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歌谣(外一篇)
2002-04-29浔桥
浔 桥
我常常以一个突然止步的动作来中断赛跑的姿势,这种与物理惯性定理相悖太远的做法让很多人接受不了。
比如,我的辞职。
对于我的辞职很多人表示不解,所有疑问无非就一个:眼下那么多人在找活,你那么好一个饭碗为什么说砸就砸?
我说,累了,想休整一段。
此之前的好些日子,为寻觅一个远离市声、躲避质问以及疑惑目光的地方,我似乎在筹备一件什么大事,慎重而密锣紧鼓地进行着。这种筹备有点像偷渡犯为准备乘载的渡船置备生活必需品,比如,足够的淡水,柴火,油盐大米,鲜货,罐头……
每天脱下西服,裙装,箍锁一样的领带,套上T恤和牛仔裤,从城市一端穿越到另一端,在明媚春光中对答嘤嘤鸟语,自觉一个机械作业造就的精神病患者在游历放歌中身心的康复明朗,以及精神的自我提携。
市郊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我迈步的方向目标,其实那里没有我熟知的村野,更没有我的故乡,只是它不沾工业废气和油污的树梢,以及本色的狗吠鸡鸣,与我多年前的记忆相近。为了寻找这些记忆,我以流浪的方式穿越了漫长的一段岁月。
我曾经背着一个仿皮行囊向村里的鸡狗们告别,我说,你们天天这样叫有什么用呢,你们鸡零狗碎的话谁能听懂呢!
它们向我引引脖子,晃晃尾巴,走了。从此,柳絮和蕉林为我存档岁月。
我在城市的生活一直处于一种流浪状态,我常在这种状态中眺望乡村,想象那里的恋塘杨柳,眷水鸳鸯。我想起曾经和我告别的鸡和狗们,它们的鸡零狗碎有一天竟让我十分怀念。一些旧背景一样的画面在一个十分美丽而忧伤的日子让我绕开城市的柏油大道往乡间小路上走去,我想看看村口的乱花飞絮,还有斜阳里田垄上走着的老牛和它的主人。当然,我更渴望篱墙院落里的鸡鸣狗吠,它和故乡的鸡狗们唱出的歌谣应该同样婉约,悠扬。
我后来就想找个地方,依着别人的村篱过我的日子。
那个“行宫”是游走多日的结果。它在空旷清幽的乡村边上。
很巧,在我和那边的城市藕没断丝还连的时候。我那个以“跋山涉水”的代价踩出来的“行宫”让一个远道而来的心灵栖息者相中。他说他到这个城市也一样逛了个遍,直到发现这里。他在认识我之前着了魔一样一而再到这里来转悠,尽管不能进门他却不愿离去,他在下面荒地上走来走去,仰望着高楼上的一扇扇窗棱,估想着里面的布局会不会像他所想的那样。
在我和那边城市的纠缠还没解开之前,他要先做“行宫”的主人。
他如愿住了进来。他不像一般租户一钵一碗就粗糙地聊度时日,而是大张旗鼓的把房子装修一新,让灯光和画面交错出温馨典雅。他买了高档家私音响和别致的厨具,雅致的布艺,石粒一样的围棋。从阳台上那根雪白的钉满不锈钢颗粒疙瘩的晾衣杆,客厅鱼缸里色彩斑斓的金鱼和它们晃荡下纤柔的水草、晶莹的珊瑚卵石沙粒,以及居室里琐碎而经他一番别出心裁的装点反显随意幽雅的格调中,我触摸到他的丰富和细腻。
我所在的城市是个新兴的海滨城市,曾经钞票满天飞。我以为他的到来同为商人计:赚钱,花钱。原来先前他搞音乐,八十年代末下海,赚了大把钞票,有过前呼后拥的风光,后来赔了,连同夫人。十年婚姻留下的遗产是个男孩,他把他留给母亲,一个人云游四海。
他说他到这来疗伤。
公寓四周建筑稀落,视野无阻,窗外地平天远,草长莺飞。他的日子闲淡,常常备些干粮味料度日。音乐和书是他“疗伤”的良方,他以音乐为媒,把经历收拾成文字。他随身带有一本书,叫《了凡四训》,是他母亲送的。他母亲是个佛教徒,宽容,通达,对他孤云野鹤的生活不予干涉,她只说:你常在外我关照不到,送你本书在路上看——他当然明白他母亲说的“在路上”的意思。
这本书我也有,几年前到南京一佛教徒送的。那两年我在看有关佛教方面的书,和他便有了些“空”与“色”之类的佛语。好些晚上,我从城市的东边穿越到西边,来到我的房子他的住处,我们一起看奥斯卡,看摇滚,听丝竹绕怀。来来往往中,他静如处子的从容淡然加快了我逃离市声的急迫心情。可是,我实在不愿意把他赶走,那和他把我赶走一样,面对霓虹灯下的城市他会和我一样满脸彷徨。
可是,我在那边城里实在呆不下去了。不得已,我告诉他,我说我在那边实在没法呆了,我想尽快搬到这来。他很平静,不觉得突然,他知道我的计划,可是距离他的租期还有一段时日。此前他曾想过延长租期,甚至想长住。
我曾经害怕我的决定破坏我们之间美好的友谊。可这句话已在心里打转了千百回了,我每次从城市东边家门出来往西边他住处的方向穿越的过程中,这句话总不停地从喉头往上涌,以跳跃的状态逗留唇边,可待我从他为我打开的大门进去,看见他如同居家一般渐入佳境平静如水,在唇边上蹿下跳的话又往胃里去了。那个晚上,这句话从我嘴里脱口而出时我暗地里长呼了一口气。
我说我很抱歉。
他说你怎么这样说呢,是你的房子。
他是个近乎修士一样谦和的人,他明白我是不得已,他知道我当初相中这个“行宫”的原由。环视着相伴不久的一个偌大空间,他眼里满是眷恋,他说人富不等于贵啊,活了半辈子就这些日子活的自己!
我和城市的纠葛已按一定的程序了断。那个晚上收拾妥当,我叫来儿子,我说去找你的小朋友玩一个晚上吧,我们快离开这地方了。次日一早搬家公司把我们一家拉到了这个红日刚刚升起的地方。
起初一直拖着不装电话,一为抵挡外面的四面楚歌,一想尝试一下隔绝尘市的滋味。那是怎样的日子啊,没有盖章数钞票翻传票的眼手并用抡拳挥臂,没有命令,没有红头文件,没有上头官员为吃海鲜到这来为作状顺走一遭的明察暗访,这些都他妈见鬼去吧!
我想起他的话:活了半辈子就这一段活的自己。
是的,往后我活的就是自己了!
我把上辈子欠我的觉都睡了回来,之后,开始重振旗鼓。我打算用些日子把市郊的乡村逛遍,那里有我需要的很多东西,我要以行吟诗人的目光去打量。于是,我开始了精神游走。白天顶着草笠,背着挎包,逐家逐户走走看看,垃圾部落里卑微猥琐、蓬头垢面背后的辛酸,出租屋大杂院里三轮车夫和泥水工的愤慨、无奈。我在这些来自五湖四海“村民”的南腔北调中捉摸生活。
晚上清风明月下,音乐弥漫如水,月,那么美,夜,那么美。
居所北面是个正在建设的高层建筑,顶端亮着盏幽蓝蓝的探照灯,像银河里的月亮,西边是一柱朝天而燃的熊熊烈火。我说这地方是凡间仙境呀,晚上亮着两个月亮,还有一个永不沉落的太阳。在浑然天成的凡间仙境里,我阅读至性至情的普鲁斯特,追忆是如此忧伤美丽,追忆让人如此温柔年轻。这诠释了我很久以来的一个疑问:
人活着,除了期待追寻,回忆是否同样重要?
前些日子,一编辑朋友来电话,说他们杂志设有专栏,让我谈谈世纪末情结一类的话。
我怎么说呢?说什么好呢?我不是什么家,也不是名人。我答应给他讲个故事。他说他愿意听。
可故事讲起来就远了!
我扎红领巾的年龄,我们老师像当年伟大领袖毛主席接见学生那样对我们激昂陈词,他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可归根到底还是你们的,你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那个年代的口号是这样喊的:
奔向2000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奋斗!
刚启蒙的我就懂得了打倒“四人帮”拨乱反正后的大好形势,我掰着手指头数自己的年龄,越数越遗憾:如果晚十年出生多好,那时风华正茂,那时激情昂扬,豪情万丈,正好当“共产主义接班人”!
老师的话是词,口号是曲,词曲同调在耳畔合奏多年。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辍学,转学,离乡背井,背井离乡……
还好,我终于没有被母亲把我嫁作他人妇,在那个眼睛长的像金鱼一样的媒婆向我提起那个“干活很卖力”的男人的时候,我转身离开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重新拿起我的书。
最终就是书给了我一个饭碗。这个饭碗还很不错,如果别的碗也是陶瓷做的,那么这个碗就是景德镇的陶瓷,还镶金边呢。
可是后来我还是把它砸了。缘由说起来似乎不那么容易说得清楚。
人一生从事的职业不外两个:一是受罪,一是受累。受罪的工作必须高薪,却只能是阶段性的;受累的却可以不要报酬,只是有个前提:这是自己喜爱的、愿意劳心劳力的活。
这是一个兄弟的话,这厮看来有点思想。
在城里也呆得不短了,得到什么呢?城里人除了把爹叫爸,把娘叫妈以外,别的也没什么新鲜。城里人擅长制造迷惑。比如,他们把与文化毫不沾边的暴发户尊称先生,把三陪坐台封为小姐,把欲望当做爱情,把随意调戏叫做怜香惜玉,把最不爱的人叫爱人!
这就是城市时尚!
我曾经设想过逃离城市的途径,比如出走,流浪,还乡。可是不行,多年来我和城市之间有了一些无法了断的纠缠,让我欲罢不能,那和一对没感情的夫妻为了孩子不得已维持一个死亡婚姻一样。这些年我常常带着我的孩子回娘家,家乡的人都富了,村子扩建了,村人都到我童年放牛的山坡外面建了楼房。我小时伙伴们的家都只剩了断墙,一川烟草,满村风絮。
故乡于我是一首忧伤情歌,让我在城里时吟时唱。
四个现代化不知实现了没有,共产主义听说还没到,而2000年的挂历像新印的钞票带着油墨香在世纪末的寒风中纷纷扬扬的场面已成为过去。曾经那些日子,我在菜地里抓虫子,松泥土,想着当初老师在我们面前的激昂陈词和自己曾经振臂高呼的那些口号,滑稽得像是自己的丑闻。不知是命运和我开了玩笑,还是我和命运开了玩笑。想起最初离乡时和村里鸡狗们的告别,又觉得自己创造了一个美丽的寓言。
我最终逃不开城市,告别又相逢。现在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自由,放逐。我辗转在别人的城市里用文字纪念往事,同时创造未来的往事。写作生活并不痛快,因为贫穷,却感觉很幸福,因为写作的本身是种回忆,是种储存自己回忆和窃取别人回忆的、劳作与享受并行的美好过程。
诗意的忧伤
黑夜在沙尘暴的肆虐中过早来临,杂院的住户们像暴风雨前的蚁群早早从各个胡同口逃回来。这样的夜晚,热闹中总潜藏着些什么,灰色的、稠浓的,我不知道这都是些什么。
隔墙住着一对男女,他们阴天要刮风打雷,晴天要翻云覆雨。无论刮风还是下雨,我心总悬着,他们如果一不留神把墙连扇掀起滑溜过来,该怎么办?他们开战时像跳拉丁舞,拉锯似的来回、进退。我的耳朵被他们的脚步和声音牵扯着,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不时夹杂着巴掌和木棒交错以及玻璃碎片的声音,最终以女人歇斯底里的嚎啕拉下决战帷幕。
我很纳闷,他们还在一起干什么,这世上就剩两人相依为命了吗?一个亚当一个夏娃?这猜测也对,他们转变为亚当和夏娃一般在战争平息以后。想必他们也和我一样睡在一张锈迹斑斑的“铁皮鼓”上,稍一动作,声音便会此起彼伏。
人是不是需要在黑暗里才感觉到自己是人?我想。
亚当夏娃的勾当似乎是众多男女解决异乡孤寂的妙方。夜里我常常从纸板缝中渗出的呻吟和狂吼中感觉灵魂的颤抖和哀鸣。我知道这些勾当中缺少真正的交融和欢愉,他们的交和大多在争执厮打以后,在心力交瘁时企图以末日式的温情回到伊甸园里去觅取一些疗伤的汤药。但我怀疑他们这种企图的成功概率。肉体往往和灵魂的分离导致的会不会是更深刻的毁灭。这就让我想象他们交战有点像戴着脚镣和十字架跳舞的味道。
有一首词,想必爱情中的善男信女们不会对它感到陌生,词曰: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歇,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然而,它也仅仅能作为一种关照!她的作用仅仅如一面镜子。能和这首词匹配的爱情世间绝无仅有,任何的凡俗之徒休想平生遇上。当然,我也不例外。尤其像我这样具备着痴情和脆弱两大不幸的人在这个年代最好别去招惹什么爱情。同一脉血分流到不同的躯体上也会发生质变,何况那些井水河水的东西?爱情该是成为化石了。只是这个时代让我们迷惑。我们把与文化沾不上边的暴发户尊称先生,把坐台三陪叫小姐,把肆意调戏说成怜香惜玉,把欲望当爱情,把最不爱的人昵为爱人。
……
风像无家可归的孤魂,在胡同里打着旋,吼着。我爬起来,由于被子太薄,上面压盖着大衣。床窄小,大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下床底了,难怪我卷着被筒还一个劲抖。枕下压着沾满儿子气息的东西,装在一个大牛皮信封里。没法睡又没法写的时候翻出来,一番摩挲、爱抚。那是些比信物还珍贵的东西:树叶,花蕊,花瓣等。它们在经历了旅途辗转之前就历经了无数个日夜,早成了标本了。然而它们在我眼里心里是永远鲜嫩的,一芽一瓣,没曾凋败。离家前我一再收集整理,从大衣口袋里,坤包或手袋里一一翻看,这都是和仔仔到野外玩或异地旅行时,他从草丛花丛或树枝上摘取献给我的礼物。
曾从劳伦斯的《儿子和情人》中那对母子的生活里读到我和儿子的生活。人的最初想必都儿女情长,当一天天变得僵硬冷漠起来,我们不知道该怪生活,还是人性的本身?
那些写着仔仔笔迹的纸片及便条,笔画气韵常让人感到他的稚气倔拗。仔仔给我留便条,大都在两种时候。
一是他贪玩,我骂了他他赌气回房,在琴房里敲破碗一样敲上一阵,音符从里面传来让我知道他弹了琴了。形式进行不久,门后便礼节规范地响起敲门声:咚、咚、咚三下,门下方像自动取款机出钞口慢慢出来一张折得很艺术的纸条,上日:
妈,我想上卫生间,你批不批准?
另种情况在我没身份没原则和他星星月亮乐一番后,我回到书房或厨房忙活,他趁着喜庆写些对我盲目夸奖的话,让我甜得忘形。
先生的酒不知又喝到哪个台阶了。其实对于这个,我在家与不在家没什么两样。只是今夜翻到儿子这张纸条时我又想起他来。仔仔纸条上写着:
爸,请你不要再喝酒了好不好?他们那些人拉你去的时候你就不理他们!
同样内容和口气的纸条,仔仔像是写了不少了。初始我是在卧室里梳妆台上发现的,后来从防盗门上撕下这张。都用的稿纸。七岁的仔仔,脑子很好用,他在写了很多次都无法引起他父亲注意后,居然把它贴到大门上,还不忘记把路灯拉亮。他想夜深人静他父亲从尘嚣中脱身回来,在楼道昏暗的路灯下,那些不大端正的字体肯定让浑沌摇晃的父亲触目惊心。
失眠的夜晚尤其漫长,北京的夜本就比南方的夜晚长两三个小时。我裹着被子坐在黑夜里看着窗外,希望外面尽快透过一丝光明。我不知道这样的夜晚后面还有多少,有一天出了这个院转过胡同又到哪个胡同哪个院去,这样的夜晚会在哪里继续下去?这些我不愿多想,也不敢想。自我把自己的饭碗像敲爵士鼓一样打烂以后,就知道旅途破缆绳一样瘫在前面曲曲折折,自己只好沿着九曲桥的轨迹前进。异乡的步履很迷惘,然而迈出了便无法退却。有个外国作品里写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行人夜里不小心落进了下水道里,家人四处寻找没有结果,而他又无法和地面上的人取得联系,只好在地下道里生活了几年。后来家人把他找着了,救了上来。可他离开下水道回去后却不习惯地面上的生活而百般留恋地下道的日子,家人实在没法只好依他把他送回地下去。
我的情况不知和这个会不会有点类似。行走在柳絮纷飞的街头,沙尘暴打着旋把我围困时,我便恋念起那个小家碧玉式的城市,她恬静、美丽。然而我又是如此离不开北京,因为它是地狱的同时还是天堂。欲逃离地狱的恐惧和煎熬,却又眷恋着天堂的美好,这便是我等“另类”们的脚步和心态:坚定与彷徨同在,快乐和忧伤同在。
责任编辑陈晓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