失,然而一见面又故态萌生。”当然更像一个孩子的,还是姚老生活上的“无能”,衣食住行处处得依靠姚师母,除了成天进行刻板写作外,他从不管家中油盐酱醋茶。不过他也自知之明,他是离不开姚师母的,对她的感激之情常常溢于言表。无独有偶,记得老诗人艾青公开赞美夫人高瑛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就说过高瑛照顾我就如同“饲养牲口一样”,姚老的心态也同样如此,但却更多地表现为一种大孩子的温顺,虽然姚师母常在客人面前揭“短”,他从不生气,只是呵呵一笑,活像个弥勒佛。
《李自成》为五卷本,是长达300多万言的巨著。其一、二卷出版时,发行量高达100多万部,当时的中央台和许多地方台都作了连续广播,部分章节被改编成电视剧。姚雪垠的大名也由此飞翔在中国大地。这是一部悲剧性史诗,它创造了崇祯、李自成、张献忠、洪承畴等一系列性格复杂的典型形象。从地域上说,它从西北高原、首都北京直到关外城池,再从场面讲,它从战地厮杀、密室定计到相府风光、京城灯市。姚老对我说,在写作中随着深入角色,他常边写边哭,此时实分不清是自己在哭还是为作品中人物哭泣。这部辉煌之作的价值,在当代文学史上是无可替代的,然而在88年时却受到了置疑,有人认为李白成形象是根据“三突出”塑造出来的,这完全不符合《李自成》的创作实际。姚老说,李白成是贯穿五卷中的人物,持上述论者只看到前两卷,在这两卷中写出了李白成的成功,突出了他的长处,而后三卷则写出他走向了失败,突出了致命弱点:帝王思想,骄横专制与听信谗言。他那排斥知识分子的小农思想决定了我们对李白成之类农民领袖不能盲目歌颂,即使他成功了,也只是为中国历史增添了一位皇帝。难怪中国哲学大师冯友兰教授在《中国哲学史》第7卷中掷地有声的话语就是认为曾国藩最大的历史功绩就是镇压了太平天国,避免了一次历史大倒退。姚老还说《李白成》第一卷完成于1950年,第二卷也于66年前完成,而“三突出”却是江青一伙于1967年炮制出来的,怎么前者会受到后者的影响,这不是痴人说梦?在这之后确有人劝他按“三突出”写以下几卷,此人便是茅盾,也许他迫于江青的压力而口是心非,可姚老顶住了。
《李白成》给他带来了极大荣誉,但熟知他的人都知道姚雪垠解放后的道路是历经坎坷的,其缘由是57年前后他发表了《创作杂谈》等四篇文章而被“钦定”为“右派”,从此有了戴罪之身。历史似乎拿姚雪垠开了个玩笑,同一个人,因写了《李白成》而时来运转、青云直上:从摘帽“右派”到湖北省文联主席,全国政协委员,逃过了“文革”一劫,也是因为“钦定”。“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毛泽东畅游长江驻跸武汉时,曾有谕旨给当时省委书记王任重,‘你告诉武汉市委,对姚雪垠要予以保护,他写的《李自成》写得不错,让他继续写下去。”从姚雪垠和我谈话中,他确不时流露出对毛泽东的感激之情,然而他心里是雪亮的。毛泽东之所以在文革中要保护他,用他的话说,原因“不是我,是李白成,是《李白成》这部书的意义和价值,特别是歌颂农民起义的长篇历史小说,除了《李白成》之外,还有什么?主席从这方面考虑问题,我个人算得了什么?””笔者也问过他,为什么毛泽东在文革中对他特别垂青?他莞尔道:“不是我,是李自成。”姚雪垠得以创造出如此卷帙浩繁的《李白成》绝非偶然。是他史学准备,生活积累,理论素养,艺术经验各方面集大成的产物。仅就史学准备而言,他是当代最杰出的明史大家。明末是中国历史上处于最动荡的年代,在当时不仅农民起义席卷全国,明王朝还直接受到北方女真族的打击。自崇祯吊死煤山后,在南方就先后建立了在南京的福王政权,绍兴的鲁王政权,肇庆的桂王政权,史称“南明”。对这一阶段历史变迁与掌故,姚老极为熟悉。这里仅举两例:一是关于李自成之死。有人说他没有死,做了和尚,也有人说他兵败后被乡勇所杀。经过姚老证之以史料并经实地调查,确认了他死于1645年阴历5月2日,地点就是今天湖北通山县境内九宫山,虽然第一种说法更令武侠小说家遐想。如金庸、梁羽生的《碧血剑》、《鹿鼎记》、《七剑下天山》、《云海玉弓缘》等就持此说法,另一是关于崇祯皇帝为洪承畴写祭文事。洪被俘后本不愿降,但终因中了美人计而降清,但传至崇祯处的消息却是不屈而亡,他极为悲痛,辍朝三日,赐十六坛,亲自撰文主祭,可是祭文已无从查找。姚雪垠请教了著名明史专家谢国桢教授,他也不得而知,于是小说中祟祯祭文就由姚老代写了,生花妙笔,天衣无缝。姚老是当今当之无愧的明史大家,是典型的学者化的大作家。中的人物,持上述论者只看到前两卷,在这两卷中写出了李白成的成功,突出了他的长处,而后三卷则写出他走向了失败,突出了致命弱点:帝王思想,骄横专制与听信谗言。他那排斥知识分子的小农思想决定了我们对李白成之类农民领袖不能盲目歌颂,即使他成功了,也只是为中国历史增添了一位皇帝。难怪中国哲学大师冯友兰教授在《中国哲学史》第7卷中掷地有声的话语就是认为曾国藩最大的历史功绩就是镇压了太平天国,避免了一次历史大倒退。姚老还说《李白成》第一卷完成于1950年,第二卷也于66年前完成,而“三突出”却是江青一伙于1967年炮制出来的,怎么前者会受到后者的影响,这不是痴人说梦?在这之后确有人劝他按“三突出”写以下几卷,此人便是茅盾,也许他迫于江青的压力而口是心非,可姚老顶住了。
《李白成》给他带来了极大荣誉,但熟知他的人都知道姚雪垠解放后的道路是历经坎坷的,其缘由是57年前后他发表了《创作杂谈》等四篇文章而被“钦定”为“右派”,从此有了戴罪之身。历史似乎拿姚雪垠开了个玩笑,同一个人,因写了《李白成》而时来运转、青云直上:从摘帽“右派”到湖北省文联主席,全国政协委员,逃过了“文革”一劫,也是因为“钦定”。“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毛泽东畅游长江驻跸武汉时,曾有谕旨给当时省委书记王任重,‘你告诉武汉市委,对姚雪垠要予以保护,他写的《李自成》写得不错,让他继续写下去。”从姚雪垠和我谈话中,他确不时流露出对毛泽东的感激之情,然而他心里是雪亮的。毛泽东之所以在文革中要保护他,用他的话说,原因“不是我,是李白成,是《李白成》这部书的意义和价值,特别是歌颂农民起义的长篇历史小说,除了《李白成》之外,还有什么?主席从这方面考虑问题,我个人算得了什么?”[1]笔者也问过他,为什么毛泽东在文革中对他特别垂青?他莞尔道:“不是我,是李自成。”姚雪垠得以创造出如此卷帙浩繁的《李白成》绝非偶然。是他史学准备,生活积累,理论素养,艺术经验各方面集大成的产物。仅就史学准备而言,他是当代最杰出的明史大家。明末是中国历史上处于最动荡的年代,在当时不仅农民起义席卷全国,明王朝还直接受到北方女真族的打击。自崇祯吊死煤山后,在南方就先后建立了在南京的福王政权,绍兴的鲁王政权,肇庆的桂王政权,史称“南明”。对这一阶段历史变迁与掌故,姚老极为熟悉。这里仅举两例:一是关于李自成之死。有人说他没有死,做了和尚,也有人说他兵败后被乡勇所杀。经过姚老证之以史料并经实地调查,确认了他死于1645年阴历5月2日,地点就是今天湖北通山县境内九宫山,虽然第一种说法更令武侠小说家遐想。如金庸、梁羽生的《碧血剑》、《鹿鼎记》、《七剑下天山》、《云海玉弓缘》等就持此说法,另一是关于崇祯皇帝为洪承畴写祭文事。洪被俘后本不愿降,但终因中了美人计而降清,但传至崇祯处的消息却是不屈而亡,他极为悲痛,辍朝三日,赐十六坛,亲自撰文主祭,可是祭文已无从查找。姚雪垠请教了著名明史专家谢国桢教授,他也不得而知,于是小说中祟祯祭文就由姚老代写了,生花妙笔,天衣无缝。姚老是当今当之无愧的明史大家,是典型的学者化的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