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古诗写作过程的一种猜测
2003-04-29刘品毅
刘品毅
【按】目前,全国有几十万人在从事旧体诗词创作,形成了群众文化的一大景观。本文通过对古诗写作过程的研究,分析了“因情造境”的创作手法,希图对当代旧体诗词创作有所借鉴。
这里所说的“古诗”,是从时代的角度而言的(而不是从体裁的角度),指“古代人所写的诗”,用的是昭明太子编《古诗十九首》入《文选》的办法。
古代人的诗是怎样写出来的?什么样的诗才是好诗?这是初学写诗的人首先必须了解和明确的两个基本问题。
古代人已经做古,不能起于地下而复生,当面请教,但他们留下了大量的文献资料,可供我们学习参考;况且古代诗人和现代诗人,毕竟都是诗人,现代诗人的经验,也是我们猜测古诗写作过程的一种参照。
一、 什么是好诗
好诗当然首先必须是诗。
诗的定义,至今纷纭。据三十年代学者杨鸿烈所著《中国诗学大纲》统计,我国历来关乎诗的定义已有40种之多;而美国诗人卡尔·桑德堡《诗底定义(初型)试拟》,亦例举西方38种诗的定义,以致于黑格尔在《美学》中早就警告我们:“凡是写过论诗著作的人,几乎全都避免替诗下定义或说明诗之所以为诗”。虽然,概括地说,诗的定义,亦不外静态的和动态的两种。
《辞海》:诗是“按照一定的音节、声调和韵律的要求,用凝练的语言、充沛的情感、丰富的想象,高度集中地表现社会生活和人的精神世界”的一种文学体裁。这是诗的静态的定义,着重于文学体裁的鉴别。
艾青:“诗是由诗人对外界所引起的感觉,注入了思想感情,而凝结为形象,终于被表现出来的一种‘完成的艺术”。这是诗的动态的定义,着眼于诗的写作过程。
那么,什么样的诗才是好诗呢?
白居易曾把诗比喻为一株逐步成长的花果树,说“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
生活是土壤。思想感情是内在的“诗根”,语言表现是外在的“诗苗”;声韵之美如“诗花”,富含义蕴为“诗实”。
袁枚说:“其言动心(有真情实感)、其色夺目(有精美修辞)、其音悦耳(有声韵之美)、其味适口(有丰富义蕴),便是佳诗”。因此,所谓好诗,必须具备四项基本要素:真情实感、修辞精美、声韵和谐、义蕴丰富。
这四项基本要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便使诗活了,有一种兴发感动的生命。正如叶嘉莹先生所说“评价诗的好坏,是不以外表是否美丽为标准的。诗歌所要传达的是一种兴发感动的作用,要有一种兴发感动的生命才是好诗”。
简言之,用恰当的形象表达美好情意的诗,就是好诗。
二、因情造境
古人写诗,大约有三种类型:直抒胸臆、借景抒情、因情造境。
直抒胸臆者,如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借景抒情者,如李白《早发白帝城》,所在多有,论述者众,不必详述。
所谓因情造境的诗,即因情为诗,立意造境,先有思想感情,通过找寻利用形象(物象、事象),组合意象,创造意境而形成的诗。
因情造境是一种重要的诗词艺术。从艺术创造的角度说,能否因情造境是衡量和评价诗人艺术水平高下的重要尺度。古代所有今人难解的诗,大约都属于因情造境的诗。今人之诗之所以不能与古人之诗相比肩,大约也在今人因情造境艺术注意研究得不够,多是“舌尖聪明语”(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浅薄粗陋,令人一览无余。
王国维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我个人认为,从创造的角度看,世界可分为三种:自然界、人类社会和艺术世界。在自然界,人的创造是零;在人类社会,人的创造是有限的物质和制度;惟有在艺术世界,人的创造是无限的理想。
在艺术世界,人的创造资源来自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其使用性质如同建筑高楼大厦需要建筑材料。因其使用建筑材料多少的不同,而有创造手法上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区别。因创造工具的不同,而形成诗歌、小说、散文、戏剧、书法、绘画、雕塑、音乐、电影电视等不同的艺术品。因此,王国维说:“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人间词话》)。
因此,一切艺术品,都是艺术家心灵世界的外在表现,“真正的诗,永远是心灵的诗”(高尔基),“一首诗是一个心灵的活的雕塑”(艾青)。
因此,大诗人必善于因情造境。李商隐所谓″李杜操持事略齐,三才万象共端倪″是也(李商隐《漫成五章》其二)。
英美意象派创始人埃兹拉·庞德通过研究发现,中国诗比希腊诗更客观,比中世纪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诗更具暗示性,比现代的法语诗更精练,比中世纪的日本诗更丰富多彩。我们说,其原因就是中国古代诗人善于因情造境,表现意象,形成境界。他相信:“诗的思想最好通过塑造具体的物体得到表现”(英福特语),激动地说:“意象是理智和感情刹那间的错综交合。这种突如其来的‘错综交合状态会使人顿时产生无拘无束、不受时空限制的自由感,也会使人产生在一些最伟大的艺术作品面前所体验的那种豁然开朗、心胸舒展、精力弥满的感觉。哪怕一生只表现一个意象,也强似写下连篇累牍的冗作”(转引自陈圣生《现代诗学》122页)。
因情造境,既是古人写诗的一种类型,也是古人写诗的一种过程。这里,我们先借鉴现代诗人的经验,作为猜测古诗写作过程的一种参照。
诗人雷抒雁自述其成名作《小草在歌唱》一诗的写作过程说:“一首诗的完成,正如一个胎儿的育成,受孕固然是关键,但是起作用的却是综合的因素。当我捧读着刊登张志新烈士事迹的报刊时,义愤在我心里燃烧,泪水不时地涌流下来,我的手颤抖着。我不能坐下来,我向朋友去讲述,我和别人去争论,我寻找发泄内心痛苦的形式,但那时我还没有找到诗,因为我还只有激愤,没有思想,没有形象。‘诗存在于思想,思想来自心灵(雨果,1821年12月28日给娅黛尔傅谢的信)当激愤冷静之后,代之而起的是思索,也就是在思索的同时,我找到了形象:我总看到一片野草,一滩紫色。在那一块刑场里,还有谁是罪恶的见证呢?在那一片暗夜里,还有谁比小草更富有同情心呢?草把各色的花献给了死者,在那个时期是需要胆量的,草把殷红的血吸进了自己的须根,使之放出芳香牪菔遣磺的,‘疾风知劲草,‘血沃中原肥劲草,看到了草,我也就找到了诗,它来得那样自然。于是,我就决心用小草来完成这首诗。我围绕小草来展开想象,来进行艺术构思,来提炼思想。找到这个形象之后,我感到自己像在低洼的地里掘开了一条沟渠,诗句——富有思想、激情和文采的诗句,便像小溪一样从周围欢叫着、拥挤着,奔驰而来。那是一个不眠的夜晚,世界已经进入纷纭的梦境。只有我和诗醒着。我和小草在对话,她向我讲述着烈士的不平,我痛苦地又在严厉地解剖着自己。我觉得在英雄面前,我不如小草勇敢;我觉得在风暴面前,我不如小草清醒;我让小草鞭笞自己,寻找在内心埋葬已久的公正和良知。我知道,只有公正和良知,才是我和读者间可以互相了解的桥梁。那种空泛的议论,那些伪善的说教,在一个把生命都献给了真理的战士面前,是苍白的,也是可耻的!我觉得我是在塑造一个生命,一个有血有肉,有愤怒,有喜悦,敢笑,敢骂的活生生的生命,而不是在写那些横卧在稿纸上的押韵的字行。真情实感,就是这个生命跳动的心,是它脉管里涌流的血。”从作者这段清晰的自述里,我们看到,正是因为找到了象征着公正和良知的“小草”的意象,作者才能充分表达他对张志新烈士的崇敬与痛惜,表达他对法西斯专政的愤怒和痛恨,表达他对自己灵魂的拷问。而其写作过程,恰恰是因情造境——先有思想感情,通过找寻利用形象(物象、事象),组合意象,创造意境而形成诗。
三、关于古诗写作过程的猜测
那么,如何判断古诗的写作类型,进而猜测其写作过程呢?
陈良运在《中国诗学体系论》中说:“大凡有一定欣赏水平的读者,都不会止于诗人所描绘的图象之前,平面地欣赏它。他要思考这些意象或形象的内蕴,作纵深的体验与探讨”。清代诗论家黄子云更告诉我们:读诗“当于吟咏之时,先揣知作者当日所处境遇,然后以我之心,求无象于窅冥惚恍之间,或得或丧,若存若亡,始也茫然无所遇,终焉元珠垂曜,灼然毕现我目中矣”(《野鸿诗的》)。
具体地说,有如下三法:
第一, 诗题猜测法
古人作诗,特重诗题。今吟咏诗句,流连诗题,凡诗句合于诗题者,多为直抒胸臆型或借景抒情型。凡诗句表面不合于诗题者,必为因情造境型。如朱熹《观书有感二首》:“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昨夜江边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诗题为《观书有感二首》煻诗句中却是“半亩方塘”、“天光云影”、“江边春水”、“蒙冲巨舰”,无一“书”字,诗题与诗句表面不合。深入分析,乃知前一首以“半亩方塘”的意象,喻好书之内容丰富(“天光云影共徘徊”)、思想深刻(半亩方塘“清”且深)、明澈如镜(“一鉴开”)、渊源有自(“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后一首以“江边春水”的意象,喻好书对读者的巨大启迪(未读该书之前,认识懵懂,如古代战船蒙冲巨舰于江边搁浅,虽有师友百般提携,万般推移,而不能前进一步。即读该书之后,豁然开朗,瞬间开悟,如万吨巨轮得春潮推涌于江中行走,轻松自如,一日千里),则此二首诗乃俱属因情造境型无疑,其写作意图昭然揭矣(前人认为其诗为见道诗)。
又,凡无题诗,亦常有因情造境型者。如李商隐的一些无题诗。
第二, 本事猜测法
古人作诗,为古代知识分子的一种生活方式,有不得已之情怀。遇事直言上奏章,婉转委曲赖诗传。且诗教在“怨而不怒,温柔敦厚”,诗艺亦“贵在含蓄”。故今人欣赏其诗,须猜测其写作意图,亦必寻其本事。
例如,苏东坡《花影》:“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表面看,是首咏物诗,而实际是一首因情造境的政治抒情诗。“花影”在这里比喻小人,即苏东坡的政敌“熙丰小人”。“重重叠叠”,既喻其如苍蝇之多,也喻其如苍蝇般蝇营狗苟、结党营私,而竟能“上瑶台”,入朝廷,令人顿生厌恶之感,必欲扫除尽净而后快。“刚被太阳收拾去”,是说这些小人在宋神宗死去哲宗即位高太后临朝时,他们全被贬谪,可谓“天朗气清”,当时诗人愉快之心情可想而知。谁知到了高太后死去哲宗亲政时“却教明月送将来”——又全被起用了,其愤懑之情、无奈之态,虽八百年后,我们亦可想见。此因情造境之功也。
又如王建《新嫁娘词》:“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意,先遣小姑尝”;朱庆余《闺意献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皆非写新嫁娘者也。前一首以羹汤喻文牍,抒写的是陕州司马(相当于现在的科员)操刀捉笔后那种官场的无奈;后一首以画眉喻才学,描摹的是应考举子惶恐不安、渴盼提携的心态(竟把自己比作新娘,把张水部张籍比作新郎,把主考官比作公婆)。然其物象、事象所取,其意象组合所形成的境界,又是何等贴切!若非寻得本事,我们直当人物素描画看了。此因情造境所以合于自然者也。
第三、意象猜测法
其诗难解,又无本事可寻,我们只能从意象上猜测。
因情造境的诗,在写作手法上,属于传统诗歌理论“赋、比、兴”中
“比”的范畴,即“以彼物比此物也”(朱熹《诗集传》)。然必须是通篇的“比”,而非片言只句的“比”,即必须形成独立完整的意象体系。因此,在判断古诗类型时,我们须特别关注比喻、象征、寓托、外应物象等修辞手段,综合分析其意象组合,庶几可得作者之意矣。
自屈原以香草喻君子,萧艾喻小人,男女能否达情喻君臣能否遇合,历代仿效纷纷。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首七言诗--张衡的《四愁诗》其“一思”曰:“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美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以怀忧心烦劳。”此张衡以艳情喻政事也,“贻于时君,而惧谗邪不得以通”所为作也(说见汪裕雄《审美意象学》)。
咏物诗,有因情造境者。如《诗经.豳风.鸱鸮》,全诗以一只母鸟的口气,诉说她过去被猫头鹰抓走了小鸟,但仍经营巢窝,抵御外侮,并抒写她育子修窝的辛勤劳瘁和目前处境的困苦危险。无论作者是否是周公,都显然是一首因情造境、有所寄托的诗。盖其声口、动作、姿态、心理,无不“母鸟”而意象浑然一体也。
理学诗,亦有因情造境者。如程颢《春日偶成》:“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朱熹《春日》:“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皆吟咏理学境界之诗也(详见查洪德《吟咏理学境界的名诗》,《文史知识》2002年第8期)。
大量的禅诗,多是立意造境的悟道诗。如某尼“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一诗,非写俗人之寻春见春也,乃禅者以“春”喻自性也;“芒鞋踏破岭头云”,外在追求打破障碍也;“归来偶把梅花嗅”,回归自身也;“春在枝头已十分”,开悟之言也。
必须承认,因人心的微妙、资料记载的缺乏,有些诗,我们也许永远都不能猜测到作者的真实写作意图。这是后人莫可奈何的局限。
四、如何因情为诗,立意造境
欲作因情造境之诗,即须“根情,苗言,华声,实义”,更重要的是“立意造境”。
何以“立意造境”?林琴南在《春觉斋论文》中说:“文章唯能立意,方能造境。意者,心之所造;境者,意中之境也,又意之所造也。”其虽论文,亦大通于诗。故立意第一。
明胡应麟谓:“古诗之妙,专求意象”。何以寻求意象?板桥有“三竹说”焉,曰:“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煛吨0迩偶·题画》牎4恕把壑兄瘛薄ⅰ靶刂兄瘛薄ⅰ笆种兄瘛比种竹,正是审美感知、艺术构思、艺术传达三阶段。因情为诗、立意造境的原始基础,还是要有生活积累,对“眼中竹”等物象、事象获得自己独特的审美感知,做到“观鱼引咏,视鸟兴诗”。同时,古人之诗,历经百代,万口传诵,千人追摹,已形成一个相对规范的意象群,对此,我们须熟练掌握,做到含英咀华,胸藏万象。故求象第二。
手中之“竹”何所得?要之,感知或想象中纷至沓来的意象,仍属“原生态”,构思时,尚须将所欲传达的情感意念集中化、明朗化,然后才能对意象作必要的选择、取舍和剪裁,使之取得有序性,组合成独立完整的意象体系。如此,经“苗言”、“华声”之后,造境毕矣,诗作成矣。故造境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