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探险
2002-04-29王宗法
王宗法
有一句名言说得好:一部作品使人喜不如使人惊,使人惊不如使人思,《活罪难逃》这部小说就是属于“使人思”的作品。任何人读了这部小说,不但会惊讶于其中种种难以想象的人间活剧之上演,更会为演出这些活剧的形形色色灵魂之间出人意料的生死纠葛而陷入深深的思索。
老实说,在近年频繁的阅读中,象这部小说这样令我心情沉重得不能安宁、思绪纷纭得难以理出头绪之作还不多。
表面看去,《活罪难逃》所写的生活不但国外早已有人走在前面了,就是国内也有《大墙下的红玉兰》、《绿化树》一类佳作造成了广泛影响。似乎并不新鲜,但认真比较一下便知,此前所有同类创作,不是着眼于个人与社会环境之间的矛盾,就是用形象的画面把被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为的都是“拨乱反正”。《活罪难逃》则不同。一则,包括主人公谭林在内,所有入狱者都触犯了法律,至于判刑倚轻倚重那是另外一回事。二则,入狱者犯罪的动机、后果尤其各人的素质不只存在程度上的差异,甚至有着性质上的悬殊。例如谭林,他是在求法而不可得的情况下“以身试法”的,且自动投案,入狱后仍不失原有的正义之心。就这一点而言,本质上他是一个义士。而义士入狱,既表明法律无私,又表明现行法制极需改革的紧迫性。尤其谭林入狱后的经历,较之狱外更加惊心动魄,从而对现行体制改革的深入,发出了更加急切的呼吁。就这一层面而言,《活罪难逃》是一部深刻的写实作品。同时《活罪难逃》还透过这一表层意蕴,将谭林在狱中的求生与狱外的求爱交织起来,构成他那不一般的人生之路,在爱与恨、善与恶的冲突与纠葛中,多侧面、多层次地揭示出人性的复杂与升沉,从而使这部作品由个人而深入群体再进到人类生存状态与意义的追寻,最终指向各种灵魂的层层裸露与展示。一言以蔽之,大墙内也好,大墙外也好,都只是作品情节依托的框架,社会上流氓团伙的无法无天,监狱内两支队伍(执法者与犯法者)的鱼龙混杂,由此连类而及腐败现象的蔓延、治安形势的严峻、人权意识的抬头等等,不过是从一个特殊的视角观察到的滚滚红尘中某些侧面、某些状貌、某些动向而已,尽管花在这些描写上的笔墨或浓或淡、或粗或细、或写实或浪漫、或贴切或隔膜,其总的归趋则一:对准人的心灵,尤其是谭林与宁伊凡这一对浪漫情侣既孤独寂寞又超凡脱俗的灵魂。
正如在社会身份上,谭林是义士与犯罪同具的双重角色一样,在情感追求上他又是传统与现代兼有的二重性格组合体。关于前者,基本上属于常识范围内的认知,是现有法律和体制在对付新型犯罪上软弱乏力的写实,寓意是十分显豁的,因而谭林作为义士的本质与罪犯的不公,都是一目了然的。而对于后者,因其打破了人们的思维定势和世俗眼光,一般人很难看清其内蕴的合理性和存在的可能性,多半难以认同和接受,分歧肯定是免不了的。为了阐明这一点,且从传统说起。
所谓传统的一面,指的是谭林与陈英的关系。如果没有流氓滋事,陈英的服装店得以正常地开下去,谭、陈的结合不但顺理成章,而且顺乎世情、合乎民意,会很快融入万丈红尘,如一颗星星隐没于浩瀚夜空一样,过他们平静、安宁的小日子去。然而,基于当前社会情势,小店受到地痞的不断滋扰以至风起浪涌,人生变故接踵而至,谭林入狱,陈英探监,正义与真情交相辉映,就为流行小说提供了一个好题材,大可赚一把同情泪了。如果作品就写到这里,自然也可成立,但分明没有跳出“英雄救美”与“患难之交恩爱深”这样的窠臼,传统固然很传统了,惜乎少了一点新意。也许正是基于此吧,杜子建刻意打破这个传统,让谭林主动提出分手——应当说,照常理常情,这一点未免令人难以苟同,尤其对于坚贞如玉的陈英而言,简直近乎残忍。然而,冷静地思考一下,会发现,不让谭、陈关系平静地维持下去,而且由谭林而不是陈英提出分手,这一着的确够“狠”的:狠心打破传统套路,既完成了陈英传统操守之美,又开掘了谭林性格的新生面——以理驭情的现代意识,这是开放社会强者必备的基本素质之一。
事情很清楚,谭、陈恋爱关系的确立,起初完全出于情投意合,而非“情”外之物所致。但是,给他们这种纯真关系造成破坏的,既不是传统的门户之见,也不是现代的名缰利锁,而是社会上沉渣泛起的流氓团伙。正是这种社会的毒瘤,既危害了他们的事业,更伤害了他们的尊严——使他们的关系不能在正常的生活轨道上发展,尤其一方在大墙内,前面的日子难以预料,这就给大墙外的另一方造成难以估量的打击,至少包括生活的、情感的乃至生命的诸多方面,尤其对于妙龄女子而言,如花似玉的青春稍纵即逝,一个真爱者又岂能任其为自己的牢狱之灾去虚度春光?为所爱者着想,原是爱的真谛;而为所爱者忍痛割弃自己的一份刻骨铭心的情感,虽说不上壮士断腕之豪迈,亦有快刀斩乱麻的果决。而这,正是一个现代青年处于人生两难之境的一种理智抉择。当然,这种抉择在牺牲自己情感的同时,也会伤害对方的情感,但却可能给对方带来长远的安定,从而减少其格外的付出——从情感的折磨到青春的抛掷,达到化长痛为短痛的目的。应当说,有这种想法和做法的人,从战争年代的地下斗争,到和平年代的政治运动,为革命或为对方计,忍痛割爱者并不鲜见。出人意料的是,谭林此举造成了陈英之疯,代价就太大了一点,也是令读者难以接受的根本原因,但这却反衬出谭陈情爱之不同一般,谭林此举的非同寻常,我们只能扼腕叹息,却没有理由求全责备,因为相爱是他们的权利,选择何种爱的方式也是他们的权利。而且这种权利的拥有,男女双方也是平等的,不必互相制约——这才是现代情爱关系的精神基础。
如果说,对于谭、陈关系的不幸结局,人们难免不在心里归咎于谭林的寡情薄义;那么,对于谭、宁关系的意外发展,人们又不免会感到莫名惊诧,以至视为作家的胡编乱造。
然而谭、宁二人毕竟都是生活在20世纪末开放中国的知识青年,尽管社会地位不同,但他们的人生经历尤其在看待社会、情感、人际关系等等方面的人生面上,却因源于独立思考的个性特征,从而殊途同归地形成了不同流俗的品格。在思想深处他们之间甚至有比谭、陈之间更多、更深层次的契合点。举其要者,一是孤独寂寞的心灵,二是超越世俗的举止——在思想和行动方面,都是立于红尘之上、重灵轻欲、重人轻物的现代理想主义者,浪漫的气息、浪漫的情怀、浪漫的人生追求,应是他们相反(社会身份)相成(人生之侣)的客观基础。如果我们把眼光稍为放开一点,就不难发现:如同旧时代名门闺秀爱上落难书生一样,封建门第观念并不能完全窒息真正爱情的力量,从而让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哀艳故事流传不衰。则进入社会转型期的国家和地区,跨越社会地位与身份而建立起情爱关系者,从东方到西方、从中国到外国,均不乏其例,而这也正是近半个世纪以来各种文字、各种形式的文学作品关注的焦点之一。著名的如前苏联影片《办公室的故事》、80年代初中国大陆的电视剧《紫荆城的女大学生》、台湾小说《今夜微雨》等等,就从不同的角度打破了困扰情感的身外之物对人性的桎梏,把心灵的自由追求与精神的解放,置于作品中心地位加以展示与剖析,使文学真正变成了“人学”——心灵的探险。无庸置疑,这是文学从政治的、社会的、金钱的、门第的种种传统视野中解放出来真正进入人性领域的一大进步。可惜的是,评论界对此尚缺乏应有的注意,尤其在新名词、新概念纷至沓来的近二十年间,重形式而轻内涵,重语言操练而轻文本意义的时风影响下,自觉不自觉地失去了对文学作品赖以流传的本质因素进行探索的艺术敏感,从而于不经意间忽视了一些真正富有创新意义的新作,或者被创新之作的某些稚嫩的外表所困惑,不是求全责备,就是不屑一顾,使文学评论扶植新人新作的功能经常缺席,以至在某些时候、某些地方、某些圈子内,可悲地沦为“追星族”式的浅薄起哄与炒作,既败坏了文学评论的声誉,也遮蔽了创新之作的光芒。
正是基于此,我对《清明》主编及诸位同仁推出杜子建这部处女作以及为其出版和举办专题研讨会所付出的巨大热情由衷敬佩。当然,作为一部业余作者的处女作,艺术上不尽人意之处亦在所难免,比如在结构和语言方面、在人物形象特别是主要人物谭林与宁伊凡内心世界开掘方面,以及与司法制度相关的艺术表现方面,仍有进一步深思熟虑、推敲润色的余地。但这一切均属于提高艺术质量的问题,与这部作品在题材开拓、人物塑造尤其人性探索上所达到的成就比,是第二位的东西,虽不可忽视,却并不影响这部小说以其独特的风姿挺立于当前小说之林的意义。因而这是一部值得重视的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