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文字:徐冰当代艺术展》述评
2002-04-29白谦慎
白谦慎
十月的美国首府华盛顿和北京一样,秋高气爽。作为佛利尔美术馆的短期访问学者,我在该馆参与筹备已故学者王方宇先生捐赠该馆的明末清初艺术家八大山人的书画作品展的工作。八大山人的绘画是传统文人墨戏的极致,寥寥数笔便能写意传神,画上题诗和画作也常属以俚言口语,看似打油,却也寓意深长,总是有意无意地和观众玩着游戏,对他的作品的解读充满了挑战和乐趣。说来也巧,我在华府逗留的期间,正是中国艺术家徐冰在沙可乐美术馆的个展《游戏文字:徐冰当代艺术展》筹备工作的最后阶段。佛利尔美术馆和沙可乐美术馆虽都以出资创建的实业家佛利尔和医生、出版商沙可乐命名,但两馆合二为一,现为美国国立亚洲艺术馆,行政班子实际上也是一套。佛利尔年轻时,参观一些博物馆时,有时遇到一些重要作品正好被其它博物馆办展览借走,不得一睹,甚是不快,遂在七十多年前创建佛利美术馆时立下遗嘱,凡佛利美术馆的藏品不得外借,佛利尔美术馆也不展出非本馆藏品的艺术品。建于1987年的沙可乐博物馆则没有如此的清规戒律,可以举办不属本馆藏品的艺术展。但美国许多大博物馆深知自己在文化艺术界的影响,为避免种种人事干扰,通常不举办还活着的艺术家的个展。即使办,在艺术家的人选方面也很慎重。《游戏文字:徐冰当代艺术展》是沙可乐美术馆第一次举办尚健在的艺术家的个展,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堪称殊荣。
徐冰曾对我说过,他喜欢八大山人的艺术。八大山人是中国艺术史上最喜欢玩文字游戏的书画家之一,而徐冰以《游戏文字》来命名自己最重要的一次个展,也多少反映出这位当代的观念艺术家和自己的文化传统的渊源关系。
《游戏文字》共展出徐冰十多年来创作的和文字相关的作品九件。其中有中国当代艺术的经典之作《天书》(杨炼先生在本期有专文讨论这一作品),《读风景袁江书派后》(这一作品以佛利尔美术馆所藏一幅清代画家袁江风格的巨幛山水为中心,环绕这一画作,以中国古文字“山”、“水”、“林”、“石”、“云”、“气”等组成特殊的“山水”景观)等。以下对展览的数件品略做介绍评论。
《ABC》是徐冰1990年到美国后的第一件作品,它是用陶瓷烧制成标明英文二十六个字母发音的一组汉字,如A作哀,X作癌克斯。用西文字母来为中国注音,为人们所熟悉,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末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注音符号,这些符号记录在十七世纪初程君房编辑的著名墨谱《程氏墨苑》中。稍后不久,法国传教士金尼阁在中国学者的帮助下,出版了系统介绍用西文字母为中文注音的著作《西儒耳目资》。本世纪初以来,中国本土的知识精英更进一步提出汉字要走拼音化道路的主张,并在1949年后通过政府的文字政策来大规模地进行汉语拼音。在拼音化的趋势中,人们很容易忽视这样一个事实,即:在日常生活中,中国人为了帮助自己记住西方的发音,也常用汉字来写西方的字母和语词注音,而这种注音方式的历史也一定很久远,甚至早于利玛窦的发明。但这一人们在生活中所熟识使用语言的方法,却滑出了艺术家的关注。徐冰抓住了这一极为平常的语言细节,把它创作成反映中西文化的互动关系及中国人思维特点的艺术作品。英语本来已经是一种拼音文字,当我们学习西方的拼音文字时,居然还需要用方块字来为之注音。文字本来都是用来看的,但中文是一种更重视视觉的语言。虽说中国文字和其它文字都同样由音形义三个要素组成,但我们似乎可以说,汉字比西方文字更重形。这可能有两种原因,其中,汉字即使在汉代的隶变之后,象形的因素大为减少,但它从未演变成拼音文字,它的形体依然保存着和象形隐约的关系。其二,由于汉语同音字多,更需要书写出来的文字来帮助辨识。譬如,当我们听了一个人的名字后,有时还让那个写出来,以帮助记忆。《ABC》以极为简洁平凡的形式,艺术地表现了中国人在学习其它文化中如何借助自己已有的文化方式来接受和消化外来文化。这一作品可以视作当时为英语所包围的徐冰在初到异国后对全然不同的文化环境的反应。从那以后,经济全球化进程中不同文化的碰撞,成为徐冰艺术的一个重要关注点。
《ABC》的标题本身似乎也预示着徐冰艺术的另一个变化。ABC在中文中常意味着基础、浅显、通俗。它和《天书》虽同为基于文字之上的艺术表现,但两者的意趣却迥然相异。《天书》是八十年代中国大陆文化精英主义氛围中的产物,它的观众也是上层的文化精英。有多少大众熟悉《天书》所借用的线装书的版式呢?《天书》是一件很精美的作品,它精致得奢侈,优美得清峭冷峻。如果说,《天书》从形式(古书)到名称(另一名为《析世鉴》)都深深打着八十年代文化精英主义的烙印的话,《ABC》则把已经斐声国内外艺术界,但仍被英语所困扰的徐冰和那些美国中餐馆的打工仔拉进了同一条战壕,它所关怀的是知识精英和一般民众面临和关心的共同问题。
《“写生”》系列由徐冰1999年访问尼泊尔喜玛拉亚山区时创作的三件水墨作品组成。在这“写生”作品中,山用无数的“山”字构成,石用“石”字铺开,图中的形象皆由代表这一形象的文字组成,一个字接着一个字,不断地重复,大小不一,错落有致,浓淡干湿相间、黑白相映成趣,极似中国传统水墨画中的皴法。图中山峦起伏盘旋,满纸云烟,与董其昌、龚贤等明末清初画家水墨山水的意境有不期而遇的异曲同工之妙。图中夹杂着徐冰的白话“题跋”,“地黄绿色不知道有没有玉米”,“云走得太快,我来不及写,”……意识随着笔墨流动,笔墨随着意识飞扬。文字本是书写的结果,写生是绘画的行为,而《“写生”》即像书法又非书法,似是绘画又不同于绘画,在这里书与画的界限已完全模糊,从这点来说,它具有当代艺术的特性,而朦胧之中,它又令我们想起中国的“书画同源”。
《方块英文》是一件构思十分巧妙的作品。徐冰把英文二十六个字母改造成类似汉字中的部首偏旁的样子,然后按照方块字的结构原则来组合英语的词,创造了方块形的英语书写文字。方块英文带有很大的游戏性。近年来,徐冰通过撰文、接受采访等方式,在不同的场合对当代艺术的晦涩和脱离民众的趋势进行了批评。《方块英文》试图把艺术带回一种不必借助他人高深的阐释,观赏者便能直接玩味其中的意境。如果说,徐冰的《天书》,是以其似可读而实不可读的“文字”,令人寻绎其中“无意义中的意义”的话,那么,《方块英文》则音、形、意俱全,具备一般文字所有的基本特征。正因为其可识、可读、可学,便有了让他人直接参预投入的可能性。这一似不可读而实可读的《方块英文》,也因此有了更多的游戏余地。
在沙可乐美术馆,徐冰设置了一个《方块英文书法教室》,教室中的教学电视播放着教写方块英文的录像带,黑板上有教学的板画,桌上放着根据徐冰的方块英文刻石拓制的字帖和毛边纸做成的描红簿,参观展览的人们如有兴趣,可以在接受过培训的辅导人员的帮助下,学习书画方块英文。为了进一步普及推广方块英文,徐冰从国内航空运来了一万五千套的书写工具(每套有毛笔、墨汁、墨盒、指导书写方块英文的字帖、方块英文的描红簿),每个光临书法教室的人可以领取一套,带回家继续练习。
通过课堂的设置、中国的笔墨纸砚、方块英文字帖、标明笔顺的描红本,徐冰设了一个临摹过程。临摹者经由这一过程而参预到游戏之中。徐冰的文字游戏出于规则的设定,使得参与者需以相当认真投入的态度来进行游戏。参与者必须掌握徐冰创造的部首偏旁,按照规定的笔顺原则来书写。临写者若通晓英语或母语为英语,就必须在临摹时不断调整自己以往的书写习惯。而在书写的过程中,又要用柔软的毛笔写出中国书画所具有的笔力和韵律。临习之余,尚可进一步根据徐冰所设计的造字原则,不断把英语的单词转换成“方块字”,再用中国书法的笔法把它们写出来。这是一个令人感到挑战、又可反复玩味的作品。在这里,书写用具和过程的种种规定,是极为重要的。每一种游戏,都由于其使用的器具、场地和规则的设定而使之成为区别于其它游戏的一种游戏。对游戏规则的创造、认可和默契,是一种游戏能成其为游戏并得以进行不可或缺的条件。而也正因为有了规则,游戏的高下才有了比较和判断的可能。
在一个宽敞的展厅的三面墙上,挂着徐冰的三组(每组四条屏)的书法作品《新英文书法:毛主席语录》。作品采用中国传统书画的卷轴形式,并钤盖着用方块英文刻制的红色印章,款式和中国书法立轴无异。三件作品的文字内容均为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节录,如“我们的文艺应当为千千万万劳动人民服务”等。徐冰在此堂而皇之展出毛主席语录似乎并不是为了反讽式的调侃,而是诚恳地向西方社会介绍毛泽东文艺思想中值得西方当代艺术界思考和借鉴的内容。由于毛主席语录是由方块英文抄录的,阅读过程带有游戏性,不但意识形态的色彩得到淡化,西方难以接受的所谓“共产主义”文艺观的精华也不动声色地得到传播。
了解了“为人民大众服务”乃徐冰的艺术宗旨(起码目前如此)后,我们便不难理解他的《鸟飞了》和《猴子捞月》这两件新作的意图。《鸟飞了》由二百多只不同书体制成的“鸟”字组成。在展出场地的地面上,铺着一块木板,木版上有宋体汉字书写的一部字典中关于“鸟”的定义,然后,由线吊着的各种书体的“鸟”字开始起飞,由低向高,越飞越高。这些“鸟”字依次的画体是简体宋体,繁体宋体,繁体楷书,隶书,小篆,大篆中象形的“鸟”,飞“鸟”为观众钩勒了中国文字的演变史,值得玩味的是,飞得最高的是古老的象形文字,而非我们每日在报刊上能读到的简体字。把字典关于“鸟”的定义作为众鸟高飞的起点,这决定了《鸟飞了》属于观念艺术,但它又具有许多观念艺术作品所缺乏的那种能和一般民众保持亲近的观赏性。徐冰不同书体的飞“鸟”分别用不同颜色的材料制成,在灯光的照耀下,色彩绚丽。不但热衷观念艺术的人们能在此驻足沉思观念与物之间的关系,好奇的儿童也可以在众多的飞鸟旁驰骋他们的想象力。
沙可乐美术馆基本建在地面下,进馆后,向下三层的旋梯构成一个“天井”式的空间,随梯而下至美术馆的底层,可见一水池,恰好为“天井”的底部,灯光常年照着水池,宛如湖中的月光。而旋梯旁又有一些常青藤,如森林中的树木。根据沙可乐美术馆这一场地特点创作的《猴子捞月》由二十个不同语言代表“猴子”的文字组成,这些文字包括中、英、法、俄、日、韩、德、意、西班牙、印度、尼泊尔、希伯来、巫笃、伊朗、阿拉伯、印尼、马来文字以及非洲地区使用的两种文字,它们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文明。由黑色的玻璃钢制成的“猴子”,一个联着一个,悬空而降,宛如一行连绵草书。《猴子捞月》是中国儿童耳熟能详的故事。在故事中,倒挂的猴子手挽手,要取水中之月,但当最后那个猴子的手触摸到水中之月时,水中那漂亮的月亮又破碎不见了,所有的辛勤毁于一瞬。因此,在中国童话中,猴子捞月即有表现猴子淘气的一面,又含有徒劳无益的意思。徐冰用多种文字组成这一装置,寓意深长,它表现了理想和现实、辛勤和徒劳的矛盾,也反映了在文明之间的交往和冲突中人类所面临的挑战。近年来,“普世主义”的式微和“文化多元主义”本身所包含的种种悖论,一直困扰着西方的思想文化界。受“9.11”事件的刺激,思想文化界正在酝酿着一场对今后的文化思潮必定产生深远影响的文化大论战。《猴子捞月》构思在9.11事件之前,展出在9.11之后。目前文明冲突中产生的局部暴力行为,最终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无人得知。人类能否手挽着手去努力追求符合共同利益的理想?这种努力最终是否会成为一场徒劳?徐冰不是哲学家和社会科学家,但却以游戏文字的方式,敏感地触及了当下文化关怀中最重要的问题。以上的解读可能并非完全符合徐冰创作这一作品的初衷,但他的作品向来具有丰富的多义性和对各种阐释的开放性,极能引发我们作上述的联想。随着沙可乐美术馆的旋梯,人们可以来到底层的水池边,在那里,最后一个“猴子”将长臂伸向水中,但,却又没有碰到水面……也许那理想永远达不到,而那来自各种文化的“猴子”臂联着臂、满怀希望,上下一心的求索,又是多么美好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