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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说再见

2003-04-29唐志弘

清明 2003年4期
关键词:大水回家上海

唐志弘

我认识李肇正是在1975年。我们被推荐上了同一所安徽的师范学校,并在同一个班级。听同学说我们班来了位会写小说的男生,我很好奇,多看了他一眼。我们同窗两年,之后共同面临了毕业分配,他被安排在县城的一所中学,我在小镇的一所中学。

1978年春,有一天,他突然站在了我的门口,头发湿漉漉的,手里还拿了块毛巾,是刚从附近的温泉洗完澡过来。我很是意外,也有几分惊喜。我热情地接待了他,还特意拿出平时不舍得吃的从上海带去的“米老鼠”奶糖。自那以后,我经常收到他的来信,我们恋爱了。

1979年他参加高考,进入了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他酷爱文学,除了吃饭外,他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买书上了。钱不够时,他会给我写信说:“志弘啊,我是寒窗苦读的郎君,你是勤俭持家的娘子。郎君需购一套书,还请娘子寄上五元钱。”接到他这样的来信,我即去邮局给他汇去十元钱。当时我的月收入也只有三十九元。每逢节假日,他都会搭上大半天的车船赶来看我。为了让我开心,他会尽量多待一两天。他爱吃蟹。他每次来,我都去集市买蟹。那时五两重的大闸蟹只有八毛钱一斤,我每次都是买三只,让他吃两只,再带上一只甲鱼。那味道是他多少年来一直津津乐道的。到了1981年,他们学校为老三届及大龄学生开绿灯,我们领取了结婚证,并于1982年春节在上海举行了婚礼。1983年,我们有了心爱的女儿。他大学毕业后,我们两地工作,分居过一段时间。他的生活是大色块、粗线条的,不受什么约束。每每我踏进他的屋子,看见的便是床上皱成一团的被褥,写字台上横七竖八的书册,满地的烟头,还有床底下成堆成堆的手稿。看到这场面,我实在是哭笑不得。难怪他们校长遇到我时说:“唐老师来啦,帮我们李老师把屋子好好理一理。他太忙,没时间。”

1985年,我们调到了一起,终于在同一屋檐下体会到了家庭生活的天伦之乐。当时虽说清贫,我们却过得平静、安稳。可好景不长,1991年的一场大水把我们的房子淹得只剩下屋顶露在水面上。大水卷走了我们苦心经营的一切。对他来说,那场大水更是使他的精神世界经历了一场浩劫。他的书毁了,他写的稿子也毁了。大水退去,回到那个面目全非的家,他呆住了,只是定定地站在门口,不声不响。看着他一本本从废墟中拾起破散的书,我能感觉到他的心在流血。整整几麻袋的书,还有一堆堆的手稿,那全是他的心血呀!尽管他竭力保存那些被水浸透的书籍,仍然有两麻袋书没法挽救。大水以后是盛夏酷暑。在气温高达40℃的烈日下,他蹲在地上,把那些打捞出来的书一本一本地摊放在院子里晒,并不时地翻动书页,仔细地分开粘在一起的页码。回忆起那段日子,他常说我们算是尝到了“水深火热”的滋味了。

那段令人难忘的经历也成了他写作的很好素材。没多久,他发表了中篇小说《浩劫》。可以说,这是他创作历程的一个转折。

1993年初我生病需在上海开刀,他请假回到上海。手术后醒来,我睁开眼睛第一眼见到他时,他身着一件崭新的紫红色羊毛衫,里面是雪白的衬衫,衣领挺拔整齐。他微笑不语,轻轻地拉着我的手。我很喜欢这样的他,轻声说:“今天你真漂亮。”他贴近我说:“喜欢么?我特意这么穿的,想让你开心。”一向不拘小节的他竟然这么仔细,这么周到!之后他几天几夜都没回家休息,一直陪伴在我身边。说真的,我很感激他,我要用一生来报答他。后来他的成名作《女工》中的许多人和事也是取材于我住院的病房内。

这年夏天我们调回上海。他先后在中国中学和位育高级中学任教。他是语文高级教师,徐汇区的语文学科带头人。平时除了两个高中班的语文教学外,他还兼任了选修课教学和文学社团的指导工作,并经常为学校撰写一些重要的文件。此外,他还带教了数位徐汇区的青年骨干教师。他撰写的教学论文《课堂教学艺术浅论》、《浅谈小说的情感教学》均被市专家组鉴定为A级,其中一篇被选入上海市教学科研论文集。我先生他还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协的签约作家。他不辞劳苦,呕心沥血,用他的勤奋和智慧,用他的生命在短短的十年中创作了数百万字的作品,已发表的有两部长篇小说,两部影视剧本,五十六部中篇小说,十六部短篇小说。还有被压在床底下未发表的许许多多作品以及最后未完稿的作品。

在家里他是好丈夫、好父亲。由于我所在的单位离家很远,通常下了班他先回到家,他会做好了饭菜等我回家。有时遇上堵车,他会急得跑去车站好几次等我回家。晚饭以后看电视新闻,浏览书籍及多种报刊、杂志,并随手剪下对他创作有用的章节,仔细保存起来。至今仍有很多他保存的但未来得及写的资料。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会代他好好地珍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开始伏案笔耕,几乎天天如此,十年如一日。即使大年三十,他也一吃了年夜饭就钻进房间,关起门来,打开电脑继续写作。他从不舍得花一点时间看看电视娱乐一下,哪怕是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回到上海十年,他南京路没去过一次,没有陪我逛过一次街。我们从没在外吃过一顿饭。他是如此的忙碌,如此的争分夺秒,却从不曾忘记关心我和女儿。有一次傍晚时分,天开始下起雨来,他知道我没有带伞,下午初三补课要晚回家的,于是搭乘校车到家门口不下车,一直从位育高中乘到市中心(路上花了一个小时),专程赶来撑一把伞站在我学校门口等我。上完课,我从教学楼里出来看到雨中的他,一阵惊喜激动:“你怎么来啦?”他只是眯眯笑,一言不发。然后我们再一起换乘两部公交车回到远在“长桥”的家。

我先生这个人对别人特宽容,对自己特苛刻。他患有高血压和先天性的“预激综合症”,时常会感到心脏不舒服。我劝他看病,他却说:“不要紧,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的。”看他每天伏案到深夜,我实在不忍心,劝他早点休息。他总是说:“你先睡吧。”劝多了,他会不高兴,说我对他的写作不理解。因此,我只能为他倒上一杯茶,端上一盘水果,默默地放在他的手边,不敢打扰他。其实他哪里知道,对于他的健康我有多么担忧!我从不敢差遣他干任何一件体力活。即使这样,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三月十六日下午,他感觉心脏不舒服,但瞒着不告诉我,怕我阻止他晚上去学校监考,又怕我为他担心。晚上九点半以后,他刚从学校监考回来就打开电脑备课,可是刚坐下一会儿,他终于支持不住了,尽管吃了药,可最终还是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

我先生走了,走得那么突然,那么简单、低调、悄无声息,有如他那不求显赫、不争名利、不愿张扬的为人一般。

前不久的一个傍晚,我照常给学生补课。上完课从教室出来,恰逢外面下大雨,我走上楼梯,在四楼的拐角处,仿佛见他笑眯眯地朝我走来;而潜意识告诉我,这已经不可能了。他走了,不再回来。从此再也没有人来关心我,问寒问暖,为我送伞了。回到办公室,我瘫坐在椅子上,泪水如窗外的雨水哗然而下。我不想回家,最好永远都不要回家。因为没有了他,家已经没有家的感觉了。我常想,假如苍天有眼能够把他还给我,我愿意放弃上海现有的一切,跟他重新去安徽插队,不为别的,只为能长相厮守,永远不说再见。

责任编辑邹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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