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姐妹
2002-04-29刘立杆
刘立杆
不知为什么,她们照片上的形象似乎比我记忆中的要稍稍逊色:姐姐矜持地抱着胳膊,神情严肃地直视着前方,略微有些紧张;妹妹则习惯地歪着脑袋,一块白手帕活泼地扎起浴后湿漉漉的长发。站着,亲密地挨在一起,在有些褪色的照片上,她们是那么朴素,纯洁,年轻得令人惊讶。
认识她们的时候,我22岁,还是一个中文系三年级学生。那是1988年夏天,在黄山脚下一家私人旅馆里。是一个举着拉客的木牌、浑身脏兮兮的小姑娘用她的耐心和羞怯,把我和同行的朋友广苏带到了百丈崖那排简陋的木结构房子前。当我们猫着腰,沿着摇摇欲坠的楼梯爬上二楼,她们恰好先于我们住进了对面的房间。很自然的,我的朋友放下背包就走过去和她们说起话了。由于过道狭窄,他似乎只一步就跨入了她们的天地。不,我们从杭州来。正在收拾床铺的姐姐转过身,谨慎又彬彬有礼地微笑着,而妹妹扑闪的大眼睛漾起了好奇的虹彩。很快,我们就约定第二天结伴爬山。
姐姐——我始终在犹豫,是否给她一个和她的真名一样抑扬动听的名字——和我同年,是杭州一所工科大学的学生,而妹妹秋天就要升入高三。这是晚饭我们沿着幽静的林荫道在温泉区散步时知道的。我们惬意地呼吸着山区特有的湿润、纯净的空气。透过头顶密匝匝交织在一起的枝叶望去,繁星闪烁在绵延的黑色山峰之上。我们在凉风习习的桥头驻足,桥下清澈的泉流在溪谷里发出巨大的回声。
那个夏天,她们的衣着简单而雅致。姐姐穿着蓝底碎花的无袖衬衫,领口和衣摆上嵌着一道白色的滚边,身材高挑的妹妹则是一身泡泡纱质地白色连衣裙。她们身上有一种恰当的时髦,就像我和广苏在苏州交往的那些女孩,只是她们说普通话,而且少了几分被娇宠惯了的坏脾气。私下里,广苏认为妹妹天真讨喜,我却觉得娴静的姐姐更出色些。活泼的妹妹说起话来像小鸟一样,一阵快速的叽叽喳喳。第二天清晨,当我们沿着曲折陡峭的山路吭哧爬行,她开始教广苏说发音奇异的杭州话(在我的语言学教科书上,它被称为独特的“蓝青官话”)。精杆巴瘦,舞林高手。她说,开玩笑地作弄着身材瘦削、喜欢跳舞的广苏。而姐姐身上有一种沉静的气质,她比妹妹略矮,体态趋于丰满但很优雅。在她面前,我的木讷和笨拙似乎立即暴露无余。在游客喧嚷、拥挤的山道上,不知为何我和她总走在一起。
我们在山上只逗留了一个白天,这使得姐妹俩颇为遗憾。这天午后,山上令人扫兴地飘起了雨。现在我能回忆起的,只是与天气有关的一些不连贯的画面:妹妹扶着湿漉漉的岩壁,灵巧地抖落掉钻进塑料凉鞋的沙子,或者是在骤然刮起的狂风中,姐姐小心翼翼地按住裙摆,在下山的石阶上艰难挪动。接下来的画面迅速转换到晴朗的山下。我们有些疲惫地蹲在树荫下,紧挨着一个干结的灰堆,看着不远处一个推着车叫卖冷饮的小贩。不久,广苏满脸失望地回来了:游泳池没开放。
关于离开黄山的最后一晚,我的注意力出现了麻烦的散焦。我记得自己曾趴在床上翻小说(那时,我正陷入令人陶醉的文学狂热中。除了一套换洗衣服,我的背包里还装着塞林格的短篇小说集),那肯定是在我和广苏去溪谷里洗完露天澡之后。但照相是在此之前还是稍后?因为我们曾在黄山宾馆前徘徊了半天,广苏热情地提议去那里跳舞,结果发现我们囊中羞涩,根本付不起昂贵的门票。不过,我保留了对那个晚上的最后一瞥,那是在她们狭小的房间里。我们坐在床沿上说着闲话,处于爬山后愉快而疲倦的迟钝状态——别忽略了某些细节,它们毫无意义却在为我勉为其难地回忆打气:蚊香和瓦数很低的白炽灯,还有我用水果刀在板壁上歪歪扭扭刻下的四个名字。她们第二天一早回杭州,而我和广苏则要乘船穿过千岛湖——杭州早在我们的旅行计划中。
两天后,我和广苏在破旧的长途车上颠簸了十个小时,从淳安沿富春江到达杭州。我们打算在杭州逗留两到三天。在武定路附近一间小旅馆简单安顿下,我们就按照一张详细的乘车线路图去了她们家。她们住在市郊一个新村,在那些一模一样的楼群中我们迷路了,耽搁了足有一个多小时,找到门牌时已接近黄昏,这使得我对她们家的印象始终十分模糊。在姐妹俩一阵小而欢快的忙碌中,我和广苏拘谨地在客厅沙发上坐下。随即,她们的父亲从里屋走了过来。他穿着背心,站在没开灯的屋子中间,借着窗外昏暗的天光,用一种警草地、坡道和温热的石椅上。姐姐穿了件墨绿色连衣裙,浓密的长发第一次拆开了披在肩上,把肌肤衬得格外白摹K似乎回复了初识时的拘谨模样,说话时明显地心不在焉,还奇怪地流露出一丝局促不安的神色。淡淡的微笑着,不断把脸调到一边。只有紧紧挽着她的妹妹依旧像一只饶舌的小鸟,快活地重复着她编造的那个顺口溜。我们没在湖边呆多久。在去公共汽车站的路上,她犹豫了片刻,答应第二天和我们一起游湖。
在杭州的第二天,整个上午我们都在湖上划船——说来令人沮丧,那天不知是因为强大的逆风还是我们四人过于笨手笨脚,我们始终无法把那只租来的小船按时划回游船码头。我和广苏又气又恼,最后只得把船就近靠岸,像拉纤一样沿着弯曲的湖堤,把游船以及在船头哈哈大笑的姐妹俩拖到了码头……还有什么?一块苏州产的登月牌手表刺激了我。我清晰地瞥见它从我牛仔短裤的裤兜滑进了湖中,那是在三潭印月附近。哦,我当然不会荒唐到认为,其中隐含了什么象征。但我正机械地从姐姐手里接过一兜沉甸甸的水果罐头,那是在我们上岸以后。她微眯着眼,仿佛越过我们的肩膀凝视着半空中不存在的某物,而一种焦虑或别扭的异样神色忽然从她脸上急速掠过。由于猜到她要说什么,我也感到阵阵尴尬和慌张……随即,她调转脸去望着波光荡漾的湖面。我们恐怕不能再陪你们了,姐姐飞快地说。在树叶和细碎的光斑组成的薄薄的阴影中,她迅速拉起妹妹穿过马路,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有好几次,我试图把这段小小的插曲写成小说。然而,对于一篇小说来说,这个完全在平面上展开的故事似乎过于单调和贫乏了——而我根本不想虚构若干可笑的细节,更无意于随心所欲地设计一次谁也没有出场的邂逅。事实上,如果没有这张旧照片,也许我连她们的模样都记不分明了。照片是我们在黄山脚下一个旅游摄影点上拍的。呆板的构图,平庸的旅行快照风格:我抱着肩,和广苏并排坐在石头栏杆上,她们则拘谨地站着一边——与其说这是张合影照,不如说她们更像是两个偶然被照相机镜头摄入的陌生的游客。奇异的是,在时间的流逝中,照片上的人像有些模糊起来,而周围的景物却依然明亮、清晰得纤毫毕露。这使我感到双重的困惑。这困惑就像一个人清晰地记起当时坐在身边的旅伴,她们的神态,说某句话的语调,微笑的样子,却对那趟旅行本身毫无印象。更可能的情形是,他看见了自己:趿着拖鞋,蓄着邋薜某しⅲ一副吊儿啷当的模样——的确,对一个尽责的父亲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形象。
开学后第一天,这张合影连同底片寄到了我在学校的信箱。我本该加印两张,分别寄给广苏和这对姐妹,然而,或许是由于内心淡淡的失望和莫明的恼怒,我始终懒得动笔。也许,在某个蹩脚摄影师按下快门的一刹那,这趟愉快的旅行就已经结束了。我们再次成为陌生人回到熟悉的日常世界——在这个世界的通行规则中,一个(我曾经心驰神往的)爱斯美式的故事显得那么突兀,离奇,难以置信。
四个月后,在圣诞节前闹哄哄的气氛里,我收到了一张风景明信片。是姐姐寄来的。那是一个陌生女孩的笔迹,非常漂亮,当然也非常陌生:再上黄山时,我要采一棵幸运草。稚拙的笔调,典型的工科女孩的抒情口吻。再上黄山似乎是她离开黄山时的一个心愿,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我没有回信。
三年后,我又去了黄山。同样投宿在百丈崖的木屋,同样喧嚷的游客。只是这一次,我和朋友们选择了相反的登山路线。天色朦胧、睡思昏沉的黎明时分,在狭窄、拥挤的山道上,从各地来的游客们像当年一样吵吵嚷嚷。他们似乎就是同一批游客,步履沉重,哈欠连连。他们的身影晃动在青灰色的山墙间,比平常的松树和岩石更加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