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仔和六仔
2003-04-29张文奇
张文奇
(一)
四仔和六仔,都是开抓煤机的。一个开车,一个烧火,缺一个不行,谁也离不开谁。班组优化组合的时候,四仔就要六仔,而六仔非四仔不去,俩人凑成了一对。有人说,这两尊神蹲在一个庙里,是四六一对。然而也有人说,四六不成材。
说四六一对,俩人都是铁路占地上来的,都是孙立屯的,又都是一个公孙。四仔比六仔大/L岁,六仔管他叫四哥,而四仔管六仔只叫绰号:六猴子。刚到机务段的时候,举行了一次文化考试,俩人在校时都顽皮,家境又不好,对念学没怎么上心,这回又和那些大学漏子在一块考,这可抓瞎了,俩人直对着卷子那些符号和括弧发愣。主考的是教育室的一位文化教员,架一副老花镜,常年戴一顶黑解放帽,有点老保学的味道。看着那些高考落榜生卷子答得光黑圆,钢笔在卷子上行云流水般“刷刷”生风,倒背着手来回踱道:“不简单,不简单。”文化教员是湖北人,乡音很浓,东北人听来,简单两个字发音与“捡蛋”一般,加上不断地重复,在一边烦躁的六仔不耐烦了,“噌”地站了起来,蚂蚱眼竖得长长的,冲着教员说:“你家养了多少鸡,不捡蛋,有多少,我帮你捡。”课堂里静了一下,瞬间,“轰”地炸了营,考生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文化教员J吃不住了,跑到段长那里,坚持要给他俩除名。可段长得掌握政策,占了生产队的地,就得要生产队的人,再说这回招的大部分是清灰工,确实用不着太高的文化。但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这俩小子。第二天,段长委托劳人科和安全科的人,又举行了一场考试,主要是一些铁路安全常识,四仔和六仔家就在铁路边,常和那些巡道工混,人路后又培训了一阵子,算是答个及格,然后是实做,所谓实做,就是往地井里卸煤。一人发把大扬锹,这下他俩可得着撸了,脱下衣服往旁边——甩,一般的黑疙瘩肉,一锹端起来,胳膊上的肌肉拧成麻花劲,一颤一颤的。一车皮煤冒烟咕咚卸完了,那边的车皮门还没漏亮。主考的干部都说:是干活的料子。安全科的人说:“愣小子,不过不许光膀子啊。”
这以后俩便正式成了铁路工人,每年冬运,他俩卸煤最快,卸得也净,所以冬运评奖时,戴大红花少不了他俩的份儿。
(二)
说四六不成材的原因主要是俩人都好看女人。他俩后来开了抓煤机,没有活的时候,俩人就趴在司机室窗口圈点女人。
“瞧,这个够90分。”
“喏,那够俊的,值95分。”
“喂明,来了更俏的,得100分。”
有时候,他俩会像裁判,为给的分数争执起来,互相指责对方给的分数高了或低了。俩人没有统一的标准,又各有所好,所以争吵是自然的,绝对伤不了和气。然而,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一是因为要干活,抓煤、卸炉灰都是很危险的。车皮剩个底了,指斗工得跳进去,站在车皮里,举旗、吹哨,你得留神看着点,听着点,稍有闪失,偌大个铁斗落下去,人就像个鸡蛋壳似地给砸面糊了,这样血的教训历史上不是没有过。二是机务段历来女同志就少,车间里没有女职工,清一色的和尚队。有几个都宝贝似地在机关里呆着,只有干部出来劳动的时候,才能欣赏她们的倩影。
不过四仔和六仔也有开荤的时候,赶上卸炉灰了,得上专运线,把抓煤机“突儿突儿”开到段外,麻溜卸完炉灰,回段时信号没给,憋在道口,可街的行人车辆都给堵住了。这下过把瘾了。“90分!”“95分!”“100分!”“105分!”,俩人一顿乱叫,像拍卖商似的不断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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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被憋堵的行人直发愣,寻思这俩黑小子搞什么名堂。有下班的铁路职工过来,喊道:“喂,瞎叫唤什么,信号给了,还不开车。”
他俩这才停止拍卖,踩一声笛,填几锹煤,车囱吐出几口黑烟,“咕咕”不情愿地开走了。为这事挨过主任好几次训。
“为什么回来晚?”
“信号不给,能怨我们吗?”俩人一个腔。
头几回蒙混过去了,可后来一查搬道员日志,记的入库点和他俩说的大相径庭,主任一气之下,各罚50元,同时列为三等人,班组评定也降了等级。该说得改一改了,可俩人没脸,一到道口眼光就往大姑娘小媳妇身上滑溜。
“啊,这个够得上模特了!”六仔指着远处一个穿红旗袍的说。
“你那眼光差远了,有数的,女人远看一支花,近看一只癞蛤蟆。”打近一看,二人傻了,来的不是别人,是六仔的亲嫂嫂。六仔和四仔打农村来,就这一个亲人在城里,分到机务段,还是哥嫂托的熟人。嫂子叫素珍,喊道:“俩个没出息的东西,信号绿了还在这儿当害!”这次不仅让嫂子一顿臭骂,还下岗培训半月,下岗期间只开生活费。但骂归骂,老嫂比母,素珍说:“该给俩人说媳妇了。”
(三)
一到休班,俩人就开始相对象。素珍在纺织厂,虽说下岗了,但老姐老妹不少,一听说此事,帮忙的不少。然而召集的少男少女,仿佛受一种新潮观的影响,看对象的看过一打二打算白活,有的甚至看中了也不吐真言,说考虑考虑,要择优录取,有的选中了有的则悔恨终生。四仔和六仔不知是否受了这种思潮的冲击,走马灯似的看了好几个,一个也没成。素珍气得直骂:
“你们以为你是谁,皇上呀,选妃子也没有这么选的,你要知道我把这些姑娘圈拢来费多大的劲,吹嘘着你们是铁路的,开火车的,挣得多。其实呢,你俩要钱没钱;要人品没人品,黑得跟驴粪蛋一样,漂白粉也洗不白,哪个姑娘能跟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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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仔听完小眼睛一眯,呲牙一乐:“嫂子的嘴真厉害,别折损我们了,你这叫皇上不着急太监着急,没用。不瞒嫂子,人我倒看中一个,但不知人家的意思。”
四仔也瓮声瓮气地说了一遍,意思跟六仔一样。他俩的话倒把素珍罩蒙盹了,瞪圆了眼睛,急急地问:“谁、哪家的?”六仔顽皮,双手把着素珍的肩膀,边推边搡说:“走,到外屋说去。”推得素珍咯咯直乐:“这个死六猴子……”
俩人到外面嘀嘀咕咕,只有四仔在炕沿上坐着,好生寂寞。门被推开了,素珍满脸春风,眼角的皱纹像绽开的九月菊,一个劲念叨:“没问题,这事全包在我身上了。”
轮到四仔,他毕竟大两岁,倒有些不好意思。倒是素珍,出屋问。待回来的时候,素珍脸上黑沉沉的,气鼓鼓地说:“没想到都让那小女子迷住了。”
(四)
素珍的房是东北老式一溜红砖乎瓦房,院内自己盖了一个小房;平时没人住,就租给了几个南方鞋匠。这,行人上街干活时·,小竹扁担吱吱溜溜,说话叽叽嘟嘟,谁也听不懂。其中有一位小巧女子,名叫桂莲,皮肤黑但细腻,如黑瓷一般,小鼻小嘴,使人想起瓷做的工艺品。六仔和四仔有时和几个哥儿们聚会,没地方去,就拎了大包小袋的熟食、海鲜和朝鲜小菜,到素珍家做,素珍忙不开,就让桂莲下灶房忙。他们看中的就是桂莲。
这回四仔和六仔又买了一大堆海鲜、熟货,素珍叫桂莲留下来,桂莲不知其中的奥妙,跟往常一样,扎上小围裙,里外忙乎上了。白底粉边的小围裙飘来飘去,如同一只翩飞的小蝴蝶,厨房里滋滋啦啦溢出了香味,一会儿菜叠满了炕桌。四仔和六仔正襟危坐四目相对,仿佛一对在棋盘上杀奕决胜的棋手。素珍把桂莲也叫到桌上,桂莲好生奇怪地望着这哥俩,往常都是他们吃完了,自己收拾过去在灶房边清清静静吃,今儿都成了桌上客。素珍把几个人圈拢在一起,挑起了话头。介绍六仔的大名,介绍四仔的大名,挣钱如何多。桂莲虽说年轻,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今天这个架势自然明白了几分,只低头不语,四仔和六仔只顾闷头喝酒,俩人一替一杯,用酒说话。素珍有些为难,当初是说好的,哥俩都相中的桂莲,不好办,就让人家姑娘挑吧,可事情真触到眼前,话却无法开口。要说这哥俩哪个你喜欢?姑娘咋开口?要背后问姑娘,说六仔行,四仔能恨你;说四仔行,六仔又咋想?要姑娘一个没相中,这俩混小子能不记恨我一辈子,再说我素珍就是这点办事能力?想到这,脑门沁出一层细细的汗,事到如今,干脆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吧。于是搁下筷子,对桂莲说:
“莲姑娘,你在我家这些年了,熟得不过就是亲人了,我也没有把你当外人。我这两个兄弟,正值好时候,也没娶亲,你要有心思,选一个,我看东北比你们老家强,我也是关里过来的,住惯了,哪也不赶这。”
桂莲听完,脸颊上泛起一点红晕,思忖了一会儿,用不太熟的东北话说:“大嫂,你的话我明白,我们走江湖的,也想立个家,这俩大哥都不错,但你要我当面挑一个,这可犯难。这样,把他俩的照片给我一张,寄到老家,让爹妈参考一下,行
素珍一听一拍大腿:“哎,我的好妹妹,你真是明白人。”她又转头告诉四仔和六仔,这哥俩仍只是喝酒,一杯又一杯,比赛似地非要见个高低。
(五)
六仔狠劲往锅炉里扔进一锹煤,锹沿撞在炉门边碰得火星飞溅,嘴里硬梆梆蹦出——句话:“桂莲我看中了,你争什么?”
四仔一撸汽门手把,偌大个吊斗悠起来,一放斗煤块似瀑布直泻。
“桂莲我也看中了,你别跟我争。”
“爱情不能让。”
“你少跟我转斯文的。”
“那咱就比喝酒,谁醉了,谁狗熊。”
“上次你就输了。”
“那不算,得三战二胜。”
“好,一言为定。”
四仔有酒漏子,喝多少能渗出来,酒漏子在腋窝里,也只要拿条热毛巾,·一边喝,——边擦,谁也喝不过他。六仔仗着年轻,血气方刚,也有过喝过二斤白干的记录,这回为了女人,两人全豁出去了。
四仔和六仔捧了一箱酒来到素珍家,素珍一看就火了,直骂:“没出息的东西,没见着这么争媳妇的,这叫能耐吗?喝死了算烈士?骨灰盒也没人捧哩。”素珍把他俩骂得灰溜溜的,旋即掏出一封信,说:
“人家姑娘走了,怕影响你哥俩的感情,,走了,走了。”说完气呼呼,——屁股坐在炕沿上。六仔拿起信一看,上面写着几行娟秀的小字:两位东北哥哥:你们好,你俩的意思我都明白,我原也有在东北安家的想法,但现在家乡发了大水,我要回家看看。同时,你们俩千厅别为我伤了感情,只要你们俩好好干活,身体棒捧的,还怕陇不着媳妇。我们就做一个永远的朋友吧。祝你们愉快!
南方小妹:桂莲
看完信,四仔的脸黑沉沉的,六仔的眼长长的,俩人都耷拉着头,屋里的空气一阵沉寂;静得让人发毛。素珍小声地问:“还喝酒吗?”四仔缓缓地出一口气,瓮声瓮气地说:“喝,谁叫咱俩还是兄弟呢。”
菜端上来了,酒倒满了,六仔唱起了酒歌:
油煎的黄花鱼好黄哟
猪肉炖粉条好长哟
老嫂子炒的菜好香哟
光棍的日子好苦哟
四仔眼圈喝得通红,一个劲用毛巾擦腋窝。素珍坐在炕头,用袖襟擦眼泪……
(六)
四仔和六仔找到主任,要调换班组,主任问啥原因,俩人都无法说。“都给我老老实实干活去。”主任扔下一句话,走了。这哥俩也不是省油的灯,俩人上医院去开病假诊断书,唬弄大夫他俩有招,猛跑一阵子,再用凉水擦脑门,一量脉,准心动过速;腋窝里夹个热馒头,体温立马上来。俩人把诊断书交到主任那儿,主任火了,吼道:“你俩个混小子,都什么时候了,给闹这个,是没看电视,还是没听广播,长江发大水,南方遭了水灾,俺北方这雨也紧着溜,我看玄着呢。”
真让主任说中了。第二天,就接到局防洪指挥部的命令,送10车皮炉灰到黑道沟大桥。抓煤机“突突”日夜紧着干,10车皮炉灰拉走了,又来了命令,有多少要多少。几天的功夫,
高高的炉灰山变成了空空荡荡的平地。不久,又传来消息,要泣煤上去,用煤堵坝,这可是邪乎事,四仔和六仔头皮发麻,想象不出洪水有多大。抓煤机也调上去了,四仔和六仔跟着抓煤机被火车头挂到抗洪前线,洪区乎平荡荡,尽是黄浊浊的水,有几处屋顶和树稍露在水面上。浑浑浊浊的洪水,离路基还有—米高的距离,翻卷着夹着河风拍打着路基,高高的珞基仿佛成了一道堤坝,护着哩边的村庄和庄稼。路基上漫开线全是人,一发现管涌和水泡,成袋的土石土料一袋接一袋送上去,那架式,就像玎铞州送炮弹似的,六仔和四仔倒没参加过锦州战役,俩人是从电影里看到的。暂时没有抓煤机的活,指挥部叫他俩把车开到岔线上。
干线上人山人海,河风夹着水雾吹到他俩脸上,嗖嗖的凉。送饭的来了,是村子里的小姑娘,二口——声铁路大哥哥,辛苦啦,吃点吧。望着翠绿的青椒炒肉,俩人一点食欲也没有。六仔想起桂莲,拿起信愣愣地看,四仔只顾喝酒,也不用菜,眼圈通红,望着荡荡无垠的洪水。人就这么打发时光。半夜里,一阵“当当”的锣声,全堤的人都震惊了,发生了险情!抓煤机“突突突”被调到了干线上,沙袋、土包、石块不断线地往上输送,指挥员把抓煤机凋到险情处,人们都停止了送料,探照灯将险情处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大家都望着四仔和六仔,这时他俩成了举足轻重的英雄。四仔和六仔还没经过这样的场面,眼睛瞪圆了,头发炸立开来,六仔把浑身的解数都使出来了,炉火烧得纯青白亮,一点黑烟都没有。四仔将巨大的吊臂转动起来,抓斗将小山似的石料、土包提到管漏处,但在雪亮的探照灯光下,水泡和水溜仍涓涓不断地从沙包间流淌出来,就剩几车皮块煤了,可管漏没堵住。六仔填完炉,站在车门口,满满一吊斗煤抓起来,吊臂臂高高地扬到半空中,旋到险情处,哗地一声倾倒下去了,仍不见效,路基似乎让洪水泡得酥软了,让水渗空了,整个干线颤悠悠的,六仔在车上也似乎感觉到了。六仔看出了门道,他从小会摸鱼,一看水花就知道是有没有鱼,是什么鱼,哪有洞眼子,哪有水旋。六仔跳下车来,告诉指挥员,这样堵不是法子,得,楮外面,涌洞在堤外。指挥员一听有理,再看这小子剽悍、黑瘦,问道:“你懂水性吗?”“黑鱼棒脱生的。”“好小子,有种。”
指挥员让所有的灯光都打在外基上,六仔让四仔抓了五斗煤,呈梅花状投在水里,六仔观察了一会儿一个猛子扎下去,露出了头,换口气,又没影了。人们悬着一颗心,好大一会儿,六仔的头又浮上来了,他大声喊道:“洞口在我脚下,快往这递土包!”人群沸腾了,指挥员命令人们站成四行,集中往六仔站的地方递投防洪材料,料包如下饺子般不断地投落到洪水中,洪水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旋涡,随料包的投人,旋涡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急。倏忽,六仔的身子晃了一下,手像要在水面抓捞什么,整个身子便没影了。四仔不会水,着急地喊道:“不好啦,六猴子叫水溜吸进去了,快拉出来!”洪水呼啸着,泛着白沫,一浪高似一浪,水面上夹杂着被冲毁的房木、油毡甚至整根的大树。解放军战士围成一道人墙,几名战士扎进水里,几次试图将六仔拉出来,可都没成功,六仔的整个身子已被管涌形成的巨大抽力吸进管洞里面了,石料和草袋终于合成了一个弧圈,水面平衡了。但六仔被拉出时,嘴、耳、眼里全是泥沙,双目紧闭,脸色青白,他再也不能说话了。四仔哭喊着,嚎啕着,扑向六仔,用手洗净他脸上的泥沙。整个干线上人群沉寂,洪峰似乎也收敛些了,风不再狂号,黑沉沉的天幕上露出几颗银亮亮的星星。人们把六仔的尸体抬到一个高岗,围成一个圈,默默地致哀……
(七)
机务段给六仔开了追悼会,很隆重。铁路局长、公司总经理、市长、市委书记、部队的军首长都来了。军乐队奏起了哀乐,四仔被邀请坐在主席台上,可四仔坐不住,他看见老嫂子坐在下面,他要坐到素珍那去,他要老嫂子给他炒几个莱,烫上杯酒,再给六仔摆双筷子,听六仔唱酒歌,还有什么,他想不起来了……他似乎听得素珍说:“六仔,你看谁来了。”
原来是桂莲。桂莲回老家,道路被洪水阻隔,又回到了东北,听到六仔的事,就和素珍一起来了。桂莲细细地说:“四哥,六哥真是好样的。”
第二年的秋天,高梁晒红了籽,在黑道河大桥旁来了一个黑黑壮壮的汉子,身边一个细巧的女子,女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男的捧着一个黑黑的匣子,男的把黑匣子里的东西一把一把洒到碧绿的水里,河水缓缓由东拐·了个弯,朝南流去,有几座青青的山峦遮挡着,山头有几朵浮云,影映在清澈的河水里,水面上溅出细细的水花,闪着晶莹的光……
女子喃喃地说:“六哥真是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