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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4-29张学东

山花 2002年2期
关键词:炒面老婆

张学东

一些人就是在这种时候离开村子上路的,他们当中有男人也有女人,当然还是那些成天倚附在南墙根底下晒太阳的老人居多。他们走得真是很快,好像昨天下半晌你还明明看见他们被冬天的日头烤得发红发烫的脊梁和脸庞,可一转眼的工夫他们就撇下那么好的阳光走掉了。

这时候炒面总在思想类似的问题。

炒面边想边在村巷里来回游荡,两只手无聊地揣在袄袖中间,一副染了风寒的落魄与萧瑟,而他的游荡并不是漫无目的。事实上,炒面很清楚自己的去向,他只是尽量装出一种很茫然的样子。炒面能感觉到那些异样的气息是从什么地方散发出来的。

而这一年毕竟有些不同寻常,早在夏麦收割的时节。炒面就过早觉察到了一些浅淡的痕迹。那时,权光的老婆已生完了第四个小孩。权光老婆这次分娩的时间极其漫长,好像身体被什么东西夹住了似的。那天炒面躺在自家的屋顶上,屋顶上铺了很厚的一层麦子,麦粒被晒得圆鼓鼓的,不时发出悄然迸裂的闷响。炒面正仰面朝天躺在那些热滚滚的麦子上,他隐约听见一阵紧似一阵的痛苦的哀号从远处飘荡过来,这声音时而断断续续,时而喑喑哑哑,它们混合在新鲜的麦子里。炒面的鼻梁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他很想打一个喷嚏。可是没有打出来。于是,炒面感到一种莫名的悸动从心头悄悄掠过。

由夏到秋,炒面越发明朗地感觉到那种气息就在村子的上空浮荡而且经久不散。当有一天炒面目睹了权光用平板车拉着老婆从外面疲倦不堪地归来,那一刻炒面的心情倏忽闪过一些更为明亮的颜色,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舌根和喉咙间正慢慢地往上翻涌着些什么。炒面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液,那些液体便酸溜溜地滑进他的胃里。炒面看见权光正低下头拉着车缓缓往前走,他老婆死人一般摊开了躺在车上,薄得像一条麻袋片,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色。权光只顾拉车,头一味地耷拉下来。这情景让炒面不由想起村里那些即将病死的牲口正在参加最后的一次耕作。炒面不紧不慢地跟在权光后面,一时竟有些犹豫不决。不过,炒面还是顺其自然地和权光并排走到了一起。炒面低声说我闲着呢权光有事只管张口呵。炒面还想说点什么,可权光已经拉着车拐进了自家的街门洞里。炒面只好隔着墙垫起脚后跟,他说到时候记着招呼我一声啊。

炒面在有关死亡这个问题上花费了很多时间,可家里早就接连传出叫喊他的声音,那是他老婆和孩子在叫他回去吃饭。这些永远保持着一个调门的喊叫让炒面感到一种无可按捺的厌恶。

炒面并没有立刻转过神,他一直在权光家的院子外面徘徊着。权光家的屋子破破烂烂的,围墙狗牙一样参差不齐,街门也裂出好几道豁子。炒面知道那些不太好的气息就是从这些地方飘散出来的,有很浓烈的腥味和腐臭,还有一阵阵含混不清的剧烈干咳。这种种迹象都让炒面倍感兴奋。炒面毕竟是见多识广的,这些年村里完了的人没有不经过他的手的,每次都由他给死者擦拭身体、更换老衣,抬埋入殓,就连他们最终躺进去的那块地方也少不了炒面一锹一镐地刨挖出来。临了,再由炒面将那些挖出来的土一锹一锹埋进去,填得瓷瓷地夯得实实地。那时,地上就会兀自凸现出一只古怪的土丘。

炒面最终被此起彼伏的喊声硬是拽了回去。

进门见老婆正准备扯开母鸭嗓门喊下面的一句,炒面就迎头狠狠地剜了两眼。叫喊个屁!还没咽气呢!他没好气地嘟囔着,吃饭吃饭你做的饭有啥吃头,要油没油要肉没肉,我想吃肉!你的饭里有肉吗?……哎!要是能吃上点肉就好了,我已经快半年没有尝到一丝肉星星了呀!

权光老婆第四次临盆之后,身体彻底垮掉了。连月子都没有做完整,人一天比一天瘦,眉毛头发和指甲盖全都脱落了,别说下地走动,就是用两个大人也扶不起来。起先,这个女人浑身上下长满了风疙瘩,隆起的红斑像大面积的立体的图雕刻在她的身体上,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的干咳,到医院一查说染上了肺结核。更为严重的是由于过分的憔悴和情绪抑郁,从夏末到立冬这个女人已闭经了,那下面也长满了疖瘤。

炒面是从权光的嘴里得到的这些消息的。实际炒面早就预料到了,他的鼻子实在太灵敏了,他能清晰地嗅到那种接近死亡的味道,那是人的肉身正在悄悄腐烂,尤其是一个女人的下身正在溃糜,这种异样的气味几乎无处不在。

之前,炒面有一天在村外的一片沙荒地里撞见了权光。当时权光正在太阳底下追撵那些快速爬行的沙虎子。权光的样子很执辏可他的脸上满是愁苦,眼神呆滞。他在追逐那些东西的时候,眼睛里全是红红的血道子。炒面亲眼看见权光将一只沙虎子的脑袋捏在拇指和食指中间,然后一点一点地用力,那家伙的眼珠子就慢慢地从眼眶里凸现出来,同时尖细的舌头也从嘴里憋出长长一截子,而它的三角状的脑袋早被挤得扁扁的了,脑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辨。

炒面问权光你是不是也想吃它的肉了?

沙虎子的肉一点也不好吃,炒面很认真的样子。

权光没理识他,随手将那只奄奄一息的沙虎子宝贝似的塞进裤兜里,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继续在爆裂的沙荒地里一路搜寻着。炒面听见权光的腿脚把沙蒿叶子挂得兹啦啦地响,权光的小腿和脚脖子上尽是血绺子。不远处升腾起袅袅的热浪,许多景物在其中火焰一样跳跃不休。炒面的瞳子里也热辣辣地直朝外喷火。

炒面始终跟在权光的后面。

权光回过头,说你别鬼一样缠着我了,我要去抓沙虎子给我老婆治病!她快没命了!

炒面站住,他仔细盯着权光瘦削的脸,那张脸瘦得皮包骨了。半晌炒面才静静地说没用的,我已经闻到了!

权光一怔。

什么——

你闻到什么了?

死人味道!炒面自信地说,村里村外到处都是这种味道,权光你真的没有感觉到吗?!

说完,炒面转身走了,走了十几步他回过头,见权光依旧呆呆地立在太阳底下像一根大个头的蒿子,有一绺子阴影张牙舞爪地落在权光面前的沙荒地上。

炒面就说,没用的!沙虎子也治不好你老婆的病。

权光并没有听进去炒面的话。相反,权光一下子从沙地里逮回来十几只沙虎子,他一只一只剥下它们的皮,然后将那些皮平展展地铺开在窗台上晾晒。等晒干后,他将那些皮拿擀面杖碾碎又用开水泡制。

权光的女人喝下第一碗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在后半夜一阵狂呕,并将胃里的所有东西全部吐尽了。权光想也许是药起了作用,于是又强行给老婆灌下第二碗、第三碗……再后来女人把牙关咬得紧紧的,撬也撬不开,药死活灌不下去。女人说,我都要死了,权光你就让我安安生生地死吧。

权光没了办法。

权光跑到外头偷偷地嚎了一场。

权光的哭声还是被站在屋顶的炒面听见了。

炒面觉得那种很突兀的男人哭声让他浑身都不自在。炒面见过各种形式的哭丧,那些声音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有急有缓,有的激烈有的哀婉,有的悲壮有的高亢,那大多是来自女人们的,她们的哭丧调有时候更像是在刻意唱好一出大戏,一副天地动容山河破碎的架势。炒面心里清楚,他们大多是哭给旁人听的,又有几个孝子贤孙是真正悲伤的呢。

不过,权光的这次哭号还是证实了炒面的各种猜测,他知道村里就要死人了,这让他顿时欢乐起来。

于是。炒面暗自快活着,他知道吃肉的日子就要来临。

树头像倒过来的蟹爪,树身也水蛇似的在夜色中吱呀呀地扭动。炒面心里泛起一阵阵迷茫,他眼巴巴地看看天又看看路旁的一棵棵树,树上连一片叶子也找不到。炒面知道那些叶子早就在冬天到来之时已死光落尽了。他想,这个时节真的很适合死亡,秋天的时候你还感觉不到这些,可刚一立冬都挨不下去了,一切都变了样,地里的草先死了,树上的叶子也掉光了,就连土地也封冻得结结实实的,还有什么可以活得过去呢。

现在,炒面知道该走的东西都会赶在这种时候从人们的身边悄悄地溜走,想拉也拉不住的。他们在离开的时候必然又会惊动整个村子,所有人都会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汇聚为要走的人送行。在送行的队伍当中,从来也不会少掉他炒面这样一个重要人物。炒面深知他们很器重自己的。有时间炒面甚至在想,如果他将来死掉了,他们一定会比失去亲人更痛苦万分,或者连那些死了的人也会感到一种不安。

炒面依旧整天秃鹫似的蹲在屋顶上,空气中的味道一天比一天浓烈。

第一天炒面闻到了渐重的臊臭,他说是权光老婆大小便开始失禁了。

隔了两天炒面闻到的是很浓的血腥,炒面在吃饭的时候突然说那个女人还能咳出点血呢!

到了第六天的傍晚,炒面不用出门就能准确地分辨出空气中多出的另一种味道,那是一股令人的鼻子发酸发麻的呛味。

这天炒面不想再吃他老婆做的任何东西。

炒面说我要留着肚子到权光家吃肉去!这回我要吃多多的肥肉!我实在快要馋死了。

这时,他听见有人已从外面匆匆地跑进来。

通常,从外面走进炒面家的人都会没见人就先传出呜呜哇哇的一通哭声,然后一进院子就会扑通跪倒,而这次炒面没有听见。

进来的是权光,权光没有跪下来,他拉住炒面的手说好兄弟你帮帮我吧!只有你能救一救你嫂子的命了。

炒面一愣。

炒面没有弄明白对方的意思,权光并没有请他去做抬埋一类的杂事,而是要让他去救人。

炒面的一颗热乎的心就悬在半空中。

炒面看到权光满面的泪痕,可权光并未打算放声痛哭。炒面很快就从迷惑中挣脱出来,他知道权光的老婆肯定还没有咽气。这样一想,他的情绪就忽地消沉下来,他感觉到自己的腹内正发出咕咕的十分不满的声响。在那一瞬间,炒面再也闻不出那种厚厚的腐朽味道,他灵敏的嗅觉完全被意念中的肉的香味所湮没了。

权光又说,求你了炒面!若真能救活你嫂子我给你宰一口猪,虽说我家的猪只有羊羔子那么点大,我还是要杀给你吃的呀!

炒面乐了,他并没有张开嘴笑,只是打心里感觉到美滋滋的。

炒面二话没说,跟着权光就走了。

外面的空气清冽了些许。炒面感到脸上潮潮的。天空中有些微小的颗粒正零零星星地往下坠旋着。

炒面的双手热乎乎的,可他还是将手揣进袖筒里暖着,他觉得这样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权光并没有让炒面进屋,他让炒面站在屋外等。

权光家的院子静静的,这种寂静让炒面感到很舒坦,他明白权光家为什么会这么安静。炒面狗一样狂嗅着这个院里的复杂而漫漶的味道,那种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果真已没有一丝生气。

这时,炒面听见权光从屋里出来。权光的脚步细碎得像女人的,轻轻地就从里面飘了出来。

炒面的手还是揣着的。

权光说炒面我们走吧。

炒面没挪窝地傻站着,他不清楚权光的意思。

炒面说权光我只会给死人抹身子穿衣服还有挖坑抬埋,别的事情我可不会做呀!

权光没吭气,从墙角拿过一把锹和一只镐递给炒面。炒面吓了一跳,没敢直接去接。炒面说她不是还没断气吗,现在用不着这些东西。权光拿眼睛冷冷地看着炒面。炒面的心里就莫名地怵了一下,他觉得权光的眼神中有一股强烈的东西直戳他的脊梁骨。炒面很无奈地接过了那些东西。

权光又从伙房里取出一只小瓷盆和一把勺子,然后出了院子。炒面急忙跟在后面。权光这次走得很快,一转眼就出了村子。炒面肩上扛着锹和镐,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权光走得实在太快了,快得炒面根本追不上。炒面有些看不清权光了。天地间素白素白的,那些冰凉的白色粉末正飘飘洒洒地降落着。炒面的脸上已经有了淅淅沥沥的水纹,水从额头和鼻尖上滑落下来,炒面一个劲用舌头去舔那些水。水的味道也是怪怪的,好像混合了空气中那种不洁净的东西。一旦意识到这一点。炒面就接连吐唾沫,可任凭他怎么使劲吐,那种腐朽的味道始终在他的喉咙间窜跃不停。

这时,权光已经止住了脚步。

权光站在一只鼓鼓的土丘旁边。

炒面看见权光的身前身后,四周都布满了那种鼓鼓的土丘。炒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他在手脚哆嗦中慌乱地扔下肩上的农具。权光已经在那只土丘前面虔诚地跪下来。土丘覆盖上一层白色,亮晶晶的。权光的脑袋和后背也白花花的。权光看上去跟一段树桩子没什么两样,像是八辈子前就早已枯朽了似的,没有半点活力。权光就那么屁股冲着炒面跪着。权光嘴里念叨着什么,炒面并没有听见。

对于这斓胤匠疵媸窃偈煜げ还的。村里那些完了的人都是被他帮着抬埋在这里的。炒面从来没有感觉到恐惧,却时常感到疑惑。那些死去的人真是很平静的,即使是生前那种待人尖酸苛刻阴险歹毒的家伙死后也是同样的平静,你一点也看不出他们生前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埋进土里,好和坏似乎全被遮盖起来了。

权光说快些动手吧。

炒面依旧傻傻地站着不动。

炒面说权光你不能把你老婆埋在你爹的坟上,那样你爹会睡不安宁的!再说,你老婆还有一口气呢,活埋可是犯法的呀。

权光说炒面你就快动手吧!乘着天黑你快把我爹的坟刨开,那里面的东西能医好我老婆的病。

权光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权光说我是不能刨我爹的坟,可是你能,阎王爷不会怪罪你的,阎王爷知道你是个好心肠的人!

那一刻,炒面突然弹簧似的在原地跳了起来,或机械地朝后跳出几步,他远远地避开脚下的锹和镐头。炒面惊厥地颤抖不停,他听见有些细微的声音从远处一点一点传来又飘向更远处。那些白色的粉屑正漫无边际地在跟前飞旋。炒面大约听清那些声响的出处,竟是自己的牙齿在口腔内剧烈地相互碰撞,那种声音细密而紊乱。

炒面哆嗦着说他妈的权光你究竟是不是人?!我干不了这个,让我刨死人的坟,亏你能想出来!

炒面的眼前同时浮现出另一幅图景。大概是几年前,权光的爹老死了。炒面帮着权光去料理丧事。炒面只记得自己吃了很多的肉,都是很肥的猪肉,咬一口满嘴都是油水。只要有肉吃炒面一定会去。炒面知道自己做梦都想吃肉。

炒面说我要走了,要挖你自己挖吧!我以前吃过你家的肉,可那是为了送你爹的,我们早就两清了。

这时,权光猛地扑过来,两只手死死地抓住了炒面的肩膀。炒面顿时冒出一身冷汗。权光说我刚才已经给我爹说明了,他老人家不会怪你的,要怪也只能怪在我头上,可我也没有办法呀!他们说我老婆的病只能用这个方子才能救活,我不能让我老婆死掉……大兄弟你是知道的我们还没有生下一个儿子呢!她死了我们权家就该断后了。

说着,权光竟扑通一下给炒面跪下来。

炒面的确听到一声很响的重物落地时的声音。权光呜呜哇哇的哭声在黑暗中向无限深远的地方传去。

权光几乎是号啕大哭着,那些兀自响起的哭声在空旷的土地间激烈回荡。天空中落下的东西已是一团一团的,没轻没重地往他们两个人的身上落着。

权光从地上拾起镐头重新递给炒面。

权光说兄弟你帮了哥这个忙哥不会亏待你的,哥明天就把家里的那口猪杀了,谁也不给就让你一个人吃个够!

权光说那猪是小了些,我们实在顾不上喂它。炒面你要是不够吃哥就再给你杀一只老母鸡,那只老母鸡已经有好些日子不下蛋了,哥就杀了专门让你吃吧!

炒面不吭声。

炒面也没挪步。

许久,炒面的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根镐把。木头已变得无比冰凉,手捏上去有些疼痛的感觉。

雪花快停下来的时候,权光已经看不到炒面的脑袋了。

新挖出来的泥土只黑那么一小会儿就被白色所覆盖。先前的坟丘早已看不见,倒是在它四周新隆起了一圈高高的土围子,土堆是白色的,白得有些耀眼。

权光在上面猫着腰探问怎么样炒面,见水了吗?

权光说我把盆和勺子给你递下去吧!

下面没有回音,只是间隔一会撂上来一锹黑色的泥土,这些黑色的泥土夹杂着一股怪味和炒面的喘息,然后重重地落在权光的脚下。

炒面一直在叨念着,老叔你可千万别怪我哟!是你儿子非让我这么干不可!可你也不能全怪你儿子,谁让他老婆快要死了呢!你想一想,他老婆要是真的死掉了你们权家就要断子绝孙了,到那时候老叔你才真的死不合眼呢……

炒面说权光你爹的棺材都烂稀了,轻轻一碰就掉下一块子。说着炒面将一块形状很不规则的木头扔在权光的脚下。权光吓得往后连退几步。

炒面说,权光你再离我远一些,你别老拿手电筒照我的脸好不好……我有点害怕我想尿尿呀……权光!

炒面又说老叔你是我一手埋在这里的,今天我又亲自把你老人家挖出来,你可要担待着点。老叔你若在天有灵的话就好好保佑你家权光吧!让他老婆赶快好了好给你们权家生个大胖孙子呀!

这时,炒面的手指尖不经意碰到了一些凉森森的东西,他急忙缩回手,像逃避蛇蝎一般。那一瞬间,炒面清醒地感觉到有几滴液体从自己的指尖轻盈地滑落下来。他哆嗦着将手指靠近鼻子,他立刻嗅出液体的味道实在很奇怪,酸酸涩涩的,但并不是炒面想像的那种,或者那只是一种近似于泥土的湿润气息。

炒面连忙壮着胆子蹲下来细细看。

炒面冲上喊权光你可以靠近我一些了,可权光你要把你手里的东西捏稳,别把我的眼晃花了。我不是害怕,权光我跟你说一点儿也不怕我就是有点紧张呀……

权光的手电筒就从上面歪歪扭扭地照下来,那些歪曲的光落在炒面脚下淤积着的几只小水坑里。炒面双眼顿时被那光亮刺了一下。与此同时,炒面失声尖叫起来,那凄厉的叫声一下子就从那土坑中钻出来,然后划破宁寂的夜空。

棺材突然间整个塌陷了,就像一座空房子猛地倒在炒面的眼前。几道白光森然一闪。炒面再也不敢睁开自己的眼睛,他接连叫喊着,权光你爹是你爹!我看见你爹啦!可你爹不在了!权光,你爹只剩下一堆白骨头了……

炒面还想说什么,却被自己的牙齿所发出的哒哒声淹没了。

炒面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得像片干树叶那么轻巧,好像随时都会从坑子里飘了出去。这时,权光已经把瓷盆和勺子递给他了。权光说水!我看到下面的水了!炒面你快把那些水舀进盆里吧!权光的声音逐渐高亢起来,他们说我老婆喝下那些水病就全好了!

这时,天空渐渐明亮了些许,没有一丝下雪的痕迹。四周一片苍茫,由村子方向传来几声犬吠,空空洞洞的响着。

天亮后,权光颤颤巍巍地端着碗。碗是白瓷的,沿子上有两道细细的蓝线。权光瘦瘦的脸映在碗里,随着他十根手指的颤动,他的脸就在那碗里的液面上晃悠着。权光发觉自己的脸色怪异得吓人。

权光老婆的身体薄薄地贴在炕上,她的牙齿跟焊接在一起似的紧紧咬住。权光费了很大工夫才勉强掰开她的嘴将碗里的药液灌进很少的一些。权光听见她的腹内发出了一些咕噜咕噜的响动。权光隐隐约约感觉到那些黯黑色的液体正顺着喉咙食管流进他老婆的胃里,他甚至已经看到他老婆的原本苍白的肚皮依稀泛出一种深深的颜色,然后,那些黑绿的颜色正通过血脉流遍她全身。

权光的嘴角就跟着挤出一撇儿很凄凉的笑,那种笑在他的瘦削的脸上快速流动着。他先出神地望了一会儿炕上的女人,随即又伏下身体继续用一只手去掰她的嘴。权光几乎是冲老婆高声央求着,把你的嘴张开吧!等这些药喝下去你的病就全好了!可是,那些乌青色毫无光泽的牙齿始终咬得死死的,不管他怎样用力也无济于事。

权光手里的白瓷碗晃动得很厉害,那些液体在碗壁四周荡漾着。

权光浑身都在冒汗,他说老婆你就张开嘴吧,就算是我求你啦!这可是从咱爹的坟里弄来的神药呀!

权光说你要再不张嘴我就要拿刀子往开撬了……

炒面一进门就不停地说权光啊!我算是好事做到底了呀!等我把你老婆送走了你一定要杀了那只羊羔子好好犒劳犒劳我。炒面又掉过头对其他帮忙的人说我实在是太累了,要知道这两天我接连挖了两次坑还要再填两次坑,按理说权光他应该再杀只鸡让我一个人美美地吃上一顿才对呀!

帮忙的人个个严肃着,也有人愤愤地骂炒面,你狗日的怕是想吃肉快想疯了吧!

坑就挖好了,大伙儿嘿呵着很隆重地将棺材搁下去。

炒面一边不住叨叨着一边很卖力地往坑里添土。很快,一个圆鼓隆咚的坟头就赫然出现在冬日的田野上。一个病病歪歪的女人就这样离开了村子,也离开了村人的视线。

现在,炒面真的感到很累,他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说了。他悄悄地离开了那些送葬的人群,随便在一棵树下靠坐下来。坐着坐着便有了睡意,却又被一股子冷风吹了个激灵。炒面忽然发觉四周一下子静寂了,好像一点声音也没有,又好像传来一阵很隐蔽很怪兀的哭声。炒面扭着脖子四顾着,后来,他看见那只新坟旁还跪着一个人呢——是权光。

炒面走过去站在后面。

权光仍然抽抽答答哀嚎。

权光的手在地上刨抓着。权光哭着,我不是个人是我害死了你呀是我害了你……

炒面拍着权光单薄的后背。炒面劝说人走都走了,尽说这些瓜话有啥用处?回吧回吧!

权光就猛地将炒面紧紧地拽住了,过了好一阵权光才开始哭诉着,炒面真格是我害死了她,她死活也不张嘴么,我真的急疯了,炒面你想想为那药我和你费了多大辛苦呀!可她只喝了一口就再也不肯喝了,我也是没有办法呀!就硬是撬开了她的嘴我把那碗药全都灌进她的肚子里……可是,谁知道她就咽气了……炒面你说是不是我害了她呀!

炒面愣住了,他的嘴空茫地咕哝了半晌。炒面有点不太会说话了。

后来,炒面好像听见自己说反正她迟早要死了,你就是不灌她也会死掉的,这是命。

再后来,炒面硬是揽着权光的肩膀说兄弟咱们还是回去吧,我快要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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