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子到于坚
2004-04-29立山
立 山
一个朋友问我;“你如何看待海子的死亡?”我想了想说:“这和内心有关。”然后,这位朋友忽然话锋一转,脱口说道:“海子之后就没有诗歌了。”我惊讶之下,说:“你这么认为就是忽视了许多诗人,包括于坚的存在。这个存在比海子的存在更有力度。”他停了停,说:“于坚?听说过,但没读过他的东西。”
这个讨论发生在网络上,我和这个比我年轻几岁的朋友,在两个相距千里的城市,面对两台宽带上网的电脑,完成了下面这段很有意思的对话。我很庆幸我们不是在现实中交谈,不是看着彼此的眼神和手势。我知道我无法在这种尴尬面前保持平静。
但我从他的谈论中无疑获取了这样一条信息:更年轻的孩子们把海子当作诗歌的标准或惟一途径,并顺理成章地拒绝了其他道路。所以“海子之后就没有诗歌了”。我相信,持此观点的人决不在少数。
我想到了我对海子的阅读历程。在那个大学二年级春天的午后,我抱着厚厚一本《海子诗全编》从一家三联书店里走出来,感到一阵惊慌失措和喜悦。此后的两年,我沉浸在海子营造出的虚幻世界中,逐渐进入一种忧郁和沉默的状态。那段时间接触的书也大多类似。
我在各种“大词”和“宏大理想”中游荡了两年之后,被一种深切的荒谬感笼罩了:我发现自己所写的东西从未出现在我的视野之内,它们冷漠、孤绝、空旷,充满宣喻式的“警句”和四分五裂又左右缠绕的意象,而我所在的生活却缺席了——句话,我所写的居然与我无关!
那是1999年夏天,在逐渐闷热的气氛中,我对自己的写作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当时许晖在给我的一组诗歌写的评论中,开头就引用了鲁迅先生的一句话:“青年多不可信。”他没有直接说我的诗好或是不好,但毫无疑问,他对这种单纯依赖“激素”的青春写作深表怀疑。
(即便现在看来,我对当代诗歌的接触与理解也是相当滞后的。事实也只能如此,上世纪80年代中期诗歌流派纷起、各种“先锋实验”层出不穷的时候,我还在破旧不堪的乡村学校读小学,而整个高中时代又一直在汪国真的泥塘里翻滚。但阅读的闸门一旦打开,冲决而出的激情就势必汹涌。)
1999年的时候,于坚早巳成名,而且一年之后,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蓝星诗库”出版了《于坚的诗》,这等于正统诗歌开始正式承认他的地位。我第一次大规模接触于坚的诗就是因为这套“蓝星诗库”,那时距他写出著名的《尚义街6号》已经7年了。也正是在那时,我开始相信那些山川、河流、草地是能够成全一个诗人的,而一个诗人的崛起也可以使一片巨大的土地闪现光芒。
我至今都认为,当代汉语诗人中,海子和于坚是最好的两位。他们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诗歌理念、两种风格迥异的诗歌语言在当代语境下所能达到的高度。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我确信海子之后不仅有诗歌,而且还有可能是一种更具生命力的吟唱方式。
从某种角度说,海子和于坚都是“先锋”的,他们都和现存的话语秩序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对主流构成了叛逆,这也是他们早期备受质疑和反对的主要原因。但我更倾向于把他们视作“传统诗人”,海子接续的是屈原、荷马、但丁、弥尔顿、歌德的传统,于坚则遥远但迫切地呼应了唐诗和宋词,他甚至直接把那些古诗词塞进自己的诗歌,又不使人觉得难受。
在对自己诗歌信念的表达上,海子显得语无伦次,他因迫切与激动,忽视了词语、句子之间的基本联系,他的诗论在体式上接近《圣经》,有时甚至比他的某些诗歌更难于读懂。于坚则不同,这个“看起来比旁边的人重”的胖子,他对诗歌的讨论呈现出一种雍容和宏阔,他坚决“反对诗歌写作中的进化论倾向”,认为“诗人应该彰显大地那种一成不变的性质。”更为重要的是,于坚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诗歌推开各种知识、哲理的纠缠,与身体,与实在的生活发生实在的关系。比如“四月”,“它不是诗歌的四月/不是花瓶的四月坏是敌人的四月佗是大地的四月”(《关于玫瑰》),于坚就是要剥掉那些套在“四月”上的各种光环和隐喻,还原到一个花鸟虫鱼的“大地的四月”。而拆除这些经年积累的知识的枷锁,不仅异常艰难,而且还要冒着被指为“非诗”的危险。
海子和于坚都坚持了诗歌“抒情”的传统,既不屑为各种观念传声,又鄙视了崇尚“解构”的文字游戏。但抒情之间又有巨大区别,这尤其表现在他们对待“大地”的态度上。在海子的话语系统里,大地是虚的,抽象的,包括大地上的植物都具有了形而上的特征,这个大地是神的大地,象征的大地,它的存在是为了与天国形成映照。正是这个大地无法载负海子奔向终极的脚步,使他在半路上遽然退场。但于坚站在他的大地上,像一个真正的耕作者那样,耕耘,种植,收获,悲伤或者窃喜。这个生长五谷禾稼的大地,使得于坚在仰望的时候,不必担忧和恐惧,因为脚下有真实的立足之处。
正是在这片土地上,于坚发现了令人“泪流满面”的各种细节,那些光线、色彩、声音、味道,那些具体的现场,可以触摸的身体。
他看到了日常生活的诗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