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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痒是妖精

2003-04-29郭明辉

清明 2003年5期
关键词:姥娘校医姥爷

郭明辉

二痒是妖精。

这话是我姥娘揉着她的老寒腿一语定论的。七十一岁的姥娘揉着老寒腿所下的结论往往很准。我姥娘之所以对二痒下这么狠毒的结论,原因是正在省立大学国贸系读大四的二痒出事了。

知道二痒出事是在我和章晨结婚的第二天。一大早,我爸找上门来了。可能是夜里没睡好,我爸的脸色很不好,瘦长的脸上棱棱角角显得很不自然。我爸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话了。我爸的脸上有一丝丝无法抹去的不安,像跳动捉摸不定的火焰。我爸的声音显得很遥远,说,二痒出事了。二痒被公安局抓起来了,不是在学校抓的,是在外面的宾馆里被抓的,学校打电话来,让家长去处理,学校说问题严重得很。

我爸说着说着有点咬牙切齿了,为什么会到了这种地步,我想是与二痒所犯的事有关,这也是我马上想知道的。

我爸说,别问了,这个不要脸的妮子!

我第一次听到我爸使用“不要脸的”来骂自己的女儿,这句骂人的话从我妈嘴里出来,我一点都不奇怪,但是从我爸的嘴里出来,我就觉得怪怪的。在我的印象里,即便是我妈,也从来没有骂过她的宝贝二痒“不要脸的”,我爸这样骂,说明二痒一定干了什么不要脸的事了。

在我的意识里,说一个女孩子不要脸,就是说她一定做了不要脸的事,一般是指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我的想像定格在二痒裸体的画面上,这个画面的背景里还有一个男人的裸体。一时间,二痒光光的身子占据了我大脑的所有空间,令我窒息。

我爸沉思良久,最后给我布置了一个任务,让我到省城二痒的学校去处理二痒的事情。我爸从包里掏出一个报纸包,往我面前的桌子上一扔,说,这是三万元钱。

我盯着那一包钱对我爸说,二痒的事,我可能办得好?

我爸说,不能办,也要办!你不去办,谁去办呢?

二痒究竟干了什么不要脸的事儿,我还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作为姐妹,二痒似乎是天生和我作对的。

记得1978年我姥爷“平反”以后,又当上了县医院的副院长,我家便从乡下搬到县城。有一段时间里,我又兴奋又寂寞。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我一个也不认识,除了二痒,但是二痒太讨厌,特别有优越感,不愿跟我玩,还处处跟我作对。二痒从两岁时就是我姥爷姥娘带的,也就是说她算是我姥爷家的主要成员,家里所有好玩好吃的东西,二痒都要霸占着。二痒喜欢对我说,你滚,别在我姥爷家!她的意思是,姥爷是她的姥爷不是我的姥爷。

过了春节,我姥爷说让我上学,跟二痒一个班,上二年级。因为我是从农村来的,如果要上三年级怕我跟不上趟儿。我妈我爸都同意,我姥娘连夜给我做了个书包。第二天,我姥爷送我们去二小上学,二痒不去,二痒要一个人上学,她说,我要去上学,她就不去上学。这个二痒简直把我气死了,我真想狠狠地打她一巴掌。

我姥爷会做思想工作,跟二痒说,你要去上学,我给你买个口琴。

从此二痒的书包里就比我多了一样值得炫耀的东西。

和二痒在一个班上学,对我来说,是一件痛苦的事。

我们是一家的,是姐妹,上学放学一起走才对,但二痒她不跟我一起,我走前面她走后面。我走后面她就走前面,反正离我远远的,好像我多么丢她的脸。最可气的是,她在同学面前说我不是她姐。在家还缠着我姥爷到学校给她改名字,说我叫秦大痒她就不叫秦二痒,后来我姥爷没把她的意见当回事,我心里很高兴。

本来,我姥爷让老师安排我和二痒同桌,但是二痒坚决不干,非要跟第二排的男同学方卫东坐同桌。因为我是从农村来的,没有同学愿意跟我坐同桌,老师最后安排我和班长马兰坐同桌。这件事把我气得够呛。

我的学习成绩不好,我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我在班里年龄最大,成绩却最差,在农村学的东西在这里显然一点用都没有。二痒就是聪明,学啥会啥。只要老师一提问,她就抢着举手,站起来张口就回答出来。我人笨学不会,老师点名让我站起来,我也回答不出来。这时候,老师就让我站着,让二痒来回答,二痒张口就答出来了。老师点点头让二痒坐下,让我继续站着,直到下课。

老师说,秦大痒,你还是姐呢,还不如秦二痒。

全班同学都看我,都笑。我只好低下头。我这时候不恨老师,也不恨其他同学,就恨二痒。

二痒在家也一样,样样都比我好,所以很得宠,她有单独的房间。尤其是上初中以后,二痒考上了重点中学县一中,只要她说,我要学习了,我妈我爸我姥娘我姥爷马上就不吭声了,走路都蹑手蹑脚的。二痒有了这样好的个人空间能有多自由,那是可想而知的。我当然羡慕二痒的条件,但是我主要还是嫉妒,恨我们家人偏心。我有时候真想,二痒也出点什么事,让我心理平衡一些。

那天晚上,我正在厨房洗碗,就听到我妈大声骂人了,接着,我姥娘也出来说话了。我妈在电影院工作,那时候要赶着去查最后一场8点钟的电影票,这时候还在家发火,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我首先检点一下自己有没有什么错,然后拎着一只没有洗好的碗跑出来听,一听就明白了,我妈不是骂我,是在骂二痒,再一听更明白了。

二痒正在看琼瑶小说的时候被三痒举报了。那天,也怪二痒疏忽,也该二痒倒霉。她正在看琼瑶小说《窗外》的时候,三痒进去找她帮忙做一道四则运算题,二痒可能正看在兴奋处,不理三痒,三痒就不高兴了。三痒也不是个好惹的妮子,她发现二痒正在看的不是课本而是故事书的时候,马上就跑去跟我妈汇报,我妈没有看过琼瑶的书,但了解一些琼瑶的事,她知道琼瑶的书都跟谈情说爱有关,所以马上就觉得不得了了,马上就闯进二痒的房里,抓了个人赃俱获。

我妈的脾气我是了解的,所以我觉得这回有好戏看了。况且有我姥娘的参与,将会更精彩。我第一次看到我妈对二痒采取整治行动。二痒要面临什么惩罚是我当时最关心的。

二痒被我妈拉到她的房里,当着二痒的面翻了一下书,我妈对书的内容作检查是为批判二痒找一些依据,我不失时机地凑上去看一看,二痒简直太不像话,她不仅看了,而且还用圆珠笔在有些段落下面作了画线处理,画线部分有描写女孩子美貌的,有描写女孩子心理活动的,有描写女孩子与男孩子接触的。反正,画了线的部分都是比较精彩的。看来,二痒还是比较有鉴赏眼光的。

我姥娘眼睛不好,又识字不多,所以就追着问我妈,我妈当时正在气头上也顾不上她妈的提问,我只好说,写的都是不要脸的东西。我妈这时候发现了我,对我说,大痒,你给我滚!

我马上离开,但我说,我把碗洗好了,锅也刷过了。我妈仍说,你给我滚!

我只好滚开。但我对我妈怎么处理二痒仍有极大的兴趣。从我所看到的一些内容来看,我猜二痒的事情可能闹大了。我想我妈应该让二痒马上跪下,不跪就踹她一脚,但我妈没有这样做。我妈开始审问二痒。

我姥娘在一旁替二痒说好话。我姥娘疼

二痒比我妈都有过之,她站在二痒的身边让我妈慢慢说,别吓着二痒。我妈那性子哪慢得了,还是放炮一样。二痒不说话。我靠在门边上看她,就像她过去看我受罚一样,二痒看到我看她了,但是她好像对我无所谓一般。在我妈的一再逼问下,在我姥娘的一再劝说下,二痒终于说话了。

二痒的大致意思是说,书是从同学那里借来的,书里面画的重点线也不是她干的,是借来的时候就有的,还说,他们班同学都看琼瑶的书,她就看过这一本,还是才看一个开头。

我不知道我妈和我姥娘相信不相信二痒的话,反正我是不相信她的鬼话。以二痒好强的性格,打死我也不相信。不相信归不相信,要说服我妈和我姥娘最主要的还是要靠证据。我把三痒拉过来,问她二痒房间里还有没有故事书,三痒说有。于是我就和三痒一起到二痒的房间里去找,在二痒的枕头底下,我们很快找出了两本书来,都是琼瑶的,一本是《雁儿在林梢》,一本是《心有千千结》。我把这两本书拿给我妈看,什么也没说,我妈马上对二痒大怒。我姥娘也马上对二痒失去信任。我太了解我妈我姥娘了。我太高兴了。

我妈对二痒的处罚是当着她的面把三本坏书撕了,并且扔在了二痒的脸上。在我看来,这虽不比我受罚的程度,但也有一定的杀伤力。二痒当时就哭了。我就去给我妈倒杯水,我妈没理我,丢下二痒,推上自行车去电影院了。我妈临走的时候丢下一句话:死二痒,回来再跟你算账!

后来,我妈跟二痒怎么算的账,我没看到,但是二痒对我不再像过去那么张狂了。我觉得我在家里的地位有所提高。

在我和二痒上初三的时候,我们家喜事不断,我爸当上了科主任,我妈提拔成副经理,我姥爷又被调到地区医院当副院长了,原因是,我姥爷治好了地区一个大官多少年都没治好的痔疮。

这么好的形势,这么好的氛围,我和二痒、三痒当然得益不少,我们看着我爸我妈高高兴兴的,我们也高兴。尤其是我爸妈很少再追查我的学习,很少再监视我的生活情况。所以,在这么宽松的环境里,一不留神,我们一下子长成了大女孩。

快过年了,我妈和我爸还有我姥娘说一定要过一个好年,我爸我妈专程到地区城里买了一台电视机回来。年三十那天,我妈我姥娘带着我和二痒、三痒去我爸他们医院洗澡。县人民医院女浴室因为我们一家老少三代五个女浴客的到来一下子热闹了许多。

我和二痒占一个淋浴位置,我们配合得很好,她先冲一下,然后闪到一边搓,由我来冲,我冲差不多了就闪到一边搓,再由二痒冲,如此往复,倒也很方便。说实在的,十七岁了,我认真地认识自己的身体要数这一次最为深刻,我当然也知道我是大女孩子了,我在搓身体的时候,搓下来的灰团儿都是饱满的,我的身体有多饱满就可想而知了。

二痒的身体当然也是我观察的目标,我观察她主要是为了和自己比较。尽管二痒比我长得漂亮,但比现在的身体我还是有信心的。二痒背对着我正在冲水,二痒的背很瘦,水在上面流的时候有点直来直去,没有什么曲折的回味,直到流到二痒腰的时候,才有点起色,二痒这死妮子的屁股不是太饱满,但已经有点韵味,韵味出自她的紧凑、不啰嗦。二痒的腿不错,直而且长,但有点细。跟我比身材,二痒暂时还不行。我在这一点上有了自信。

我感到有点凉了。我不跟二痒说话,嗯了一声,二痒听到了,马上撤离喷头,就在二痒转身的时候,我发现二痒的胸部也有了动静,虽不大但有形了。当然,我也不放过二痒下面的那个地方,这也是比较重点的项目之一。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二痒的那个地方长了一颗痣!

二痒考上大学那年,我已从卫校毕业,由我姥爷走后门把我安排到地区专属医院妇产科工作。

二痒考上了省立大学最好的专业国际贸易专业。二痒上了大学后,经常写信回来说她将来一定要出国的,一定要去美国,还要把我姥爷姥娘爸爸妈妈妹妹三痒一起接到美国去玩,但是就是没有提到我,我妈我姥娘都忽略了这一点,她们都沉浸在二痒那虚无缥缈的信息里,但我却不能忽略,我把二痒那封信念给姥娘听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点。二痒在她那封长达三页纸的信中,根本就没提到我,也就是说她根本就没有想把我也接到美国去玩。

看来,二痒这死妮子根本就没把我这个姐姐放在眼里。

自从二痒上了大学以后,有关二痒的信息基本上是通过家里的其他人了解的。

二痒在校期间往家写信打电话从来没有找过我。虽然二痒到省城以后不久,开始使用普通话,但我一接电话就能听出来,我很知趣地把电话交给其他人。寒暑假期间,二痒回到家不是去找她的高中同学玩,就是一个人扎在我妈的房间里打电话,打给谁,我们都不清楚。据三痒说,她二姐的外语好得很,打电话全都用外语。所以三痒判断她二姐是在跟老外通电话。吃饭的时候,三痒就问二痒,二痒对与老外通电话这个事实并不否认,很自豪地说那人是汤姆,美国麻省人,在省城一家外资企业做经理,喜欢打网球,会跳很疯狂的劲舞,比费翔还要潇洒。二痒的口气和表情让不懂事的三痒羡慕得口水差点淌到碗里。

整个假期对我和二痒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二痒在家期间,跟过去一样,基本上不跟我说话,看到我跟没看见一样。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厕所里头都可能碰头,天天见面像外人一样,心里总不舒服。我想我们毕竟是姐妹,一个妈生的,又没什么深仇大恨,我这个当姐姐的应该找机会跟她把多年来的紧张关系缓和一下,但是二痒这死妮子根本不理我这一套,我腆着脸喊她吃饭,她装听不见,端上饭碗从我身边走过,还把小胸脯挺得像富士山一样。还有,假如我占了卫生间,她想用,不问完事没有,一句话不说就把卫生间的门“嘭嘭”踢几下,冷不丁地差点把人吓得小便失禁。假如她先占了卫生间,我想用,我敲门催她快一点,她就会故意多在里边磨蹭一会儿,害得我不得不下楼跑到大院的公厕去方便。

二痒上大二那年寒假,因为我未经她允许用了她一片卫生巾,竟闹得把我从家里气跑了。后来才知道,这些卫生巾是她初恋的对象孙东东送给她的。本来我让我妈主持公道,我妈居然说,二痒是大学生,你是啥?你上那个卫校,要不是你姥爷,你门儿也进不了,你还要公道?!

这话像当妈的说的吗?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我心里真正的委屈是我妈撩出来的这句话,她一定是憋了好长时间了,这回终于说出来了。我能说什么,我妈说的都是实话,我妈每一次刺激我都使用这些尖刻的大实话。我真的受不了了!

关于二痒的事,我从来就不打听,偶尔听我妈他们在吃饭的时候说起二痒,说二痒考了托福,差一点儿就过了,下次再考就没问题了;说二痒参加学校的演讲比赛得了三等奖了;说二痒给一个外国旅游团当翻译去黄山了;说二痒认识的那个美国麻省的汤姆回美国了,说美国人对中国菜非常感兴趣了;说汤姆个子有一米八五,说汤姆长得像美国总统,

头发卷卷的、眼睛凹凹的、鼻子挺挺的,像说自家的女婿一样,说二痒将来到美国去,我们家轮流去看她,我姥爷和姥娘一批,我爸和我妈以及三痒一批,就是没有提到我。关于若干年后去美国探望二痒的事情,在家里讨论得最热火朝天,也最具体,甚至去的时候带什么穿什么都作了讨论。总之,只要是能跟二痒联上的话题,我妈和我姥娘都会研究半天。然后,对三痒说,就要像你二姐那样,上大学,有出息!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不要像你大姐一样,走后门上卫校,没出息!她们虽没说,但我能听出来。我又不是傻瓜!

二痒上大学,对我们家来说是一个重点工程,受到了全方位的政策倾斜和经济支持。有一次,从我爸妈的谈话中,我听出来,我妈每个月给二痒四百元钱,在那个时候,这个数字要比我一个月的工资和奖金加在一起还要多。二痒不就是上学吗,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钱?我打心眼里不能理解也不服气,当然,二痒花的不是我的钱,花的是我爸我妈的钱。

在我和章晨恋爱以后,我姥娘曾在电话里跟二痒提到这件事。我姥娘提到这事的时候,是一肚子的不满意,说姓章的比大痒大好多岁,还是离过婚的,过去是大痒的老师,这学生找老师,算是咋回事?

我在厨房里听着,心里很生气,我的事你们不满意就不满意吧,还要跟二痒说干什么?让她笑话我?让她去幸灾乐祸?

等到她们的电话打完了,我就这事质问了我姥娘。我姥娘说,二痒问家里有什么事,我就说了。反正有这么回事,说了又有啥关系?

我说,我的事跟她有啥关系?

我姥娘说,啥关系?你是她姐,咱是一家人!

我说,一家人?她把我当作姐姐吗?她把我当过姐姐吗?!

我姥娘说,咋啦?二痒还帮你说话呢,说个人的事情个人管,让我们不要乱参与!还说不把你当姐姐!

三痒也趴在我的耳边说,二姐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妈妈说坚决不同意你和姓章的,二姐说,咱妈糊涂,不尊重人呢!

我问三痒,是真的?

三痒说,绝对!昨天晚上你上夜班,咱妈跟二姐在电话上说了半个小时,我在分机上偷听的。二姐说,现在都九十年代了,你们还反对恋爱婚姻自由,真是老古董!老师找学生搞对象又怎么了,鲁迅和许广平不是结婚了吗?年龄大又怎么了,孙中山不是跟宋庆龄结婚了吗?离过婚又怎么了,离过婚的人就不能再婚了!?

见我不说话,三痒又说,二姐还说,只要他们两个人觉得好,你们谁也别管!

我对三痒的话是比较相信的,三痒还是个孩子,不会在这事上骗我。我想,大学生毕竟是大学生,说的话就是有道理。况且,就是这些道理,我说出来我姥娘和我妈也不一定能听进去,这些话就得二痒说出来才叫道理,我说出来就是废话。人跟人就是不一样,人比人气死人!

从内心里说,这件事让我对二痒的看法有些改变。现在想,如果不是二痒跟我妈说出上述那些道理,我和章晨的事不可能那么顺利,还不知道要僵持多久,还不知道我和我妈要闹到什么程度?从这方面说,我得感谢二痒。

据章晨说,二痒打电话到家里时,他在我家还接过一次,二痒在电话里听到一个不熟悉的男人的声音,问他是谁,章晨说了自己的名字,二痒马上明白了,还在电话里调皮地喊了章老师。章晨当时说给我听的时候,我以为那是二痒在讽刺我和章晨,看来二痒还是真心的。

在我和章晨定下十月一日结婚的时候,我的另一个用意是国庆节放假,如果二痒能回来也好,我还让三痒在电话里把这个消息传达给二痒,二痒在电话里说她要去实习,回不了家,让三痒代她敬我和章晨一杯酒。我不知道二痒是不是这样说的,反正三痒跟我传达的时候是一本正经的。

二痒在读大二的下学期以后,变化非常明显。我所说的变化,主要是指二痒和家里的联系少了,电话少了,信是基本不写了。我妈和我姥娘对二痒的这种变化十分不满和惶惑,突然少了一份儿精神食粮似的,每隔两天就把电话打到二痒的学校去。我妈说,我们把电话打过去好,省钱。我妈所说的省钱,是因为我家的电话费是我姥爷他们医院公费报销的。那时候,大学生宿舍的电话还没有普及,二痒的学生宿舍里没有电话,电话在女生宿舍的传达室里,我妈或我姥娘在给二痒打电话的时候,都要喊半天。

给二痒打电话对我妈和我姥娘来说那是特别幸福的事,一般来说,在吃晚饭的时候,我妈和我姥娘两个人就会商量好了。她俩把二痒学校的总机记得很牢,张口就能背出来。

有一次我在分机上听到我妈和二痒的通话,内容比较新鲜。

我妈问,二痒,听说大学生谈恋爱的很多。

二痒说,嗯。

我妈说,谈恋爱,学校不管呀?

二痒说,嗯。

我妈说,那不影响学习呀?

二痒说,嗯。

我妈不失时机,说,你那个美国朋友还好吧?

二痒说,妈呀,你干什么呀?不说了,宿舍要熄灯了,我要挂电话了。再见。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断线声,我妈显然意犹未尽。从这次的对话里,我敢肯定,二痒这死妮子心里有事了,已经谈恋爱或正打算谈恋爱了,反正有点春心不宁了。凭二痒的长相在任何一个地方,不可能没有男孩子对她动心。二痒也年过二十了,如果没有什么生理和心理问题的话,心里早该长上了男人草了。何况,省城的大学又是那么开放,耳濡目染,学也学会了。我想,那时候,我妈同样会有关于对二痒的上述判断,只是我妈对二痒的期望更高,作为妈妈又想将事情把握得更准,处理得更巧妙,因此才拐弯抹角地与二痒周旋。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假如二痒跟那个美国小伙子好上了,我妈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二痒与家里的联系越来越少,后来发展到放假也不回来了,说是要在学校补习英语,又说要去搞什么社会实践报告。我姥爷到省里开会去看过二痒一次,带回来的消息是,学校的课程很紧,二痒很用功,二痒瘦了许多。

我妈因此放心不下,第二天就去了省城,我妈在省城住了好几天,满脸欢喜地回来了。看来,我妈这一次实地考察非常满意。我妈刚进家门还没坐下就说开了。我妈说,二痒现在懂事了,给她钱她不要,说是勤工俭学,自己挣钱养自己。哎呀,你不知道,二痒的外语好,给外国人当翻译,一天两百元哩。哎呀,外语好有用啊,三痒你也要学好外语,出国!

我想我妈去看二痒,一定和二痒谈到二痒出国的事,二痒那好强的性格我也了解,一定在我妈面前表现出志在必得的神气,让我妈感觉到马上就要到美利坚合众国去旅行了。我还能判断出来,我妈一定没有见到那个美国小伙子汤姆,如果见了我妈忍不住要说一说的,但是我妈自始至终没有提到什么汤姆。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美国小伙子汤姆在省城干了半年就回美国了,而且再也没回来,也没有跟二痒联系过,要说这美国鬼子就是不是东西,占没占到二痒的便宜不说,让我们一家,尤其是我妈我姥娘空欢喜了一场,实

在不道德。当然这都是后话。

不过,我想我妈一定见到了另一个小伙子——一个我们全家在此之前都不知道的人,这人一定正在追二痒,追得像狗撵兔子一样,因为我妈提到二痒陪她在省城玩的时候,一直贯穿着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一个姓孙的人。当然,我妈提到姓孙的时候,相关的信息也透露了一些,姓孙的男孩子与二痒同系,比二痒高一届,家在省外贸公司,独生子,父亲是一个处长,母亲是个会计,家里有钱还有海外关系,姓孙的托福已经考过,马上毕业后就要出国。从我妈的谈话中,我还能分析出来,这个姓孙的对二痒很好,二痒则好像对他无所谓。这就是二痒,二痒的傲气在哪里都改不了。我妈说,姓孙的说去商场看看吧,二痒说去公园,姓孙的马上说就去公园,二痒说去吃火锅,姓孙的马上说火锅最好吃。总之,姓孙的在二痒面前就是一个奴隶一个下人。

我妈说到这里,脸上还有点莫名其妙的满足和欣慰感,这种满足和欣慰感在我妈的脸上反应出来的机会很少,章晨在我家当牛做马干了那么多活,也没见我妈脸上满意和欣慰过,更别指望她吐出赞扬的话语了。

我妈说,姓孙的那孩子,比二痒大两岁,懂事!

我姥娘说,要是姓孙的能出国,就比那个美国的啥汤合适,中国人跟外国人结婚,生了孩子,是哪国人呢?

我妈说,姓孙的家里有海外关系,姨妈在美国,出国没问题。

我姥娘说,叫二痒抽空把姓孙的带回来给咱看看。

我妈说,太早了吧。

我姥娘说,不早,不早!

姓孙的最终没有到我家来,因为姓孙的第二年秋天就去了外国了,不是美国而是澳大利亚。我姥娘一直没有见着姓孙的,为此深表遗憾。但我姥娘从我妈的描述中知道了姓孙的大致长相,长脸,瘦高个,大眼睛,走路一弹一弹的。

我姥娘说,好,好,从长相就知道是一家人,样子有点像她爸。

我爸就是长脸瘦高个儿大眼睛走路一弹一弹的。

后来我姥娘专门就此事去给二痒算了个命,回来后,我妈问我姥娘,命上咋说的,我姥娘支支吾吾地说还可以,其他的一概不提,只是把一个护身符交给我妈,让我妈务必尽快给二痒寄去。

我想我妈会把我姥娘求来的护身符尽快寄给她的宝贝二痒的,至于二痒会不会当一回事,那就不得而知了。

就在我结婚前,二痒第二次的托福考试又没有通过,并且比上一次考得还差。还有就是我妈几次晚上十点钟往二痒她们女生宿舍打电话二痒都不在,有的说给人家做家教去了,有的说是陪旅行团作翻译去了,有的说几天都没见到她人了。我妈对此非常担心,专门和我爸又去了一次省城,到学校去等二痒,总算把二痒找到了。当时二痒正在图书馆里查资料,查什么资料我妈我爸也不知道,二痒说是写毕业论文的资料。二痒同样陪我爸我妈在省城玩了一天,但是没有任何男孩子做随从。关于姓孙的出国以后的情况,二痒不愿透露,一提到姓孙的,二痒只是笑一笑,我妈说自己心里有把握就行了。我爸对我妈说,这样也好,上学才是最重要的。

我妈我爸,我姥娘我姥爷,对二痒提出了同样的要求,不要因为一次考不好就灰心,没有失败哪有成功,下次可以再考嘛。再有,为了保证充足的复习时间,不要再勤工俭学了,家里有钱供应。二痒很领他们的情,也表示听他们的话,并让他们尽管放心。

省城的秋天好像比我们地区城里的秋天要洋气许多,马路两边的树叶都黄得有规有矩的。这是我第一次到省城来,陌生而新鲜。如果不是为二痒的事,只是我和章晨单纯的新婚旅行,我的心情会更好。但是,我们现在没有心情东看西看。

章晨在省城上的师大,对省城比较熟,很快我们就来到了二痒的学校。

二痒所在的大学是省内一流,属全国重点院校之一,校园很大,建筑很气派。按章晨的思路,我们先到学生处。学生处的一位中年妇女马老师接待了我们,我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因后,马老师看看我,问我和章晨的关系,我说他是我爱人。马老师笑一笑说,不是外人,我就把大致的情况说一下吧。

关于二痒的事情,马老师一直负责处理。按她的介绍,二痒不仅干了不要脸的事,被抓住了,而且影响很恶劣,要开除学籍。

我已经不可能如实再现马老师的叙述,但根据马老师提供的素材,参考马老师的叙述风格,加上我的合理想像,以及后来二痒向我的倾诉,综合起来,关于二痒在校的情况,可作大致叙述。

二痒考进省立大学国贸系之后,第一学期在全校就很有名气了,二痒就是二痒,到哪里都能形成势头。二痒的第一次出名是在入学军训的时候。

二痒在参加军训之初,充满好奇,训练也很投入,到军训即将结束时,二痒突然说肚子痛不愿意参加军训验收演习。众所周知,那时候的军训是非常严格的,因为二痒个子高,在女生队列里站在第一位,如果她缺席,将会给全校军训验收带来麻烦。当时,他们班的辅导员是个刚留校的男老师,找二痒谈话,让二痒去校医那里查一下,如果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坚持一下,为了集体的荣誉作一些小牺牲对一个大学生来说是理所应当的。但是,二痒拒绝到校医那里去看,一头扎在宿舍里睡觉。辅导员急了,不知道二痒到底是真病还是装病,病轻还是病重,就把校医带到宿舍里来给二痒检查。

说来也巧,那天来的校医也是男的,问二痒哪里不舒服?二痒说是肚子,校医问二痒是上腹部还是小腹,二痒说小腹,校医就让二痒把被子掀开把衣服撩起来,让他按一按她的小腹。二痒皮肤很白,小腹部的皮肤终日不见阳光,一定更白,不管是不是查病,能摸一摸还是比较舒服的。但是,二痒没让男校医得逞,用被子蒙着头就是不让看。校医估计二痒可能害羞不好意思,把探察二痒小腹的手改变了方向,摸摸二痒的头,二痒不发烧,于是排除了患上阑尾炎的可能。

校医说,没什么大问题,可能是累的,休息一下应该没问题。

辅导员说,那好,秦二痒,下午休息,明天按时参加军训验收。

辅导员板着铁青的脸抛下这个命令就跟校医一起出了二痒的宿舍,扔下二痒一个人。这时候,如果二痒跟辅导员和校医如实地说明情况,我想辅导员是会通融的,学生军训又不是去打仗。但是二痒没有说,二痒当时是不是犯了犟脾气故意不说,还是作为女孩子不好意思面对两个男人说自己痛经,不得而知。反正,二痒没有跟辅导员和校医说,第二天,她按时来到了操场,参加军训验收演习。

省立大学89级国贸系同学秦二痒走在宽阔的操场上明显地有气无力,因为她的小腹部的确在痛,一阵阵的,一种滞涩的痛感,折磨得她面色焦黄,眉头苦苦地拧着,像一朵似放未放的秋菊。但是,她还是为了集体的荣誉,踏着铿锵有力的口令,走在检阅的队列中,她那压在军帽下的齐肩的秀发在有力的节奏中,均匀地抖动。可以想像,如果二痒不是因为痛经,正常情况下,二痒一身戎装,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在队列中,该是何等的英姿

飒爽!

但是,二痒身上的痛感却越来越厉害。当一阵像山洪一样的阵痛突然袭来的时候,二痒一阵眩晕,接着,二痒本能地蹲下来。她这一停不要紧,后面的队伍一下乱了方寸,教官的口令还在响亮地喊着,后面的方阵却乱成了一锅粥。看台上部队和学校的领导不知道怎么回事,都站起来看,教官也跑步过来看个究竟。

二痒痛得蹲在地上直不起身来,有人喊,有人晕倒了。二痒就觉得有两个人来抬她。抬她的人是谁,她一路上也没敢睁眼看,她怕得要命,羞耻感也应运而生。到了校医院以后,二痒才睁眼看看,一个是同宿舍的女同学,一个是她不认识的男同学,个子高高的,瘦瘦的,眼睛大大的,走路一弹一弹的。

二痒听到那个男生紧张地跟校医介绍她晕倒的情况,一位女校医问那位男生是哪个系的。那男生说是国贸系88级,孙东东,校学生会通联部长。

二痒由女同学扶着往里面的观察室走,孙东东想上前帮忙,被女校医拦住。孙东东说,那好那好,我在外面等。

二痒对女校医说了实话,女校医给她服了镇痛药并打发那位女同学回宿舍给二痒取替换的内外裤,但是,一时在她的柜子里找不到卫生巾。

女校医对门外的孙东东说,那位男同学,你去帮这位女同学去买点东西,行吧?

孙东东说,行,买什么?

女校医说,卫生巾。

孙东东一时无话,二痒想孙东东不会不知道卫生巾是干什么用的,他的脸一定红了,因为在女校医说让孙东东去给自己买卫生巾时,二痒的脸已经率先红了,红到了耳根处。

女校医说,快去快回,骑我的自行车去。

孙东东说,是!

二痒在孙东东给自己买卫生巾的过程中,把孙东东的形象回味了一番,不禁心里暖融融的。

孙东东回来了,礼貌地敲敲门。女校医开门一看,吓了一跳,孙东东抱着一大抱卫生巾进来了。

女校医问,买这么多干吗?

孙东东憨憨地笑笑说,不多,十包,慢慢用吧。

二痒心里也一震,不好意思地把头低下。孙东东放下卫生巾,问女校医,还有什么事吗?女校医说,没有了,你可以走了。

孙东东冲二痒笑一笑,转身出门。二痒说,孙东东,我把钱给你。

孙东东说,不客气,又不贵。再见!说完,转身就跑出去了。

女校医望着那一堆卫生巾,自言自语地说,这愣小子,买这么多,你以为这东西能吃啊!

因为痛经晕倒在训练场上,使二痒的形象有了英雄的色彩,但是因为晕倒导致方阵混乱,直接影响了军训验收,又使二痒的身上添了一层不光彩的调子。这两方面的原因,造成的直接后果是,二痒在省立大学出名了。秦二痒,这个名字,连同一个妇科术语——痛经一起,在省立大学迅速流行开来。这种流行导致的第二个结果是,二痒和孙东东联系加强了。在一个时期,二痒在每个月使用卫生巾的日子里,都会深情地、不好意思地想到孙东东。也就是说,二痒对孙东东的情意就像卫生巾里面的丝棉一样,细密而绵长。

现在我想起来了,也能理解了,为什么那一次我用了二痒一包中的一片卫生巾,二痒会大发雷霆,会不惜牺牲我们同胞姐妹的关系来捍卫那一片卫生巾,因为那是一个男孩子对一个女孩子的纯洁的情意。

二痒和孙东东的关系,在第二年草长莺飞的春夏之交得到长足的发展,这一点我们家人都不知道,包括我妈和我姥娘也都被蒙在鼓里。二痒就是二痒,二痒给家里的所有信息都本着报喜不报忧的原则。

二痒和孙东东的确恋爱了。不过,和那个时候所有恋爱的大学生一样,因慑于校方禁止恋爱的有关规定,他们的关系在明处处理得比较低调,在暗处是什么情况,我们是可以想像的。但是,因为年轻,并不懂感情,仅靠卫生巾情结是不足以维系爱情的。二痒和孙东东的关系一度出现危机,危机的根源在二痒的身上。

二痒强烈的出国愿望是孙东东撩拨的,二痒考托福也是孙东东一手策划的。孙东东家在省外贸公司,又有海外关系,所以想出国是非常正常的。但是,孙东东想的是和二痒一起出国,二痒的第一次托福没有考过去,孙东东很着急。孙东东把二痒带回家,让他的父母给出出主意,同意二痒将来出国陪读。孙东东本来以为漂漂亮亮的二痒往他父母面前一站,一定会博得父母的欢心,然而,孙东东的父母和二痒一起吃过一顿饭之后,坚决反对儿子与二痒继续交往,至少不许谈婚论嫁,谈婚论嫁的事到国外再说。骄傲的二痒第一次遭遇打击,并且这个打击还不算小。

我说过二痒是个要强的女孩子,孙东东父母对她的打击让她不但没有心灰意冷,反倒更加坚定了她出国的信心,并且不沾孙东东的光,自己出国。

不久,二痒就开始有意疏远孙东东,我妈那一次到学校看二痒时见到孙东东,正是二痒和孙东东开始疏远的时刻。

直到现在,我还是认为,二痒当时并不是对孙东东有什么不满,而是对自己不满,对自己不争气不满。孙东东在二痒的心里应该是重要的,也是别人无法替代的,因为和孙东东的恋爱,是二痒的初恋。

二痒在和孙东东的交往中,同时也认识了一位老外,就是那个美国小伙子汤姆。二痒是在星期天勤工俭学,给一家旅行社的外国旅游团做翻译时认识汤姆的。那时候,汤姆刚到中国来工作,想找一个中国学生学习中文,正好,二痒也想学习英语。应该说,二痒英语水平的提高,尤其是英语口语,跟汤姆有直接的关系,至于没有把托福考好,那有另一方面的原因。

和孙东东疏远以后,二痒马上和汤姆密切联系。和处理与孙东东的关系相反,二痒采取了高调的方式,经常把汤姆带到学校来,甚至带到宿舍里去。二痒和汤姆之间的关系很有意思,既像师生,又像兄妹,又像恋人,不知道二痒哪来那么大的本事,能处理得如此恰到好处。不过,依我的判断,二痒之所以和汤姆如此发展关系,极有可能是想让孙东东把消息传到他父母那里去,让他们看看她的海外关系。

这种事二痒能做出来,也能做好。

不知道人一生的运气是不是有定数的,有的人早来早用,有的人迟来迟用。二痒就是早来早用了,用完了。从小学到大学,二痒没有一样不顺当,在家里又是宝贝,样样都占先。所以,现在用完了,就不那么顺了。

二痒第二次托福考试又没有通过,且比第一次差许多。这个无情的事实一定严重挫伤了她的自信心,一定给二痒骄傲的小鼻子上抹了一层灰。二痒开始不往家里打电话了,因为她没什么喜讯往家里报。

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汤姆在省城工作一段时间之后又调回美国去了,因为走得急,只在电话里和二痒简单地作了道别。紧接着,孙东东毕业,虽没有去成美国,但是定下了澳大利亚堪培拉的一所大学。

孙东东倒是和二痒专程来道别,并且请二痒吃饭,二痒心里的反差一时调整不过来,不愿意去。在孙东东的百般请求下,二痒才陪孙东东吃了一顿饭。孙东东那天还喝了酒,孙东东一边喝酒一边回忆和二痒在一起

的美好时光,回忆得二痒心里堵得难受。二痒一气之下也和孙东东一起喝,二痒不能喝酒,喝了一杯,两个人就抱在一起哭起来,哭得感天动地,哭得眼泪比喝下去的酒还要多,让饭店里的食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孙东东一边哭一边说,对不起,痒痒,对不起,痒痒……

痒痒是孙东东对二痒的昵称,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他酒后表达出来就显得有点滑稽,好像说他身上什么地方痒,求别人替他挠挠似的。

二痒清醒之后,见孙东东还在那“痒痒,痒痒”地哭喊,引得旁人看戏一样,起身拉孙东东回去,但是孙东东不走,还是在那里哭。二痒只好自己走到门外,避开旁人观赏似的目光,等孙东东醒来。二痒在品味孙东东反复所说的“对不起”的含义,对不起在这个时候不就是分手再见的意思吗?不就是无奈地分离吗?

等了一会儿,孙东东不再哭喊,好像睡着了。街上的人慢慢少了,灯却显得更亮了。

这个夜晚,二痒的心里一定很悲凉。

二痒在省立大学造成的第二次轰动,可能不是绝后,但绝对空前。省立大学建校近百年来,是不是有女学生干过这样“不要脸”的事情,不好妄加评说,但是像二痒那样被捉住的,一定绝无仅有。二痒,我的好强、骄傲而又美丽的妹妹让她的学校、我们的家、以及我和章晨的新婚都带来了耻辱,也将会给她的一生带来灰色的影响。

我也不止一次揣摩二痒干那事的心态,把所有的因素都考虑进去,我都觉得二痒也不至于干出那种事,然而,她却干了。

二痒在遭受接二连三的打击之后,内心的想法我们不得而知,因为她不说。但是,根据校方提供的材料看,二痒在那段时间里还是比较正常的,至少表面上是正常的。我想,如果二痒那时候放弃出国的念头,安心等待毕业之后再作打算的话,也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但是,二痒不会的,二痒只会往前冲,不惜一切。

1992年10月1日国庆节,也是我和章晨结婚的日子,也是二痒出事的日子。这一天,对我们国家来说,大喜;对我和章晨来说,大喜;对我们家,对二痒来说,又是什么呢?

头一天,我在家里忙结婚的时候,我和我姑还谈到二痒,我们已经知道二痒来过电话,说是要去实习不回家了。我姑说如果二痒懂事,就你这一个姐姐,你结婚她应该回来。我说,她回来干啥,她大学生又瞧不起我这个没本事的姐姐。话说到这里,我姑也就不再提了。

那一天,二痒的确要去实习的。国贸系的实习在最后一年比较自由,可以学校安排,也可以自己联系单位。二痒当然是自己联系,二痒联系的单位是一个私营企业,做食品加工的,规模很大,在整个华东地区都很有影响。这个企业的产品主要是出口,所以往来的客商也大都是外商,这样就需要翻译,因为是做生意,当然老板们希望是个女翻译,年轻漂亮的女翻译。在此之前,这个企业就在学校大门前的广告栏里贴过广告,招聘兼职翻译,待遇优厚。二痒就是看了广告后与这家企业联系上的。凭着二痒的容貌和汤姆训练出来的流利的美式口语,二痒马上被选中,并且在当天就给一个来自香港的英国商人当翻译。

这个英国商人是混血华裔,叫李浩哲,是香港一家公司的地区经理,生长在英国,三十六七岁的样子,有点像歌星费翔那种混血的优势外形,但绝没有费翔那样熟悉中国文化和汉语。他除了说你好谢谢再见之类的日常用语以外,再不会其他的。

据说,二痒是李浩哲在六名兼职女翻译中一眼选中的。如果是一眼选中,那么李浩哲看中的一定是二痒的容貌,好色对商人来说如同好利,是可以理解的。当然,二痒陪同李浩哲这样帅气的外商心里也是非常乐意的。第一次二痒陪同李浩哲三天,去了黄山。在黄山如画的风景里,李浩哲快乐得像个孩子,这个比二痒大十多岁的男人,在二痒的眼里成了孩子,可以想像,他们在那三天里相处得多么融洽和谐。在二痒以黄山为背景的许多照片中,其中有她与李浩哲一起的两张,最为光彩照人。高大潇洒的李浩哲倚在一棵古松下,眺望远天,二痒微笑着站在李浩哲的身边,不远不近,身体微微倾向李浩哲,安静而玲珑。这张印在柯达相纸上的二痒的形象,与我所理解的二痒有着本质的区别。但是,我还是能从二痒的眼神里发现一道强烈攫取的欲望。

从黄山归来以后,李浩哲要返回香港,临行前给了二痒1000元钱。商人李浩哲给二痒这1000元钱可能是当作小费的,但是二痒却理解为一种别的什么。二痒不要,李浩哲又拿出1000元钱,二痒还是不要,二痒说她的劳务费从企业拿。李浩哲说,这钱是他给的,是他对二痒的美丽和知识的尊敬。二痒收下了2000元钱,从后来的事情发展来看,二痒也收下了李浩哲的一种感情铺垫。

据二痒后来回忆说,李浩哲回香港后的日子里,二痒的精神支柱就是她和李浩哲在黄山的那两张合影,也就是说,二痒是靠照片上的李浩哲给她希望。二痒毕竟是女孩子,女孩子就有女孩子的虚荣心。2000元钱在1992年是一个大学生一年的生活费用。二痒不缺生活费。二痒用李浩哲给她的钱大肆请同学们吃饭。二痒在我们家早就养成了大手大脚的习惯。在请客的过程中,二痒就有意无意自然而然地透露出她所认识的像费翔一样的外商李浩哲。同学们都说二痒傍上大款了,香港大款。那时候,香港就是跟有钱联系在一起的。

二痒在同学们羡慕和嫉妒的目光中体会到一种幸福,一种发自心底的快乐。但是二痒的心里还有一个欲望,那就是利用李浩哲出国。

李浩哲第二次来省城是一个半月后,他来到省城没有去那家食品加工企业,而是先直接来找二痒。李浩哲的突然出现,使二痒的精神得到从未有过的振奋,以至于有点幸福的晕眩。在校园的梧桐疯长的林阴道上,二痒毫不犹豫地挽住了李浩哲青筋绽露毛茸茸的大手。

其实,早在黄山之行,在爬山的过程中,二痒的小手和这双毛茸茸的大手就有过接触,二痒的感觉是温暖结实,同时也很真实。

李浩哲拉着二痒的手,走过街道走进商场、餐馆,二痒的笑容一直像煮开的豆花一样无节制地泛滥。二痒在毫不负责的激情消费中得到了丰富多彩的快乐。最后,夜色中,李浩哲拉着二痒的小手把二痒拉到了自己下榻的长江大酒店。

二痒又晕眩了。骄傲的二痒一下子温顺如羊羔。二痒把自己的骄傲和少女的一切,撕碎在这个并不怎么黑暗的夜晚……

国庆节前夜,省城的全市治安统一行动照例进行。长江大酒店在接受突查时,有六对男女被查出有非法关系,接受审查。二痒和李浩哲就在其中。据公安部门给省立大学保卫处提供的材料,当时,检查人员走过秦二痒和港商李浩哲所在的1608房间,并没有发现异常,但是返回时,听到里面有女人的尖叫声,一声高一声低。公安人员马上敲门,叫声停止却迟迟没有开门,当酒店服务人员打开门以后,公安人员发现房间内一片混乱,李、秦二人衣衫不整……当公安人员问李、秦二

人是什么关系时,二人支支吾吾。

按照公安人员的说法,长江大酒店1608房间的女人的尖叫声一定是二痒的叫声。二痒的尖叫声是幸福抑或痛苦?我不清楚。

我是跟省立大学保卫处的领导一起到看守所接二痒的。本来章晨也要一起去,我怕二痒在没有见过面的外人面前不自在,也不想让我的新婚丈夫、二痒的姐夫和二痒在那个环境里见第一面。章晨理解我的用意,就没有去。他说他先在学校附近找个旅馆住下来等我们。

我按要求替二痒交了3000元钱的罚款和担保金。然后等着二痒出来。

二痒从那扇厚重的大门里一下子走进灿烂的阳光里,被明亮吓了一跳,眼睛不自觉地眯起来,这也是二痒经常的动作,因为二痒近视。二痒的脸灰灰的,头发还是那么长,用一个手绢随便地扎着,看上去不像个女大学生,倒像个街头的游民。

对我的到来,二痒有些意外,但并不十分惊讶。二痒在厚重的大铁门前无力地站着,看了我一眼以后,头便低下了。说实在的,自从我家搬到城里以后,我和二痒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到二痒那么无力地把她骄傲的头低下来,第一次感到二痒那么可怜,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感到面前的二痒是我的妹妹。我们体内流淌着同源血液,在这一时刻刹那间沟通了。我紧走两步,上前拉住二痒的手,这是我十多年来第一次拉二痒的手。二痒的手木木的,好像没有什么温度。在那一时刻,不知道是我的手在抖,还是二痒的手在抖。

我说,二痒,走吧,咱回家。

二痒面无表情被我拉着走,保卫处的领导要我们坐他们的车子,我不同意。我说,我先带我妹妹找个地方洗一洗,换换衣服。保卫处的领导也不勉强,通知我们明天上午到学校办自动退学手续。

其实,最初学校对二痒作出的处罚决定是开除,后来,从挽救一个青年的角度,学生会和系里极力争取,才改成自动退学。事实上,自动退学和开除,从处罚上看两者有一定的轻重区别,但是对二痒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回家。

我想二痒大概也能意识到这个后果。这样的后果,对二痒来说无疑是残酷的,但是她必须接受。二十一岁的二痒心里能承受吗?

我和二痒打了一辆出租车,到章晨找的旅馆去。一路上二痒不说话。她的麻木,让我不得不紧紧抓住她的手,我想找些轻松的话题,调整一下二痒的情绪。

我说,二痒,我国庆节结婚了。

二痒不吭声。

我说,二痒,他是我在卫校时候的老师,章晨,你知道吧?

二痒还是不吭声。

我说,咱爸本来要来的,他门诊忙,来不了,正好我跟章晨到省城来结婚旅行,顺便……

二痒终于开口了。二痒说,章晨人好吗?

我说,还不错。你没见过,马上就能见着,你帮我参谋参谋。

二痒嘴角动了动,那是一个没有发挥出来的笑。

到了旅馆,章晨一见二痒,就笑容满面地叫了一声,二痒。

二痒露出勉强的笑容,轻轻地说,你好。

我在旁边想把气氛搞得活跃一点,说,二痒,现在要叫姐夫了,第一次见面,别让人家伤了自尊心。

二痒看看我,又看看章晨,叫道,姐夫。

我说,章晨,你下去给二痒买些毛巾牙刷什么的。

章晨应声就下去了。我把结婚时买的几套新衣服拿出来让二痒去洗澡,二痒挑了一套米色的羊毛裙子。二痒果然有眼光,这是章晨给我买的最贵的一套,我只试穿过一回。然后我又给二痒拿了一套粉红色的内衣和一条白色的平角内裤。

二痒在卫生间里洗澡,我听到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我想像到二痒的身体,又想到了那个叫李浩哲的男人。我心里突然地沉重起来,为了二痒而沉重起来。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二痒被学校开除这件事情,我们家甚至我们那个城市,迟早都会知道。二痒怎么办?我们家怎么办?

说实话,除了担心周围的人会怎么看待以外,我更担心二痒。二痒能不能承受接二连三的打击,能不能抵御即将袭来的冷嘲热讽和嫌弃的白眼,我心里没底。

我突然想起来,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但是又不知道我爸在不在家。二痒的事我只能跟我爸说,所以我就往我爸的诊所打电话,第一声铃声响起,我爸就接了电话。我想我爸一定一直在等我的电话,一定等得非常着急!

我爸问,办好了?

我说,办好了。

我爸说,咋办的?

我说,罚款3000元钱,自动退学。

我爸不吭声了,很长时间,我以为我爸把电话挂了。但是我听到我爸在哭,我想像我爸那张瘦长的脸上流着眼泪,心里一阵酸楚,眼泪也流出来。

我说,爸,二痒出来就好,回家就好。你别难过了!

我爸说,看好她,二痒这妮子犟!

我说,好。

章晨出去买东西时,可能意识到二痒要洗澡,他在不方便,所以故意等了一个小时以后才回来。章晨进房间的时候,二痒还在洗澡。章晨看看卫生间说,这么长时间?

我也觉得二痒洗澡的时间太长了,附在卫生间的门上听了听,隐隐约约从水声中听到二痒压抑的哭声,我怕二痒有什么想不开的,赶紧敲门。

我说,二痒,二痒!

二痒没有应声,我害怕了。我想到二痒一定想不开了,卫生间里什么都有,剃须刀,小剪刀,腰带……越想越怕,我想打开门,但门被二痒从里面锁得很死。

我说,二痒,开门,二痒,不要啊……

就在章晨打算撞门的时候,卫生间的门打开了。

二痒穿着米黄色的羊毛裙,微笑着走出来。二痒刚洗过的头发从中间分开,从两边向后梳,一起拢在耳后,露出白嫩透明的耳朵,显得非常高贵、纯洁,怎么看也不像公安人员所说的卖淫女。

我和章晨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二痒平静地说,这里的水有点热。

这就是二痒。

我们一起去吃晚饭。二痒吃得很少,但是陪着章晨喝了不少啤酒。回旅馆时,二痒走路有点摇摇晃晃的。章晨自己又开了一个房间,我把二痒扶到床上躺下,在酒精的催眠下,二痒很快就睡着了。忙了一天,精神紧张了一天,我也很快睡着了。

我睡着了后,做了一个梦。醒来以后,听到的是二痒在抽泣。

我把灯打开,看到二痒在抽搐,被子里的每一动都像地动山摇似地让我心惊胆战。我过去拍拍二痒,二痒一下坐起来,紧紧地抱住我,哭着说,姐,我好怕!姐——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二痒叫我姐。我觉得陌生也觉得亲切。我被二痒这一声姐叫得肠子发颤。我突然觉得我非常像姐姐,我拍着二痒的后背说,二痒,别哭了,明天咱回家。别想不开,大学咱不上了,不上大学也能活,大姐我就没上大学。你看,咱爸的门诊开得很好,你跟咱爸学医去,你那么聪明,准能学会!

二痒哭声越来越大,我把二痒抱在自己的怀里。我说,二痒你想哭就哭吧,哭哭就好了。

……二痒终于止住了哭声,趴在我的怀里说,姐,我不回家,我不回家!

二痒没有说为什么不回家,我想理由应

该是没有脸回家。但我还是劝她回家,因为我爸让她回家。

二痒慢慢平静下来,平静后的二痒跟我说了很多。从她在家和我怄气,到考大学,从孙东东,到汤姆和李浩哲,从考托福到想出国,二痒说得很详细,也很动情,总之,二痒所说的一切都有充分的理由。作为姐姐,有的我能理解,有的却不能理解。

二痒说,姐,我不回家,我要到南方去,我想好了,现在,我死也不能回家!姐,你明白吗?

第二天,我和章晨一起去帮二痒办理退学手续后,又到二痒的宿舍去取二痒的东西。在二痒的柜子里,有几件衣服,还有一些名牌化妆品、漂亮的纪念品、英语磁带什么的,章晨说这些都有用,要把那些东西都带上,我嫌麻烦不让带。但是,我在最里面发现了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一包没有拆封的卫生巾。我毫不犹豫地把它带上,我想,这一定是孙东东给二痒买的那十包中的一包,二痒一直没有舍得用,是为了纪念吧。

章晨十分不解地说,满街都是的便宜货,带那东西干什么!

我对章晨说,你不要啰嗦!

我给我爸打电话,把二痒不愿意回家的想法给他说了。二痒是我们家的二痒,我一个人作不了主。我爸在电话里想了半天,好像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最后说,随她吧!

我爸的语气凝重,有着沉甸甸的无奈和失望。

二痒带上我给她的一万元钱,坐火车去了广州。那钱是我爸给我新婚旅行的两万元中的一万元,反正我也没用上,就给二痒了。再者说,如果不是二痒这件事,一万元钱我也未必能拿到。

我和章晨坐火车回家。就这样,我和章晨结束了此次特殊的新婚旅行。路上,章晨拥着我说,你第一次到省城来,连一张纪念照也没拍。

我说,不要拍纪念照了,我已经记得很清楚了!

我们这座位于淮河中游岸边,古代出过几个思想家的地区城市在对“不要脸的”事情的传播上是很快的。这也怪不得人家,“不要脸的”事情本来就是很有意思的,如果不是二痒的事,我想我的家人也会参与到传播者的行列中。还是那句话,没有不透风的墙,纸里包不住火,二痒的同学中就有我们这个城市里的,所以二痒的事情传过来,是迟早的事。

二痒的事,在我们家引起了一系列的不良反应,有的在我意料之中,有的在我意料之外。

离休在家的我姥爷本来经常出去走走的,因为不愿意听到别人关于二痒的议论,再也不出门了,显得非常寂寞,整天在家翻他的发黄的医书。

我姥娘也不东家走西家看了,一是我姥爷离休以后,别人对她不太客气了,二是她也怕别人问二痒的事,所以连到大门口的小商店买东西也不愿去,整天唉声叹气。

我爸的门诊虽然还照常营业,生意也不错,但是上下班来回都是头低着,走路也不再一弹一弹的了;三痒正在上高三也不想上学了,气得我爸要揍她,我和章晨劝了她好几次,她才去上学。

我妈的反应最为强烈。听说二痒的事以后,我妈的第一反应就是两眼发直浑身哆嗦,然后就是嚎啕大哭,再然后头到处乱撞,看见什么就撞什么,拉都拉不住,吓得我和章晨用身体给她的头当靶子,只要看到她要撞什么东西,我们马上站到什么东西的前面,咬着牙挺着。我妈的头很有劲,我被她撞了两次就受不了了。章晨的身体结实,只好龇牙咧嘴地撑着。大约三天后,我妈的头功用尽了,就倒在床上发烧,高烧四十度。等到退烧以后,我妈的眼神就变了,变得非常迷离,恍恍惚惚,见人就笑,但笑得很怕人。

……时间像阴云一样从我们家人的心灵上压过。到了第二年8月,生活才有所转机。三痒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国家科委设在我省的一所著名大学,并且是热门专业生物工程。与此同时,二痒突然来信了。

那天中午,我下班以后,从传达室门口经过,传达室的老师傅喊我,说有我的信。平时我的信很少,一年半载也不一定会有一封。通讯发达了,人也变懒了,不愿再写信,打个电话,什么都说明白了,还有声音的真切。我取回信,是个浅蓝色的信封,很漂亮,上面写着我的地址和名字,但没有写寄信人的地址和姓名。在没有打开之前,我没有想到是二痒的。打开一看开头的“姐”字才明白:

姐:

你好吗?本来想打电话给你的,想想,还是写信。这信是不是太突然了?

早想跟你联系,又觉得无话可说。从广州到海南有半年多了,我在一家旅行社工作,做导游,工作很轻松,因为没有过去的熟人的目光,很轻松……

一年多来,这是二痒给我们家的第一个信息。在省城,我和她分别的时候,我就断定,二痒不会在短时间内给我们任何消息的,这是她的性格决定的。但是,只要她给我们家里消息,就是好消息,二痒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二痒愿意来信说明自己已经调整得差不多了,同时已经为下面要做的事情作了打算。

姐,姐夫不错,好好珍惜。爸妈都好吧,姥爷姥娘也好吧,三痒考上哪一所大学?我很想念他们,但不敢见他们,也不能见,至少是现在。也许很快,也许很晚。

我现在的情况,如果家里人不问,你就不要说,如果要问,就说我很好就行了,详细情况以后再说,我有一张照片,在《南方旅游报》上,如果能找到可以看一看,上个月最后一期,头版。

姐,保重。再见。

二痒。1994年1月5日。

在我妈家吃饭的时候,我一直想着二痒信上的内容,信中的一字一句都在折磨着我的神经,以至于让我觉得我妈做的饭菜寡淡无味,一口菜放在嘴里嚼半天,就是不想下咽。我有一种冲动,想把二痒来信的事告诉我妈,但我又忍住了。我想,要找一个合适的时候再告诉她,这样会更好些。事实上,我还不清楚,在我妈的心里,对“不要脸的”二痒到底是什么态度。

春节马上就要到了,三痒过两天就要回来度寒假了。我妈的身体情况比以前好了许多,她跟我说,今年过年要好好过。我妈的意思是,去年春节,因为二痒的事闹得没有过好,今年要补一下。

吃完饭,我一边洗碗,一边还在想着二痒的信,不知道我妈什么时候站在我身旁,把我吓了一跳。

我妈说,二痒有消息了?

我说,没有……有……

我妈叹口气说,唉,知道她还活着就行了。

我说,妈你怎么知道的?

我妈说,你一进门我就感觉到了,一脸的兴奋,一脸的紧张,连最喜欢的带鱼都不吃,一定有要紧的事。这快过年了,对咱家来说啥是要紧的事,还不是她的事!

我真佩服我妈的推理判断能力。或许,母女之间真的存在一种心理感应。

我对妈说,二痒现在很好,做导游,在海南。

我妈不说话,然后流着眼泪回到房里去了。这时候,我姥娘突然又出现了。老太太问,二痒有信了?

我点点头。我姥娘说,我昨天夜里做梦了,梦里看见二痒在玩水,哎哟,二痒把那水花子玩得四处乱飞!

我更佩服我姥娘的预测能力。海南那地方周围全是海,水自然不少,二痒在海南做导

游,能不玩水吗?

我姥娘又说,这回就对了,二痒命里缺水,这回就对了!

我让章晨从旅游局找来了《南方旅游报》上个月最后一期。报纸是大报彩印,头版上有两幅照片,一张是什么大会的照片,另一张是三个女孩子在一起的照片,三个女孩子脖子上都挂着奖章,有两个在笑,中间一个显得很平静,两只手扣在一起定定地看着前方。那眼神、那鼻子、那嘴角,就是二痒。照片下面是说明文字,标题是“打工妹被评为双佳”,说是海南评选特色导游揭晓,她们都有较高的业务素质,在重大的外事接待活动中表现出色,为海南的旅游事业和精神文明建设做出了突出贡献。在三个人的名字中,秦二痒的名字排在最前面。

我把报纸拿给我们家人看,果然给了他们一个惊喜。我姥娘和我妈看了以后,眼泪汪汪的。我妈看了半天,说二痒瘦了。我姥娘把我拉到一边说,我说的对吧,二痒这回去对地方了,她命里缺水。

我姥爷说,上报纸头版不容易,说明这个评选还是很有档次的。我爸看了以后什么也没说,把报纸从三痒手里要回来,叠好了,交给我妈,让她好好收起来。

二痒与家里的联系时断时续,因为知道了她的下落,家里人也就放心了。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那天,二痒从香港打电话给我,很激动,说香港回归了!香港好热闹!我说我在看中央台的电视转播,她说看电视感受不到气氛,还让我听听从她的手机里传过来的热闹声音。二痒现在又跳槽到一家大房地产公司做总经理秘书,经常去香港澳门。从电话里能听出来,二痒的情绪不错。二痒说她正在办去澳大利亚的手续。去读书还是干什么,二痒没说,我也没问。但是我知道,二痒不是一个人去,因为她说一个朋友正在帮她办。那个朋友是谁,二痒没说,我猜大概是个男人。

三痒听说二姐要去澳大利亚,很兴奋,说她也要去,要去看悉尼歌剧院,去看树袋熊和袋鼠。相反,我爸妈听了以后倒显得很平静。我爸没说什么,不停地揉着脸,像在给自己按摩。我妈叹口气说,这死妮子,一根筋啊!

二痒夜里十二点左右打电话来说她回来了。

二痒在电话里说,她刚下火车,住在火车站旁边的金环大酒店里。

我想爬起来,要马上见她。她说,算了,明天她到家里来。

这时候,我已经怀孕快九个月了,行动很不方便。章晨考虑到我的身体,不让我动,他要去接二痒到我们家来住,到家了咋也不能住宾馆。二痒不干,态度很坚决。我说,那就明天晚上在姥爷家见。

那一夜,我和章晨都没睡好。六年了,二痒第一次回家,还是在晚上,还不能马上进家。我长长地叹口气。章晨说,别叹气了,再叹气肚子里的孩子也得跟着你着急。

第二天起床后我先给家里打电话,我爸妈出去晨练了,是姥娘接的电话。我姥娘听说二痒回来之后有点激动,要马上见。我也想马上见到二痒,就打了一辆车先去接了姥娘,然后一起去火车站旁边的金环大酒店。

金环大酒店算是比较高档的酒店,四星级,听说房价不低,能住这里的不是一般人,二痒在海南一定混得不错。我姥娘问我这样的酒店一夜要多少钱,我说,大概四五百吧。我姥娘说,不就是睡个觉吗?花那么多钱还能多长一块肉?

匆匆忙忙地来,这时候才想起来,不知道二痒住在哪个房间,到总台查询,小姐在电脑上敲了几下,说从海南来的有六个客人,请问找哪位?我姥娘说,二痒,秦二痒。小姐又在电脑上敲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这个客人。我想起来,二痒在信里曾经说过,她已经改名叫秦尔阳了,让小姐再一查,果然查出来了,606房间。

我和我姥娘互相搀扶着上了电梯,电梯里两面都是镜子,镜子里的我一脸的妊娠斑,下巴下面也多了一块肉,因为天气有点热,身上的孕妇裙前胸后背都汗湿了一大片,像是戴着护心镜似的,这样一副模样,我担心二痒会认不出来的。来到606房间,在我敲门之前,我姥娘已经大着嗓门喊起来了,“二痒,二痒”,好像到家了一样。

门开了,是个男人开的门。男人四五十岁的样子,比我爸小不了几岁,但保养得还不错,看上去挺和善,用南方口音的普通话问我们找谁,我说找秦尔阳。男人客气地问我们是谁,我姥娘说,我是她姥娘,家里人。男人笑笑,说请进。

二痒住的是一个套间,装潢很高级,还带一个会客厅。我姥娘一进门又喊起来。二痒,二痒!全不顾外人在一旁。男人好像也不见怪,到里面的卫生间敲敲门,说尔阳,有人找!

我姥娘悄悄问我,他咋在二痒房里?

我姥娘的疑问,也是我的疑问。大清早的,这个男人咋在二痒的房间里呢?

这时候,二痒出来了。二痒刚才在洗澡,头发湿漉漉的,一身睡衣,和那个男人说了什么后那男人进了里屋,然后她急急地向我们走来。

二痒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皮肤黑了一点,似乎也瘦了一些,但身子长得更成熟了。二痒走过来的时候,我姥娘迎着二痒就过去了,一把把二痒拉住,盯着二痒看半天,然后长长地叫了一声,二——痒——

二痒被我们的突然到来搞得有点措手不及,那个男人很知趣地把自己关到里面的房间里,把外面的客厅让给我们。二痒抱住我姥娘,叫了声姥娘,然后有点哽咽。但是,很快二痒就冷静下来。

二痒看着我,又看看我的肚子,叫声,姐。

我和二痒手拉着手,半天才松开。二痒摸摸我的肚子,问,几个月了?我说快九个月了。二痒又问,男孩女孩?我说,没照B超,照B超对孩子不好,反正男女都一样。二痒笑了,笑得像过去一样。

我姥娘说,二痒,回来了咋不回家住?

我说,家里人都想你。

我姥娘指一指里面的房间,问,那个人是谁?他咋在你房间里?

二痒帮我姥娘拢了拢头发,答非所问,说,一会儿我还有点事,你们先回去吧,晚上我到家里去。

说完,二痒去替我们开房门。

我姥娘是不愿走的,想再和二痒待一会儿,甚至想把二痒直接带回家,但是二痒已经把房门打开了。我拉着姥娘往外走,姥娘对我拉她很不满。在门口,二痒无奈地笑笑,说,姐,我晚上回家!

我姥娘对那个中年男人非常疑惑,也非常不满,反复地唠叨那人是干什么的,为啥在二痒的房间里?一直啰嗦个没完没了,直到进了家门。我说,二痒是出差路过这里,那个人可能是她的同事,也可能是她的领导,他们在谈工作就不行吗?我姥娘说,那谈工作也不能在二痒洗澡的时候谈吧,大清早的,有啥要紧的要谈?我说,二痒是二十六七岁的大人了,不是小妮子了,她不要你操心!我姥娘说,不让操心,她上学的时候没操心,弄的那是啥事?!

这时候,门铃响了,我妈回来了。

我姥娘赶紧把在二痒房里看到的一切跟我妈说了一遍,我妈只问我,二痒人呢?

我说,她白天有事晚上才能回家。二痒出差有应酬,她忙!

我问我爸咋没回来。我妈说,一大早,你

爸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县里的病人需会诊,他立即赶去了。

我说,三痒呢?

我妈说,三痒跟她导师去了南京大学,交什么流。

在等待二痒的过程中,我妈又反复问我那个男人的情况。我妈说,你没发现别的?我说没有,大概就是一起出差吧。

我妈显然对我的话有些怀疑,长长地叹了口气。

二痒是晚上十点钟才到家的。二痒和我妈的见面,比我们见面还平静,互相看了半天,都没有激动,我妈问了一些工作和生活上的事,二痒一一作答。问的问过了,答的答完了,然后大家都无话。

我姥爷最心细,把二痒喜欢吃的油炸蚕豆拿出来,说下午他专门去买的蚕豆,是他自己炸的,火候有点老,但味道还不错。我姥爷用筷子夹了一粒蚕豆,要二痒张开嘴,然后像喂小孩一样,把那粒蚕豆喂到二痒的嘴里。

我姥爷对二痒说,好吃吧,喜欢吃就吃,还有一盘装在塑料袋里,你走的时候带上。

如果不是我姥爷那盘油炸蚕豆,六年来,二痒第一次回家会显得很平淡。

二痒慢慢地嚼着我姥爷喂她的那粒蚕豆,眼泪突然像关不住似,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在我姥爷夹着第二粒蚕豆要喂二痒吃的时候,二痒突然趴在沙发上哭起来。哭得十分伤心,哭得一颤一颤的,每一颤都让人揪心。二痒从来没有在家人面前这样放肆地哭过,这样毫不掩饰地哭过。

我姥爷的手在颤抖,手里的筷子也在颤抖,筷头夹着的那粒焦黄的蚕豆也在颤抖。颤抖中,那粒蚕豆像一块金子一样,掉在了地板上,然后滚到了二痒的脚下……

然后,我看见我姥爷的眼泪从他宽边的老花镜后面流出来,在他皱纹交错的脸上,像一条河一样,恣意地流淌。

那天晚上,二痒的手机不停地响,我估计多半是那个男人打来的。她一次也不接,后来她把手机关掉了。本来,她说要回酒店的,但后来她没走。我也没有回自己的家,我跟二痒躺在一张床上说话。二痒和我说了很多,说她在海南的生活,说她六年来心里的苦痛,说她心里一个一直放不下的想法——出国。对二痒来说,现在出国和过去出国已经具有了不同的意义,过去是为了证实自己,为了争强好胜,而现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得不出去,在国内,她的心不能平静,她要逃避,她要安静。

关于那个男人,二痒没有明确交待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说他姓江,是她所在房地产公司的老板,也是她的朋友。“朋友”一词从二痒的嘴里说出来显得自然平淡,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但是,凭女人的直觉,我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非同一般的关系。江老板有家室,二痒和他的家人也都熟悉。江老板对二痒很好,他们之间几乎无话不说,二痒甚至知道江老板有几个账户,身上有几处暗疾。二痒出国就是他给办的。如果二痒和江老板之间,仅仅是老板和雇员的关系,二痒不会跟我说这些的。我想,按照时髦的说法,二痒是江老板的红颜知己,但是极有可能,二痒已经做了江的“二奶”。

二痒那一夜都在不停地说,我在朦胧的睡意里听到二痒像吟诗一般地剖析自己。二痒后来告诉我,她出国的手续已经办好了,不是去澳大利亚,而是去加拿大……

第二天早上,天没亮,二痒就走了。她甚至等不及见爸爸一面,只在电话里和爸爸说了几句话。二痒说,爸,你不恨我吧。我爸在电话里怎么说的,我没听见,但我看见二痒听着电话,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

责任编辑倪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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