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的门
2004-04-29李月锋
李月锋
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小说。小说的素材是邻居的一个女人提供的。前一阵子,女邻居在我旅行期间替我代收了由邮局送来的邮件,两本杂志,一封挂号信,这都是不能够直接投递到我邮箱里的物件。
我刚搬到这个幸福小区没多久,左右邻舍不那么熟络,所以,女邻居送我东西时我谢了又谢,并仔细打量了几眼平日这个偶尔会在楼梯间碰面的女邻居。
在我的印象里,这个穿着平常梳短发的女人已届中年,近距离看过后,我发现她的面孔还很年轻,如果改变一下穿戴,或稍做些修饰,她应该算是一个漂亮的少妇。女邻居用一种在我看来相当奇特的目光看着我:“你、是、写……”她语句迟疑,最初我以为她患有口吃。
“我平时写点东西什么的。”我爽快地说,然后,我问过她名字后就不叫她大姐而改成直呼名字了。显而易见,叫她名字更能让我们之间消除一些陌生而拉近距离。
过了两天,我就明白了她看我时为什么会是那般眼神。那天傍晚,女邻居来敲门,面对着我时,她面有频色,语调还是那种迟疑不决的:“我、不打、扰吧?”
我赶紧请她进来:“一点都不,正没什么可干呢。”女邻居在沙发上坐下来后,我才发现她手里握着一本卷起的杂志,她坐了十几分钟,那本杂志始终握在手中,直到起身告辞时,她才把那本杂志递到我面前让我看,是那种在书摊上常见的较为时尚的女性月刊。她喃喃道:“以前,我、也写……这里、有我的……我写得不……”
“嗬,嗬,真的!原来你……我们是同行喽,留下来让我拜读一下。”
女邻居的脸红了:“是、业余,不像你……”我接过那本杂志,年份是两年前的,保存得很好,像新的。我想过这个女邻居曾经干过些什么事儿,就是没想过她也写过“东西”。
这类的情感故事在任何一本女性杂志上都可以看到,非常多,也非常泛滥,从一个小说作者的角度来看,多是假激情假浪漫的玩意儿,我基本上是不看也不买这种杂志。但因为是女邻居写的,出于礼貌,也出于对这个一副不擅言辞多少有些羞涩的女人的好奇,还因为她在我外出时热心地帮我收了几份邮件,于是,我相当认真地读了这个故事。
无外乎是一段爱情经历的回顾,惟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与女邻居唱对手戏的是一个韩国人。“我”和这个韩国男人,两个不同文化背景的异域人偶然邂逅,产生了感情。因为这个异邦人,“我”与貌似神离的丈夫分了手。正当“我”与韩国人情浓意浓时,却不想,那男人因心脏病突发死了。编者在这篇文章中配发了两张照片,这是这类杂志惯用的方式,看上去是为了使这个故事更显真实些。
我的目光停留在那两张照片上,其中的一张照片是她和他在汉城机场前拍摄的;另一张的背景则是这座城市著名的风景区棒棰岛,女邻居和他站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那天的风力一定不小,她和男人的头发一律向后飞,飞舞起来的还有她的裙子。照片上的韩国男人像个混血儿,面部具有亚洲和北美洲人的特征,深陷眼窝,前额宽大,看不出多少年龄。她穿的那条向后飞的碎花裙子挺漂亮,她——当时的女邻居——也挺漂亮。
我借还书的机会去了女邻居的家,她家的墙壁上贴着深红色的墙纸,除了墙纸就是镜子,到处都是镜子,镜子并不明亮,有一层浮尘。在一面墙壁上挂着一幅我熟知的弥尔顿的《失乐园》。十几本书插在书架里,书架上还摆放着绒毛动物一类的小玩意儿。桌上的一张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是一个大男孩儿,不可能是她儿子,她在文章中没提有没有儿子,她弟弟?
女邻居见我留意那张照片,便站到我身边,目光温柔朝向照片中的男孩子,然后,她扭回头对我说,声音一如我听惯了的那种迟疑的语调:“他是……我写过一篇……我们有过……三年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我……事实上……你也怀念过去吧……”
她开始在书架一摞子的杂志中寻找,哦,这大概是一个姐弟恋的事件。看着女邻居一本一本地翻找杂志,我眯缝起了眼睛,这个平平常常的女人世界中有不少东西呢。
她终于找出了一本杂志,纤细的手指指杂志目录上的一个地方,她喃喃道:“就是这个……《我们全部的往日》……你要看吗?”
我小说的蓝本就基于这篇《我们全部的往日》。我先前没向她说明,我的小说不同于她的故事,她的故事中仍是“我”,而我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则叫双克。
双克和么东是两个人,双克是女人,么东是男的。双克三十多岁,么东小,十九岁。
我为小说这样开了个头,小说的题目就是我开始写着的《中间的门》。
所以想到这个题目,大概是受了博尔赫斯那具有魔幻色彩的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的影响。但事实上,我的小说和博翁所写的小说完全是不同的故事。他的主题是战争,间谍,迷宫和一部天书;最终却是因为一个人的名字和一座城市名字相同的结果,而引发了一场战斗。我的小说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子演绎出的一段缠绵悱侧的爱情剧。但我承认,是博翁的小说启发了我,在他的故事里,很多不相干的东西并称为一个名词。比如,书和迷宫是一件东西;小径分岔的花园竟然是一部杂乱无章的小说。博翁小说中还常出现镜子,重现的镜子,圣经里的镜子,这让我想到女邻居家那一面面模糊的镜子。我喜欢镜子,也愿意经常照镜子,镜子有隐喻吗?还是我们很怕在某些时候失去了自己而靠镜子来找到自己的形象?
《中间的门》是一道什么样的门呢?通往爱情圣地之门?一个神秘所在?或它干脆不代表任何东西仅仅是为了一篇小说必须有一个题目而设定的。我想是的。
双克和么东,实际上是我的女邻居和一个大男孩子—叫、说不一定要忠于事实,写小说需要虚构,添枝加叶,需要渲染和夸张。双克认识么东时她三十三岁,对于这种年龄的女人,情爱仍是内心的期望。么东十九岁。双克从自己的年龄中减去他的年龄,相差十四岁。如果么东超过了二十岁,距离也许就不那么明显了。或,反过来进行角色换位,双克不是女的而是一个男作家,么东不叫么东而叫么十三妹什么的女孩子,所有的问题都不成为问题了,洛丽塔出现在那个著名故事中时才不过十二岁。
我在构思这篇小说时,让双克有一个双胞妹妹,双桐。双桐做护士,她不曾写过小说或情感故事一类的文章,她连看那些东西都很少,她喜欢跳舞打保龄球网上交友,她和她姐姐除了容貌上其他一点儿都不相像。双桐不是我小说的主角,基本上,她没必要出现在这个故事里。但是,双克确实有这么一个妹妹。
然后,我先写下一个梗概,上半部分是这样的:双克在这一年里住在一幢灰突突四方方的楼房中的一间长方形的屋子里,么东和他父母住在隔壁另外两间同样长方形的屋子里,双克和么东是邻居。
有一天,双克忽然发现她的下水管有些堵塞,水流只能缓慢地渗下去,到后来,渗水也变得困难起来。双克站在水池边一筹莫展好半天。然后,想起当学生时学过的关于物理学压力法,她认为如果手边有个水抽子——那种碗状胶皮头形状——也许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她没有这种东西,她首先想到去买,她知道这类东西去土杂商店一定买得到,双克只认得超市而不知道土杂店开在什么地方。接着,双克就想到借,她有许多朋友,也有过几个情人,还包括一个外国人,但双克知道这类玩意儿没有打电话满世界找朋友问的。最后,她想到了邻居。
双克和邻居没来往,她性情比较矜持——对陌生人而言。
双克住的这一层加上她是三户人家,她去敲左边邻居的门,她见过这家的女主人。有一回双克从超市买了几条鱼,那家女主人与她在楼梯上擦肩而过时随口问了句:“小嘴鱼现在多少钱一斤?”
双克记得那女人长了一对长长的凤眼儿,只要不是在她愤怒时,怎么看,怎么像是在笑。双克敲门后才发现这扇门上有猫眼儿,门框右上角还有一个按钮,大概是门铃钮。女主人开的门,她脸上和眼睛上都挂着笑,双克用手比划着说明了来意,女主人拍了一下大腿:我说什么来着,东西总有用得着的时候,这不前一阵子坏了,时间长了胶皮就糟了,让我们那口子去买,到老也没去,堵得厉害吗?我们家的不在,不然,让他给你看看,嗳,让东东看看吧,东东!帮你阿姨看看下水管怎么回事,你看你这孩子,我说了别总用耳机听,对耳膜没好处。
么东穿着背心短裤踢踢拖拖从里面出来,一边把一对耳塞从耳朵上拿下来,他长得挺像他妈,长臂长腿,胳膊和腿上的肌肉紧绷绷的。以后,他会告诉双克在学校里跨栏百米跑,总是他拿第一。
么东在双克的水池中放了些水,手掌用力按住下水管的通口,片刻,猛地抬起手,反复做了几次,站在他身后的双克就听到水管咕噜咕噜的声音,么东呼出了一口气:“通了。”
就这么简单。么东干完了活儿就走,双克请他洗洗手他也只是笑笑。么东走到门口时停下来:雅尼?
双克在屋里放着一卷音乐带。因为雅尼,么东就在双克屋里呆了一阵子。他在双克书架前看里面的书,站着看完上面的就又蹲下看下面的,他站着时比双克高出一头,是个大个子。他叫双克阿姨时有些脸红。那些书中,么东说他都没看过,他从来没完整地看过一本著作,所以他只有去学理科。双克说你可以看看金庸的东西,你要看,就拿去看。
小说中的双克是个非常有个性的女人,对于自己的牙刷和书是有原则的,绝不外借。但是,她却把金庸的书借给了么东。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对这个男孩子有一种全然的好感和心理上的触动。么东眼睛漆黑,一点儿杂质都没有,他是个有些腼腆的大孩子,或实际上他微笑时流露出一种天生的值得信赖的表情,才是最终打动了双克的根本原因。
我的女邻居在她的《我们全部的往日》里,与那个男孩子的交往也始于他向她借书看,但他们不是邻居,他们是在邮局认识的,那天女邻居去邮局寄一份邮件,她忘记了带钱包,口袋里的零钱不够,男孩子恰好在她身边。我想,女邻居事后主动找男孩子的初衷也许是为了还他钱,于是,一借一还使他们彼此产生了某种程度上的信赖。男孩子经常来她家看书,仰靠在沙发上一连看几个小时,他是武侠小说迷。看累了时,他就拨弄他带来的那把红棉牌吉它,有时,他歪着头问我的女邻居,好听吗?女邻居说,好听,你应该去当歌手。
《中间的门》里的么东是个在校的大学生,还是一支业余组合三人乐队的吉它手。他们的乐队叫金色年华,双克为他们写过歌词,还建议他们将乐队的名字改成自由派乐队。
我一直在想,双克会为么东的乐队写首什么歌儿呢?因为么东,她从热衷于古曲音乐,慢慢地也喜欢上了流行歌曲。
晚上,我去酒吧间找灵感,就为双克所创作的那首歌儿。在我住的那个小区有一条繁华的大街,这条街上开了几家酒吧,除了酒吧还有酒店,夜总会,按小时出租的宾馆房间。午夜时分,酒吧小舞台上一个戴红墨镜的男孩子在唱歌儿,他额前的一小撮头发也是红色的,是个时尚而又显得很酷的男孩子,他怀抱吉它叮叮咚咚地弹唱着。我灵机一动,何不假定这个男孩子就是我要写的小说中的么东?他一心想唱歌儿,他在这间酒吧里实现了愿望。
一连几个晚上我留在酒吧里,于是,双克为么东写的歌儿就出来了。
假如你和我从未一起挥霍过激情/假如你和我从未一起分享过爱情/假如你从未在我面前哭泣/假如
你从未注视过夏日的玫瑰/假如你从未在梦中呼唤我的名字/我又何苦去远方流浪/忍受孤独/却无法与他人同行/我又何苦不能相忘/忍受悲哀/却只留下为你挣扎的容颜/噢……/假如有一天你成为我/我成为你/假如有一天我们一起穿越火焰而不是绕着走/我们再难相忘/再难相忘/
这首歌被么东唱得声嘶力竭,中间夹着呐喊声,很快就从校园流传到社会中了。么东被一家夜总会聘为特约歌手。有一回,他在舞台上唱到激奋处,竟然砸碎了怀里的吉它。
我的女邻居在《我们全部的往日》中,有过关于她被男孩子的歌声感动的描述:夏天的午后,敞开的窗口,溪水般跳跃的音符,不绝于耳的歌声和蝉鸣,给我钟爱的女人。从头到尾,她是他惟一的倾听者。那个时候,她就忘记了他们之间十几年的距离,忘记了一切是注定毫无希望的。
《中间的门》中,么东离家出走是在他和双克相识的半年后,他背着吉它走的,有人在清晨看到他,勾着头在街道上像一条旧麻袋一样软塌塌地走着,脚下踢着一个小石子,他朝火车站的方向走的。看到他的人还说,有一会儿,么东停住脚步回过头,出神地望着一个地方,也许他哭了,他肩头一抽一抽的,毕竟,他还是个孩子。出走是出于无奈或义气用事,或是像他妈后来对所有人说的那样,他是被挑唆坏的。
这是小说下部的开头内容。么东离家后,警察就来了,他们来找双克了解情况。警察来的时候,邻居们就聚集在楼下抬头往双克的窗户上看,就仿佛窗口能掉下来他们想要知道的一切,他们一边看一边侧耳听——实际上什么也听不见,然后,就嘁嘁嚓嚓,叽叽咕咕。而楼上,么东的妈妈在家里摔这摔gS,声音很大,还指桑骂槐,骂了许多难听的话,邻居们都听见了,也都知道在骂谁,双克听不见,她正与警察对话,事实上是回答警察问她的问题。
“很多人反映说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么东的人,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个,就是那天晚上。
“他流露过他要离家的情绪吗?”
我不知道,我没看出来。
“很多人反映说你们的关系特别好,他周末从学校回家不进家门,而是上你这里来,是这样的吗?”,大概是指那回十·一节日放假吧,他父母去旅游他忘了带钥匙。
“那次旅游据他母亲说,本来说好一起去的,但他没去,借口在家学习,但他大概也没学什么,而是在你这里住了几天。”
这不确切的,他在第二天就返校取了钥匙。
“没有人能证明他取了钥匙就回家了是不是?”
其实也一样啊,谁也证明不了他就是在我这里住了几天,不是吗?
“他父母说自从你们有了不正常的来往后,他的学习成绩就下降了,而且,他经常看一些不适合学生看的书,那些书是你的吧?”
他叫我阿姨,我大他十四岁,我这里所有的书都是国家允许出版的正版书,我不认为有适合与不适合学生看的书这一说,无论什么样的书,关键是你抱着何种心态去看,我想,这方面,么东他很健康,他有自己的思维。
“很多人反映——包括他父母也说,以前么东并不是每个周末都回来的,但后来就总回来,一回来就上你这里来。是这样吧?”
他是总来,他来借书,他母亲也跟他来过,还说让他多看点书有好处,比上网吧强。
“有人看见你们跳舞,有这事吧?”
有。
“就在这么一间小屋子里?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搂在一起跳舞能不说明问题吗?”
我不懂你说的问题。
“像他这么大的男生很容易受社会和外界诱惑,他心理不成熟,而你是个成熟的女人,有过许多感情经历,你不否认你喜欢他吧?”
不否认,你见了他也会喜欢他的,他是个有人缘的孩子。
“他不是孩子,他是个男人。”
既然认为他是男人,那他就有一个男人的行为能力,他做了什么或不做什么不应该由别人来指手划脚。
“可他毕竟是学生,成年女人对他来说具有神秘感,你不说你三十多了,别人也看不出来,尤其男孩子对女人的年龄总是一头雾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其实,你懂的,我们也不是就认定了你们如何如何的,就是想多了解一些情况,看看是不是能从中知道他的去向。他父母都很痛苦,这你理解吧?”
我理解。他说过要去酒吧或夜总会唱删L,一边赚钱一边找机会发展。
“他并不缺钱,他父母很宠他。”
他认为他缺少理解,他曾说过他母亲不希望他将来搞音乐,认为那是个没出息的行当,他母亲希望他将来能当个工程师,而他就想当歌手。当然,所有的男孩子都会有迷茫的寻求时期,有时,他并不知道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许,他认为当歌手是件很风光的事情。
“他跟你谈过不少事吧,很知心的那种,他一定问过你的意见是吗?”
我对他的建议就是无论干什么都要多看书,丰富自己。
“你们、你们的关系是不是像很多人说的那样、那样……。”
哪些人?捕风捉影吗?我们的关系怎么了?
“他母亲说曾闯进来亲眼看到你在抚摸她儿子,当时的情形都很尴尬……为此,他们母子俩儿发生争吵,这与他出走有没有关联呢?”
我想,他母亲误会了,那会儿,也许那孩子某个地方不舒服,我为什么不可以摸他一下,他叫我阿姨。我的窘迫是他母亲闯入的方式而不是抚摸那孩子的本身。
“可无论如何,你不能说么东的出走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吧,或者说,他有过这念头,但,是你促成了他这么早就离开了家。”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如果我说没有,但确实因为我,才发生了他们母子间的激烈争吵,他说过这事儿,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那以你的观点透视一下他出走的原因,总可以吧?”
我不去说么东,我可以说一说这一代的孩子的整体现象,太关注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以为能主宰自己或他人的命运,实则很幼稚,而且,更多时候是敏感而脆弱的,同时,他们也很孤独,以为没有谁能够理解他们。
“你呢?你是理解他的对吧?”
信任,我们之间有一种信任。
“你认为他的出走与感情有关吗?……”
经不起挫折是这一代孩子的特点,拒绝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打击。
“他向你提出过不妥当的要求吗?你的年龄也并不大,你们有没有那种关系?你刚才说拒绝对他来说是一种打击,是因为你拒绝过他吗?”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很无聊。
“现在出现了很多姐弟恋或是更离奇一些的恋情,你们没谈情说爱吗?你是个单身女子,你需要这方面的情感不是吗?”
……对于涉及到我个人隐私的问题,我拒绝回答。
双克与么东到底有没有或应不应该在小说中发生性关系,这是我一直很踌躇很难下笔的一件事。我的女邻居在《我们全部的往日》里,也只描写过她与男孩子接过吻,男孩子在因为那一吻而颤栗过。那次他在她的沙发上睡着了,他在她的注视中醒过来,他像个处子一样向她微笑,她柔软的唇贴在他的额头上,他的身体抖动了一下,他的颤抖是因她而起,因她的吻而起,那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一个未知的世界。他不是她的情人,他没有情那种沉迷和狂热;他不是她的男人,他没有男人那种老道和世故;他不是她的小弟弟,在他面前,有一种激情在她身体中进发。她实际上希望他是她的儿子,因为,这样才有理由让他完全占有她的灵魂……接下来呢?他们做爱了吗?还是仅此而已?矫情吗?柏拉图的精神之爱吗?女邻居含蓄的语言透着危险性和诱惑性。她是个讲煽情故事的高手。
我忽然发现自己实际上是喜欢这类故事的,煽情也没什么不好,假激情或是假浪漫也总比没有激情没有浪漫丰富。现在,女邻居不再写了这些东西了,为什么?是因为她没有故事没有了个人体验了吗?谁知道呢。
《中间的门》我无法给它一个结尾,尽管我知道一篇小说的高潮部分总在最后。
我又开始出入酒吧了。那条繁华的街上,仿佛在一夜之间又多出了几家酒吧间。装饰风格大抵相同,总是有一个年轻的歌手在午夜时分出来唱歌儿。我不能确定我每天晚上去的酒吧是不是同一家,每天唱歌儿的那个男孩子是不是同一个人,是不是我小说中假定为么东的那个男孩子。他们都戴着墨镜,有时是红镜片,有时换成绿镜片,头发五颜六色。他们有十九岁,或二十岁,也许,过了二十岁。么东离开家时十九岁,已经过去三年了。
那天,是我在酒吧里呆得最久的一个夜里,酒吧的墙壁是红色的,地面铺着红色的地毯,不知道为什么,红色让我感到了疲倦,从一开始就让我感到疲倦,酒吧中央圆柱的四周是幽暗的镜子,我从镜子中看到我自己的形象,那很像我的女邻居的形象,不过,这个时候,我已经不能够清楚地描绘出我的女邻居的形象了。我已经准备离开了,我站起身,最后一瞥映过来的镜子,那里面却是一个陌生的女子。然后,一首歌儿飘进我的耳朵,是《中间的门》里的双克为么东写的歌儿,我记得是我煞费苦心想出来的歌儿。
假如你和我从未一起挥霍过激情/假如你和我从未一起分享过爱情/假如你从未在我面前哭泣……
我半张着嘴,愕然了。
叔本华有一句名言:我即他人,人皆众生。这话难道是有道理的?博尔赫斯说,一切形式的特性存在于它们的本身,而不在于猜测的内容。我的小说没有结尾,不,是有多种可能性的结尾。第一个可能性是这样的,我即双克,即我的女邻居;第二,我编造了我也编造了女邻居编造的故事;第三,双克是小说之外的第三个人,不是我,不是我的女邻居,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但她偶尔会让人们看到她生活的方式,比如,她经常去邮局发一些邮件什么的,可能是一些文章或小说,她大概真的是一个女作家。再说说另一种可能性,就是我在酒吧听到的那首歌儿,事实上,你知道我经常去酒吧消磨时间的,就在那些时候,我把别人的东西“拿”了来,我把它用在这篇故事当中,说成是我或是双克的东西。我是有可能的。
最后,是在一个有风的日子里,我从邮局出来,等在一个车站。我准备去看一个朋友。或准确地说,我去看过去的一个情人,他比我小儿岁,我们不做情人后成了好朋友。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年轻的女子。她穿一件黑色的大衣,戴一顶挺时髦的帽子,她也是个挺漂亮的女子。后来,就发生了一件事,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子张牙舞爪地扑向那个黑衣的时髦女子,嘴里含糊不清地嚷着: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你还我的小么东子!你这个不要脸的……
我等的车来了,我和那个时髦的女子被众人拥挤到车门前,我听到有人高声说:“双桐,怎么回事儿?”
“倒霉,一个疯子。”一个人在睡梦中穿越天堂,别人给了他一朵花花儿作为他到过那里的证明,而他醒过来时,发现花在他手中……
一下子,我,被拥到了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