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刁斗
2004-04-29刘嘉陵
刘嘉陵
十八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季,我和刁斗初识于沈阳少帅府后巷八号——辽宁作家协会当年的办公地。他蓄着规矩的短发,穿着规矩的半袖衫,和我握手时笑得也很规矩。人们告诉我,这个好青年名叫刁铁军,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在省电台服务几年后,实在太喜欢文学了,就调到了省作协。
这个好青年其实早已显山露水。一九七九年我们一块在一张为高考学生提供的小报上发表时文,我还记得他有一篇慷慨激昂的东西登在头版头条,名字叫《自豪吧!自卫反击战的英雄们》。读大学时,他还写过一首歌词《脚印》,谷建芬谱的曲,传唱于大江南北。在歌词中,铁军同学告诫我们:可以喜爱洁白的雪花,但要从大自然中悟出人生的道理,不要虚度了年华。
十八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季以后,短发的刁铁军渐渐化作长发的刁斗,包括我在内的许多文学青年也共同步人了“愤青”时代。刁斗本来是刁铁军的笔名,一个十分中国化、古典化的名字(“戍楼刁斗催落月”、“刁斗声中忽惊岁”)。但在刁铁军这儿,这个笔名反而意味着一个愤怒的青年与旧我决裂的起点。从那以后,即使到银行取钱等俗事给他带来再多的麻烦,刁斗也再未以刁铁军的名义出现在社会舞台上。
长发刁斗渐渐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起来,穿了件质地松软的红色坎袖上衣,短裤,拖鞋,坏笑于作协机关各个角落。在沾了酒精的聚会上,他要闭着眼扭着身唱崔健的《假行僧》,并伙同我们几个用周璇《四季歌》的旋律合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此后再用“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倾注意”的腔调去唱“春季里来百花香,大姑娘窗下绣鸳鸯”。不过他最精彩的节目还数用摇滚形式演绎当年的少儿革命歌曲:“小弟弟,小妹妹,大家来开故事会。你讲黄继光,我讲董存瑞,雷锋王杰邱少云,革命精神放光辉……”
这时候,刁斗已不再写诗,小说的初期尝试后,开始向他认准的某些方向较劲。他是个干力气活的好手,写东西有壮士风范,好勇斗狠,刀刀见血,几十万、几百万字埋头写下去,颈椎都弄出了毛病。你不论什么时候往他那个写作间打电话,多半都会找到这位壮士。那些日子里,我不幸为刁斗做了个小小的贡献。那是一次笔会,我与刁壮士同居一室。那次的笔会被啤酒、扑克、怀旧歌曲和迪斯科占满了,是真正的狂欢,惟独没有笔和纸的位置。一日晚饭后,我在洗手间冲淋浴。冲罢,我开始在大镜子上寻找自己的胸大肌。洗手间雾气腾腾,镜面模糊不清,我用手划了下镜面,右手食指忽然锐利地疼痛起来。原来镜面上有一道裂痕。那镜子我们用了几天了,但雾气和对于胸大肌的自恋干扰了我的记忆。打扑克归来的刁壮土见到我那只包扎的手指刨根问底,之后在他的单人床上抱腿翻滚,笑起没完。后来,这个细节就出现在《作为一种艺术的谋杀》中,作为美女丰丰浴后在大镜子上画眼睛的原始素材。我以我血为一个小说家的重要作品添了颜色,但美女丰丰却承蒙了刁壮士的怜香惜玉,小说中的洗手间镜子没有裂痕。
在刁斗的小说系列中,《作为一种艺术的谋杀》也许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部,他后来的许多重要作品都与《谋杀》有着某种互文关系。这类作品的基本内容都是城市青年男女之间错位的、迷乱的情爱,这些奇男俊女通常都是小资或白领,一个比一个有个性,我行我素,爱谁谁。他们仿佛生活于烟火尘俗之外,他们只为刁斗心目中的爱和情欲活着,或死去。对此,我们一些朋友曾存有深深的忧虑,觉得小说家刁斗对于好青年刁铁军的反叛,走得也忒远了。但是小说家刁斗一意孤行,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他笔下的青年男女越来越放肆,越来越惊世骇俗,他们胆大妄为,一不做二不休,浑身上下充满了激情。这样的叙事语境与好青年刁铁军的歌词《脚印》反差太大了,但个中必有缘由。由刁斗的情爱小说我们没法不联想到用“身体写作”的诸位“美女作家”。我不清楚那些“美女作家”的真正写作动机,却坚持认为,刁斗这类小说的写作原动力是愤怒——而这种愤怒又绝不仅仅源自男欢女爱本身,它们有着更为深广的社会、历史成因。
刁斗最为愤怒的是虚伪,他不提这个事时还可以嘻皮笑脸,一提它气就不打一处来,努力调动最恶毒的语言甚至于沈阳市井的脏话,不遗余力地抨击它。他心中的虚伪之最即是国人对于性的虚伪了,不过后来的刁斗,已将这愤怒升华为一种智性的、持久的因而也是勇敢顽强的探究。与许多青年小说家不同,刁斗在他的小说中张扬的是情欲,而不是爱欲或性欲。他执拗地认为所谓“爱欲”已近于虚伪,而“性欲”又差不多使人降低为动物。只有灵与肉和谐统一的“情欲”才是健康男女之间理想的状态。因此,刁斗的掌上人物在让我们目瞪口呆之时,也每每令我们为那些沉痛的激情而激动。可惜我们许多人只剩得那份沉痛,而不再具有那份激情了。
刁斗的情爱故事拒绝圆润,甚至拒绝诗意,他好像总在用钝刀之类的东西悄悄地割我们心灵中最幽暗的地方,让我们心里不是滋味。这家伙笔下的男欢女爱过于惨烈,形而下的也是形而上的,像法国故事片《巴黎最后的探戈》给我们的感觉一样,让人心里闹得慌。他的作品就是在这样的惨烈和“割痛”中获得了深度、力度和人性的尊严。
在我的印象中,刁斗的为数众多的小说仿佛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相对封闭地写现代情爱,另一类则是将现代情爱重叠在相对开放的社会历史视野之内。窃以为,“重叠”式写法在他的写作中或许意义更为重大,他曾有一部中篇小说的篇名即是《重叠》。在刁斗的偌多小说中,给我印象更深的是他那些“重叠”性的作品,比如《延续》、《初吻》、《真纯岁月》等等。这些作品将少年的情感成长重叠在复杂的成人世界以及成人世界之后更为斑驳的历史背景中,还是男欢女爱,还是情欲的迷乱,还是诡异的想象与创造,然而在人类延续和社会历史的多重光影中,那样的迷乱更惊心动魄,常令我们像刁斗的又一部作品名称那样——“为之颤抖”。
在与刁斗相处的许多岁月里,我们无数次地为小说争论着,急头酸脸,不共戴天,道不同不相与谋的样子。许多年过去了,我们这些生忙于已完全熟透,我也逐渐理解了刁斗的小说趣味——反讽的、略述的、书面语的、间离的、讲求结构机巧的叙事方式。我眼中的刁斗是从书本到书本的书斋式作家,以智慧化写作为天职,这一点有些像阿根廷国立图书馆的某任馆长博尔赫斯。他对于将窗外现实信手入书的写作方式不屑一顾。他阅读最多的是一部部世界名著,语言营养主要来自于翻译文体。不过,这里边存在的相应问题是,就算那些译文再信、达、雅,毕竟也只是间接文本,刁斗迷恋于它们的结果,是使他的小说语体过于雅驯和书面化。即使一个破口大骂的场面,经过刁斗式的略述,也多半会显得文绉绉的。当年他最为得意的一件事是扬州的一次会议后,大家都忙着去游瘦西湖和其他扬州胜境,从未到过此地的刁斗居然不为所动,躺在宾馆床上读了一天雅言雅语的外国小说,像是他笔下的又一个奇男子在袒腹东床。
刁斗在以他特有的方式表示对俗世的不屑吗?后来我们渐渐明白了,他的心灵深处从未与这个世界隔绝过,他骨子里还是人世的。他在以愤怒的方式寻觅这个世界某些可以让他一爱的东西,比如激情的、单刀直人的、灵肉同一的情爱。
十多年过去了,刁斗作为一个小说家已成了气候,他的长篇《证词》、《回家》,中篇《身体》、《解决》和短篇《捕蝉》、《古典爱情》等许多作品(包括前面提及的若干部),都值得人再三玩味。这个人愤怒依旧,诡异依旧,嬉笑怒骂依旧,但他仿佛又回到了人民的怀抱。许多年前,我们混迹各种宴会当食客时,刁斗出门人户皆大摇大摆,旁若无人。而去年冬日,我们说着话步入一家餐厅时,我们的朋友刁斗忽然意外地停了下来,执意让同行者先行,然后尾随着进去。酒桌上居然还敬起酒来,甚至学会了布菜。但他今日的谦和同他昔日的愤怒同样是非功利的。父亲去世后,他们夫妻俩同伺候卧床不起的父亲近十年的母亲一块生活。那对婆媳大约是我们视野里最为优秀的两位妇女了,她们像真正的母女一样一块讨论菜谱,讨论窗帘的色调,讨论某一本书或某一部电视剧,声音清越并轻盈,有学术气。据说婆媳中一人若外出,另一位在家观电视剧者要做一些记录,然后向外出者认真传达。有这样一双好女人做背景,刁斗身上的许多谜面都有了谜底。
“刁斗”,古时军营用具,铜质容器,有手柄,在遥远的边塞,日间用来烧饭,夜间翻转来打更。烧饭时一身烟火气,夤夜击更时,又清幽玄远,仿佛白发征夫梦中的家乡锣音。
小说家刁斗已进入中年,烟火气渐浓,加上说书人的一副好身手,更热闹的好戏应该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