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二叔的肝女婿
2003-04-29何维刚
何维刚
房上的瓦是女婿给扣上的。那瓦片跟鱼鳞——样油黑闪亮,四面见线。原先房上那糟糠一样的烂草便不见了。窗棂上的油漆是女婿给刷上的,腐朽破烂的窗扇重现出夺目耀眼的光,蓝汪汪一片新绿。女婿给添置了新家俱,锃明瓦亮,扎人眼仁。女婿还给送来了音响,天天在屋里嘭咔咔,震得小房悠悠地颤。那群羊也是女婿帮着买上的,羊肥硕如牛,毛色白亮如玉。羊群涌动起来跟银光闪闪的锦缎一样,抖出一片白浪。羊肥一只卖一只,肥两只卖两只,钱就像小河水一样不断捻地往家里淌。现在,一家人吃香的喝辣的,小钱垛天天见长。元宝二叔说,这蒸蒸日上的小日子是女婿帮着过起来的,女婿说他钱有的是,可以开银行,可以坐飞机随便出国。眼下,村上人谁不拿通红的眼珠盯着元宝二叔,都说元宝二叔富了,富得撒尿带油珠。
女婿真是能人,鼎鼎有名的活能人。元宝二叔服了。女婿梳着许文强头,戴着飞亚达表,穿着老人头鞋,打扮得跟客一样,一年不干多少活,却可摆手来财。摆手来财,知道吗?手一摆,一扇呼,财就来了,赶上了济公。女婿说他出去对一次缝,就能挣回一大笔钱。女婿能站着骑摩托,能倒着骑摩托,跟耍杂技一样,真是能人。女婿每次来都不空手,摩托车把上左边挂鱼,右边挂肉,屁股后边带酒,还大把大把地往外掏钱,像流水一样往外掏钱。那钱新楞楞,手指一弹嘎嘎响,一色全新的百元大票,没错号。眼下村上虽有风言风语,顶个屌?让他们说去吧,日子过好了,定会有人眼红的。
女婿属实是能人,他算服了。有人说他是时代楷模,华夏英雄,最佳青年,美名多着呢,省里都挂名,天,省里不是在沈阳吗?
元宝二叔想着,美美地想着,脸上乐得像裂纹的瓜,嘴丫子便不自觉地溜出一线口水。
这是上午十点钟光景,太阳无与伦比地灿烂辉煌,往下射出万道金线。蓝天下是绵绵茫茫的山,重重叠叠的岭,漫山遍野芳草茸茸,莽林依依,全被太阳涂上了银光。元宝二叔坐在那片浓密的树林里,心里有一股蜜在流淌。元宝二叔又想起了自己那心肝女儿,女儿长得忒水灵,像山里的海兰花一样妩媚多姿。养出这样一个俊闺女,真是前世积了德。怪不得那女婿能看得上自己的女儿,从大老远的镇上来找女儿,拼着命地追呀,撵呀,还不是因了女儿的相貌出众。他总觉得女儿的眼睛太像歌星的,想不起来是哪个歌星。对了对了,是毛阿敏。女儿满脸细皮嫩肉,走起路来像蝴蝶在飞。没有女儿这棵梧桐树,能引来女婿这只金凤凰吗?说起来,这桩婚事还真得感谢小二顺子,是小二顺子给牵的线。俗话说:没有媒人不成婚,小二顺子在村里名声不怎么好,可这件事办得还真不错。
眼下,就差没办喜事了,喜事虽没办女婿却总来。女婿一来,伸手便拎扁担,要去挑水,你歇着;不用你!元宝二叔夺下了扁担;女婿要去扫院子,你歇着,不用你!元宝二叔夺下了扫帚。女婿成了元宝二叔的心尖。后来,女婿、女儿双双进了里间屋。不久,里边的炕沿上便传来了嘎吱嘎吱声,还有那咕咚咕咚,身子在炕上的连续滚动声。唉,亲热吧,嬉闹吧,年轻人,精气十足,正值风华正茂。那时,每当女婿一来,元宝二叔便躲出去了;无活找活。他或扫院子,或到果园里锄草,嘴里哼着欢快的小调。
元宝二叔乐极了。女婿长得溜光水滑,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据说女婿是县长的亲戚,还是一位见义勇为的英雄。女婿曾冒着生命危险抢救一位落水的痴呆人,是那痴呆人亲自去镇上报告的,被救者是谁?管他呢,反正有这码子事。镇上评他为十佳青年,明天要在镇上开总结表彰大会,彩台已经搭上了。那时,要给女婿披红戴花,还要上报、上电视。到了那个节骨眼上,女婿定会满面红光。元宝二叔决定明天不放羊了,要去镇上看女婿那辉煌灿烂的时刻。女婿说:镇上还要提拔他当副镇长,天,副镇长,权力大着呢。
森林里幽暗、清新、淡蓝,空气水灵灵,元宝二叔坐在那密密的森林里。太阳透过树缝筛下一片细碎的珍珠,洒在元宝二叔的身上。元宝二叔在放羊,放那群女婿给买来的羊。那群羊已登上了远远的山顶,和天上的白云融化在一起。混蛋的羊,还要上天不成。元宝二叔乐了,便坐在大树下,哼起了那叫不出名的小调,又脱掉了衣服,露出干柴棒——样的身子。身子干瘦、昏黄、有细褶,像黄土坡上被雨水冲刷过的细沟。元宝二叔在寻找衣服夹缝里的动物。叫你叮我,小吸血鬼!嘎嘣一声,元宝二叔的手指上便蘸上了血,还喷到了眼皮上。林子里幽静,有树¨十晃动的阴影。
“救命啊!”突然一声尖叫,元宝二叔拧过刖:子,往那边看了一眼。嗯?哪来的声音?
天空是蓝的,林子里也是幽静的,阳光也那样祥和,温温柔柔的世界。
“救命啊!”一声女人的尖叫,那叫声尖厉、凄惨,寂静的森林里划开一·道裂痕。声音传进元宝二叔的耳鼓,元宝二叔浑身战栗,猛然站起身,透过树缝,看着林子外边那道岭,那道通往外县的岭。岭上来往的人不多,这边镇上逢集了,那边便有人来赶集。
元宝二叔瞪大一双惊奇的眼睛,张开一张大嘴,嘴里的牙没了,像一个耗子洞。元宝二叔呆呆地看着,看那边的一幅武打场面。
一个蒙面人正和一个女人撕打。女人扯着男人的衣服男人拽着女人的头发,在拼命搏斗·,地上滚起一股尘沙。元宝二叔心里剧烈地跳,他想冲过去,刚迈几步,腿便瘫软下来,自己老了,不行了,冲上去是要吃亏的,要是女婿在眼前就好了。那男人狠命地打女人,像恶狼一样,猛地一拳,将女人击倒了,又伸出双手.,在那女人的脖子上掐着,掐着,估计那女人可能断气了,蒙面人抢过女人的兜,挣命地跑了,往元宝二叔这边跑了,树棵子绊得一阵嘎嘣响。
“嗖”地一下,元宝二叔麻利地蹲下,猫在一片杂树林里,那个蒙面人挣命地跑,从元宝二叔身边路过。元宝二叔又站起身,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蒙面人跑到前边站住了,四处看了一下,猛地揭开面罩,露出了一张歹毒的脸,脸上有血,衣服上全是泥。
空气凝固了,林子里死一般地静,令人感到那样阴森、恐惧。
元宝二叔惊呆了,出了一头冷汗,脸色发白,两眼瞪得像圆圆的石榴,一眨不眨,定定地看着。那人打开抢来的兜,从兜里掏出一匝钱,看了看,又放在兜里:跑了,挣命地跑了,向那片大森林里跑去……
波动的林子里又静下来。
他怎么像……不会的,不会的,元宝二叔想。
元宝二叔两眼发直,身子僵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冷丁,元宝二叔又转过身,透过树缝,看那个挨抢的:女人。那女人也站起来了,满脸是血,手在颤抖,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
女婿是时代楷模,县长的亲戚。女婿每次来,都给人讲改革开放,讲精神文明,讲学雷锋,还说江泽民又出国了。那时,元宝二叔听着,心里甜甜的。
四野里还是碜人的静,元宝二叔两眼发直,呆呆地坐在林子里。
天渐渐黑下来。元宝二叔往山下赶羊时,山沟里已染上一片浓暗。太阳下山了,远远的山尖上,只留下——片淡淡的余晖。元宝二叔把羊赶进圈里时,天上的黑幕就落下来了。
细线一样的小河,河水整天哗哗地响。河边有一道柳林,夜风起来了,扯着柳叶沙沙细语。元宝二叔家就住在河边。他躺在炕上,听着哗哗的河水和沙沙细语的柳林。他在炕上翻来覆去,老是做梦,梦见那个心肝女婿。对了刑·了,那时,天旱了,女婿就从河里往回挑水,浇园子。女婿一担接一担地挑。唉,我的好女婿。
山间有晨霭,像玉带,在山间缭绕。玫瑰色的朝霞给山顶涂上了一片桔黄。天已大亮,元宝二叔起来了。元宝二叔不放羊了,今天不放了。他要去镇上,看那个十佳青年表彰大会,说是大会开完了,县上的戏班子还要唱戏。—‘早,元宝二叔悄悄上路了,他没和任何人搭话,低着头,独自赶路。
唉,我那心肝女婿,女婿有时很腼腆,跳起舞来像抽风,挺有意思的。
台子搭在学校的操场上,操场已站满了人,元宝二叔一头扎进人群里,透过两个脑袋间的夹缝:看着主席台。
天空瓦蓝瓦蓝,太阳金光灿烂,主席台上洒满阳光,台上贴着大红标语,广播喇叭嗷嗷地响着,那歌儿美妙动人,男男女女都穿上了节日的盛装,彩旗在迎风飘扬。这时,会议开始了。在悠扬的乐曲声中,十佳青年登台了,元宝二叔瞪圆眼睛,屏住呼吸,悄悄躲在人堆里,看着主席台,啊,他的心尖女婿登台了。女婿真帅,大高个,大块头,四方大脸,大分头,浓眉大眼,高鼻梁,头上抹得油光闪亮。女婿穿一件蓝色西服,脖子上有一条红领带。这时台下响真热烈的掌声,照相机在咔嚓咔嚓地闪。孩子们上来献花了。女婿披上红,戴上花,一个劲笑,伸出双手,向台下不停地招手致意,像奥运会上得了奖杯的运动员。台下更加掌声雷动,音乐响了,镇领导走上台和青年们一一握手。元宝二叔看着,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女婿,女婿挺胸抬头,满面笑容,站在鲜花丛中。蓦地,元宝二叔心中一沉,眼前又浮现出另一副面孔,一副狰狞的面孔,凶狠歹毒,满脸是血,跟恶狼一样扑向那女人……元宝二叔看着台上的女婿,又想起森林中的歹徒,两副面孔在眼前一起晃动……
台上的女婿还在笑,眉飞色舞地笑,露出洁白的牙,笑得碜人,向台下频频招手。元宝二叔看着,不知怎的,脸上开始往下淌着汗,他就站在台下看着,瞪着溜溜的眼睛看着……
天上的太阳还是那样辉煌灿烂,彩旗迎风招展,广播里歌声优美嘹亮,锣鼓咚咚地敲,台上的十佳青年兴高采烈,胸前佩戴鲜艳的花朵,青年们正和领导合影。
突然,女婿被一个人叫到台边,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在台上推推操搡。好像警察正在扭女婿的胳膊,给戴上了锃亮的手铐,像牵驴一样从台上下来。天,这是怎么回事?
会场乱套了。人们潮水般向前涌去。有人被挤倒了,一个老头被挤掉了帽子,有的人挤掉了鞋,有人掂起脚尖在看。一个矮个人看不见,在往空中蹿,一个劲蹿。广播哑巴了,会场上乱哄哄,人们开始向四面八方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