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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 子

2004-04-29刘庆邦

山花 2004年8期
关键词:花池酒家麦苗

刘庆邦

建敏是福来酒家的门迎,也叫礼仪小姐。到了营业时间,她就早早地站在门口一侧,等待食客的到来。她不必站在门外,只站在门里就行了。酒家的两扇门都是玻璃,一落到底,有人从门外走过,稍一瞥眼,就把透明玻璃后面的建敏看到了。建敏上身穿的是蓝底白花的掐腰中式褂子,下面穿的是黑色长裙,加上从地面到门口起有几级台阶,建敏的身材显得很高挑,为酒家收到了不错的招牌效果。见有人来了,建敏马上拉开门,身体前倾,脸上微微笑着,一只手做出请的动作,说您好,谢谢光临!有人用过饭要走,建敏须及时推开门,关照人家走好,说欢迎下次再来。这一套程序化的动作和说词都是老板教给她的,她都记住了,运用起来也不是很难。可老板说,她的胸应该挺起来,笑得也应该自然些。她听得出来,老板对她的表现不是很满意。她两肩后掰,试着把胸挺起来了,只挺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又收敛成原来的样子。关于笑得自然些,建敏做起来也比较难,她对自己的笑没法作出判断,哪样儿算自然,哪样儿算不自然呢?在酒家的洗手间里,她对着墙上的那面大镜子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笑着笑着,眼泪就浸出来了。老板还有要求,说建敏要是描描眉,搽上口红,化点淡妆,就更好了。建敏塌下眼皮,不说话了。

老板是建敏的姑姑。前些年,姑姑跟着姑父在北京搞家庭装修。他们搞装修攒下了钱,就租了临街的房子,开了这家餐馆。刚来时,建敏不愿意当门迎。虽说站在玻璃后面,因玻璃不遮人,跟站在街边也差不多。街上的人过来过去直着眼瞅她,她很不习惯。她又不是摆在服装商店门口的塑料模特,让人家瞅来瞅去算什么!姑姑说,我是对你好。有的人酒喝高了,就不讲规矩,我怕你上菜时受不了那个委屈。建敏看看那些端盘子端碗的姑娘,她们果然穿的都是短裙,大腿露得怪吓人的。过了一段时间建敏才知道了,当门迎是有条件的,对身材、长相,说话的音质都有一定的要求,不是谁想当便能当的。比如一帮女孩子在台上跳舞,其中必定有一个跳得最好,被称为领舞。建敏在这个酒家服务员中的地位就相当于领舞。也有的服务员不是这样的说法,她们说建敏长得比较能吸引人的眼球儿。建敏不喜欢这样的说法,要么说眼睛,要么说目光,什么眼球儿不眼球儿的。

建敏的活儿不算重,要的不过是个站功。从上午十点到晚上十点,她都不能坐,要一直站着。初开始,她觉得自己的腿都站硬了,脚脖子都站粗了,一天下来,双脚沉得像是拖着两坨铁块子。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这点小苦不算什么,她不声不响就吃下去了。把苦吃到一定时候,她的站功就练出来了,腿就不那么硬了。干这个活儿还得长眼色。有些食客走到门口是犹疑的,进与不进像是处在两可之间。建敏得看到这一点,得赶快迎出来,走下台阶,把食客的犹疑变成不再犹疑。只要把食客迎进门,建敏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别的服务员会把食客像抓接力棒一样接过去,食客或是坐散座,或是进雅间,都由穿短裙的服务员负责。至于把“接力棒”带出多远,伺候到什么样的程度,就看各个服务员的本事了。

饭菜好做客难请,这是流传在建敏老家的一句俗话。以前,建敏对这句话没什么体会,不知道为什么要请客,客有什么难请的。自从在福来酒家当了门迎,她才懂得这句话后面的苦辣酸甜了。这句话应该改一下,叫酒家好开客难迎。建敏现在每天都担心来酒家吃饭的客人太少,担心酒家的客座坐不满。姑姑说的,要是吃饭的客人太少,酒家就不赚钱,就交不起房费、电费、水费、卫生费、绿化费,还有营业税等等。如果酒家赔了本,当老板的姑姑拿什么给她们发工资呢!她们拿不到工资,岂不是等于白干了!在福来酒家的错对过儿,唱对台戏似地开着另外一处酒家,透过一街两行的银杏树,建敏一探头就把对面的酒家看到了,那个酒家规模大一些,档级也高一些,人家不是叫酒家,而是叫酒店。也是听姑姑说的,北京的饭店酒店分七八十来个档级,高等人进高级饭店,普通人只能进一般饭店。福来酒家大约能排到八级,撑死了能排到七级。对面的楼上楼下都有雅间并带卡拉0K的酒店恐怕能达到六级的标准。建敏注意到了,人家的门迎不是一个,是两个,门两边一边站一个。人家穿的是粉红缎子的旗袍,上面花是花,朵是朵,打眼得很。还有人家那种像是城里人才有的神气,都远非乡下来的建敏所能比。建敏往对面酒店看几眼就不敢看了,每到用餐时间,出入那间酒店的男男女女总是比较多,相比之下,来福来酒家吃饭的人恐怕还不及人家的半数。这让建敏心里不大平衡,甚至有些懊恼。她意识到一个当门迎的责任,双倍的责任。她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当门迎当得不好,来这边吃饭的人才这么少。一天晚上,她趁姑姑给供在酒家的财神上完香,把她的想法跟姑姑说出来了。姑姑说,好孩子,你当门迎当得很好。建敏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门前这条南北街道国庆节前刚翻修过,人行道加宽了,铺了彩砖,酒家门两侧还砌了两个长方形的花池。花池是用釉里红的瓷砖砌成的,里面已填满了新土,只是还没有种花。建敏一抬眼就把花池里的新土看到了,那些土不知从哪里拉来的,黑油油的,绒乎乎的,土质相当不错,种花肯定不成问题。也许季节到了秋天,不是种花的季节,好多天过去了,花池一直空着。须知农家闺女的眼里是见不得空地的,花池空着,她心里好像也空着。娘病死后,他们家的地都是由她和爹种,边边角角都种到。像这样两方子地,他们会种上小麦,或是油菜。如果不种小麦和油菜,也会种上大蒜和兰花豆,反正不会让地闲着。建敏问过姑姑,花池里为啥不种花?姑姑说,她给街道办事处交过绿化费了,种花的事归街道上管。建敏又问,街道上是不是等到明年春天才种花?姑姑说,可能吧,不管它。

两边的花池里各有两棵保留下来的高杨树,秋风渐渐凉了,杨树叶子偶尔会落下一片两片。杨树叶子手掌一样大,落在花池里的暄土上瓦楞着,像是轻轻呵护着什么。建敏知道,土里什么都没种,杨树叶子自作多情而已。建敏把池子里的细土用手攥过,土是湿润的,粘性也很好,一攥就春蚕一样在手心卧成一条。建敏抓起一把土在鼻子前闻过,苦盈盈,甜丝丝,还有那么一点腥,是她所熟悉的那种味道,一下子就吸进她肺腑里去了。建敏习惯按农时为土地着想,农时不等人,这两方花池难道要空下一秋和一冬吗?花池闲着也是闲着,别人不种,她来种点什么不行吗?这个念头一撞,建敏心里不由地腾腾跳起来,仿佛某样种子已经种下了,并已在她心头发芽,开花。

她打算种的是小麦。

别人家的孩子到远方打工,父母都是为孩子包一把家乡的土,建敏的爹为建敏包的却是小麦。爹包的小麦不是一把,而是两捧。爹找了一个塑料袋,把塑料袋放在麦荧子上,往里装了一捧,又装了一捧。爹用麻绳把塑料袋扎了口,外面又包了一块旧手绢。建敏没有阻拦爹,爹想包什么,就让他包什么;爹想包多少,就让他包多少吧。爹给她准备的有一只帆布提包,提包里只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反正别的也没什么可装。爹一边把小麦往提包里放,一边对建敏说,这些麦子都是你种出来的,啥时候想家了,你就闻闻这些麦子。建敏只点点头,没有说话,也没有看爹。她眼里的泪不是一包,是两包,两包泪都包得满满的,她要是一开口,眼泪就会掉下来。

村里的男孩子女孩子早就开始外出打工了,建敏出来打工算是晚的。前两年,爹说她年龄还小,舍不得放她出去。今年她超过了十八岁,爹说,你想出去就出去吧,我不能把你老拴在家里。建敏对外出打工并不是很积极,她说,我要是出去了,谁帮你种地呢?爹说,那点地我自己种得过来。她又说,那,谁给你和我弟弟做饭呢?爹说,你放心,饿不着我和你弟弟,你一走,我自己就会做了。不是爹撵你出去,爹也知道外面的钱不是好挣的。可你要不出去打工,不光咱家的房子翻盖不成,恐怕连你弟弟上学的学费都成问题。那天一大早,爹送她到镇上搭汽车,弟弟建根睡在床上还没醒。弟弟刚上小学三年级,正是贪玩贪睡的时候。她来到床前,叫着建根,建根,我走了,你跟爹在家里好好的。她叫得声音发颤,建根还是没醒。她把手伸进被窝里,摸了摸弟弟。弟弟的小身子瘦瘦的,脖子里涩拉拉的,上面有不少泥皴儿。她的眼泪再也包不住,呼地流了出来。娘死那年,弟弟才一岁多一点,是她把弟弟拉扯大的。她代替娘的职责,把弟弟管得很严。有一次弟弟没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她打过弟弟,打得很厉害。弟弟叫着,姐,姐,别打了!她说,你不好好学习,就得打你!她后悔不该那样打弟弟,心疼得差点哭出声来。她对爹说,我走后,你别打我弟弟。爹说,我不打他。好了,走吧。

建敏和酒家的姐妹们没有别的地方住,下了班都是住在酒家,她们把酒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有的睡折叠床,有的睡桌子,有的睡在拼起的椅子上。建敏更省事,她在地上铺一张草席,睡在地上。有姐妹说,别睡在地上,地上凉。建敏说,没事儿,这样省得翻身时掉在地上。姐妹们都笑了,人已经在地上了,再掉还能往哪里掉呢!趁酒店打烊时,建敏把带来的麦子分出一半,悄悄地往花池的土里撒。她把麦子装在口袋里,装作掏麦子时不小心,麦子自己就撒在土里了。每撒下一小撮,她就马上用脚趋趋,踩踩,把麦子埋住。她的样子很胆怯,生怕人家发现她在种麦子。时间差不多到了半夜,街上静了下来,只是偶尔有一辆小车经过。每开过一辆车,建敏心里就一惊,撒麦的动作就停了下来。当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路过时,建敏吓得赶紧从花池里跳出来了,她好像在说,我什么都没干,只是到花池里看看。一个服务员问:建敏,你在外面干什么呢?再不进来,我们就锁门了!建敏说,我看看有没有月亮。这样说着,建敏想起,自从她来到城里,一次也没看见过月亮。她抬头往天上瞅,天上灰蒙蒙的,哪有月亮的影子呢!姐妹们又笑话她了,你当是在老家呢,城里这么多灯,早把月亮给遮住了。

把麦子种在花池里,好像同时种在了建敏的心田里,这一下建敏有心可操了。她明明知道麦子种下后要等五六天才能发芽,可麦子种下的第二天,她就禁不住往麦地里看。这时花池的概念已经淡去,被麦地所代替。她站在左边,看右边的麦地;站在右边,看左边的麦地。看着看着,她的目光就有些发虚,有些走神儿。她走神儿走到老家去了,似乎看到大片大片的麦子已经出齐,并由鹅黄变成了葱绿。回过神儿来她有了一点顾虑,不知道城里的土地适合不适合长麦子,她从老家带来的麦子服不服北京的水土。午后,天下起了小雨,建敏十分欣喜,她觉得老天爷真是顺她的心意呀,她刚把麦子种上,老天爷就下起雨来了。雨下得不是很大,几乎看不见雨点儿。往银杏树上看,才能看见银杏的叶子乱点一气。这让建敏想起一个儿时的游戏,一个孩子伸着手掌,另一个孩子用一根指头往手掌心里点,一边点一边念,点点豆豆,开花一溜,小狗搬砖,握住老千,老千开门,呼拉一群。念到呼拉一群时,伸着手掌的孩子方可以收拢指头,去握另一个孩子的指头。如果把手指握到了,就算赢了。握不到就重新点点豆豆,再来一遍。眼前的情况像是银杏叶子一直伸着手掌,而雨点伸着小指头纷纷往银杏叶子上点,点点豆豆不知念了多少遍了,银杏叶子一次也握不住雨点的手指头。然而麦子地里的土色儿变深了,由黄黑变成深黑,由深黑变成油黑。大片的杨树叶子把细密的雨点收集起来,收集到足够大时,变成悬胆似的水珠,才从叶尖处坠落下来。水珠在叶尖所指定的地点连续坠落,地上就砸出一个个小坑。小坑土变细,泥变稀,呈现出灰白的水光。有了这场难得的好雨,小麦不发芽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小麦没让建敏失望,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建敏开门一看,小麦发芽了。小麦像是听到了口令,说发芽,

都发芽,说立正,都立正。小麦刚钻的芽是鹅黄的,真嫩哪,嫩得让人舍不得碰。而那些芽又是针形的,颇具锋芒的样子,像是不许人们碰,谁碰就扎谁一下子。建敏有些感动,她差点喊一声,快来看哪,小麦发芽了!她没有喊,这还是她的秘密,已经发芽的秘密。一个服务员发现了麦芽,哟了一声对建敏说,我看着花池子里发出来的怎么像麦芽子呢!建敏笑了笑,没说是麦芽子,也没说不是麦芽子。姑姑一眼就把麦芽子认准了,她问,这是谁种的麦子?服务员们一时有些害怕,都不敢承认。姑姑看着建敏,问是不是她种的。建敏的脸很红,不承认是不行了,她说,是我种的。她以为姑姑会吵她,不料姑姑说,花池子空着也是空着,种点麦子挺好的。麦苗子不怕冻,一冬都是绿的,我就喜欢看麦苗子。你种得有点稀,再种稠点就好了。

针形的麦芽很快展开了,一个叶变成两个叶,两个叶变成四个叶。好比一卷子画,一打开就漂亮了,一卷变成多幅,鹅黄变成葱绿。可在建敏看来,再好的画也比不上她的麦苗,风一吹,麦苗的头发就飞扬起来,就会跳舞。画上的东西会跳舞吗?她的麦苗还会长高,出穗,画上的东西会出穗吗?一对老人在街边散步,他们看见麦苗停下了。老太太说,快看,麦苗儿!老太太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老爷子摘下-瞧低头一瞅,说不错,真是麦苗儿。老太太说,好玩儿,花池里怎么会长出麦苗儿呢?老爷子说,这有什么奇怪的,肯定有人在花池里种了麦子。老太太说,依我看麦苗比花儿还好看呢!老爷子说,农民意识。两个老人的对话建敏都听见了,她禁不住想乐。一个像是当爸爸的,看见麦苗也不走了,对身边的女儿说,这是麦苗儿,可不是草,你要认准喽。女儿只看了一下,似乎对麦苗儿不大感兴趣。爸爸说,咱们吃的面包面条,还有馒头,都是麦子做的。女儿的问题来了,咱们吃的面条是白的,麦子怎么是绿的呢?爸爸笑了,说我的傻闺女,这是麦苗,麦苗还要拔高,抽穗,扬花儿,结籽儿,把籽儿磨成面,才能做成我们吃的东西。女儿长啊了一声,表示知道了。这父女俩说的话更好玩儿,建敏再也绷不住嘴,粲然笑了出来。建敏的牙又细又白,闪着瓷光,平常不笑的时候都像是在笑,一笑就显得光芒四射。此后,建敏发现每天都有人注意她的麦子,有人对着麦苗能瞅好一会儿,还有人在麦苗前照相。建敏心说,这是我种的麦子,你们看吧。她对每一个人都很欢迎,从中得到相当的乐趣和满足。

姑姑说,建敏,你现在笑得比以前自然了。

建敏说,是吗?我也不知道。

也有人对麦子不喜欢。一天,街道上的一个干部把酒家门前的麦子看到了,大声问,怎么搞的,这是谁种的麦子?

建敏吓得不敢说话。姑姑笑着迎出来了,请干部进酒家喝茶。干部不喝茶,还问麦子是谁种的。姑姑没说是谁种的,只说,这两片绿,不是挺好看的嘛!干部说,好看什么,北京城里怎么能种麦子呢!你当这是你们老家门前的自留地呢,想种什么种什么。种麦子影响首都的市容环境,你知道不知道?你马上把麦子给我拔掉!姑姑说,我也不知道是谁种的。干部说,你帮我打听一下是谁种的,让他马上拔掉,一棵不剩。姑姑说,帮你打听一下可以,让人家拔掉,我可没那个权力。

干部走后,建敏看着姑姑,意思问怎么办。姑姑说,要拔他自己拔,我们习‘不管呢!又不是我们种的,凭什么让我们拔!我最不爱听他老拿北京吓唬人,怎么,北京人就不吃粮食了?

秋风凉了,银杏树的叶子很快变黄。建敏不明白银杏的叶子为何黄得这样快,前两天还是绿的,还有上岁数的人在树下捡拾银杏白色的果实,转眼之间,满树的叶子说黄就黄了。银杏叶子的黄是一种明黄,叶面像上了一层黄釉,太阳一照,闪闪发光。又好像叶片把太阳的能量和光芒储存下来了,使树上的叶子变成了无数个金黄的太阳。建敏不愿意让银杏的叶子下落,希望叶子能在树上保留得时间长一些。然而冷空气来了,大风刮了一夜,建敏早上开门一看,“太阳”落了一地,层层叠叠,连门口的台阶都盖严了。建敏呀了一声,几乎不敢出门,像是怕踩坏了满地的“太阳”。她往两边的麦地里看了看,麦地里也落满了银杏叶。有麦苗顶着,银杏叶不能完全平铺,有的落在麦苗根部,有的在麦叶上搭着。麦苗似乎也看见每天都关注它们的建敏了,它们仿佛纷纷推着树叶向建敏招手,说建敏姐姐,我们在这里呢!麦苗地里落进黄叶,这是又一种黄绿分明的景象。把目光看散了,还以为是草地里开满了黄花呢!可惜建敏不会画画,也没有照相机,她要是能把这好看的景象画下来或照下来就好了。穿着橙色马甲的清洁工过来了,他们把街道上的落叶扫成一堆一堆不算完,还跳进花池,把麦子地里的落叶也扫了下来。建敏不想让清洁工扫麦子地里的落叶,不愿看到清洁工踩她的麦苗,见清洁工的大脚在麦苗上踩来踩去,她心疼得几次想对清洁工说别扫了。她到底没说出口,还是因为她胆怯,麦苗一样胆怯。麦子种在人家的地方,她不敢承认麦子是她种的,就无法保护那些麦苗。

下雪了。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一上来就下得很大,天地一片白。两片麦地的积雪有半尺多厚,不用说,麦苗都被白雪覆盖住了。建敏知道,麦子是很喜欢下雪的,在他们老家,有麦盖三层被头枕白馍睡之说。可建敏每天看麦苗看习惯了,一旦看不到麦苗,她心里稍稍有些着急。她走下台阶,一手往上拉着袖口,一手把积雪拨开了,一棵麦苗露了出来,在晶莹的白雪中,麦苗显得碧鲜碧鲜。然而她似乎听见麦苗在说,我睡得好好的,你把我的被子拉开干什么!建敏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把被子重新给你盖好。她把拨开的雪拨回原处,并从别处又捧来一捧雪,等于给那棵麦苗多加盖了一层被子。

酒家门前这条街不是商业大街,不是很繁华,但商务大厦还是有的。除了矗立在街北口的商务大厦,还有宾馆、小型超市、音像制品商店、茶艺馆、杂志社、装饰公司、歌厅、国家某个矿业部门的信访接待处、报刊亭等等。那些地方,建敏只到小型超市去过,在里面买过一点日常用品。别的地方她一次都没进去过。有的门面别说让她进去了,她连多看一眼都不敢看。离福来酒家最近的是那个信访接待处,建敏每天都看见一些远道而来的矿山人,站在铁门外面,等候开门。他们穿戴都不好,个个都是愁眉苦脸,一看就是进京告状的。他们有的少了胳膊,有的少了腿,有的是娘领着儿子,有的是爷爷领着孙子。还有一次来了一大帮妇女,她们一到门口就集体痛哭。建敏听出来了,原来她们的男人都在一次事故中死了,她们在为男人而哭。建敏最不敢看的是那家歌厅。歌厅白天不是很显眼,一到晚上就热闹了。歌厅门口扯了灯棚,数不尽的彩灯乱闪一气,把人的眼都晃晕了。透过歌厅的大玻璃门,可见一个摆满各种酒瓶的大吧台,吧台外面是一溜可旋转的高脚凳子,凳子上坐的几乎都是年轻女郎。那些女郎画着浓妆,穿着短裙,面目都很妖冶。她们不是朝着吧台抽烟,喝酒,而是一律脸朝外面,满怀期待。见有客人进来,她们就赶紧迎上去了。还有的女郎干脆到门外的灯棚下面去了,只要有男人走过,她们就热情相邀,叫着老板或大哥,请到里面潇洒一下。按自己的理解,建敏认为歌厅不是好地方,不是干净地方,好像多看一眼就会脏了自己的眼似的。她对歌厅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好像那里蹲着一只狼,稍不警惕,她就会被狼吃掉。

他们村里有一个闺女,出外去打工挣了不少钱。爹用闺女挣的钱盖了楼房,闺女还掏钱给弟弟买了运货的汽车。闺女每次回家,都是戴着金戒指,金耳环,脖子上还挂着手机。村里人都说,一个闺女家外出打工,哪会挣那么多钱,除非那个闺女干的是不正当的事,挣的是不干净的钱。以前建敏想象不出,同村的闺女是在什么样的地方挣钱。现在建敏把那个闺女和这个歌厅联系起来了,她甚至认为,那个闺女也许就在这个歌厅里,她避免往歌厅那边看,也有避免看见那个闺女的意思。倘是万一与那个闺女碰了面,那闺女不嫌丢人,她还嫌丢人呢!

到这个酒家打工之前,建敏外出打工的机会是有的,有人约她到广州的一个厂子检验灯泡,还有人约她到温州的一个厂子做服装,爹都替她把人家回绝了。检验灯泡,爹说怕伤了建敏的眼睛。做服装,爹说建敏不会。建敏明白,不让她跟着一个可靠的人出去,爹不放心。姑姑开了酒家,姑姑说,让建敏跟着我去干吧。姑姑一说,爹就答应了。建敏临走,爹干咳了好几声才说,建敏,爹得跟你说句话。建敏见爹的脸色有些吓人,知道爹要说什么。爹说,钱,挣多挣少都没啥,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就算对得起你娘了!

过春节时,酒家照常营业,建敏没有回家。建敏给爹写了信,报了平安,还寄了钱。爹把电话打到酒家来了,建敏一听是爹的声音,就哽咽得几乎说不成话。爹问,建敏,你怎么了?建敏脸上使劲笑着,眼角还是有眼泪流下来,她说,爹,我挺好的,您身体好吗?爹说我身体很好。我弟弟建根呢?学习用功吗?提起弟弟,建敏喉头又哽咽了好几下。爹说,建根懂事了,学习知道用功了。建敏想跟爹说说麦子的事,爹说好了,就这样吧,把电话挂了。

麦苗还存在着。过了春分到清明,麦子起身了,并开始拔节。只是麦子显得瘦一些,发棵发得也不多。要是在老家,建敏会给麦子上一些化肥,浇两遍水。这里没有化肥,也没法浇水。她在心里对麦子说,对不起,实在是委屈你们了。她梦见麦子长得很好,面积也很大,一片绿汪汪的。除了麦子,还有油莱。油菜已开花了,东黄一块,西黄一块。建敏不记得自己种了油菜,怎么会开出这么多油菜花儿呢,建敏仔细看了看,油菜花的花瓣落了一地,还落在油菜叶子上,把叶子都染黄了。看来真是油菜,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麦子里也有油菜的种子?醒来后建敏觉得有些可笑,原来她把北京的麦地梦成老家的麦地了。

没办法,麦子后来还是被人拔掉了,没等出穗扬花就拔掉了。那帮人大概是城市绿化队的,他们自专得很,不由分说,跳进花池,像拔草一样就把麦苗连根拔掉了。他们接着用铁锹把土刨开,却没栽什么花,栽的是一丛一丛的草。

种草就一定比种麦子好吗?建敏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把她种的麦子拔掉,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栽草,她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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