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走亲戚
2003-04-29赵振泰
赵振泰
大龙的娘在秋忙时节，打扮得干净整洁，满脸含笑，领着大龙往镇上去。这很让火惊奇。那天不逢集，赶集也不会带着大包小包。
大龙的娘；这是上哪去?这热情的招呼，是询问，又是判断自己的猜测。
进城，走亲戚㈠dl姨姐考上大学了!去看看!几年没去了，天天想得慌!大龙的娘嗓门震荡四野。
果然是走亲戚!不然怎舍得误一天农活。
大龙的娘一面催大龙快走，一面和路两旁忙秋的人应和着，那兴奋感染了周围的人，那情景是她亲女儿考上了大学。
哟，说着说着她二姨一家进城都七、八年了，真快，小青表妹一定出落得天仙玉美人似的。还是五年前见他们一面呢。本家的一位侄媳妇边刨地边回忆着说。
可不，转眼五年了，那也是秋忙的时候，为落实一笔贷款的事，妹妹领着小青来看姐姐。可把姐姐喜坏了，忙坏了。你想呀，爹去世的早，——个老娘拖两个女儿日子够苦的。姐姐，大龙的妈，为支持妹妹读书，自己从中学下来种地。娘俩累死累活，从牙缝里省，供妹妹读中专。为借钱交学费交书钱，娘俩没少犯愁，都是当姐的跑里跑外东借西磨。终于熬出来了，妹妹分到银行里工作，领女儿来看姐姐。怎不让姐姐从心里往外高兴呢。她忙叫男人停下活到镇上砍肉，买菜买葡萄酒，(村里小店只有白酒)，叫大龙到邻家摘花椒做佐料，请侄媳妇来帮着煎炒炖煮，热的凉的摆了满满一桌子，小锅里还在吱吱啦啦地炒着，又请两位有头脸的女人陪妹妹喝酒让菜。那顿饭从中午直吃到下午四点多，妹妹喝了有一瓶红酒，那小米熬的南瓜粥，一连喝了三小碗，说南瓜真香真甜。临走时带大包小包的……
侄女小青比她妈还强，考上大学了!比大龙考上大学还让她高兴，想想自己辍学务农供妹妹上学受的罪，值了。几年没见了，这回进城走亲戚，亲妹妹见了不知会高兴得什么样子呢!城市里酒更好，菜更多，也不知请什么样的人陪客，也要喝到下午四五点钟吧，当天回不来，就姊妹俩拉他一夜话。几室几厅的楼房总有地方住吧。她催大龙快走。大龙皱着眉，他背的东西太重，压得肩疼，时不时动动背带。他背着花生米、绿豆；她背着红枣，一个一个又大又鲜，把有疤的、虫子咬的全挑了出来。手里提着青皮子(说鸭蛋难听)那可是喂了小鱼虾的鸭子下的，腌得刚好，切开直冒黄油呀，妹妹特喜欢吃的。她上学时煮几个带着，妹妹满脸是笑，还偷偷地留一个给大龙哩。最重要的要算那两个南瓜了。那是第一阵开花结的，长得舒条细腻，一直没舍得吃。家里就摘那些弯巴的有坑的。用南瓜和小米绿豆熬了粥，小青准吃得肚子鼓鼓的。男人不知道，她还偷偷地装了二百元钱。小青要上大学了，该买件衣裳送她，可乡下哪有好的，给她钱，让她自己买吧，当姨的一份心呢。
。
上了汽车，下汽车；再上汽车，下了车就到一群高楼前面，叫什么华美小区。美，真美!新起的漂亮的楼群间，有花圃，有亭子，一个大水池子直往上喷水花，说叫喷泉。问妹妹住哪个楼，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问一个老太太(她正领着一个小女孩玩)才知道了。那老太太高兴地说，你们来得真巧，是打电话请你们来的吧?当时急着见妹妹，哪有心问怎么巧法、电话什么的，爬上6号楼三楼，终于敲响了妹妹家的门(门旁有电铃，不知道用)。
门开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母女俩(猛一看像姊妹俩)，也像走亲戚或赴什么宴会去。大龙的娘一脸的笑，放下东西，张开双手，可不敢去碰妹妹身上的衣服，粗嗓高声地喊(在农村惯了)：可找着你啦!这些楼把我的头都转晕啦!多天想来，就是脱不开身!今天——
嘘!——妹妹把纤纤细手放在猩红的唇外长长吹气。母子俩愣了神，以为出现了什么特殊情况，四下里张望。
那更年轻的姑娘说，你的声音太大了。
妹妹忙说，姐呀，你这嗓门整个小区都能听见。说着又指指脚下。那姑娘又拿了两双软底拖鞋，让他俩换下那满是尘土的塑料鞋。
大龙的娘又高声说，这是小青吧，说着要去拉她的手。可小青一看那像老树根似的手尽快把手背过去。大龙的娘就说不用换，不用换!可她明白了是怕自己的鞋弄脏了地毯，就赶紧换了。
妹妹从一个倒放着的圆玻璃大瓶子下放了两纸杯水，放在联邦椅前的茶几上。娘俩靠椅子一边坐下了。大龙娘一喝是凉水，她不敢喝，大龙倒一气灌下了。大龙的娘问，妹妹，你娘俩这是要上哪去，莫非也是走亲戚?
小青高兴地说，爸爸在香港大酒店——
小青!妹妹突然大声一叫，都吓了一跳，把小青那半句话吓回去了，她不解地看看妈妈。
妹妹生气地说，小青你看看你，刚刚熨好的裙子，怎么又弄皱了，说着拉过小青的手，去舒展裙角。大龙的娘看看并没发现什么地方弄皱了。妹妹忙说，姐呀，你看看，今天来得真不凑巧!你再晚来一分钟，我们就要走了。今天有个，有个约会。跟领导约好的。说着抬起嫩嫩的胳膊看看金光四射的小巧的坤表，皱皱眉；又看看摆满了地下的大包小兜的东西，又皱皱眉。姐呀，你都拿些什么，这叫我往哪里放呀!
姐姐高兴起来，说这是你喜欢吃的鲜枣!一个一个挑的哎呀，我还敢吃甜吗?
怎么啦?
我妈怕胖，减肥呢，不吃含糖的东西。
嗨!妹妹，你这么瘦还减什么肥，我看要加肥呢，你这会比当姑娘时还显苗条呢!姐姐呀，你也会讨好人啦。可一想银行行长的儿子特爱乞鲜枣，就说好，好，放着吧。这是你最爱吃的鸭蛋。
哎呀，我还敢吃这么咸的东西吗?可一想书记的太太特爱乡下人腌的鸭蛋，忙说，好，好!放着吧。那是什么呀，满满一化肥袋子。
姐姐慈祥地笑了，这是小青喜欢吃的南瓜!
哎呀(她老是哎呀哎呀，好像牙疼），这可怎么办哩，我哪有时间熬南瓜粥，姐呀，你还是带回去吧。
带回去，这么远的路?姐姐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把俺娘俩累得一身汗。小青喜欢吃哩!是吧，小青?小青忙点点头，又看看妈妈。
说着话，大龙的娘端端纸杯又放下，满厅里乱瞅，心里直生气，怎么连壶热茶也不给泡呢!
姐呀，你瞅什么?
，
怎么没有热水瓶，倒杯热水我喝!
．
小青忙又拿出一个纸杯，又到那个倒放玻璃瓶那里。这回倒是热气腾腾的，小青放下杯子，忙去搓手。
妹妹身上手机响了，她忙起身到里屋去回话。嗯嗯了半天，外边只听见“不合适”，“客人会不高兴的”两三句。妹妹出来了，看看表，皱着眉，哎呀，姐呀，今天真不凑巧，我们今天真有事，她爸跟领导约好的。小青不然你先去吧。你大姨来了，我要跟你大姨说一小会话，一小会——大龙，你怎么啦?
大龙憋得脸通红，东张西望。他娘说，他要上茅房。．小青说，妈，上洗手间不行吗?
小青，你先去吧。她妈装着没听见，对大龙说，你们来时看见喷泉了吗?那旁边就有个公厕，公共厕所。
大龙忙换了鞋，开门登登登下楼去了。小青跟大姨告了别，也走了。
大龙的娘，端起那杯冒着热气的纸杯，猛地喝了一口，不想烫了一下，伸伸舌头，说，先会那水没烧开，这会烧开了?
哎呀，姐呀，这是饮水机，这个笼头是冷的，这个笼头是热的，你真是……
土包子!姐姐哈哈笑着，说出了妹妹要说的下半句。她慢慢地喝热水直替妹妹犯愁，怎么还不去买菜，也不请人炒菜?那到什么时候才能吃饭?再简单也得炒四个菜吧?总不能让我们啃咸菜，喝白开水吧?她想起五年前，招待妹妹请人炒菜劝酒的热闹情景，心中疼起来。喝着热水，妹妹又摸出手机进里屋去了。
大龙从公厕出来，平静多了。他想想娘跟二姨的话多了，不急回去，便看看四周的景色。儿童乐园的滑梯，小亭子，假山……走着走着，又忘了二姨住哪个楼了，慌了心，就东张西望，又看见那个老太太了。她仍领着小女孩在那儿玩。就又走去问。老太太慈眉善目地迎着他微笑，见大龙来到跟前又说，你们今天来得真巧。大龙想二姨家烹炒炖煮，做菜要好长时间呢，就跟老太太说起话来。
大龙回到二姨家，弯下腰正要换鞋，二姨说不用换了，你们也该饿了，我们去吃饭。
吃饭?大龙的娘很吃惊，你没烧没炒，怎么吃饭?
哎呀，姐呀，我忙得连梳头化妆都来不及，哪有空买菜炒菜呀，走，上饭店。
那多破费呀，你炒两个青菜，咱在家吃吧。
可妹妹已拿起那个背带又细又长的真皮坤包往外走了。姐姐和大龙只好往外走。
大龙高兴地跑在前面，大声说，上香港大酒店是吧?
大龙的娘一肚子恼火，便冲大龙道，小孩子胡说什么?咱们都不喝白酒，上什么大酒店!你二姨真没空，咱在小摊子上吃点就行!
妹妹脸一阵红热，好在楼梯上，谁也看不见。出了小区，大龙就往东走，二姨忙喊他往西走。不几步到了一间门面前，妹妹说进去吧。大龙抬头看看门上写着“小吃铺”，门旁还有四个字：“经济实惠”。大龙想，这就是星级大酒店?被娘冲了一顿，他不再说话。里边冷清清，只四张桌子，一张桌子上摆着三碗水饺，两碗大的，一碗小的。桌心放一小碟蒜泥，一小碟醋。二姨走到那小碗后面坐下来。大龙娘俩也坐—F来。大龙的娘说，大龙，把大碗给你姨，你吃那小碗!
哎呀，姐也，这小碗我也吃不了，还得叫大龙帮忙呢，姐呀，你喝不喝酒?喝酒我再要两个菜?我是从来滴酒不沾的。说着就吃起来。
大龙的娘肚子早饱了，J心里骂道，你这个二丫头太不像话了，这两碟子东西也算菜吗?口里说不喝酒!不会喝!心里直斥骂。可在外面，能说什么呢，一个娘的，说了叫人笑话。孬好，划拉过这一回，赶紧家走刨地去!—·个饺子在嘴嚼着，怎么也咽不下去，大龙倒吃得香。
手机又响了，这回面对面，里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让他们都过来吧，挤挤就是。
妹妹笑着大声说，我们在饭店已经吃了。我一会就过去。你们一定要招待好权局长、贵局长他们，叫服务小姐好好劝酒，陪好他们。舞厅也布置好了?那好，我一会就去，别等我。
大龙的娘装着什么也没听见，低头吃水饺。妹妹吃了两个水饺，不再吃，把剩下的倒进大龙碗里，直看着腕上的坤表。
大龙的娘碗里还有五六个，可她再也咽不下去。妹妹说，姐，一碗够吗?不够再下一碗?
姐不理她，心里怒火腾腾发烧。又一直责怪自己，走这个亲戚干什么?该一个都不吃，放下筷子就走，叫她难看!难道这辈子没见过饺子?可是吃了，吃这受气受罪的饺子!想着觉得两眼不对头，忙低头装擤鼻子，擦去眼泪。古话说得对呀，人只可共受罪，不可共享福!
妹妹见状觉得农民生活大大提高了，过去姐姐能吃三大碗，现在鲜肉水饺一碗也吃不下了。对店主大声喝道：张三，泡壶茶来，多放点好茶叶!随即茶上来了，张三又顺手拿走两个空碗。妹妹说，姐呀，按说留你歇两天，可我这几天实在是忙，农村也忙吧，现在是秋天?今天领导约好的，要谈一笔大生意，这都晚四十多分钟了。姐姐头也不抬，挥挥手，你走吧，别误了大生意。像挥走一只大苍蝇。她怕一说话会骂出来。
妹妹忙拿起那个坤包，对大龙说，大龙好好陪你娘喝茶。她急步走到门口，对一辆出租车一招手，上车去了。她随即从包里摸出东西描眉画唇。汽车放出一股浊烟味开走了。
大龙的娘等大龙喝完那杯茶，拉大龙往外走。刚到门口有人大姐、大姐地喊。大龙的娘觉得莫名其妙，一回头，见那叫张三的店主提着那装着两个南瓜的绞丝袋跟上来。
大龙的娘问，怎么在这里?
是王主任叫我拿给你的。
王主任?
对呀!她不是陪你吃水饺的吗?你这位农村大姐真不简单，王主任能陪你吃水饺，真是大新闻!她是市银行办公室主任!多少大官小官递红包，送首饰请她到星级大酒店吃酒跳舞，都请不到，挨不上号!可你太……太那个了，你送她两个南瓜，能求她办成什么事？
求她?我不求她!
她是俺姨!是俺亲——
大龙!胡说什么?你哪来的姨?王主任怎么成了你姨啦!别胡说，快走。
哎，大姐，别慌，这南瓜你带着，不然王主任生了气，我这小店开不成。
哼!还翻了天呢!这南瓜我送给你了。
大姐，我家也是农村，甭说种地难啦，就说你大老远的带到这里，我也不能白白要你的。你要再背回去，……也够沉的，这样吧——
张三说着，转身回去拿来两条烟，放到大龙娘手里说，这是农民吸的烟，你不吸小孩的爸爸也不吸的话，带回去给邻居吸。我不能白要你的南瓜。这瓜我看过了，在市场上可买不到这么好的瓜。
大龙的娘木然地拿着烟，那正是大龙的爹天天吸的丰收牌的烟，块把钱——盒。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便忙拉着大龙，很快走了。张三提着南瓜看着她娘俩的背影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
王主任正在香港大酒店豪华厅里和权局长碰杯。权局长已喝得像碟子里的大龙虾，两眼放光，推开服务小姐，直盯着王主任白嫩的胸脯和深深的乳沟。小青在爸爸的指挥下一位一位地敬酒，厅里欢声笑语，举杯伸箸，气氛热烈。
猛然鸦雀无声，全场的眼都盯着厅门口。一个三大五粗的农妇领着个土里土气的孩子，直直站在那里。有人小声嘀咕，这是五星级的大酒店怎么进来两个要饭的?
肃穆中那农妇粗门大嗓地喊，小青，你要上大学了，可好好学，你大姨我今天来得急，没来得及给你买件衣服，这钱你拿着添补件衣服穿吧!
说着走向前拉过小青的手，放上一个红包。转身拉着那男孩走了。就像一个幻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主任夫妇木偶似的愣在那里，脸色苍白苍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