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筋疲力尽

2002-04-29吴晨骏

山花 2002年2期
关键词:访问者同情天才

吴晨骏

一、信:给昔日同窗

田璞仁兄,这一年里我吃了不少苦头。我离开前妻的家,到荒凉的河西地区租了一套简陋的房子。做饭、洗衣、缝缝补补,全靠我自己。你是知道的,我过去一直养尊处优惯了,哪里经受过这么严峻的考验。现在我才深切地领悟到,一个人拥有了租房子的经历,他的性格才能得到完善。住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那感觉怪极了,简直就像住在飘忽不定的云上。假如他不够坚强的话,要不了几天他就会垮掉。唉,我这是自作孽啊。请你原谅我在给你的信中唉声叹气。其实我并非抱怨现实的不公,正如我的一个画画的朋友所说的,现实再不公正,它也叫做现实,而不会被称作为任何其它东西。我叹气是因为我生活得过于艰难,超出了常人所能承受的范围。不瞒你说,我刚交了个女朋友,是我的学生,我那点工资在支付房租之后还得用于两个人的花销,你能想象出这幅图景吗?好在我和前妻有个不成文的协约,如果我在外面混不下去,可以随时撤回她那里。好歹也算个退路吧,一个虚幻的心里退路。我当然不可能再撤回她那里,大丈夫不干偷鸡摸狗的事,但没有这条心理上的退路,那我活得也就太凄惨了。你什么时候能再到N地来呢?最近有无出差的机会?我刚写了一段琴曲,等你到来,就呈献给你。我没有别的礼物送你,只剩向你卖弄我的这门手艺了。弹琴是我孤寂生活中仅有的安慰,是老天给我的造化。惟其如此,我才觉得老天没有白长眼睛,我才能看到我前方的一线希望。信就到此打住吧,话越说越多,最好等我们见面再聊。

二、散文:在同情之中

同情是一种美德吗?我以为就大多数情况而言并非如此。同情是人的劣根性之一,像爱和友情一样。假如同情是一只面包,由同情的一方摔向被同情的一方,那么被同情的一方与狗又有什么分别?这样的同情充其量只是显示了同情一方的优越地位。乞丐衣不蔽体地躺在寒冬的街道边,难道这就表明乞丐比常人更需要同情吗?难道乞丐的真实状况还不足以使乞丐对人间是否有同情一说产生绝望的心理吗?过路人或许会向乞丐的破烂铁罐里丢一枚硬币,他们是由于同情乞丐才这么干的吗?对此我很怀疑。过路人的善举无疑是受因果说驱使,担心自己如果对乞丐的悲惨境遇视而不见会遭到报应,沦落到眼前这个乞丐的地步。他们于是被迫从体内挤出一点“同情”的汁液,像小便一样撒进乞丐的铁罐。为消灾去祸而付出一枚小小的硬币,何乐而不为?况且手续异常简单,只须将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面值最小的硬币,瞄准铁罐,“当”地扔下去。我拒绝别人的同情,是因为我看到了同情所具有的残酷的一面,同时也期望自己始终不将同情强加给别人。这个世界本无需要同情之人。同情的恶劣还体现在它恶劣的副产品:报答。自古以来同情的一方向被同情的一方索取报答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而同情的一方主动放弃向被同情的一方索取报答则被视为品德的高尚。总之同情的一方占尽了便宜。报答成了被同情的一方无法逾越的伦理障碍,使其无法不受到所谓良心的谴责,无法不自觉气短和低人一等。一朝得到同情,一朝便被套上了狗圈,挣也挣不脱,在人与狗之间陷入两难的境地。似乎绝境中的人们能做的选择只有:被同情或者死亡。难道除此之外他们就真的没有出路了吗?诚如我对爱的看法一样,我认为的爱是一种广泛意义上的爱,这样的爱不是爱某一个具体的人,一个具体的浑身散发臭气的人有什么值得我们去爱的呢?他是那么下贱、自私和卑微。广泛意义的爱是要我们去爱人类的集合,去爱自然界的一切生灵,爱我们所处的宇宙空间,爱我们的本源。绝境中的人们要学会的解脱方式,便唯有像僧侣一样托钵化缘,于自己消除报答之心,于他人无意中造就得道升天的捷径。这个法则将使具体的人免受同情和报答的困扰,使施舍和受施的动作不再含有道德因素,而仅仅是人的理所当然的需求,就像吃喝拉撒似地理所当然。愿我们远离同情和爱,愿我们永远不要处于同情之中。让道德的禁令止于禁止人与人的相互杀戮,而在这一点上道德恰恰是最无能为力和最苍白的。

三、论文:论“天才”

据我所知,在人类的群体中并无“天才”这一特殊的阶层。假如把某类人或某个人称为天才,那么芸芸众生该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这些“天才”们呢,是该仰视他们呢抑或是该鄙视他们呢?同属人类,人们的智力难道竟有如此大的差距以致有些人得到天才的头衔,而另一些人只配做天才们的奴仆?被排斥在少数天才的行列外的绝大多数人该付出多大的努力才可以越过他们与天才们之间人为划分的鸿沟,最终有幸被加冕“天才”的桂冠呢?退一步说,即使有这顶“天才”的桂冠,那么谁是拥有天才的花名册、有权在这本花名册上勾勾划划的人?那这人势必就是天才的天才、天才之上的一个超级天才了。试问除了上帝,谁敢对这一点越权代办?我感到要解决这些围绕“天才”所出现的问题,首先要弄清天才的含义。“天才”说到底只是一个词汇,汉语词汇罢了。我们不妨闭起眼睛,在头脑中静思默想我们在不经意间使用这个词汇时所要表达的意思。那很明显——我们通常指一种假想的才能,而非指具有这种假想的才能的人。这种假想的才能只是我们为满足人性中的幻想成分而虚设的。这就好像我们拟人化地把花比喻成花仙,把狐狸比喻成狐狸精一样,稍有理智的人都知道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花仙和狐狸精,只有花和狐狸,而花仙和狐狸精所拥有的无边法力那简直就更加子虚乌有了。我们作为人到底有多大的才能呢?在体力上且不谈,我们不及世界上很多种类的野兽。值得我们炫耀的是我们发达的大脑。我们人类(请注意,人类而不是老虎或猪)的科研机构通过大量的数据分析,得出结论:在地球上,人类的智力排名第一,其次是黑猩猩,再次是海豚。也有数据显示,海豚的智力似乎稍高于黑猩猩。但不论何种排名,人类始终排第一。黑猩猩和海豚不论如何折腾,都永远到不了第一,不但因为它们没有属于它们自己的研究所,而且事实胜于雄辩,黑猩猩能制造宇宙飞船和火箭吗?海豚能盖几百层的摩天大楼吗、它能修筑深埋地下的地铁和高速铁路新干线吗?我们人类干成了其它地球生物远无法企及的伟大业绩,除了我们偶尔担心被某些难以驯服的野兽吃掉。我们拥有的才能似乎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而且还将不断超出我们的想象。可是我们的才能是有缺陷的才能。这种才能在诞生之初就具有自毁的冲动,隔不了多少年我们就会来一次自我的大屠杀和大清洗。而在面对“无限大”或“无限强”这样的事物时,我们的思维细胞中就会产生悖论,而悖论诞生小悖论,小悖论诞生更小的悖论,直到大大小小的悖论充满了我们的大脑,堵塞住我们大脑中所有的神经通道。我们只能强加给“无限”的事物一个简单幼稚、自相矛盾的判断。我们说宇宙无限大却有边际,我们说黑洞无限吞没物质却能在物质的宇宙中存在、且其自身就是物质。对人类才能的过分夸大,大概是我们人类几千年来惯于玩弄的自欺欺人的把戏吧。而“天才”的说法,则是自欺欺人到极致的必然后果。少数人由于自我欲望的膨胀不惜越俎代疱,假扮上帝,并以上帝的名义颁发给别人或自己“天才”的证书。他们希望成为普遍人群的杰出代表,确信自己的才能凌驾于人类才能总和的平均值之上,而不管这平均值是多么低下。他们沾沾自喜于自己在某一方面表现出的超乎常人的能力,却不知他们表现出的能力并非由他们所拥有,而是上帝所赋予。上帝赋予每个人以不同类别的能力,并使每个人以不同的方式去表现其能力,以便胜任世界上不同的工作。上帝教导人勤劳,而非教人自命不凡。从上帝赋予人以能力这一点来说,我们不妨说每个人(及地球上的每个动物,包括倍受人类虐待的猪)都是一个天才。每个人都是一个自足的天才,无须谁去嘉奖他是,也更不容谁去剥夺他天才的资格,因为天才本与资格无关。天才是一种自然现象,像自然界的刮风下雨。一茬天才淹没入土,又将有一茬天才诞生在世,与植物的生长并无二样。人类生生不息,天才绵延不止。我每天都交往不同的天才,和其他的天才们争名夺利,以求得自己的生存。最使我不安的,是我走在街上时,被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天才们包围,我感到我窒息在天才们的大呼小叫和你推我挤之中。天才的过于泛滥和普及,而非天才的稀罕,是当今社会突出的问题。这使我萌生了一个也许违反自然法则但却非同寻常的念头。我迫切希望上帝把我从天才的行列中开除。我这样说,虽然不免引来非议,也许你会认为我矫揉造作,表面故做姿态,内心其实仍舍不得丢弃天才的称号,只是由于要使本文的论点明确才使出的缓兵之计,或者有心的读者也许会大胆指责我这样说会致使我整个文章的逻辑产出漏洞,正如我前面说过,除非上帝,谁也无权加冕一个人为天才,同样地,除非上帝,谁也应该无权否定一个人为天才,即使否定他本人为天才!因为上帝的权柄始终捏在上帝手中。但读者,你要看清我的用词,我说的是我希望上帝开除我——虽然对上帝的“希望”仍带着僭越上帝权威的嫌疑,甚至比实际践踏上帝旨意的恶行更恶。我甘愿冒着恶名去祈求上帝,是我早已想通“天才”这个在上一世纪被视为极端荣誉和尊严的称号,在现今的世道已经沦落为一文不值的东西,像人的鼻涕一样的肮脏的甩来甩去的东西。当我听到某个曾经莫名其妙地得到天才称号的傻瓜被人嘲弄时,我立刻为那个傻瓜打抱不平。我为他打抱不平,不是因为他被人嘲弄和谩骂,而是因为凭他那耗子似的嘴脸,他再怎么也不可能与天才挂上号。据我所知——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不会有假——他是个乱搞男女关系的登徒子。他不但自己乱搞,而且不许别人乱搞。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我们的时代与其没有天才,与其全都是平庸之辈,也不需要这种丧心病狂的天才。更何况即使真有天才埋伏在我们身边,时代需不需要天才还是个疑问。我们在这个时代中出生,这个时代就是我们的父亲,我们必须对时代父亲尽忠尽孝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假如这个时代是一个平庸的时代,我们作为儿子也就必须平庸,必须加倍平庸。俗话说,强盗的儿子永远是强盗。适应时代的要求,跟上时代的步伐,这是我们的责任。如果时代停止不前,我们就必须立定甚至倒退。如果时代向前散步,我们就必须飞奔。在这里,我可以断言,我们的时代根本不需要天才,所以我们作为时代的儿子就必须同仇乱忾,视天才为我们的眼中钉肉中刺,非把他剥皮抽筋、下油锅煮、叫他冻死饿死病死不可。我们的仁慈除了表现在枪毙那些所谓的天才由此他们将得到永恒的解脱并免受我们这些俗人的嘲弄之外,难道还能表现得更多吗?记得某个耗子在一首诗中说道“让我们同路同到底”,这恐怕说出了“天才”们隐蔽的心声,他们不但脆弱而且无赖,一方面他们拒绝平庸,一方面他们又要和平庸之人结伴而行,极其渴望博得平庸之人盲目的喝彩,这种具有演员心理的“天才”真是人类的糟粕。他们是人类这座钢梁上的焊渣,若不及早除去,修复由他们造成的缺陷,人类的钢梁将面临倒塌之虞——当然相对于时间,人类的钢梁必然会倒塌;相对于空间,人类钢梁的倒塌算是小事一桩;相对于人的贪婪本性,人类得以幸存到现在已是奇迹。如果说“天才”是人类的恶梦的话,我想说:让恶梦赶快结束吧。

四、访谈录:孤独的行者

访问者:你最近在写作上忙些什么?

我:我正在写一部长篇。

访问者:是吗?写多少字了?

我:(笑)写了十万字。花去将近两年时间。

访问者:你怎么看待目前文学的不景气?

我:这并不是坏事。相反地,在这种商业社会里,文学繁荣倒是值得忧虑的。大家都去写东西,谁去做生意,谁去创造社会的物质财富呢?文学是一种高消费,现在大家的消费水平还停留在看连环画的阶段,自然对文学无人问津。更为严重的是,我们的文学只是幼儿园的文学。我们最好的作家刚从幼儿园小班升到中班,并且大都得了天花和小儿麻痹症,能顺利念完大班就不错了。将来可能会有人进入小学深造,但就我本人看到的作家,他们熬到幼儿园毕业就该回去养病了。

访问者:那么你从幼儿园毕业了吗?

我:我不敢说我的写作已经达到了小学的档次,我能肯定地告诉你的是,我痛恨我的那些幼儿园同学,说不上什么理由,我本能地痛恨他们。他们中的大多数,我不屑于交往。我不屑于参加他们打打闹闹的游戏。看到他们的开裆裤、他们青一块紫一块的脸,我说不出有多厌恶。这注定了我的不合群,我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

访问者:据你所知,是否还有其他作家持有你对写作的这种态度?另外,能谈谈你的教学工作吗?你如何处理工作与写作之间的关系?

我:“其他作家”对我来说是一个虚构的概念。我想了解的是这个世界,而不是其他作家。谈到教学工作(笑),你是了解的,工作是饭碗。我的课很少,相对那些繁重的工作,我的工作简直不叫工作。我在课堂上给学生们朗读名著的片断,像纳博科夫等人的小说。与那些(笨蛋)同事的相处就更简单了,反正我也不和他们争夺职称和房子。我周围的有些(笨蛋)朋友把工作辞掉写作,那对我不适合。我无法不有个安稳的饭碗去写作。而且我无法眼一睁就面对文学,我要有个与文学无关的事作为调剂。有些人天生就是流浪汉、社会盲流,就知道像耗子一样在社会上乱打洞,扰乱治安。我不是这样,其实在内心深处我还是老派的,可能你还会觉得我表面上很迂腐。这是我的弱点,人总有他的弱点。我的弱点是我怎么也做不成盲流。我总是希望身边有个女人能给我家的感觉。工作也就是我的家,我的身份。我需要这个外在的身份。

访问者:那么你对婚姻和女人如何看待?

我:婚姻就像和尚的袈裟。我不看重形式上的婚姻,婚姻之中的女人和之外的女人对我都一样。关键看她对我是否重要,她是否符合我的标准。审美方面的标准是次要的,说白了吧,关键看她是否听话。而且我很不喜欢我的(耗子)朋友对女人搞的愚民政策,愚民政策造就的是一群无知和盲从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我弃若敝屣。我需要的是主动顺从的女人。她对我的顺从必须出自她的内心、她的要求、她的渴望。她必须对我无条件敬畏。一看到我她就会不由自主地颤栗,就会张惶失措、眼神错乱。我对她的爱是建立在她对我的害怕上,不管她是因为爱我而怕我,或者因为我的貌似无情而怕我。我以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尤其是女人对男的真诚的顺从,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我相信我这种对女人的态度比我的(耗子)朋友的愚民政策要更具公正性和自由平等的意味。公正乃是我的立身之本,处理两性关系同样必须秉着公正的原则。我的女人对我的害怕,乃是她自己的害怕,并非我强加于她,这是前提。而我或者喜欢她,或者抛弃她,这也是我的自由。也许女人对我有企图或希望,但我相信我从未想过在女人身上索取什么,即使性。

访问者:有些人对性很随便,另一些人则提倡对性的规避和洁身自好。你怎么理解普遍存在的“性解放”?

我:性解放似乎起源于西方的妇女运动,它的恶果之一就是艾滋病。妇女运动总的来说是好的,妇女争取自己的地位,向男权社会挑战。但妇女运动也是片面和不能持久的。因为妇女运动的目的不是指向永恒,而仅仅是指向现实的可以理解的层面——就业机会、劳动报酬、参政议政、恋爱自由、家庭平等,包括性的解放。由于妇女运动的片面,它很容易被它相对起来的一方——它视之为特权阶层的男性——所利用和误导。我想妇女的性解放恰恰是大多数男性欢迎的。男性赞同性解放,是从这样的角度——那些以往需要购买的商品,为了拒绝成为商品,为了拒绝被购买,把自己自动降格成非卖品和赠送品。我以为从性解放中得到好处的,除了男性,还有一部分先天不足、长相丑陋的女人。这部分丑女本来就不愿给自己标上过高的价码,吓跑极少数可怜的自卑的男人。性解放使丑女能够放大胆、无所顾忌地要求和美女同样的待遇。说到底,不但妇女运动,任何运动中看似矛盾的双方都存在着相互依存相互利用的关系。一方的存在是以另一方的存在为先决条件,一方倘若想证明自己存在,必须首先费尽心机去证明另一方的存在。而人的心灵固有的力量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它始终指向永恒的不存在之物。我所说的人不是指刚才所讲的女人和男人,人在我心目中代表着产生思想和道德的那个东西。艾滋病,与其说是性解放所解放的肉体孕育出的怪胎,与其说是一种社会思潮的弊端的集中体现,不如说是我们这些生活在现代的男人和女人们偏离了古老的“人的航向”所必然触到的暗礁。当然在我周围,我很少闻到性解放的气味,淫乱取代了性解放中积极的成分。

访问者:积极的成分?

我:比如它加强了人们的交流和联系,使不同语言的人有可能通过性直接沟通。它对医治抑郁症有好处。另外,它削弱了性对经济的依赖,使人性得以显现。

访问者:你认为人性与经济相悖吗?

我:这两者并不冲突。但性属于人性。

访问者:那么你就是赞成剥夺性的商品属性了?

我:我赞成而不是幸灾乐祸于这一点。我始终尊重自己对女人的选择,也就意味着我尊重她们。

访问者:能和我谈谈你的日常生活吗?

我:我就是日常生活,日常生活就是我。没有“我的日常生活”或“你的日常生活”这些概念。除了上课,我基本在家写作,偶尔有(耗子)朋友来,我就弹一段古琴(吓唬吓唬他们)。我的女友在我寂寞的时候来陪伴我。对目前的状况我还是比较满意的。唯一的麻烦来自金钱。我每年用于房租的钱达到5、6千,这笔费用对我很沉重。你知道向别人借钱过日子,等于向别人借日子,借生命。我的朋友老王曾私下对我说过,我的债主们住在几十万巨资购买的豪宅里,过着花天酒地的腐败生活,他们宁可让他们的生活腐败了,也不愿设身处地体谅我的困境。

访问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吧。

我:这我知道。(笑)生活对每个人都是一个难题。每个人身上都背了几十公斤的肉和骨头,这确实是难很办的。

访问者:将来你有无可能参与一些社会活动,使自己的艺术视野和人生阅历得到扩大与丰富呢?

我:(警惕地瞪了一眼)我不懂你的意思。社会活动是指什么活动?我不够丰富吗?你要我扩大成什么样子?

访问者:社会活动就是对社会问题作出自己的判断。

我:社会问题与我无关,我也不指望通过这条途径让自己更加扩大和丰富。我认为一旦一个问题变成社会问题,也就意味着这个问题变得无足轻重。我要解决的是我个人的问题,我的衣食住行,我的写作、琴艺。除此之外的问题,假如有的话,那自然有专人去处理解决。你要我参与到社会活动中去,也就是要我自取灭亡,用心不可谓不良苦。

访问者: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我说的也不是这个意思——你懂。

五、某一年的日记摘抄

4月2日。今天上午我送美去流产。说实话,我的心情很矛盾。美和我生活的这一年中吵架的次数不下50次,平均每个礼拜就要大吵一顿,我的预感,总有一天我们会散伙。美是我的初婚,但不是我的初恋。凭她那副死鱼相,她根本就没有值得我爱的理由。我跟她结婚,只是为了尝尝禁果,这禁果实在是又苦又涩,而且有股臭咸鱼的味道。我也很想要个孩子,但不是要美的孩子。我的孩子必须是我初恋的产物,那才是圆满的。我总觉得美如果生孩子,那也必定是个浑身鱼腥味的孩子。这样的孩子不如打掉算了。我憧憬美好的初恋,我得忍耐,我得等待那可遇不可求的一刻。现在美正躺在床上,被子盖着她缺少了一团肉的躯体,她活像一条掏空了五脏六腑、即将被煎的死鱼。

4月3日。可怕的生活在延续。生活延续而生命却停止了。生命停止是因为躺在床上的那条死鱼。从她早上醒来,我就没有清闲过一会功夫。我给她做饭,扶她上厕所,陪她说话。我成了男保姆,这个职务我一向不喜欢。流产的女人都是这么难以伺候吗?而她看上去似乎还有点欢欣鼓舞的样子,也许打掉那孩子,使她的母性得以释放。女人都是这么容易满足于自己的幻想吗?美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没有给我带来荣耀,只带来屈辱和无尽的烦恼。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先前曾有过另一个男人。至于她和那男人发展到哪一步她始终不肯说。她也不肯透露那男人的名字。甚至她否定那个男人的存在。可事实明白无误地说明有那么一个男人。当她饱满时她默默念叨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邪恶的铁杵已经深入她的灵魂,像扎在她灵魂上的毒刺。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彻底根除我的嫉妒心理,把她和那个隐蔽的男人都一脚踢开。

4月4日。今天美能下床走路了。她走路时身体有些摇晃,看来完全恢复体力还要再过几天。为了她和那个打掉的孩子,我损失了两天宝贵的工作时间。我离成功又遥远了两天。我的成功本质上和那个打掉的孩子一样,都还没有成型呢。不同的是我的成功正浸泡在母腹的羊水中,通过脐带呼哧呼哧吸取营养呢。我必须不断给它输送它急需的养分,不让它枯萎。美能走路,我的压力小了许多,中午我做完饭,端着热气腾腾的饭碗,来到靠在床上休息的美身边。看她吃完午饭,我就开始研习被我搁置了几天的琴谱。我今春才开始学琴,不可以这么懒惰的。我过于专注,没发觉美已经悄悄地站在我的身后,我着实被她吓了一跳。她披着一件冬天穿的破棉袄,额头上裹着一块手帕,像个活鬼。她这个活鬼的身后还跟了一个影子男人,我当时真想立刻把他们举起来扔到窗外。美冲我无声地笑了一下,露出残缺不全的牙。我真想一巴掌挥过去把她的牙全部打落。但我什么也没做,我反而放下琴谱,站起身,问她需要什么。我恨我的堕落、我的卑贱、我的心慈手软,我对女人的态度太让我自己捉摸不透了,即使对美这样的无意义之女人。我不知道,她的第一个男人现在是否还惦念着她。让那个在她的毒液中翻滚过的男人,以及我的那个无耻的女人,统统见鬼去吧。我要设法治治我生活的疾病。美,尤其是业已取出胚胎的美,已没有值得我留念的了。我要向前走,而不是停在原处,与这个披头散发的母鸡相伴。

4月5日。美没察觉我这几天情绪的变化。精神状态好转的她又放肆地现出她狰狞的本来面目,一早就为件小事和我吵架。我受够了!她一点危险感都意识不到,真是愚蠢到了极点。我要埋葬她。是的,通过离婚将她埋葬在时间的废墟里。我要好好利用这几天的休假理清头绪,列出一个行动步骤。我和她离婚,这也是为她好。事实上,她可能从未想过她和我的婚姻是多么荒唐和靠不住。她对我的很多不切实际的梦想会在将来像肥皂泡似地一个接一个地破灭。到那时她就悔之晚矣。长痛不如短痛,及早和我离婚是她的上策。她趁着还年轻,另找个男人嫁了。或者和她的旧情人鸳梦重温,也算明智。毕竟我们都才20出头,来得及弥补生活的漏洞。对这次不成功的短促的婚姻,我们可以对外界三缄其口,把这段经历从我们双方的个人历史上勾除,今后我们再次相见就像陌生人一样。不过也许我们今后再无缘相见了。这样也好,省得回忆往事泪涟涟。我想我会遵守我的诺言,今后不论对谁,决不提起她,决不提起我和她的这不到一年的婚姻。假如今后我再次结婚,我就把下一次结婚当成我的第一次婚姻。我想我还会结婚的。

4月6日。接着昨天的思路。我到底为什么对美决绝到这种程度,非要和她离婚不可呢?一方面,我们的性情不投,她来自一个地狱般的家庭,在她家每天总有人吵架,吵架是他们的家常便饭,如果不吵他们会觉得精神空虚,浑身乏力。吵架使他们异常活跃的精神,从荒野中游荡的孤魂野鬼变为他们看得见的有血有肉的鬼。生长于这样的家庭,她的血液里就携带着异端的因子。她不可能不吵,除非杀了她。二方面,就是在我们结婚时,她就已经委身他人。简单地说就是她不是处女了。我把这一点列入离婚的理由,不是说我对她是否处女有什么偏见。问题出在她面对我的疑惑时所持的态度。每当我提出疑惑,她都断然否决,这让我受不了。她否决了我的疑惑,也就是否决了我对自己的信心。我无法和一个否决我的人在一起生活。三方面,确实来自我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我渴望那种爱,即使它是不现实的。今天美坚持不洗碗,她说这是医生吩咐的,免得落下病根。由她去吧。她已经浑身是病,我不知道她还怕得什么病。今天的三顿饭,都是我来洗碗,我豁出去了。

4月7日。我必须和她摊牌。明天不摊牌,后天也要摊牌。我要给自己鼓劲。百米跑已经到了冲刺时刻。虽然至今,我根本没有向她透露我的决定。我想一旦我提出离婚,她会坚决不同意,大闹一场的。当然也不排除她会使出女人惯用的痛诉家史等伎俩来软化我的心。对她的各种招数我都要应付自如。她来硬的,我就坚贞不屈,她来糖衣炮弹,我就还她真正的炮弹。棘手的是她可能最终耍赖,将离婚搞上法庭。这个结果我要避免。要是上了法庭,出版社的那些同事不把我吞吃了才怪呢。可是,事态如果实在发展到了这一步,我也只好认命了。我的认命是为了一个更大的不认命,是值得的。因此,摊牌的时候务必小心。那么条件呢?假如美提出财产要求,怎么办?给——。反正也没几个财产,大衣橱、书架、床、写字台、餐桌和其它杂碎,加起来折算一下,顶多1500元。结婚后买了一台彩电,还是我妈出的钱,3200元,这钱打水漂有点可惜,但是我也给——。她要什么我给什么。只有一样我不能给她,就是我的琴。这琴虽是现代所产,不值钱,但我不能给她。我死活要留下这把琴,不能给她。我给她所有能用和不能用的,但这把琴我不能给她。就算天塌下来,这把琴我不能给她。她家的全班人马一齐出动打死我吵死我,这把琴我也不能给她。对了,刚才没考虑到她家的那一伙暴徒,尤其是她家的男性暴徒,假如他们的破坏欲望被煽动起来,那我就完了。这比上法庭还要糟糕。他们都是一些恶性肿瘤。现在想来,我务必把事态的最坏一面控制在法庭这一步,不能再坏了。马上关灯,睡觉。

4月8日。美经过这些天的休养,已经从根本上走出了流产的阴影。今天起床后,她干脆就没在额头上裹手帕,破棉袄也没穿,而是换上了平常的春装。假如她不张嘴说话,露出残缺的牙,她的外表对某些好色之徒还是有诱惑力的。我上午看了一会《编辑手册》。据说社里已确定了今年的编辑任务,每人至少要报20个选题,至少要编8本书。任务艰巨啊,我怎么蒙混过关呢。所以无论如何,我要趁早把美解决掉。只要离成婚,无论什么手段都是合适的啊。下午我弹了一会琴,由于心里藏着事情,弹琴也显得像是在应付差事了。美在我身边走来走去,不时哼一段“我的家在黄土高坡”,气得我七窍冒烟。我现在需要勇敢戳破那层窗纱。可是我该如何启口呢?开门见山说“我们离婚吧”好呢,还是先指出我和她之间存在的深不可测的裂隙,然后使她确信离婚是我们别无选择的选择好呢?美今天做晚饭了,大概是想还我前几天做饭的人情吧,哎,这牢笼,我定要打破。我决不相信把牢底坐穿的骗人的鬼话,我要把美这个狱卒赶出我的生活,使这牢笼变成温馨的水晶宫,使这牢笼不打自破。我会做到的。明天,明天就是美的祭日了,从此美不但从我的生活中消失,而且从我的心中彻底抹去。她会被一个咒语封住,不得再生,就像那个打掉的孩子一样。难道这不是我和她关系的最好的归结吗?而新的女人将会出现,新生活的曙光将会映照在东方鱼肚白的天幕上,一种新型的开放的人际关系将会激发我那休眠的热情,我将投身到蓬勃的新生活的激流中去,我的身心将得到空前的濯洗,全然愈合了旧生活留在我身上的创伤。晚上美看着电视,说她准备下星期去上班,我假意劝她以身体为重,等等再说。我想让她等我的离婚方案出台了,等我和她办好的了离婚手续,等生米做成了熟饭,等到她对我死了心,到那时她上班也好下地狱也好,随她的便。那么,扪心自问,我对她算是绝情吗?也许是的,但生活本身不就是残酷的吗?她也尽可以对我绝情,她有权对我绝情,她难道在以往这一年的婚姻中对我绝情得还不够吗?还有什么比一个女人隐瞒她的婚前史更绝情的?为了公正起见,我也将忘却这次意外的婚姻。美的睡眠总是很好,她9点不到就上床睡觉了,现在从床上传来一阵阵口臭,永别了,口臭。我恨她这么好的睡眠,我恨她睡着后那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她根本不理会我此刻愤怒地注视着她的目光。在卧室的昏暗里,默默站在床边,我目光如炬,熊熊燃烧。我要烧毁她和她身下的婚床。

4月9日。今天是决定性的一天。吃过午饭,美正在收拾碗筷,我从背后抱住她。我紧紧贴住她,双手在前面摸向她乳房的位置,按在那两座显得突兀和意外的山丘上。她的乳头立刻坚硬,戳得我的手掌发麻。在我没任何先兆的攻击下,她只是将腰身扭了一扭,短促地哼哼。我闭起眼,搓揉她大而软的乳房,像搓揉发酵的面团。而她一只手抓着抹布一只手捏着盘子,悬在半空,动弹不得。她后脑勺的细发被我的鼻息吹得飘起,痒使她拼命把脖子歪向一边。我见火候已到,便示意她上床。她以流产后不能行房为借口拒绝上床,继而她大概顶不住身下四溢的情欲,半推半就地被我弄到床上。我们在床上折腾了三个小时,(我至少射了三次。)美在我的身下、身侧和身上发出难受的叫,像屠宰场的母羊。(我的精液混杂在被我带出的血水里)我一次次地被她吞进又生出,我扮演着猎手和婴儿的双重角色,我迅速变换着这两个角色。我要为即将到来的性窒息储备好足够的粮食,我要将半年内的性生活这一次全部用光。美一次次到达哑默的境地,无声地眨巴嘴唇,念叨那个恶魔的名字。那名字曾带给她最初的高潮,现在她必须念叨那名字才能到达高潮。完事后我们都虚脱地躺着,我浑身粘粘乎乎,像屠宰场的工人。我在她耳畔说,我想离婚。美的脑袋在枕头上翻转,不说话,一会朝向我,一会又朝向涂料脱落的天花板。她目光呆滞,眼珠白多黑少,怪模怪样,憋了半天,她说,她恨不能剪断我。在这紧要关头,如果剪断我就能解决问题,我倒是很愿意挨她这一剪。大概到了下午5点,美爬下床,去了一趟厕所,不久我就听到大门的撞击声。其后室内一片寂静。我在越来越阴冷的光线中躺着,我一个人躺着,在这个名存实亡的家里就我一个孤零零地躺着,身体上涂满粘液,并散发异味。那一刻,我真想永远躺下去,永远不起床。我要在我亲手建立又亲手拆散的家里,腐烂下去,腐烂到只剩下骨架和牙床。美肯定回她家去了。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寒颤,掀开被汗水捆绑在皮肤上的被子,跃下床,匆匆忙忙到门口检查门锁,从里面反锁上。我要防止她的那群家人举着榔头、扳头和锹闯进来,高喊流氓,砸烂不堪一击的我。好歹,我要留给我的下次婚姻一个完整的身体。我要留着身体生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孩子。让我能通过那冰清玉洁的孩子重新做一遍人,如此循环往复,直至原初的我。原初的我又会重新将我带到时间的磁场中,演绎各式各样的我。我于是不灭。我吃完泡饭,把碗扔进水池,便着手研究目前的形势和我的对策。美被我搞出家门,只是初步的胜利。要想赢得全部胜利,尚需努力。从现在起,我将铁石心肠,决不妥协。

4月10日。上午我正在看《手册》,听到门锁卡拉卡拉响,接着有人敲门。我估计美回来了。通过猫眼向外看,果然是美。美在猫眼的视野中,独自笔直地站着,脸很变形。我放心地推上反锁的搭袢,打开门。她穿着昨天出门的服装,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女式风衣。她进门后脱下风衣,坐在饭桌旁的椅子上,吊着眼角看我。我问她考虑好没有。她没有反应,仍痴痴地看我。我又问了一遍,她说,考虑好了,离就离吧。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回答像刀子一样戳在我的心上。我感到我的心在流血。她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是一个狠毒的女人,对她的丈夫,我,竟然丝毫没有惜别之意。怎么说我和她也做了一年的夫妻,对她没有恩也有情吧。我昨天还在她身上穷忙乎了半天呢。我问她,还想说些什么。她说没有了。然后她就去收拾她的日用品,我在一旁监视她,她的人品我很信任,我只是怕她在混乱中拿错了东西。她在房间里东转西转,看到什么合适就拿什么,装了满满一旅行包。我默默地注视房间里发生的一切。美哗地拉上包拉链,挺直了身子。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她此刻的真实心情,我走上前问,我们哪天去办手续?她说,你定吧。我说,明天行吗?她说明天就明天吧。我把她一直送到大门口,并且叮嘱她骑车小心。我想,我对她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我内心仍想和她离婚后继续保持朋友的关系,这是毋庸置疑的。美走后,我在家里踱步,从房间踱到饭厅,踱到厕所,小个便,再踱到饭厅。我想,我的愿望实现了。我终于又属于我自己了。明天到街道办完离婚手续,回家后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本我和美结婚以来的日记,一把火烧掉,或者撕毁,扔进马桶,让水冲走。明天是4月11日,离结婚周年4月25日还有半个月。我要让我对这一年的记忆成为空白,空白一片。我将重新活起,重新遇到女人、爱情,成功的碎片也将一块块向我飘来,我就一块一块地接住,把这些碎片拼接起来,直到有一天我拼成一个完整的成功。哦,诗歌又回到我的心里。这种感觉突然降临,我有点受不了。我心里胀满了诗歌,我要将它们全部呕吐出来,连同我的胆汁一起呕吐出来。诗歌,将来还有小说,都将是我生命的产物,噗、噗、噗,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打起一连串马喷嚏似的响亮的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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