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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疲倦的文学追求

2003-04-29邹正贤

清明 2003年4期
关键词:文学小说

邹正贤

书桌上摆着上海作家李肇正前不久寄来的小说稿《傻女香香》。这是一部从构思、立意到人物形象塑造都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标志着李肇正已经迈向一个更加炉火纯青的文学境界,很快就将成为他发表在《清明》的第十一部中篇小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刚刚请人画好插图,忽然传来他因心脏病突发而与世长辞的噩耗。我就像遭受突如其来的雷电袭击,一下子震惊得昏天黑地,晕头转向。接连好几天,我都在神思恍惚地等候一个宽慰人心的信息,证明自己是由于失聪误听而导致了一场虚惊。

真是太出人意外了。仅仅是在一个月之前,李肇正曾给我来过信,说:“《北京文学》的选刊版第一期转了我的《永远不说再见》,我和您的照片也在上面。”他还告诉我,他已经成为上海作家协会的签约作家,他所买的三室二厅新房二月底就可以拿到。

看了这封信,我不禁想起那些难忘的往事:1997年初冬与他一起到北京人民大会堂出席《小说月报》颁奖大会,1999年晚秋他应邀来合肥与我们共同欢庆《清明》创刊二十周年,2001年盛夏他陪我前往上海作家协会组稿……想着,想着,他的音容笑貌又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显得那么清晰而又亲切。

我为他的创作环境将要获得改善而由衷高兴,渴盼重返故里后能到他的新居欢聚畅叙。然而,我的期望已在一瞬间化为泡影。稿在人亡的惨剧无可避免地发生了。不是黑发人送白发人,而是由我这个走到了编辑生涯尽头的花甲老翁来编发尚未进入知天命之年的优秀作家的遗稿,这是何等不可思议、不合情理的事情!

我与李肇正的文字交往开始于1993年。当时担任短篇编辑室主任的季宇收到了他从和县寄来的中篇小说《浩劫》。我从编务室分发的稿件中读到这部作品,顿时被他那灵动凝炼的文笔和亦庄亦谐的意趣吸引住了。作品对县城教育界芸芸众生的描绘活灵活现,对利用抗洪救灾谋权营私之辈的鞭挞更是入木三分,在自然来稿中呈现鹤立鸡群之势。看得出来,这是一块写小说的料子,是多年才能见到一位的文学新秀。作为编辑,我当然有一种喜出望外的兴奋之情。送审之后,编辑部主办人周锋和中篇编辑室主任孙叙伦也不约而同地表示赞赏,同意刊用。于是我就按来稿注明地址给他写了一封信。

过了一些日子,他的回信来了。十分奇怪,怎么会是从上海发出的呢?原来他是上海嘉定人;1970年上山下乡运动掀起时,他还是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却也被动员到安徽农村插队落户;此后他相继毕业于和县师范学校和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在和县一中与和县幼儿师范学校任教多年。1993年7月间,上海招聘教师,他和同样也是上海知青的妻子欣然应聘,经过多次考试,终于双双录取。他返回故里后,执教于徐汇区的中国中学。

他在回信中把“调动成行”与“作品录用”称作“好事成双”,感慨万端地说:“少小离家,辛苦遭逢,年届不惑,交此好运,岂非天也,命也!”他还对我说:“在县城不很正规的学校执教了数年,生活积累颇丰,很想再现现代儒林的真貌,构思了数篇,《浩劫》是第一篇。”

我想他这第一篇就已如此出手不凡,今后势必越写越好,随即去信希望他再接再厉,实现自己的创作设想。第二年春节前夕,他给我寄来了第二部中篇小说《青青子衿》。这部作品虽然因为生活积累的丰富,争相喷涌,致使笔墨缺乏节制,但对一群穷教师及其家属在夹缝中求生存的窘态还是描绘得有声有色,同时也寥寥几笔勾画出教育界左派官员的丑恶嘴脸,认人感到颇有几分果戈理的笔意。送审后,作品很快就在我们刊物上刊出。

就在李肇正陆续寄来新作的时候,我的老同事胡德培出任《当代》副主编,来函嘱我推荐一些有才华的年轻作者。我首先就想到了他。他本人在这方面的愿望更是强烈,不久就寄来又一部新作《龙山吟》,问我是否“可往《当代》一试”。我一口气读过以后,认为很有新意,只是对主要人物的某些描写尚有偏重于理性因而形象感不足的毛病。恰好没多久我去浙江路过上海,与他有了一次见面交换意见的机会。他那时和妻子、女儿挤住在父母家里。那是一套临街的老式房屋,给我的印象是十分逼仄简陋,门外车辆行人来往频繁,喧闹声不绝于耳。他就是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备课、笔耕,还要照顾老人与孩子,那种艰辛真是令人难以想像。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克服困难,一个月后把《龙山吟》的修改稿寄给我,并在附信中说他这一次修改尽量注意“用形象说话”,“在展开画卷时力求自然流畅,不露刀砍斧削的痕迹”。我对他的修改稿感觉满意,心里却不免产生了矛盾。照理讲,我应该把这部不可多得的好作品扣下来发在自己的刊物上;但是一言既出,岂可失信于人,再说我也很希望他能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故而还是把它推荐给了《当代》。出于弥补损失的期盼,我在给他的信中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一次对我来说是忍痛割爱,你一定要用更好的作品来补偿。”

他很快就许诺再为我写一部新作,随后在寒假里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写出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的中篇小说《女工》。当他泪流满面地写下最后一个字,时针已经指向1995年大年初一的凌晨两点。

这是一部显示写实功力与善良心地的杰作。在多年的阅稿经历里,我从未有过像读《女工》那样激动得不能自持的记录。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为勤劳朴实却又贫病交加的下岗女工金妹伤心落泪,同时也为李肇正诚挚的同情心和社会责任感所深深感动。我立即给他写信肯定这是一部震撼灵魂、唤醒良知的力作,尽管文学性不一定比得过《龙山吟》,但我已经不能对它进行任何的挑剔了。副主编季宇从我手里接过《女工》,迅即决定刊用,并在刊出后亲自推荐给了《小说月报》。老编辑张守诚也十分热心地与《中篇小说选刊》联系,建议予以转载。

经《小说月报》选载,《女工》很快就在全国读者中间引起热烈的反响。李肇正本人就曾收到好多读者来信。值得一提的是,有一位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学生提出要寄钱给金妹的丈夫,说是“务必要让金妹的儿子上大学,我和我的同学一定会资助他”。《小说月报》特地刊登了一版盛赞《女工》的读者来信。在随后举办的《小说月报》第七届百花奖评选活动中,《女工》以极高的得票率,名列优秀中篇小说获奖作品的第四位。中国作家协会编选的《1995年中国中篇小说精选》也把这部作品收了进去。

差不多与《女工》同时,《当代》杂志刊登了《龙山吟》,把李肇正作为文学新人介绍给全国读者。《小说月刊》随即以头条位置予以转载,并在编后记中称赞这部作品“构思严谨、笔力遒劲”,是“对为期十余年知青题材小说新的拓展”。

随着这两部作品获得成功,李肇正备受文学界注目,众多文学期刊纷纷向他约稿。于是他的文思就像一江春水那样涌流不止。他接二连三地在全国知名杂志上发表中篇小说新作,而且大多被几家重要选刊转载。其中,刊登于《上海文学》的《头等大事》,和刘恒

的《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一起,被称作1997年“最好的两篇小说”;发表在《人民文学》的《城市生活》则被誉为“富有质地感”的好作品,并被收入《1998年中国中篇小说精选》。

在声名鹊起的情况下,李肇正结识新友,不忘旧朋,一如既往地关注和支持我们的刊物。无论有哪一家地位显赫或者稿酬丰厚的杂志向他催稿,他都不会不想到首先把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交给我们发表。每年一部中篇小说,质量均属上乘,几乎全都获得转载,受到好评。此外,他还多次帮助我们向一些创作势头很好的文学新秀约稿。他为《清明》跻身全国优秀期刊之林添砖加瓦,可谓功不可没。

翻阅李肇正的作品,我总是感到他对文学事业怀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和高度的责任心。他在构思每一部中篇小说时,都是殚精竭虑地追求完美、深刻和多姿多彩。他熟读唐人传奇、宋元话本和明清小说,具有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又从优秀的外国文学名著中汲取有益的精华。有一次,我向他问起在创作上是否得益于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他回答说:“确实,陀翁和托翁对我的影响最大,我差不多读遍了他们著作的中译本。但我学不到他们的博大与精深,执著与热烈,还有陀翁的惨痛和托翁的静穆。”他始终以这两位伟大的文学前辈为楷模,坚持直面人生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同时又借鉴别的文学流派的长处。十年来,他在小说创作上勤于探索,勇于创新,力求超越已有的水平。他孜孜矻矻地拓展题材领域,转换描写对象,每每给予读者别有天地的惊喜。他对那种危害社会与人生的腐败行为的揭示,从俏皮的嘲讽转向冷峻的批判,从外在表象的暴露转向深挖灵魂的解剖。他以犀利深刻、不留情面地抨击城市生活中的物欲迷狂而闻名当代文坛。但是当他写到处在社会底层的乡村少女、下岗女工、穷苦教师、寒门学子,外来打工妹的时候,他的笔触就会从冷峻变为温热,从犀利化作柔和。以《扭曲》为例,这无疑是一部批判锋芒无比锐利的作品,可是他最初却起了一个“亲切”、“随便”的题目——《孩子,你怎么啦?》。在作品的结尾,他本来想让那位回沪知青子女因心灵遭受伤害以致精神错乱,辍学离沪;终因“温情占了上风”,改写成在漆黑一片的隧道里遇救,被他的老师接回到万家灯火的地面上来。这就显现出人性的魅力和理想的光辉,表达了渴盼从充满铜臭的泥潭中拯救孩子灵魂的热切心愿。可以说,作为富于人道主义精神的作家,李肇正就是为平民百姓及其后代而高擎文学的火炬的,尽管文学在此时已陷入“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境地。

频频在全国文学报刊上出现的李肇正,毫无疑问地成了全国知名作家、高产作家,但他依然坚守在中学语文教学的岗位上。在他心目中,语文教学也是他文学追求的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他在《自白》一文中说:“我只是一个业余的小说作者。我的正业是中学语文教师。我可以从两个角度谈论同一问题,即教小说和写小说。教小说是语文,写小说是文学。”他还说:“教小说是给孩子喂饭,必须不疾不徐地一匙接着一匙。……优秀的小说会有许多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要让学生理解和感受它们,很难很难。”正因为如此,他在这方面同样也是殚精竭虑,全力以赴,把一腔热血和满腹智慧毫无保留地献给他所喜爱的孩子们。从中国中学调到位育中学之后,除了正常上课,他又兼任了选修课教学和文学社团的指导。他还接受上海市教委布置的任务,参与编写中学生作文辅导读物。这些,他都做得十分认真,因为他衷心希望文学的接力棒能够一代一代传下去。

李肇正近十年的笔耕生涯是在教学十分繁忙、住房极其困难的情况下渡过的。早在1994年2月他就对我说过:“我的写作条件十分艰苦,工作繁忙不待言,身居斗室,晚上怕影响妻女的休息,不能写,只能等到星期六晚上,挑灯夜战,再补上星期日一个白天,平常只能利用午饭的间隙写上一个钟点。”因此,他写小说往往是“一稿而成,没有功夫和精力去反复推敲”。我得知这一情况后,很不忍心,当即写信劝他悠着点,不要操之过急,还引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样的俗语,提醒他来日方长,务必保重身体。他给我回信说:“当然也要‘悠着点,因为文学的路是漫长的,求一时之长易,但要创作的青春不老,难如蜀途,我当戒之勉之。”话虽然这么说,可是他有多少烂熟于心的人物和故事要涌向笔端,他有多少深思熟虑的认知和感悟要写进小说!理性上明白,现实中刹不住车。他还是白天到学校上课,下班后再次振作精神,熬夜伏案,走进他那缤纷多彩的小说世界。

看到他的夫人唐志弘2003年3月31日的来信,我才得知他患有先天性“预激综合症”,时常会感到心脏不适,那是不适宜过度劳累的。3月16日,星期天,他上午冒雨赶往医院看望住院开刀的岳母,下午跑到装潢公司看新居装潢设计图,晚上前往学校监考,九点半以后回到家里已是十分疲劳,但还不能立即休息。他泡了一杯茶放在电脑台上,随即打开电脑,为第二天上课赶制课件。妻子劝他早点休息,他说要把课件做完。过了一会儿,他离开电脑台,坐到旁边的沙发上,说心脏有点不舒服,吃了药。等妻子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他说好些了,没事了。于是妻子催他去洗澡。他进了卫生间,大约三分钟时间,妻子听到卫生间里传出两声很沉闷的撞击声,迅疾冲了进去,发现他倒在地上,一点知觉也没有了。等救护车赶来时,他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

一位富有才华的作家,一位正值盛年的精英,就这样突然地离开了我们,谁能不为之惊愕与痛惜?自然,他走得太匆忙了,不可能留下任何遗言,但他却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那就是五十六部中篇小说、两部长篇小说,两部影视剧本、十六个短篇小说,以及一些散文随笔和教学论文。这一切都是他在近十年的时间里,以生命的燃烧为代价,苦苦熬炼而成的。他对文学创作不知疲倦的追求,不由得让人想起“夸父逐日”的传说。他争分夺秒地珍惜时间,付出超负荷的艰辛努力,置自己的健康与生命于不顾,他不就是当代小说创作园地里的一名夸父吗?呜呼,愿肇正先生在天之灵安息!

责任编辑陈晓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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