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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

2003-04-29王天冷

辽河 2003年6期
关键词:哥哥妹妹阿姨

王天冷

寻时候我经常坐在幼儿园对面商场的台阶上,观望幼儿园里的一切。不瞒你说,幼儿园和我好似隔了千秋那种曾经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有时候从骨头里,五脏腑里,从四面八方喷薄而出。每天每天我的心思都缠绕里,我别无他求,惟渴望着万古长河中的生命的一瞬。那末幼儿园才是我魂牵梦绕的生命。从四方的门洞里先看见——道镀锌钢管的栏门,然后透过栏门看得见一根漆成白色的旗杆和它色泽淡化的旗帜。有风的时候,它猎猎地飘扬。但大部分时间它都像—‘块抹布一样耷拉在那儿。有时候我就想不透,这幼儿园里的阿姨怎么这样胆小,是不是还有妖怪来骚扰她们?把个孙悟空叫来变作旗杆,还像当年吓唬二郎神那样擒妖捉怪。我经常跟我妈妈讲我想进幼儿园上学,犹如鬼使神差,在妈妈千万遍的絮叨和哥哥劈面而来的,拳脚之间我首先想到的是红旗招展,欢声笑语的幼儿园。对它扯心裂肺的期盼,无以复加的思念。我妈妈却总是说:“傻孩子,咱都大了,不上学了。”我妈妈这样讲的时候,我还跟妈妈闹上一阵,我在她的怀里抹眼泪。可是我跟妈妈纠缠着的当儿,我哥哥也总是横眉立眼地吼叫:“看你那个熊样,二十大几的人了,却变成了小孩子,滚一边去!”他用脚踢我。每逢这样的时候,妈妈都流眼泪,她说:“小国,你咋能这个样地打你兄弟呢?你还嫌他不够可怜吗?他就是你打的,你不打他他咋能变成这样?”我哥哥一听到妈妈这样说他就不打我了。但并不总是这样的,有的时候妈妈老是唠叨这句话,他就暴跳如雷,在屋子里转着圈子,身上的衣服就像花蝴蝶一样盘旋,头发卜楞到这边,卜楞到那边,脸膛就像阎罗殿里的阎王,牙齿呲到唇外,吐沫星子溅到妈妈和我的脸上。他说要不是我把他举报了,他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我躲到妈妈怀里,浑身抽搐着,妈妈则紧紧把我搂住骂他挨千刀遭万剐的。

幼儿园的西南角是实验小学,我坐在商场的台阶上能听到学生烦乱的喧嚣和朗朗上口的诵读声。他们念的书我听起来是那样的熟悉,好像我就在他们中间似的,有一回,我都上楼走到班级的后排了,那个老师却撵鸡雏一样地把我撵走。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幼儿园。我坐在商场的台阶上,一坐就是一个上午,或者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商场里人多的时候,有位叔叔就对我说:“哎呀,幼儿园的小朋友出来做操了,你快去看吧。”我忙不迭地爬起来朝幼儿园奔去。穿红衣服的阿姨站在水泥搭就的平台上伸伸腰啊踢踢腿的,我就站在同学的最前面学阿姨的样子。我正得意地跟老师做操,后面的同学一起咋呼:“我们看不见,我们看不见。”阿姨一听这动静就停下来,她惊奇地问:“你是哪位小朋友的家长?你在这干吗哪?”我才不管她呢,其他的小朋友能做操我为啥不能呢?!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做了呢?真好玩。”阿姨愣住了,她张了张嘴没有出声。我看见她下了演示台,向教室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喊:“张园长,张园长,你过来。”从教室里面走出来一个个头不算高的老奶奶,她问:“什么事啊王老师?”那个阿姨说:“这是什么人哪?是不是神经病?”老奶奶顺着王阿姨的手指看见了我,她叹了一口气:“说,这是老乔家的二孩子。”王阿姨也若有所思地说:“这就是老乔家的小儿子?!”我见他们都站着不做操了,就转身问后边的小朋友,下一个动作是什么?是不是这样。我依稀记得——个好像在湖里划船一样的动作,俩臂使劲往后甩,我甩得弹性十足,小朋友们在后面哈哈大笑,我像是得到了极大的荣誉,就更加用力地划。立正站着划好像有点儿累了,我就把右腿朝前弓起,一本正经,劲头儿十足。许多年以后,美玲打趣我说:“啊,好酷!标准的太空舞。”操场边上不大一会儿聚集了好多的人,她们嬉笑着,用手指戳着,有几个还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下来了。她们说:“我的妈呀,笑死我了!”她们拍着肥厚的手掌。我却有些累了,动作慢了下来。秋天的清晨,天气又开始转凉了,我却大汗淋漓。张奶奶,人家都喊她园长,放下书本从教室里走出来说:“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家里没有得这病的,亲戚里面总得有吧?有什么好笑的!走,走,都回教室去。”我十分不愉快,为什么我一来,小朋友们都回教室里去了?我有一种失落感,我茫然地站在那里。张奶奶拉着我的手说:“小二子,回家吧,明天你再来吧,明天奶奶在这里等你。”我说:“奶奶你明天在这里等我?”张奶奶肯定地说:“我等你,回家吧。”

幼儿园长青不败的松柏,不论秋冬酷暑都发散着春的气息,几茎草藤会从它平整的地表攀援而上,粉红的喇叭花隐在针针叶间探头探脑,有时能听到蟋蟀的对鸣,D2pD即唧唧,唧唧唧唧。那一边闪现的衬叶稀少的鸡冠花大胆地展现,没有虫鸣藤攀寂寞地生长,瓦块云均匀地排列,靖澄的空气,辽阔的苍穹,身心舒畅极了。这都如梦似幻,像在别一领地,隔了十万八千年。

我记得以前经常在家里能吃到大螃蟹,还有甲鱼,现在不但没得吃,只要我一回味山珍海鲜馋涎欲滴提出要求的时候,妈妈总是说孩子你再等等吧,眼下与以前不同了,等妈妈有钱了给你买。我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妈妈一这样说我还能怎么样呢?关于这个话题,我曾经向哥哥说过一次,我说哥呀我想吃大螃蟹,我哥说你吃个屎!他一脚把搁在墙角的一顶电影里警察叔叔戴的帽子踢飞了。帽子从屋子里划着弧线,配着哨声像飞机一样的落在地上,而后又翻了几个身。我又像以往一样奔到妈妈怀里,委屈地哭了。妈妈又开始了她的絮叨。妈妈说你何必把你哥坑了呢?你这一下子,你哥的工作没有了,家里的靠山没有了,你哥有点气也情有可原。她又指着哥哥说你这个混账的东西前不该万不该把你弟弟给弄成这个样。我哥哥冲上去,从妈妈怀里把我拽出来,朝我腰上猛踹几脚。我被打倒在桌子上,额头渗出一片鲜血,我吓得浑身打哆嗦。我睁开被血蒙住的眼睛,看见镜框里的相片都变成了红色的,一个人影影绰绰戴着刚才被我哥哥踢皮球似的踢飞的帽子,我记得妈妈说过那个人就是我。嗨,说什么呢,反正我不相信。我那么小怎么是警察叔叔呢?

我妹妹每个星期六的上午都要带着小孩同家来。她总是皱着眉头。一边和妈妈讲话,一边很忧愁地看着我。我很烦她皱眉头的样子,我不和她玩。她的小孩不像幼儿园的小朋友那样喜欢我,他总是拿沙子掷我,喊我二傻子。我虽然不懂什么叫二傻子』圣是我能从他眉眼里看出来不耐烦来。他比我和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大,他一点也不懂礼貌,随处大小便,把个石榴树浇得病奄奄的,还穿着开裆裤哩。嘻嘻。我妹妹一到家里来就召开家庭大会,开会的有妈妈,哥哥,大姐。我没有爸爸,就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妈妈,为什么别的小朋友幼儿园放学有爸爸接而我没有呢?妈妈说爸爸开会去了。哥哥和大姐说让你祸害走了。我有时候能隐隐约约听到他们说什么尖鱼不尖鱼的。反正我猜测是一种鱼,大概和家里的金鱼差不多吧。我妹妹老是开会,一开会就是说带我到一个说不出名字来的地方去看病。我最怕打针,当然反对。我在妈妈身边磨蹭,叫嚷着说不去不去。我没有感觉出来我有什么病,我上天还在幼儿园上学,张奶奶还让我再去呢。因为哥哥把我的头打伤了,妈妈带我去包扎才没有践约。我想张奶奶一定会生气的,她一定得让我在教室里罚站。我真有些要哭了。可是我妹妹的提议没有通过,哥哥姐姐一直反对给我打针吃药,他们说给他看什么病,活该,让他活受,他自找的,咋不死呢!我听到这个消息真是高兴,哥哥他们终于不给我打针了。以我原先的猜测,至少得给我吃药,但是现在连药我都不用吃了。我趁兴给我哥哥他们跳了在幼儿园里学的划船操。

每天钟楼的钟声一响八下我就知道幼儿园的铃声也就响了,叮叮铃铃的。每逢这个时候我就想往幼儿园去。我第一次到幼儿园去,是我妹妹带我上城南公园玩。城南公园有好大好大一片草地,有一个湖,我和妹妹说要到湖里船上去,妹妹说:“不能去,里面有妖怪,红眼绿鼻子,好吃活孩子。”那我就不敢去了。我紧紧地拽住妹妹的手不放说:“不去不去。”她的小孩被吓哭了,还淌眼泪,鼻涕糊了一嘴巴。我见他哭了,也不甘示弱,呜啊呜啊地放开声了。我们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草地里捉蚂蚱,妹妹的小孩头前跑,我在后面追,逮到一个蚂蚱,我不给他,他就在那里哭,可是他哭我也不给他,谁让他逮不到呢?不过得让妹妹给我说才行,她说:“哥呀,你怎么那么让我操心呢?他是你外甥你就给他吧。”那么我就给他了。我和妹妹的小孩和好了,他逮蚂蚱我给他用手捏着。可是妹妹老是在一边流泪,她还说:“哥呀,你还记得不,我小的时候,你带我到这里来捉蚂蚱,到湖里划船。夏天到了你就教我在浅水里游泳。”我真烦得慌,她这是干什么?哭哭啼啼地,围了一大群人看,好像看一个傻子似的。我烦,我就往回走。妹妹就不哭了;她卜拉卜拉屁股上的草屑,拉上她的小孩去撵我,她说:“哥呀,你不要走,你说到哪里去玩,我再也不哭了。”这样我也不理她,谁让她惹我生气的。可是我自己心里也有数的,我只有在妹妹跟前才敢这样做,我生气了,妹妹还心疼我,她总会给我买好多好多好吃的,有话梅,大大糖,跳跳糖,金刚棒。好玩的有航空母舰,野战坦克,神力无敌剑。她的小孩哭着要的时候,她就说:“宝宝不要,宝宝有,舅舅病了妈妈心里难受,让他玩吧。”那次在城南公园我一边走一用眼角的余光看妹妹跟来没有。可是妹妹虽然跟来了,却哭得涕泗滂沱,像小朋友似的。我害怕了。我怕妹妹哭病了就没有人带我玩了。我乖乖地停在那儿,妹妹撵上来一边擦脸一边问我上哪儿去呢?我就说随便你吧我听话,不过,最好上幼儿园吧。我说:“幼儿园我喜欢。”妹妹这才破涕为笑她说哥呀你不知道为了你我都不让你外甥上幼儿园,我让他陪你玩。她说:“那就快点儿走吧,我带你们—上幼儿园去。”

我第——次上幼儿园,心不烦了,气不躁了,好像我人生的全部目标就是幼儿园。那么多的小朋友蹦啊跳啊,我也和他们一起玩。可我妹妹却把我拉出来,她说:“你在这边上看,妹妹陪着你。”这时候,就是那个张奶奶向妹妹走过来。她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妹妹说:“这个是我的小孩,那是我哥哥。”张奶奶说:“这小孩到了上学年龄让他上学吧。”妹妹说:“我也想,可是……。”她们说的话我听着费劲,也不想听。我被一阵小朋友的嬉笑声吸引住了。等妹妹叫我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张奶奶满脸忧伤的样子,她说:“可怜的儿。”我听见了,觉得歹可笑,嗯,可怜的儿!那次幼儿园之行我感到惟一的不满之处就是妹妹不让我和小朋友玩,还有张奶奶说可怜的儿,她就刁;能说:“来呀小宝宝?”

自从我去过幼儿园以后,妹妹也就轻松多了。她教我怎么穿马路,怎么过斑马线,可是这些我都不管它,我见路就走,只要能到幼儿园就行。妹妹只好去时送来时接,不过这样她也乐滋滋的,脸上的笑容也多见了,回家也还能吃到现成的饭菜。我妹妹的家离幼儿园不远,我觉得三下两下就到了。妈妈那里我也不想去,整天她们都肯骂人,我姐姐也肯骂人,我哥哥旨用脚踢人,妈妈还好,可是她肯哭。反正我一回到那个家就害怕,我不去了。我要上幼儿园,我要跟着妹妹。

每一·次上学我都早早地从床上爬起来,妹妹也早就起来把饭做好,听见动静来给我穿好衣服。有一天早晨,麻雀在窗外的枣树上还没有到齐,只有零星的几个唧唧咋咋地叫。我醒来好大一会子,我在被窝里东瞧瞧西瞧瞧,我试着小声地喊妈妈,妈妈,妈妈。我觉得我的眼睛有些潮湿,泪珠儿顺着腮帮子往下流,这样子好大一会儿。窗外的麻雀多起来了,它们聚起了,他们开始唱歌了,天色也不早了,像往常一样该上学了,可是……我忽然第一次觉得很伤心,我大声地叫起来妈妈,妈妈!妹妹随着一阵急速的脚步声冲进屋子。我看见她就像见到久别的亲人,把她紧紧抱住,一边喊道妈妈。我看见妹妹的脸色有些发红,她被我抱得那么紧,只是把头扭向一

边去,眼泪扑嗒扑嗒砸在被子上。妹妹说:“哥呀,我是妹妹。”我说我不,幼儿园里的小朋友放学都喊妈妈,都是妈妈接的,我就得喊妈妈。妹妹哭得更欢了,还带出声来了。

有时候我上学去得早了,我就在幼儿园对面商场的台阶上坐,我看见好多的汽车从面前一窜而过,漫天的尘烟把我罩住。商场的叔叔就喊我来来,到里面来,外面脏得要命!他好像是我哥哥的同学。那…—次,我正坐在台阶上等幼儿园的大门打开,我发现哥哥也在商场里,和那位叔叔说着话。我吓得浑身乱抖。我不敢看他,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回头看,因为我还怕他冷不丁朝我踢上一脚。他没有,只是用手指着我,另一只手拍那叔叔的肩膀,一边说:“老同学,全是被他搞毁的,弄得全城皆知。我算是——败涂地,老头子什么时候出来还不一定。他用眼瞪我,脖子上的青筋——根一根的。幼儿园的门开了,我不敢怠慢,跑进去了。从那以后,我只要在商场附近留达,那位商场叔叔就喊我让我喝一杯水,送我一点零食吃。

我的好妈妈,下班回到家,劳动了一天多么辛苦呀,妈妈妈妈快坐下,妈妈妈妈快坐下,请喝一杯茶,让我亲亲你吧,让我亲亲你吧,我的好妈妈。我到幼儿园学的第一首歌被我唱得天翻地覆。是李阿姨教唱的。她有妹妹妈妈一般的身段,长长的头发。她走起路来鞋底咯噔咯噔响。因为那一次隔壁班级的阿姨做操的时候笑话我被张奶奶批评了,并且宣布我是一个特殊学生让我上学之后,几乎没有哪一个老师不认得我了。李阿姨是我的班主任,她说小朋友有什么事就给她说。我上第一课的时候坐在第一排,李阿姨说乔大勇你的个子高坐到最后一排行吗?李阿姨笑着说,她脸上有一个大黑豆,长在那边的腮帮子上。她来到我身边,我嗅到一股脂粉味。这些我既熟悉又陌生,好像我昨天才用手抚摸过,拿鼻头凑到近前闻过,恍似瞬间之前还肌肤相亲,继而云来雾去,却又历历如在目前。我虽然有点儿敬畏她,但我还是喜欢闻这种气味。我唱歌的时候,我写字的时候,总而言之,都有许多不相识的陌生的脸孔趴在门框上,窗户那儿惊奇地看我。我真不知道他们这些人怎么啦,凑在一起唧唧呱呱,神秘莫测,好像见到了个怪物似的。李阿姨一遇到这种情况,她就冲到教室外朝那些人嚷嚷:“怎么啦怎么啦,自家兄弟姐妹多的是,闲得无事于就去看么,无聊!”她回到教室,气得胸脯还一起一伏的。底下呢,她就不讲课了,她说:“小朋友把1字和2字各写一页,回头我要检查的。”李阿姨在讲台上站了一会儿,就到后排我的位子跟前拉个板凳坐下来。李阿姨说:“乔大勇。”我忙起立答道:“老师好。”李阿姨说你坐下来吧,我就驯顺地坐下。李阿姨眼不错珠地盯住我看,我就问她:“阿姨你怎么了?”我看见她的眼睛像妹妹妈妈一样通红,我知道她要哭了。我有些害怕,就说:“阿姨不哭,哭哥哥要打的。”李阿姨站起来一扭身,小跑走了。小朋友一起朝我看,我有些紧张,我结结巴巴地辩解说:“我不知道,阿姨自己哭的,她自己跑掉的。”为了这件事我一直很苦恼,好像是我得罪了李阿姨,所以从那以后我就想方设法回避李阿姨。不过自从我到幼儿园上学以来,都是李阿姨躲着我呀。我跨进学校的大门,碰到李阿姨就像其他小朋友一样见到老师行个礼。可是李阿姨的脸红成一块布,比幼儿园上空的红旗还要红,我每一次都不知如何是好。我记得妹妹妈妈带我找张奶奶要求上学时,李阿姨还和张奶奶吵架,她说我一去她就调走。李阿姨说:“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不管她怎么说,我牵着妹妹妈妈的手就是不放,我要上学,我要在幼儿园。

妹妹妈妈家有一台大洗衣机,她两天给我洗一次衣服。每一次上学的穿着幼儿园的老师都夸奖说:“好,乔大勇穿得真干净。”冬天来到了,妹妹妈妈给我做好·了过冬的衣裳。今天李阿姨说是星期天,不上课,要我们在家写作业。妈妈来了,她先抱起妹妹妈妈的孩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给他几个,然后又递给我几个。我摆摆手说:“妈妈,老师说吃糖不好,好有蛀虫!”我不吃。妈妈说:“好孩子去写作业吧。”我说妈妈你回去吧,妹妹妈妈的头疼,她要安静。妈妈说:“好孩子,妈妈和妹妹说说话就走。”我坐在妹妹妈妈的床前写字,耳朵里听着她们模棱两可的话。妹妹妈妈说:“妈,我前天跟上海的一家医院联系了,他们回信说这种病是精神受到极大的刺激所致,主要是他们说有可能治好,我想带他去。我想妹妹妈妈的病这么厉害吗?还要上医院。”妈妈又说:“得要多少钱我回家凑一凑。”妹妹妈妈说:“几万块钱吧。”我写着字儿听她们老半天都没有吭声。

星期天的下午,我写好了作业。妹妹妈妈说哥呀,我们今天去澡堂洗澡?我说:“妈妈,你不是发烧了吗?”妹妹妈妈说:“好点儿了。”妹妹妈妈把我领到澡堂子门口,对看门的老爷爷说:“大爷,你还得带他去洗。”老爷爷笑呵呵地说:“好啊好啊。这闺女)”他叹着气,往锅炉里添炭。我说:“妈妈你不洗吗?”妹妹妈妈说:“你先洗吧,我还得等一会儿。”旁边/L个人吃吃的笑。

我洗好了澡。出来看见妹妹妈妈站在人家废弃的炉渣边上来回倒腾着脚,嘴往合拢起来的手上吹热气。我说:“妈妈,洗好了。”她说:“走,咱再去剪个头。”我说走啊。

我们从理发室里出来,一边几个人说多可惜呀,多漂亮的一个小伙子毁了,以前是市公安局的。我想他们是在骂我们吧。妹妹妈妈给我说几次了,听见人家说话不要理睬。我们走在大街上。料峭的寒风刺着脸,吹着枯树干发出日日的声音。阴霾的天空弥漫着工厂刺鼻的灰烟,街上的行人缩着脖子,大衣领翻起来,勾着脑袋只顾行走。前面有一棵供电局埋下的电线杆子,孤零零地竖在那里,几根电线发出尖啸。妹妹妈妈说:“哥,你在这里等我哪儿也不要去,我到前面厕所解个手。”我说行。

天快黑了,路上的行人绝迹了,这儿那儿有一线两线的灯光闪出来,炊烟伴着饭菜的浓香从没有关牢的门窗那儿溢出来。我饿了。妹妹妈妈上哪儿去了?我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嗓门大得很,风儿跟着颤抖,马路随着摇晃。我揉着眼睛哭声渐次停息。偶尔,匆忙的行人扭一下脑袋瞅瞅我,脚步也不消停。或者说一声哦,乔二傻子。妈妈你在哪儿?我哼叽着,探寻四通八达迷宫一样的马路。妈妈家我找不到,我也不敢去。妹妹妈妈的家我是多么熟悉,但是那一条路是往她家去的呢?漆黑的夜晚包围着我,像密不透风的墙。恐惧攫住我,许多诸如白骨精一般的妖怪团团将我围住,一起让我还命来。它们说还一我一命一来一,声儿打着颤,音儿拖着尾。我叫喊着妈妈,妈妈。脑瓜儿里突然地,情不自禁地窜出一个幼儿园,一根旗杆,一扇大铁门,一位李阿姨。我撒开腿儿,闭着眼往前冲,好像前面,一步开外就是幼儿园,李阿姨就在门口向我招手。我任啥也不看,好像天地间就我和李阿姨两个了。我高喊着妈妈妈妈。沿街的几扇窗户亮起了灯,有人问谁,谁?

穿过阒寂无人,空空荡荡的几条大街,绕过结着薄冰的燕子河,我准确无误地敲响·厂李阿姨的宿舍的窗户。要在平时,我觉得我得一个一个地挨着排敲,还得问“我找李阿姨”,听声音我还听不出来,李阿姨得出来跟我打个照面。可是这次我不是喊的“李阿姨”,依稀记得我急促地喊道:“美玲!美玲!”。窗户被我砸得嘭嘭响。话音没落,我听见李阿姨在屋子里答应:“哎,大勇!”她飞快地拉开门,一下子扑到我怀里:“大勇!”我才发觉我的个子原采是这么高大,李阿姨这样娇小。她还紧紧搂着我,身子儿还一抖一抖地。我也搂住她。我轻轻地叫了一声:“阿姨好。”李阿姨一下子从我怀里挣脱出来,她睁大了眼睛,好像才睡醒一样:“乔大勇,你骗人。”我突然感到李阿姨的这一神情是多么熟悉,多年以采似乎一直萦绕在脑际,溢满身心。我觉得喉咙里一阵一阵往上涌话儿,脑袋里面轰轰响。我是那样着急,搓着手,嘴巴张张合合,满脸通红,鼻尖上都沁出细小的汗珠儿。李阿姨也是红着脸,她伸出一只手捏住我的手掌心,轻轻地揉。她低下头,秀发垂到前面来。忽然她又抬起头,曼声说:“大勇,你想说什么?想想看,不要着急。”她那样恳切,眼‘睛在黑暗里劈开夜的帷幕的亮光里灼灼地看着我。她那期盼的鼓励我的神情终于使我说道:“妈妈,我怕。”她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的忧虑,但又好像燃起了希望的火焰。李阿姨拉着我的手说:“走吧,上屋里暖和暖和去。”

李阿姨为我脱了外套,躺在她还带着余温的被窝里。她问我:“我们做饭吃!还吃玉米羹?”我说行啊。饭做好了,我和李阿姨脸对脸坐好。她端起碗,看我还在那里发愣,就说:“大勇吃饭啊?”我说:“在家都是妈妈喂。”我说完话,看见李阿姨放下筷子,定定地盯住我看。我说:“妈妈喂。”李阿姨嘴唇哆嗦了几下,眼泪从她那晶亮的大眼睛里滴落。:她放下筷子,把凳子挪到我身边。她捧起我的脸:“大勇,你仔细看看我。我是谁?”我有些纳闷,眨眨眼睛说:“你不是李阿姨吗?”李阿姨眼里的泪珠闪着光,我还从来没有见她这个样子;,我就有些害怕,我把手藏到背后;胆怯地望着她。李阿姨从背后把我的手拽过来,她握着我的手说:“乔大勇,你一定能认得出来,我是李美玲,是你的女朋友,你的对象!”我可分不清什么对象女朋友的,要是李阿姨让我认1个的1,2个的2:找倒是认得清清楚楚。李阿姨又返身拿出一本相册,她翻开来,指着一张相片说:“大勇,你看这张相片是谁?”我顺着李阿姨的手指看去,那时一张警察叔叔的相片,和我妹妹妈妈家的相片一模一样,妹妹妈妈说那是我,李阿姨这也说是我。李阿姨说:“大勇,这个人就是你。你和我谈对象的时候我问你要的,当时你在公安局工作。现在你被你哥哥打傻了,你记不得了。因为你病成这个样子,我妈妈坚决不同意我再和你相处,我就离开了你。你可知道这半年以来我的心情倍受煎熬。我这屋子里的一切你哪一样不熟悉。你看看,认认吧。”我看看雕花的瓷瓶,镶玻璃的咖啡色书橱,张牙舞爪原木色的挂衣架,光明牌双人床,一溜包装纸还没有拆开的衣橱,都多么熟稔,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李阿姨说:“你快点儿好了吧,你家里的人怎么那么坏呢?”李阿姨这样说着的时候,并不看我。她眼盯着相册里的相片喃喃自语地说,又愤激又伤感。她转过身子,轻轻把我搂在怀里,指着那一溜衣橱说:“你看,那就是我们准备结婚的家具!”

翌日清晨,旭日东升。暖暖的阳光照耀,鸟语花香,多少都有点儿还阳的气象。李阿姨在小炒锅里上下翻着锅铲子。我睁开眼,有些儿饿了,菜肴的香气直往鼻子里灌。我说:“妈妈,阿姨,我饿了。”李阿姨说:“饿了是吧?”我点点头。李阿姨说:“大勇乖,我们吃过饭回家好吗?”我说:“回家。”

李阿姨带着我来到乔家的大门跟前,她敲了敲褪了色的木门,里面响起一阵嘈杂声。“谁谁”一个急躁的嗓门向门边冲过来。我知道是我哥哥的声音,我说:“阿姨,你离远一点儿,他打人。”李阿姨没有吭声。大门开了,我哥哥阴沉着脸,见到李阿姨有些意外,就阴调阳腔地说:“你还来干什么?不是你妈上门来说过解除这门亲事吗?还好意思广他看见我畏畏缩缩跟在李阿姨后面,讥讽地说:“好嘛,小二子,我怎么说昨天晚上找不到你了哪?原来到幼儿园去了。你没有神经,把你妹妹丢掉自己又去找老相好的去了。把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我被你害得还轻!现在又把妹妹害住进了院,我饶不了你!”我紧紧拽住李阿姨的衣服不放,哥哥举手就要打我。李阿姨说:“我请你讲话尊重点儿,我的哥哥也在公安局,小心他来治你。他可不容易被你打成傻子。我不和你讲话,妹妹在那里?”哥哥显然有些害怕,他嗫嚅着说:“在医院,一早被人发现的。”

我是多么熟悉医院里的一切,白色的病房,白色的铁床,白色的床单,靠床的锈迹斑驳氧气瓶。妹妹妈妈闭着眼睛,一

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妈妈攥着妹妹妈妈的手,眼睛哭得通红。李阿姨也红了眼睛,妈妈拉着她的手说:“孩子,你还来干什么呢?都这个样子了,不连累你了。大勇也该他活受,他不坏他哥的事,他爸也不会坐牢;他哥也不会打他。都这个样子了,不说了。孩子你回去吧!”李阿姨说:“妈,大勇做的没有错。我怀了他的孩子,都将近五个月了,我只不过想瞒住妈妈的眼才假意和大勇分开。我要想和大勇分手的话,这孩子也早就不在人世了。”她用手摩挲着微微凸起的肚子。妈妈的泪一下子又淌下采了:“好孩子,真为难你了。这不行啊,大勇是个有病的人哪!”李阿姨说:“妈,你说说哥哥打大勇的经过,我想他能治好的,我想带他到外地医院去看。”妈妈的眼泪断线的珠儿一样流。她念叨说:“一拳打在脸上,大勇的头撞在堂屋的八仙桌上……”以下就泣不成声了。我吃着别人送来的糕点,渣子掉在妹妹妈妈的床单上。她睡着了我想喊醒她,李阿姨拉住我的手。看着妈妈耸动的肩头和那压抑哭泣的样子,李阿姨伏在我身上,眼泪滴在我胸前。

哥哥裹挟着一阵风从门外进来。他还没有落座,妈妈就说:“小国,美玲要带二子到上海去看病,你得拿钱!”我哥哥把外衣搭在床帮上,点上一根烟卷。妈妈又说了一遍。哥哥才慢条斯理地说:“爸爸在里面花的钱不都是我出。”妈妈说:“老头子死了活该,不让你问事儿。你弟弟的病是你打的,你不出钱美玲也不会饶你,美玲说过二子的病能看好。”李阿姨说:“妈,我哥有钱就拿出来一些,没有钱也就算了,我自己带他去。”我哥哥抽了一口烟卷说:“你们都放心,我明天就去凑钱。”看得见窗外起风了,医院里传来号啕大哭的声音。糕点吃完了,妹妹妈妈也睁开了眼,她说:“妈,我二哥呢?”

我下了车,四周静悄悄的,乌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有人说:“到家了,走吧。”落雪了,我在寒彻骨髓的冷风中孑然·独行。从漆黑的夜晚雄鸡的第一声犀利的呜叫到如今白雾茫茫渐有人迹的凌晨,我都在寻找李阿姨和我的幼儿园。李阿姨在那儿呢?昨天晚上她和妹妹妈妈说好的,今天上外地的医院给我看病,可是她上哪儿去了呢?我擦拭着被雪花蒙住的双眼,仔细地找寻。我记得夜晚的汽车拉着满满一车人,我坐在肮脏车厢的一角。我听见我哥哥在车下烦忙的叫嚷:“快点,一共十二个。这一下县里就没有影响市容的东西了,一共十二个,全部送到x县。快点,快点!”车厢里这边那边起了一两声寒碜的呻吟声,偶尔射过来的光线照得见衣衫褴褛的他们,口水粘痰滴落到单薄的衣衫。颠簸了一下,车子开动了。我惊叫起来:“阿姨,阿姨!”我在黢黑的暗影里找不到李阿姨,我又叫起来:“哥哥,哥哥!”没有人搭理我,我孤寂地随车晃荡。哥哥也要带我去看病,却被车丢了。哥哥你在哪里?

街道上热闹起来,铲雪的,扫街的,走路的,你来我往,忙忙碌碌。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她们叫道:“大馍,热腾腾的手工大馍,刚出锅的!”我想是呀,热腾腾的大馍!妹妹妈妈丢了,阿姨丢了,哥哥丢了,没人给我馍吃。她们给我吃吗?我怯生生地说:“我饿。”她们不屑地说:“这是又一批了,听口音大概是西北哪个县的。哎!你往我这里送,我往你那儿送,还不如把他们打死算了。这样活受罪……”没有人理会我。我只好沿街找阿姨。幼儿园在哪儿?白雪覆盖了一切,辨不清东西南北,以往响起嘹亮回声的钟楼自鸣钟也找不见,街口写着“娃哈哈”巨幅的广告牌也找不见踪影,妹妹妈妈常带我去的洗澡堂似是而非地藏在胡同里,看门的老大爷却换成了老奶奶,面目不清,恶声恶气地骂人:“走远远的!”

看见一群小朋友,我欣喜极了。我终于找到幼儿园了,阿姨肯定在家里等我!我尥开撒欢的腿儿,嘿!阿姨。小朋友进了一扇大门。我在门边站住,这是哪儿呀?幼儿园的门没有这么小,那闪着银色光芒,亲切的,温暖的,阿姨时常触摸的栅栏门呢?阿姨呢?圆圆脸,露出水波一样甜甜笑颜的阿姨。对面商场也一样找不见叔叔和蔼的面容,也没有人哄宝宝一样说:“小朋友,喝一杯热水,吃一个面包。”

我沿着繁华的街道走。警察叔叔朝我发出尖利的叫声,被警察叔叔推搡着,我可害怕呀,躲闪着。可是警察叔叔不耐烦了,使劲一推,我跌倒在地上。我睡着了。

我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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