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与诚实
2004-04-27丛立新
丛立新
仔仔细细读完《童心可以欺骗吗》,得出的结论是:好像没有太多可写的,该文作者基本将我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巧得很,放在桌子上的这篇文章被来访的一位“外行”朋友读了,并且发表评论,俨然完全不同的看法。吃惊之余又分别向另外一些“内行”、“外行”请教,再吃一惊,原来不少人对那位教师及其做法表示理解甚至支持,而且不只是“外行”们。
既然那么多的人持不同意见,看来文章还是值得写,至少应该清理出一个逻辑,能够给自己的看法找到立场,也试一试能不能说服别人。
分析一下,批评者的观点主要有二:第一,教师使用了欺骗的手段,自然就是不对的;第二,这样对待生命,本身是残酷的,会扭曲学生的善心与良知。这样两个方面都与教育的基本精神相违背。仔细想想,也正是在这样两个观点上,我与文章作者及若干教育工作者们很自然地达成了默契。
概括起来,支持那位语文教师的“内行”与“外行”们的观点大约也有两条。第一,如果教师做得比较有技巧,不像文章中所说的那样连“作文提示”都事先准备好,学生们是不会发现教师的“故意”的,那么也就无可非议。第二,死亡也是生命过程的必然,让孩子们学会面对,有其特殊意义。
正好是相互冲突的两种观点,能不能分出个是非正误呢?权且从批评者的立场出发,将我们的理由充分地演绎。
首先,如果我们支持或者默许那位教师的行为,类似做法的界限又该如何把握?因为一旦剥夺小金鱼的生命被允许,那么似乎有充分的理由擔心,也许明天出现在课堂里的是一只羔羊,展示一下它们吃了沾染不合格农药的青草后如何丧生;后天呢,也许将是一头小鹿,通过观察注射海洛因或者冰毒怎样令它倒毙……不见得是危言耸听吧,既然有那么多的人认为那位教师对待小金鱼的做法并无不妥,这样的推论似乎也顺理成章。那么,对于尊重弱小者的教育,对于珍惜生命的教育,对于保护生物多样性的教育,又该到哪里去寻找起点呢?写到此处,我好像能够看到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在各种各样的动植物面前认真地计算:这个可以杀掉,那个需要保护……场面实在有点恐怖。
生命与死亡之间的复杂纠葛,的确是人生学习的重要课题。美国的人类学家米德在考察原始部落文化时曾经惊奇地发现,那里的儿童和青年对待死亡的态度要比所谓文明社会中的同龄人达观得多。由于没有种种文明社会特有的禁忌,年轻人得以自然地接触到各种生命的夭折和流逝,死亡对他们不过是常态的生活链条中的一环。因此,即使面对亲人的逝去,他们也能泰然处之,有悲痛而无惧怕,有惋惜而无恐慌。的确,人类在从野蛮走向文明的长征途中,时时在不知不觉中疏离了许多生命过程中最本真的意义。就此而言,教育要不要引进有关内容,让孩子学会理解和接受死亡?确实是个有价值的话题。不过尽管如此,这位教师的做法仍然是难以令人赞同的。毕竟,死亡与生存一样,对于人类是严肃的、具有终极意义的重大问题。如果我们有朝一日真的将死亡教育引进学校,引进课堂,我想,那应当是庄重静穆的,能够向孩子们昭示生命和死亡的尊严的,能够让他们领悟生活和存在的意义的,能够提升他们关于人生哲理思考的,而不应当是小金鱼式的死亡。
最后,是连自己也有点困惑了的,在我们有关的教育中,是否还存在或者需要某种最后的防线——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说是至高无上的原则?不允许在任何情境中变通,不能在任何目标面前“从权”,不可以为任何条件而“灵活处理”?应该有的吧,至少许多人会如我一样希望有,就比如诚实、不欺骗。论证如此严肃的题目,显然这样一篇短文是绝对不够的,我自知也没有如许功力。忽然想到,关于诚实、欺骗与谎言,宗教的态度倒是最彻底也最有效的,颇富启示。摩西十诫、古兰经、佛教的戒律,通通将说谎视为罪行或不敬,世界上三大宗教无一例外,恐怕原因已经超越了宗教自身,反映了人类内心深处的信念。直接以命令呈现,将颁布命令的理由和权力推到了上帝、安拉和佛祖那里,你还要怀疑吗?
当然,人类已经离开伊甸园,又尚未进入西方乐土,尘世的纷繁错综令我们有时的确会无奈地背弃诚实,比如善意的欺骗和美丽的谎言,相信多数成人都知道一些这样的故事。然而那是特例与迫不得已,是不能够作为教育活动中欺骗行为的借口的,因为在这种活动中我们面对的是最纯洁和稚嫩的童心。至少就这个例子而言,我看不出这个教师必须采取欺骗手段的理由,即使让孩子们观察一下小金鱼的状貌和动态,写出一篇内容充实的作文也足够了。不知这位教师是否想到,他实际上承担了多么大的风险,因为一旦学生明白了他们的真情与泪水只是教师操纵的道具,那么这一出课堂剧可能付出的代价将是难以估量的高昂,不仅是他个人威信的动摇,更糟的是教育价值的丧失,即使采用最功利的角度,这毕竟只是一次作文练习课,值得吗?
希望越来越多的教师,对于诚实的意义,能够具有某种类似宗教信仰般的虔诚与敬畏;越来越多的学生的美好品格与高尚情感,能够在真实而非刻意营造或善意扭曲的教育环境中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