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在早上生气
2002-04-29张执浩
张执浩
五点钟的时候,我醒了。窗外依然刮着北风。风声嘎吱嘎吱。冬天像一个日趋严重的支气管患者,昨晚它挨家挨户地拍了一夜的门窗,手掌都拍红了,但谁肯收留这样一位无可救药的哮喘病人呢。我睁开眼睛,隐约看见一张泛青发白的脸紧贴在窗玻璃上,五官已经挤压得又扁又平。有什么办法呢,人都是自私的,我总不能放它进来我出去吧。再说,八一也不会同意啊。八一是我儿子的小名,他的学名叫建军,但很少有人喊他建军,因为他没有上几天学,一个没读多少书的人是没有必要计较这些身外之物的,就像我一样,人家喊了我几十年的“杨师傅”,或者干脆连“杨”字都省略,我计较过吗?没有,因为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计较它们干什么。可我儿子却不这样想,他总觉得人家喊他八一是对他的轻视。我又不是没有大名,他说,谁要是再这样喊我我就和他拼命。他常常坐在家里为此生闷气。当然,他也就只是在家里和我发一阵牢骚罢了,出了门,别人喊他八一,他照样会忙不迭地应答。这是命,我常常对儿子说,你不要说与人家拼命,你的命如果拼得过人家,我们早就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了。话说回来,我也只是在心里说说而已,若是真把这话对他说了,他一定会和我拼命的。我儿子就是这样一个不成器的东西,但他是我的儿子啊。
我看着在风中颤抖的玻璃窗,琢磨着要不要现在就把八一喊起床。我侧耳听着屋子里的动静,除了从八一房间里传来的轻微的鼾声,厨房里也有什么东西在吱吱作响。难道会是老鼠么?可我在这座房子里住了十多年从来没有看见过一只老鼠呀。这响声听上去非常怪异,就像兔子躲在黄豆地里一片一片偷吃豆叶。快中有慢,慢中有快,又细又碎,中间还有停顿。我眯着眼睛,脑海里迅速浮现出一组画面来——
那时候我们在潜江农村插队。一群小伙子和姑娘。夜里睡不着觉,就结伴去田间抓野兔。当地的农民告诉我们,兔子喜欢藏在黄豆地里吃豆叶。我们果然发现豆田的沟垄里有许多栗色的兔屎。有一天半夜,我们守候在田里。夜空在头顶上闪烁,平原的夜色空旷而迷离。初夏的风吹着绿油油的田畴,发出快活的碎响。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只网兜,只等野兔出现。后来,野兔果真出现了,不是一两只,而是一大群。领头的是那个名叫何兵的大个子,他挥挥手,示意大家围过去。大概是谁的响动声太大把兔子们惊醒了,它们开始四散狂奔起来。我一边挥舞着网兜一边认准了一只兔子猛追起来。好几次我的网兜几乎就要网住它了,但最终还是被它侥幸地逃脱。我继续沿着前面摇Σ恢沟亩挂肚钭凡簧帷N抑道,只要我不放弃,它一定是我的。那只兔子非常机敏,好像拿定主意要与我周旋到底似的,在豆田里跑跑停停,我追得气喘吁吁。后来我终于将它逼到了一个角落,它的身后是一道约有两米高的沟坎,谅它是跳不过去的。我伏在豆田边缘,慢慢将网兜伸过去。这家伙好像被我的毅力征服了,只顾躲在叶片丛中瑟瑟颤抖。我猛然将网兜一展,顺势扑了上去。我终于抓住它了!
就在我准备大声招唤同伴时,听见被我压在身下的“兔子”呻吟道:“你弄痛我了!”我吓了一跳,赶紧翻转身子,看见怀里压着的竟然是她。
胡兰花!
“怎么是你呀?!”我心跳不已,感觉兔子仿佛潜伏进了我的体内。
胡兰花哧哧地笑道:“你以为是谁?兔子吗?兔子呢?”她笑得前伏后仰,又担心被别人听见,因此浑身发抖,上气不接下气。
我傻笑着望着眼前的这个胖胖的女孩,她的肤色很白,是我们知青组里皮肤最白的一个,圆圆的脸,丰满的胸脯。此刻,她坐在田里,整个身子都被茁壮茂盛的黄豆枝叶遮罩住了。她只有一米四几的身高,平常在我们组里大家开玩笑叫她“樱桃肉丸子”——一个典型的日本名字。好在她性格不错,不论大家喊她什么,都是一副乐乎乎的派头。
我说,“樱桃丸子啊,你躲在这里干什么,你就不怕我一口把你吃了?”我省略了她绰号中的那个具有色情意味的“肉”字,这样,听起来显得不那么刺耳。
“你敢!”她“霍”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道,“刚才我还不是把你当成了兔子嘛。”说罢,羞涩地笑了笑,猫下腰朝田垅那边跑去。我也站了起来,看着她扭来扭去的臀部,心头不禁一热。
从此,胡兰花的形象在我心目中一下子改变了,她不再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大姑娘,而是一个颇有魅力的女孩。我再也没有叫过一声“樱桃肉丸子”,而是很尊重地叫她“胡兰花”。每天在田间劳动,只要远远地看见她丰满的身影,我便心慌意乱口干舌燥起来,好像真有一只兔子藏进我的体内……回城不久我们就结了婚,其间没有什么波折。我们婚后的生活算得上美满,彼此恩爱,虽然日子过得艰苦了些,但我们从来没有抱怨过。兰花是个好女人啊。直到今天一想起她我仍然感觉身体暖融融的,我思念那些怀抱着她的夜晚。
八一是1977年8月1日出生的。自打他出世后,兰花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尽管表面上看来她还是那么胖,但我觉察到她体质很虚弱,吃饭没有什么好胃口,做事打不起精神,连晚上和我做那事时也显得很勉强,下面干干的,找不到当初那种兴奋的感觉。我们找中医看,吃了几副补气的药仍不见好转,又去找西医检查,医生只说她血压偏高,不碍事,注意休息和保养,尽量少动气。我不知道医生的话是什么意思,兰花笑着,你还不明白吗,医生让你不要惹我生气呢。我说我没惹你生气呀,难道你的病是气成这样的吗。总之,那时候的医院都很混账。而我们又拿不出钱来去更高级的医院作进一步检查。兰花的病就这样被耽搁了,这一拖就拖了十四年。在这十四年里,我没有和兰花吵过一次嘴。有时,在工厂里受了人家的气,我也要在外面把气撒完才回来。我站在桥头江边对着喘急的江水、咆哮的货轮大吼大叫,对着一块石头、一株小草发脾气,但我从来没有对我的女人撒过一次野。邻居们都说兰花好福气,找了个好男人。兰花对我说,你真是个好男人了,下辈子我还要你娶我。我说那当然。说着,眼角已噙满了泪花。我不是为自己满腹委屈而伤心,而是为这没有指望的生活而伤感。一天一天地活着,身上好像被一块看不见的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所在的皮鞋厂效益越来越差,工资常常不能足额发放,领导就让我们把皮鞋带回家做抵押,有关系的人当然可以把皮鞋处理掉换成钱,但像我这样一无关系二没推销才能的人怎么办?只有把鞋子堆在家里。皮鞋越堆越多,直到现在,我下面的床空里还塞了七八双呢。兰花安慰我,怕什么呢,有东西在,就不怕没饭吃。但我知道,鞋子不是饭,它们只是一堆无用的皮革。卖不出去,咱们自己穿,兰花继续宽慰着我。说实话,这些年里我们从来没有亏待过自己的脚。有时,我轮流抱着自己的两只脚,对它们说,你们的命真好啊,比你们的主人可要强多了。有时,我也会去抱着兰花的脚,来回扳着她的脚趾,数落着生活的酸甜苦辣……
八一上中学后就不怎么愿意穿家里的鞋子了,他说,同学们都笑我土不拉叽的,一年四季都穿一双鞋子,而且样式这么难看。终于有一天,他赌气道,“如果你们再不给我买新鞋的话,我就不上学了。”
兰花弯腰从床空里拖出一只纸盒子,说,“八一呀,这是新鞋呀,你看,这么好的皮质这么结实,而且这么合你的脚,你怎么就不愿穿呢?”
但做了半天的工作,儿子就是死活不穿,他光着脚板在房间里又哭又闹。
就是那天,早上,我发了我一生中最大的脾气。我狠狠地踹了儿子两脚。我是穿着皮鞋踹这个土崽子的,踹过之后,脚尖痛了好多天。
八一哭喊着冲了出去,直到半夜才回来。
兰花那天哭了一整天,泪水没有断线,她的眼泪滴在床单上,地板上,衣襟和袖口,滴在灶台上,淌在锅碗里。她的体内好像有一座水库,如今大水漫过防洪堤,淹没了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直到今天我仍然在怀疑,一个人的身体里面怎么可能储存那么多的水分?与之相呼应的是,那天黄昏天空也下起淅淅沥沥的雨丝,后来越下越大。我决定出去寻找八一。
我从家门口的树丛里一直搜寻到中学的校园,我在清清冷冷的大街上左顾右盼,我的鞋套里积满了水,我的喉咙都喊哑了。等我回到家里,看见八一坐在客厅的木凳上,兰花正在用一块姜片来回鹤潘的额头。我什么也没说,便合衣躺倒在了床上。不知什么时候,兰花进屋悄悄挨在我身边躺下,嘴里发出一声类似蘑菇云状般的叹息。我在迷迷糊糊之中听见她说道:
“你为什么在早上生气呢?”
语气中既有自责,又好像是在责备我。
第二天,我抽空上了趟商店,用家里仅有的积蓄给八一买了双新鞋。新鞋的质量并不见得好,只有鞋帮上的那点皮是真皮,其余的是人造革;鞋底倒是很厚;样式吗,怎么看都像一只漂在黄河上游的羊皮筏子。你怎么给八一买这么难看的鞋子呢?兰花问明价钱后问道。我支吾道,是店里的售货员极力推荐我买的,我有什么办法呢,人家说这种样式现在最时兴了,我能说什么,我作不了主啊。
中午,儿子回家,看见新鞋,果然非常高兴。
我钻进床空用手电筒照着,数了数,还有整整十五双。如果八一不穿,我一个人穿到下辈子也穿不完啊。
兰花在院子里的学生食堂上班,从潜江农村回城后,她就顶替父亲干起了这项工作,从洗菜工一直干到了主厨。她能够烧一桌好菜,尤其擅长油炸干史矫娴募际酰譬如炸肉丸子、藕片,以及干矢髦钟阆骸K做的菜总是被人一抢而空。她在院子里人际关系不错,无论老少见面总喊她“胡师傅”。胡师傅,今天家里来了几个朋友,中午可得给我留点好菜呀;胡师傅,我在菜场买了两斤鲷子鱼,你能不能帮我室幌隆…兰花总是笑盈盈的,答应道,“没问题!”但是,她从来不好意思对人开口:我家里有些穿不了皮鞋,质量不错的,你是不是愿意买一双?她每天早上含着这句话去上班,下班回家仍然在嘴里含着这句话。
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兰花趁我在睡午觉时,独自背着五双皮鞋上了街。她是下午四点钟左右回来的,没有直接进屋,而是坐在门前的梧桐树下,仿佛是在乘凉,但两眼空洞无物,脸色很差,额头上沁出一粒粒黄豆大小的汗珠。路过的人喊她,她也不应答。后来,有个邻居见情况不妙,就来叫门,让我出去看看。一见到她的模样,我的心就突突地跳了起来。
兰花看见我,勉强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怎么也不能在脸上凑合成一堆笑容。她用左手按着胸口,右手指了指口袋。“五双,”她说,“钱。”我用手指在她口袋外面捻了捻,里面发出一阵脆响。我大声喊叫“八一”,半天,才见他窗口伸出一颗脑袋。“拿杯水下来!”我叫道。这时,树下已经围了很多人,我说,“谁去帮我叫校医?”
半小时后,校医才慌慌张张地赶来,用听诊器检查了一下,说道,可能是心脏病。他吩咐我马上送她去大医院看一看。我低头看见兰花那天没有穿袜子,就让八一上楼给他妈妈找双袜子来。我抱起兰花朝街上跑去。八一跟在我身后,手里拿着一双肉色的丝光袜。我一边跑一边对兰花说,“你可得要挺住啊,你要是挺不住的话,我怎么挺得住呢。兰花啊,你怎么这样沉呢,以前我抱你可不是这样的,难道是我老了吗?你想想,那天晚上我们在黄豆地里抓兔子,我竟然抓到了你,这不是命是什么?老天啊,你得帮帮我……”。我一边跑一边胡言乱语,只见兰花呼吸越来越急促,我总觉得她正在用浑身的力气干什么。“你想要什么啊,兰花?”我的眼泪滴在她的眼角,又顺着她的鼻梁边淌进了她微微张开的嘴里。我无法腾出手替她擦脸,又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眼泪……
终于来到了街边,八一已经赶到,伸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我小心地抱着兰花爬进车内,刚刚坐稳,车刚刚启动,我看见兰花的脸上绽放出一朵笑容。我这才明白,她一直拼尽全力想做的是什么:她要在自己的脸上拼凑出这样的笑容来啊!
我就这样泪眼婆娑地望着这朵终于盛开的笑容,抱着兰花冰凉的身体走进了医院,走进了太平间。几天后,在熊熊的火焰之中,这朵笑容仍然完好无损。
夏天过后,八一再也没有去上学,我把他赶出家门,赶上街道,但我怎么赶也无法把他赶进校门。当我不再赶他以后,他就躲在家里,再也不出门了。
为了生计,我决定从兰花手里接过锅碗瓢盆。我买了一只煤球炉子,又劈了一堆干柴,添了些必要的刀叉、勺子和漏斗。每天天不亮我就去菜场采购鱼肉和蔬菜,拿回来放进冰箱,又从冰箱里拿出昨晚熬夜剁出来的肉沫、去了鳞片洗净内脏的小鱼,还有切成片的馒头、藕和土豆。我拎着瓶瓶罐罐来到楼下的十字路口,蹲在炉子前把火生得旺旺的。我坐在炉门前看着通红的火焰,就想到了兰花脸上的笑容,那么甜美,那么令人心碎。每逢这时,我就要在心中嚎啕大哭一场,有时也允许几行清泪漫出眼眶。夜幕漆黑,我等待天亮。
现在,我渐渐明白了,只有你对别人微笑时,别人才会对你微笑。在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里,笑不仅是一种责任,还是一种义务。兰花教会我这一点,我用它来应付生活。
我做到了。因此,我的生意很好。院子里的人都爱吃我炸的肉丸和鱼虾,我炸的藕片和土豆片也成了孩子们争先恐后的零食。有人对我说,我炸的肉丸快要超过兰花炸的了。我不相信。有一天晚上,我悄悄地留下几个,用纸包了带回家尝了,感到味道虽然不错,但比起兰花的来还是差了许多。我为自己心中的这个想法感到羞愧。那天,我独自喝了半瓶“黄鹤楼”,将剩下的一半供在了兰花的灵位前。
冬来春去,我在烟熏火缭的煤炉前学会了如何让自己尽量过得开心,我也确实不再那么沉重了。那年初夏,武汉阴雨绵绵,雨丝从四月上旬一直飘到了五月下旬,为了不影响生意,我决定买一把遮阳伞用来遮雨。雨季过后,我感到腿关节不太对劲,不仅是肌肉而且骨头都有些疼。由于疼痛还能忍受,我便没往心里去,只是夜里常常睡不着觉,觉得膝盖里面像是包藏了一团火,我必须不断地弹腿,弹到精疲力竭才能小睡片刻。每当我弹腿时,我的儿子就在他房里叫道,“你干什么呀,搞得震天巨响的,别人怎么睡觉!”这个小杂种一点都不心疼他老子,反倒责怪我影响了他休息。他整天睡,除了吃饭,几乎不下床,还没睡够么?我忍气吞声,在心里筹划着买一张结实些的床。这张床还是我们结婚时买的,都快要散架了,是该换张新的了。我天天这样想着,但一直没有付诸行动。我舍不得啊。
八一说,“爸,这样吧,你睡我那张床,然后给我买张新的。”
我说,“算了吧,咱们干脆谁都别作指望了。你忍一忍,我也忍一忍。等夏天了,我的腿就会好的。”
果然,整个夏天我的腿关节都没有再疼。随后是秋天,两条腿里面像是有风在吹,连上下楼梯我都要歇好一会儿。冬天的时候,它们索性失去了知觉。
我躲在床头,怔怔地望着镜框里的兰花。我天天问她同一个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还笑得出来呢?
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冬天。那段日子里我真想跳楼,一了百了。八一一定是被我心灰意冷的样子吓坏了,竟然变得懂事起来,也知道了嘘寒问暖。但无论他怎么做,我的心情一点也没有好转。我告诉八一,我不想活了,你好自为之吧。八一听后就哭了,他说,如果妈妈还在的话,她是怎么也不会说这种话的呀,爸爸,你太无情了!我说,你看我这个样子,行尸走肉,活着有什么意义呀!可我儿子却说,只要你不放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还表示,从明天开始,他要下楼去摆摊子做生意。儿子的话让我很感动,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儿子没有白养。当然,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他挣钱养活我的。于是,我决定重新鼓足勇气面对生活。我让八一给我买回来一辆轮车,每天把我背下楼,再将各种器具搬到楼下面。现在采购的事也落到了他的头上,他再也没有睡过一次懒床了。我想,自己病了一场,换回来了一个懂事的儿子,也是一件划算的事啊。
就这样,我挺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我的坚强也赢得了大家的尊敬。
当日子慢慢好过一点时,我又买了辆新轮车,放在家里,这样,八一就勿需每天搬着轮车上下楼梯,而且我在家里也能够自己照顾自己了。接下来,我开始在心里筹划着给八一存点钱。他已经年满十八周岁了,没有文化,找工作比登天还难,我必须在自己能干的时候,尽量替他铺好一条路,扶他上道。我省吃俭用,先后戒掉了烟和酒,茶也不喝了,只喝白开水。我天天起早贪黑,仍然觉得时间不够用。尤其最近两年,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感觉自己活不到几年了,这些话我都没对八一讲过。这孩子的自尊心越来越强了,有一天他到外面与什么人疯了一整天,回家后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连晚饭都不吃。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也不解释。后来我只得摇着轮椅去撞他的房门。门开了,里面烟雾腾腾。
“你学会抽烟了?”我大吃一惊。
“有什么奇怪的,”他冷冷地看着我,说道,“早晚都会有这一天的!再说,你赚的那些钱里也有我的一份呢。”
我气得浑身哆嗦。望着人高马大的儿子,我恨不得飞起一脚将他踹倒,但我的腿早已不属于我了,它被阎王爷提前收走了。我铁青着脸,猛地摇动轮车朝他撞去。儿子见势不妙灵巧地闪在一边。我的轮车撞倒在了墙沿边,我也跌倒在了地上。
“你这是何苦呢?”八一把我抱进车里,将我推回自己的屋子,他说,“老爸,你应该明白,我们都不是从前的我们了。我对你只有一个希望,希望你不要赖账。”
这就是我的儿子。八一。
难道我拼死拼活地干只是为了得到这样的报答吗?我不理解命运为什么要这样作弄我,而且还要我面带微笑地接受它赐给我的每一天。当我这样看待问题时,我发现兰花的笑容里面藏着许许多多我以前没有觉察到的内容,譬如苦涩,绝望,和怜悯。我想,这也许才是她为什么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做成一朵笑容的原因。兰花啊,这样做值不值得?我反反复复地追问了自己一夜,结果越发糊涂起来。
八一照样帮我采购,背我上下楼梯,但是,从这天开始,他一天天变得陌生了。他结交了很多不三不四的人,在我看来,那些家伙都是人渣,但八一却经常将他们带到家里来,和他们饮酒作乐,有时闹得深更半夜还不散去,闹得左邻右舍的人纷纷抗议。我只得不断地给人家陪小心,好像是我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似的。我想我必须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成器的兔崽子了。
有天晚上,八一从外面带回来一个黄头发的女孩,俩人一进门就直奔他的房间,然后砰地一声把门关死了。我在厨房里忙着明天早上的东西,忙的差不多的时候,摇着轮椅来到八一的门口,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刺耳的呻吟,不用听,我就知道他们在干那事。我气得哆嗦,便使劲地撞门。后来,门开了,八一穿着短裤头出现在门口,“有事吗?”他恼火地朝我吼道,“难道你没有干过这种事吗?你是不是也想进来试一试……”
气死我了!
这就是我的儿子。八一啊。
我骂不过他,也打不赢他,但又不能由着他去胡闹,你说我该怎么办?
兰花不回答。
夜晚一天比一天难熬。我的睡眠越来越少,一个声音在我心里呐喊:让我死吧!但另一个声音马上就会说:你可要好好地活呀!两种声音在我心里吵架,吵得我常常接近崩溃的边缘。由于睡眠不好,白天干活时我总是出差错,不是把炸好的丸子撞落到了地上,就是被溅起的油锅烫泡了手。我身上的疤痕几乎没有间断过。最严重的一次是,剁肉沫时差点剁掉了小拇指。血流了一砧板,浸入肉沫中,我咬着牙把肉丸一个个捏好,放进锅里炸了。当天晚上我就把它们全吃掉了。我是在吃自己呢,我边吃边想,情绪坏到了极点时,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十根指头全部剁掉。炸给自己吃。
八一说我有神经病,每天早上喊他起床,他都要嘟嚷半天。“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工作,你非得这么早就把我喊起床不可吗?”他说,“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被你整成神经病的。”
要是我真的神经了才好呢,我想。院子里有两个神经出了毛病的人,一男一女,男的还是个小伙子,因为情场失意得了神经;女的,不知道因为什么。他们每天都会在我的摊子前后转悠,无论刮风下雨,从不耽搁。我经常把炸好的丸子送几个给他们吃。他们也不客气,总是笑眯眯地望着我。别人告诉我,如果我不在那里,他们也会望着熄灭的炉子发半天呆,脸上仍然带着那样的笑意。我曾问过那个女的,我问她:你整天在笑什么呢?她回答:笑你。说完,就一脸严肃地走开了。我也问过那个男的,他的回答与女的基本一致,只是多了个字。笑你们,他说。现在,当儿子说我有神经病时,我认真地考虑了一回,心想,我是不是真有神经病啊。听说只有神经病人才能看出别人的神经病,这么说来,我的神经真有毛病罗?如果我有的话,八一是不是也有了呢,否则他怎么看出我的神出了问题呀?我胡思乱想着,慢慢希望自己变成一个神经病。
风还在窗外呼呼地刮,贴在玻璃窗外的那张冬天的脸仍然铁青着,我依然在考虑同一件事:是不是应该现在就把八一叫起来呢?如果我叫他,他会不会骂我“神经病!”?如果他骂我,我是继续忍气吞声还是反戈一击?我怎样反击他呢,用手,用嘴,还是用良心?
我没有一点把握。
于是,我只得掀开厚厚的被褥,用屁股抵着床板转动身体,双臂撑住床边的轮车坐了进去。我摇动轮椅,在房间里面横冲直撞。
在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过后,儿子的房间里面传出几点动静来。不一会儿,他的房门被拉开了一条细细的缝。“发神经了,你?”他冲着我吼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天还没亮你在这里撒什么野!”随即,他又砰地关上了房门。
如果还有一点自制力的话,我肯定不会那样做的,但我刚才说了,在那种情况下,我对自己没有一点把握了。我变成了一团燃烧的怒火,不顾一切地冲向那扇门。
“轰”的一声。
门板向后倒去。
八一惊恐地一骨碌从床上翻身而起,没有丝毫犹豫,就从窗口跳了出去。
与此同时,我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叮当声。我拼命扭过头来,看见冬天像个人高马大的巨人,一拳击破了我家所有的门窗,赤身裸体地跳进了里屋,它大踏步地满屋子走动着,撕下了墙壁上的年画,卷起厨房里的锅碗瓢盆,还有躲藏在镜子中的兰花……它扬扬手,将这一切没头没脑地向我砸过来。
我狼狈地站起来,扶着墙根夺门而逃。我逃得很快,一溜烟的工夫就蹿下了五楼。到了楼下,我才留意到我的腿: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看见我的儿子蜷曲着,像一只刚刚出壳的蛹,那样蜷曲着,一动不动地蜷曲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我看见一缕缕热气从他身体里冒出来,几分钟后,热气消逝,风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团团将我们围住。地上没有血迹。我抬头朝天上望去,看见整座楼房都还在沉睡,只有五楼的一扇窗户敞开着,泄露出黄色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