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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声

2004-04-29徐则臣

山花 2004年7期
关键词:花街灯笼阿姨

徐则臣

我带着青禾在石码头上看船和大水,一个下午她也没说话。太阳落尽时,水面开始发暗,很多船聚拢到码头上,青禾说,她要回家了。上岸时我母亲看见了,母亲从水虾的小船上买了三条鱼,正准备拎进饭店。母亲说:“青禾,在我们家吃吧,阿姨给你炖鱼。”

青禾说:“不了,我妈一个人在家会不高兴的。”

母亲想了想,对我说:“你把青禾送回家,让你姚阿姨一块儿过来。”

我答应着,带青禾走进了花街。傍晚的花街升起水汽,石板路上的青苔也湿了。街巷窄,炊烟和饭香拥挤在路上,一户户人家的门后响起小孩断断续续的哭叫声,还有大人的呵斥。

“那道算术题想出来了?”我问青禾。

“想出来了,”她说,“可我不想上学了。”

“这怎么行?你才二年级。”

青禾不说话了,快到家门口时才说:“你别告诉我妈。”

姚阿姨在院子里洗衣服,两手插在木盆里,眼睛看着天。听到门响才回过神,说回来啦,青禾,作业都做好了吗?然后又说,青禾,到屋里拿瓜子给你木鱼哥哥吃。

我说:“姚阿姨,我不吃。我妈让我叫你和青禾到我们家吃饭,我妈给青禾炖了鱼汤。”

姚阿姨站起来,用湿漉漉的手背把落到脸上的头发理上去。“谢谢你妈,我们不去了,”她说,指着厨房的方向。“晚饭已经做好了。下次吧,下次一定去。”

我知道她们的晚饭一定没做,闻不到一点饭香。我也知道她不会去的,就像过去的很多次一样,她总是说,下次吧。我站在她们家的小院里,槐树上的一个什么东西掉进了我脖子里,摸了半天也没找到。我就说,那我回去了。青禾,明天放了学就去我家,我把另外一课给你讲一下。

回到家,母亲已经把鱼剖好了。厨房里的师傅在忙客人的酒菜,母亲做我们自己家吃的。我家在石码头上开饭馆,但母亲一直坚持亲手烧制我们自己的菜。母亲看我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只叹息说:

“这个姚丹。”

姚丹就是姚阿姨。和我们家关系一直都不错。冯大力冯叔叔,就是青禾她爸,没蹲监狱之前,是个杀猪的,我们家饭店里用的肉都是他送的。谁知道他会坐牢呢。都是无所事事的瘸子三旺,你说你没事瞎说什么,死了活该。花街上的人都说,瘸腿三旺的嘴像个粪坑,喝了点酒就更臭了。那天天气不错,他和米店孟弯弯的儿子孟小弯喝了两瓶二锅头,酒喝到了,走路都气派了,脖子梗着,一路走得长长短短来到冯大力的肉摊前。

冯大力的肉摊前一向是花街的一个公共场所,大家没事都喜欢到他那里聊天。我听到的新鲜事都是隔三差五从冯大力嘴里得到的。那天几个同样无所事事的男人在肉摊前说话,说街上在门楼底下挂小灯笼的妓女。评点哪个眉眼好看,哪个屁股长得好,哪个价钱便宜。他们也都是瞎说说找个乐子,没有人胆敢去摘谁家亮起来的红灯笼。都是一条街上的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好意思去做这个生意。事实上也是这样,在花街上赁屋而居的外地妓女,接待的都是外面的客人。

他们说,真正像点样的女人没几个,都是些土货,所以生意赶不上那些洗头房里的小姐。你看人家那些洗头小姐,小窝经营得多精致,从里到外都粉红,门窗粉红,床铺粉红,就是电灯光都是粉红的,一见那颜色就想干坏事。我们花街上的倒好,就挂一个小灯笼了事,有的灯笼里连蜡烛都懒得点。这像什么样子,没法比。

“关键是人不行,”瘸腿三旺插上来说,“要都长得像我们大力嫂子那模样,光床板生意也不会差的。”

冯大力正在给人家称肉,没听清楚三旺在说什么。

旁边的人哄笑起来。一个说:“这倒也是。”刚才没笑的人现在终于也笑了,脸上都是面对一盘红烧肉的表情,猥亵的男人口角都不利索了。这些鼓励刺激了三旺,这个喜欢人来疯的瘸子彻底敞开了嘴:

“我说的是真话,要是我们姚丹嫂子也在门楣上挂灯笼,一年到头都歇不下来。”

这回冯大力听见了,他收完钱正在戗肉刀,一听就火了,他把手里的家伙咣当扔到肉案上,转身到了外面。“你说什么?”冯大力油腻腻的大手揪住了三旺的衣领,“你他妈的再说一遍!”

“大力哥,放手,放手,我说着玩的。你怎么舍得嫂子去挂灯笼呢?”

三旺把挂灯笼的事又说了一遍。我听别人说,冯大力的眼当时就红了,只有杀猪时他才会这样。

“你再说—遍!”冯大力一把将瘸腿三旺仰面朝天地摁到了肉案上。三旺尖叫了一声,酒醒了一半。他的后脑勺枕到了也是仰面朝天的刀刃上,刀尖划破了他的头。他抽出空摸了头底下,一手油腻腻的红。三旺喊起来:

“冯大力,你要干什么?”

“我要你把刚刚说的给我咽回去!”

他把三旺拎起来,依然抓着他的衣领不放。“咽回去!”

“我怎么咽?”三旺都,陕哭了。“我说她是妓女就是妓女啦?”

“你说什么?”冯大力把手里的瘸子转了个身,他看到了三旺后脑勺上的血。

“你老婆又没做妓女你急什么?你心里有鬼啊?”

就是这句话出事了。后来警察来花街调查的时候,大家都这样说。他们当时没想到冯大力的反应会如此激烈。更没想到三旺因为这句话把自己命都搭上了。其实挺简单的事,一下子就变得不可收拾了。他们看到冯大力猛地把三旺摔倒了肉案上,趴在肉案上的三旺没有转过身来,或者跳起来,而是一个劲儿地哆嗦,两条腿一长一短地抽搐,喉咙里发出鸽子才有的咕咕声,像无数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在爆炸。然后他们就看到三旺的身体突然挺直了,两条腿前所未有地平行起来,它们竟然一样长。接着三旺的脑袋歪到了一边,他们看到了一直隐藏在三旺脖子底下的血,带着一串串泡泡从肉案上垂挂着流下来。

有人叫了一声:“三旺是不是死啦!”

很多人围上去,发现伏在肉案上的三旺已经成了一具死尸。他们没想到事情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暖昧不清的笑不得不僵在脸上。冯大力也被吓坏了,眼里失态的红色迅速褪去,一屁股坐到地上。三旺没能把说出的话咽下去,却吐出了无数的泡泡。他的喉管被切断丁。在场的人都后悔没有在第一次割破三旺的后脑勺时,及时地把那把架在磨刀棒上的肉刀拿开,现在,它把三旺变成了一个死人。

冯大力因为误杀瘸腿三旺被公安局抓走了。警车停在冯大力家门前的时候,整个花街人都过去了。我也去了。我看到冯大力和老婆姚丹死死地抱在一起,姚丹都快哭疯掉了,整个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还在幼儿园大班念书的青禾,抱着母亲的腿也哭,嘴张得大大的,她被吓坏了。母亲把青禾揽在怀里,让她别哭,她不听,一直哭,张着手要爹妈。警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冯大力夫妻俩分开,他们相互为了抓住对方,把衣服都撕破了。这个时候花街人才突然明白,为什么冯大力听到三旺的胡说时眼神不对了。正如父亲说的,三旺真是昏了头,他不知道冯大力两个人感情好得不得了吗?他们是花街上少有的恩爱夫妻。不管是谁,冯大力都不许人家说姚丹一个不字。

离吃饭还有一阵子。我爬上楼,和往常一样,我喜欢在黄昏和傍晚时分站在楼上,向四处张望。也只有楼上才安静一点,楼下的饭店里客人们推杯换盏,喧哗不已。很多都是过往码头的船老大,在运河水上见了面,总要停下来喝上几杯叙叙旧,发泄一下积郁已久的江湖气。楼上的风景很好。在花街这地方,只有站在高处才能发现它的妙处。

向前看是一片大水,几十年前曾经繁华过,据说是南j[的交通要道。现在不行了,只是一条老得不能再起多大风浪的运河。水面上阴暗,黑夜从水里缓慢地升起来,遥远处的几盏漂移的小灯更使人觉得水上傍晚的空旷。河对岸是繁盛的槐树,现在已经成了连绵的黑影,像看不断的山。向后看才是花街,整个一条街尽收眼底。我更喜欢看这边,青砖灰瓦的一个个小院子,房屋清瘦高拔但谦恭,檐角努力地飞起来。院子里种植着一棵老树,遮住大半个院子的阴凉,然后是门楼,也是瘦高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古董。院门也是,两扇对开,挂着几十年前的锁。人从堂屋里出来,嗓门却很大,孩子喊爹娘,父母找儿女,叫上一声一条街都听得见。店铺都对着街开,那些尚未打烊的铺子里的灯光断断续续地照亮了一条街。杂货店。裁缝店。豆腐店。米店。寿衣店。烧饼店。馄饨店。每家的灯光照亮门前的一块青石板。白天泼下的水还没干,加上傍晚上升的水汽和苔藓,石板路上一段幽暗,一段清凉,斑斑驳驳地到了花街的尽头。

这些都不是最好看的,最好看的是那些外地来的年轻女人挂灯笼的时候。我猜很少有人能比我看得更仔细了。晴好的晚上,大约八点钟,我瞒着父母偷偷站在南向的窗下,一家一家看过去,看哪一家最先挂起灯笼。那些外地来的女人,在某个小院里租一间屋子,靠身体生活。这是多年来的传统。石码头曾是这条水上远近闻名的大码头,商旅往来频繁,歇脚的,找乐的,都会在花街上停下来,找个女人排遣一下寂寞。久而久之就成就一条花街,直到现在石码头衰落了,还有外地的女人找到这里来,做那些夜晚的生意。她们白天或者睡觉,或者和花街上的其他人一样,过着无可指责的生活。到了晚上,她们渐次把床底下的小灯笼拿出来,点上蜡烛,静悄悄地挂在自己的门楼底下,告诉那些远道而来的男人,这里有一个温暖的女人在等着他。

我喜欢看那些红灯笼,走得或快或慢,最后无一不是卑微地挂在门下。然后女的就进了院子,等着谁来摘她的灯笼。运气好的时候,我能看见街两边十几、二十几个小灯笼逐一都被摘走,那些男人都竖起领子,低头疾走,像一只只过街的狐狸,然后快速地摘红灯笼,把蜡烛吹灭,吱嘎一声门响,消失在院子里。如果运气不好,尤其是天气不对劲儿的时候,男人就稀罕了,偶尔会出现一两个摘灯笼的,晃了一下就没影了。大部分的灯笼还要不懈地亮下去,直到她们自己出来摘掉。她们摘灯笼的时候我很少看到,那时候我早睡着了。当然,天气不好她们常常就懒得挂灯笼了。听花街上的人说,洗头房里的小姐都是出门招呼的,她们不,她们只挂灯笼。

再往前看,就看到了青禾家。青禾家和我们家一样,是花街上仅有的两家建起两层小楼的。我们家的大一点,因为楼下要做饭店。她们家的小,但小也是两层,在众多灰突突的平房小院里,两层小楼不管建得如何,免不了都要显眼的。比如现在,我就能看到她们家的二楼走廊。一个人影影绰绰在走廊上抖着一大块东西,抖完了挂到绳上。姚阿姨在晾衣服。然后我看到一个小人影也走上了走廊,那一定是青禾。

说实话,青禾家建成的这个两层小楼让花街人非常意外。想一想,一个杀猪的,哪来那么多钱盖这样气派的大房子。但是冯大力和他老婆姚丹盖成了,而且姚丹还没有工作。她平时就是带带孩子做做家务,空闲了再给丈夫搭把手,看一下猪肉摊子。他们刚结婚那会儿,冯大力和姚丹送猪肉到我们家时,都会顺便坐一坐。那会儿我就常听他们说,早晚建一座我们家这样的房子。现在我还能想起冯大力表达这个意思时的表情,有点咬牙切齿,一只手还抓着姚丹的手,那意思就像是两人约定了要戮力同心,天塌下来房子也照建不误。

后来我听母亲说,他们俩只是想赌上一口气。当初他们俩谈恋爱的时候,姚丹的父母死活不答应,因为已经有人给姚丹介绍了一个部队里的一刊、军官,据说前途无量。姚丹父母很乐意,他们家在乡下,能有这么个体面的女婿,老两口做梦都觉得嘴里甜。姚丹不答应,她喜欢一个走街串户的卖猪肉的,就是冯大力。他们认识很偶然,就是姚丹经常去冯大力的三轮车上买猪肉,冯大力喜欢上了她。一来二去她也喜欢上了冯大力。他们俩好上以后,好得快成一个了。姚丹父母不答

应,一个满世界跑着卖猪肉的,能有多大出息,顶多就是半个城里人,哪抵得上人家小军官的半个指头。那时候冯大力还很穷,一个屠宰场的临时工,住在花街的一间破房子里。乡下人都看重房子,姚丹父母拗不过女儿,就说,连个像样的窝都没有,拿什么娶我女儿。冯大力和姚丹都说,会有的,都会有的,还会有很好的。

他们俩几乎是一穷二白地结了婚。然后,冯大力辞掉了屠宰场的工作,单独干起了屠宰。日子逐渐好过了,省吃俭用,一点点地敛聚了钱财,等到花街人觉得冯大力两口子日子应该过得不错时,一栋两层小楼起来了。小楼建成那天,我父亲拎了一挂鞭炮去道贺,冯大力高兴得喝多了。有点醉,满嘴里都是大实话。他说老哥,我和姚丹是患难夫妻,她就是我的妈,没有我妈就没有我冯大力,没有姚丹就没有今天的冯大力。你看,我的房子盖起来了,我说过的,一定要把房子盖起来。这时候姚丹给他送来了一杯浓茶,对我父亲说:

“别听他的,他就是太高兴了。这房子把我们折腾空了,除了一个窝,什么都没留下。”

父亲说:“已经很不容易了。房子有了,家有了,就什么都有了。”

父亲这话刚说过两个月不到,冯大力出事了。他被抓走后就再没回来过,听父亲说,他被判了十年。

我看到姚丹和青禾在走廊里的影子越来越模糊,直到分辨不清。天黑了。母亲喊我下楼,她让我把一锅鲫鱼汤送给姚阿姨,临走时像过去一样嘱咐我,就说是送给青禾吃的,她亲手做的。我拎着鱼汤走在花街上,石板路响起潮湿的回声。已经有一两家的门楼底下迫不及待地亮起了小灯笼,我还遇到一个陌生的男人,若无其事地迎面走来,那副样子是经常来花街的男人的另一副表情。

姚丹在做饭,被锅里的炒菜呛得正打喷嚏。青禾坐在锅灶边,也被呛得直流眼泪。

我说:“姚阿姨,我妈让我把鱼汤送过来。”

姚丹用套袖擦了一下鼻子,说:“你怎么又送来了?我们什么都不缺,你拎回去吧。”

“我妈说,这是送给青禾吃的。是我妈亲手做的。”

“不行,你拎回去。你看我们有菜,我正在烧。”

我又重复了一遍:“是给青禾吃的,我妈亲手做的。”

姚丹不说话了,漫无目的地翻了两下锅里的菜,又擦了一下鼻子,“好吧。以后不能再送了。”然后对青禾说,“青禾,下次再送你还吃不吃?”

青禾看看姚丹又看看我:“不吃了。”

我拎着空锅往回走,走到豆腐店门前,蓝麻子端着一盆脏水要往街上泼。见到我,蓝麻子说:“木鱼,又给青禾送吃的?”

我说:“是鱼汤。”

蓝麻子说:“这个女人,最近连豆腐都很少买了。你说她守着那么好的房子干什么?”

我没说话,为了不给水溅着,我快速地离开了豆腐店门前。

回到家,我跟母亲说,姚阿姨要我以后不要再送了,青禾也说了,送了她也不吃。

母亲把筷子摆到饭桌上,说:“这个姚丹。”

四月的一个傍晚,我在青禾家帮她复习功课。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姚丹出门还没回来,说好了她回来我再回家的。青禾伏在小饭桌上写作业,坐一把坏了一条腿的小椅子。我坐的是一个条凳,百无聊赖地等候姚阿姨回来。客厅里空荡荡的,能卖的东西都卖了。花街上的人都知道,她们娘儿俩生活本来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要每月定期给冯大力寄钱和其他生活用品,包括吃的东西。青禾说了,她妈常说,她爸在那里日子更不好过。很多人都不理解,为什么姚丹不把房子卖了,这东西才值钱。而且有些人曲里拐弯地来到我家,想让我父母传个话,买青禾家的小楼。父亲说,怕不行。果然,姚丹眼皮都没眨就说,不卖,给一个银行也不卖。房子都没了还叫什么家?大力回来住哪儿?

天都快黑了姚丹才回来,她看了看青禾的作业,对我说:“木鱼,你把青禾带你们家吃晚饭吧。跟你妈说,我有点不舒服,趁着把房间收拾一下。”她说着看了看手表,开始往楼上走。“收拾的时间可能要长一些,九点半你再把青禾送回来。”

我答应着,让青禾拿起书包跟我走。我不知道已经成了一个空壳的家还有什么好收拾的。出了青禾家,街上灰蒙蒙的,我看到不远的地方有个烟头在闪动,谁站在那里抽烟,看到我们出来了就背过身去。我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那个烟头也转过来,走得很快,一个人影进了青禾家的院门。

第二天,要么是第三天,记不清了。我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做完,时间已经很晚了,大约晚上十点半钟。睡前我照例到阳台上四处看看,此刻的花街沉寂在黑暗里,灯光稀疏,清醒的只有那些即将燃尽的小灯笼,还三三两两在夜风里寂寞地摇摆。然后我就看见了青禾家二楼的走廊里亮起一盏暗红色的灯,那盏灯发出怪异的光,悬在整个花街之上,朦胧飘忽。楼下父母正在收拾饭店,我跑下楼,指着那盏灯让父母看。父亲看了一眼就去关店门了,倒是母亲说了一句话。母亲还是说:

“这个姚丹。”

青禾家二楼走廊的红灯断断续续亮了近两年。这两年里,我很少到她们家去,母亲轻易不让我过去,也不告诉我原因,只是说我家环境更好些,让我把青禾带到我家来写作业,累了就到石码头上玩玩。青禾的成绩越发退步了,她老是走神。我问她题目做出来了没有?她半天才反应过来,噢噢地答应,埋下头去,看她的样子,又发愣了。青禾的话比以前更少了,看得我母亲也跟着着急,背地里总说半截子话:“青禾,这孩子。”

秋天里父亲去了趟上海,看望一个年迈的老亲戚,归途时经过南京,停留了一天,他去监狱里探望了冯大力。探望的情景我不得而知,就听父亲说,冯大力瘦多了,身体还好,比过去还结实了。父亲还和一个叫老贾的狱警聊了半天,老贾说,冯大力表现一直很好,上面已经决定给他减刑两年。继续这样表现下去,还可能再减。然后老贾就面露忧愁,说冯大力这一年多里心情好像有问题,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因为冯大力老是在他面前提起姚丹,说姚丹已经一年没给他回信了,他心里总不踏实,常常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事。冯大力也问过我父亲了,父亲说,能有什么事,这太平日子。冯大力只是说,姚丹他知道。临分别的时候,冯大力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一年多来她寄给我的钱都比过去多了。

父亲委婉地把冯大力的意思转达给了姚丹。当时她在我家,父亲说,大力总担心你和青禾,心里不踏实啊。姚丹听了就哭了。父亲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我上楼的时候听到父亲说:

“抽空给大力回封信吧,说几句让他宽心的话。他也不容易,没着没落的。”

那几个晚上我站在南向的窗户边,眼睛不由自主就瞟向了青禾家二楼的走廊上。一直没亮。我下楼找开水喝,发现父母他们也站在窗户边。他们看着窗外,嘴里却在商量让姚丹来我们家饭店帮忙的事。父亲说,工钱加倍。母亲说,钱不是问题,就怕她还是不愿意。两年前他们就提过几次,姚丹拒绝了。现在他们准备再提。好像也没有结果,因为姚丹一直都没到我家饭店做过事。她要自己去找挣钱的路子。

那盏灯彻底熄灭是在冬天。姚丹找到了一件可以挣钱的事做了,哭丧。这种职业我过去从没听说过,就是靠帮别人在葬礼上哭丧来挣钱。

事情发生得有点偶然。那天是搬到市里住的老赵回到花街来办葬礼的日子。老赵是花街上的老街坊,三年前跟儿子赵星到市里过好日子去了。后来得了病,快死的时候突然想回花街了,他想死在花街。儿子不让,有病就得在医院里治,回去算什么事。老头很难过,只好妥协,跟儿子说,这辈子最后一个心愿了,就是在花街举行葬礼,一辈子生活在花街,那是他的根,得按花街的规矩死。赵星答应了,答应了以后老头就死了。赵星有钱,是个什么公司的头。他派车把老爹的骨灰送到了花街,先是在花街上来来回回转了三圈,然后才放进灵堂里。葬礼上的硬件准备难不倒赵星,难倒他的是软件。按照花街和周围地方的风俗,爹娘死了必须要儿子儿媳妇领下地埋葬。老赵有儿子,可是没儿媳妇,赵星和他老婆半年前刚离掉。没有儿媳妇葬礼就没法办,老赵也就没法下地。赵星就开始找。真不好找,问题是谁愿意给一个跟自己没关系的人哭哭喊喊。有的人出主意,让赵星到花街上随便找一个外地女人,拿钱消灾就是了。赵星一听脸就拉下了,他老子能受得了,他受不了。起码得找个干净的。赵星觉得在花街上找最合适,一听这么熟悉的声音他爹都会高兴的。

他在石板路上走来走去,把每一家都看了一遍。第一圈就看中了姚丹,人长得好,收拾得也体面,不会丢赵家的脸。但他没敢说,姚丹住的是花街上仅有的两座小楼之一。他又转了一圈,觉得死马当活马医,问问再说,街坊邻居嘛。当时姚丹正一个人坐在走廊底下沉默地伤心。

赵星说:“就是哭几声,做做样子。”

姚丹说:“人活一辈子,不容易。”

赵星说:“你答应了。”

姚丹站起来说:“走吧。”

谁都没想到姚丹居然答应了,而且哭得很好,声泪俱下。我跟着人群看了那场葬礼,姚丹一身缟素,显得整个人在送葬的队伍里更加出众。她哭得很投入,真正的悲伤才能哭出那个样子来。没想到她的声音也那么好,嘹亮,高亢,适合在乎旷的地方亮起嗓子。在此之前,我见到的姚阿姨都是低声说话,尽管语气坚定,声音还是很低。她像在哭自己的亲人,完全就是一个温婉孝顺的儿媳妇。

回到家我跟母亲说,姚阿姨哭得真伤心,哭得我都难过了。母亲说,其实啊,你姚阿姨她是在哭自己,哭大力,哭他们家青禾。

也许是吧,要么谁会那么无中生有地就大放悲声呢。

葬礼过后,赵星给了姚丹一千块钱作为报酬。姚丹不要,理由是,难过说到底都是自己的,她觉得人这辈子不容易,想哭就哭了。赵星不答应,这也是花街的规矩,若不接受,老头子去了那个世界也是不安心的。没办法,姚丹只好收下了。

老赵的死为姚丹留下了好名声,她竟然哭得那么好,货真价实的儿媳妇怕也赶不上她的悲伤。在我们花街那地方,多少年了,想找这么一个能够尽心尽职地哭丧的合适人选太不容易了,都是事情来了,随便找一个搪塞了事。只有姚丹体现出了相当的敬业精神。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春节前,理发店杜小丁的娘去世,杜小丁的大姐在海南没能及时赶回来,死人又不好留在家里吃饺子,必须赶在除夕之前下地。杜小丁决定请姚丹当一回他大姐。姚丹开始不愿意,但是没办法,别人的儿媳妇都当过了,一条街上的,不能厚此薄彼。又答应了。她又哭得很好。然后不得不接受杜小丁给的八百块钱报酬。

接下来事就多了,挡都挡不住。不仅是一条花街,就是两边的东大街和西大街,遇到了人手不够都过来请姚丹。第一个推不掉,第二个推不掉,第三、第四就更推不掉了。在别人眼里,姚丹似乎顺理成章地成了一个专事哭丧的人,葬礼举行的时候哭上一哭,然后接受可观的报酬。

对此我母亲曾试探性地问过姚丹,母亲说:“这么做下去合适吗?”

姚丹说:“有什么不合适?找到一个可以大哭一场的地方也不容易。”

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们家来了客人。那个人穿一身警服,戴着我从小就梦想的大盖帽,眉眼粗大,满脸都是胡茬。他从水上来,搭乘一艘过路的小船。我正在石码头上打捞水上飘来的小玩意,木头片什么的。他向我走来,几步外我就闻到一股新鲜的水味。他向我打听父亲的名字,我用树枝指指我们家的饭店,带着他进了饭店。

他们像老朋友那样握手。我听到大盖帽说:“可以找个地方谈谈吗?冯大力的事。”

父亲带着他上楼。我跟在他们后面,我喜欢他的大盖帽。

刚坐下,大盖帽就说:“冯大力死了。”

父亲手里的茶杯差点掉下来,“你说大力怎么了,老贾?”

“死了。越狱逃跑时被巡警击毙了,他差一点就翻过了墙。”

父亲的那杯茶最终没有倒完,坐到了大盖帽对面的椅子上。“怎么会这样?上次我看他不是还好好的吗?”

“他越狱,”老贾又重复了一遍。“都怪我,我应该考虑到这一点。他早就跟我说过,他想回家看看,他一直觉得家里出了事。”

“没出什么事啊,”父亲说。“她们娘儿俩都好好的。我回来后就让姚丹给他回信,他没收到?”

“没有,差不多两年了没收到一封信。大力都快急疯了,常常半夜里一个人哭起来。”

“大力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好像含含糊糊说过一点,”老贾说。“说花街这地方不干净,很多女人都靠身体吃饭是不是——你懂我的意思。”

“这个,”父亲抓了抓头发,对我说,“你到楼下去玩。”

我刚要下楼,老贾说:“是不是把姚丹找来?她是当事人,大力的后事还要她来处理。”

父亲想了想,对我说:“去把姚阿姨找来,别多嘴,就说我找她有点事。”

我一路小跑到了青禾家,姚丹正在洗脸,过一会儿准备去西大街的一个葬礼上为人家哭丧。她让我先走,她随后就到。

我说:“不,我等你。”

姚丹笑了,笑有些干,好像已经不习惯这种表情了。

去我家的路上她问我是什么事,我说没事,又说不知道。可我的两条腿老是出问题,突然不利索了,两条腿总打架。我闭紧嘴巴,不让自己再开口说话。

我把她领上楼。姚丹看到老贾坐在那里,整个人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僵硬地站在门口不进来。屋子里的人都站了起来,老贾,父亲,还有母亲。母亲上前把她搀进了房间。

房间里的沉默让我恐惧,我觉得身上有点冷。我把脸转过去,看到了阳光底下完整的花街,青砖,灰瓦,高瘦的房屋和门楼,方方正正的一个个小院和院子里的老槐树。还有姚阿姨家的小楼。这是白天的花街,看不见在风里摇动的小灯笼,也看不见那盏诡异的红灯。后来我听到老贾说:

“大力死了,越狱逃跑被击毙了。”

“他,死,了?”姚丹说得很慢,不像阳光底下发出的声音。“他,为,什,么,要,越,狱?”

“他想回家看看,”老贾说,“看看你是不是那个,就是那个了。”

母亲叫起来。我转身看见姚丹像件衣服一样慢慢落到地上,松散地摊成一堆。我觉得她一下子老了,脸上似乎现出了灰扑扑的笑,冰凉的,整个人则和她的目光一样,突然间空空荡荡。

“姚丹,你怎么啦?”母亲摇晃着她。“你说话呀,你说话呀姚丹!”

姚阿姨似笑非笑地斜坐在我家二楼的水泥地板上,两手软软地支撑着自己。母亲急切地摇晃她,像在抖动一件衣服,姚阿姨的脑袋跟着母亲摇晃的节奏轻易地摇荡。

母亲说:“姚丹,姚丹,难过你就哭出来,你哭呀姚丹!你别吓唬我,姚丹。”

姚阿姨还是一声不吭,脸像一张空白的纸,几缕头发垂下来。

“你出点声呀姚丹,”母亲都哭了。“你们看她怎么不出声啊?”

老贾说:“让她静一静,可能是突然失声了。”

后来我才知道“失声”是什么意思,就是一下子发不出声音。我不知道当时姚丹是否真的失声,如果是失声,那她眼泪总该是有的吧,可她当时的眼泪到哪里去了呢。她没有声音也没有眼泪。

我和母亲把她扶到椅子上。母亲看她嘴唇干得起了皮,让我给她倒一杯水。姚丹就这么面无表情地歪在椅子上,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喝了两杯水。然后她要走,母亲问她干什么,她指了指西大街的方向,唢呐声从那边传过来。姚丹还是按时去了西大街,我父母和老贾怎么劝都无济于事,她执意要去。父亲不放心,让我和母亲跟着她,有什么意外也好照应一下。我和母亲一直跟着她,直到那天晚上的葬礼结束。

在葬礼上,我看到姚丹跟在送葬的家属队伍里,好长时间都没有一点声音,她失神落魄地跟着队伍走。沉默的姚丹让大家吃惊,哭丧的人怎么可以一声不吭呢?再说,她是一个优秀的哭丧手啊。旁边的观众骚动起来,开始抱怨,拿别人的钱怎么能不做事呢。

母亲说:“她心里难过。”

旁边的人说:“当然要难过,不难过怎么哭?”

他们不明白母亲的意思。母亲想和他们争辩,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说什么好呢?这时候,围观的人群又骚动起来,姚丹开始哭了。开始声音很小,像抽泣,突然之间,猝不及防地大起来,像一个瓶子被猛地摔碎了。在接下来的葬礼上,姚丹哭得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卖力,都悲痛欲绝,她嘹亮的哭声和滂沱的泪水,赢得了死者家属和旁观者的更高的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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