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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武录田生命中的几个细节

2002-04-29

清明 2002年5期
关键词:淮北支队

毛 姗

这是一个缺乏英雄的时代,在生活里,在屏幕上,在人们心中。因此当雪村以他戏谑到几乎找不准旋律的歌唱吼出《东北人都是活雷锋》的小调时,这首难听的歌一下子就风靡了整个中国。

我们和英雄已经久违了。

上个世纪的90年代,随着国家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逐步过渡,社会的价值体系发生了很大变化,我们过去所珍视的东西,突然之间一文不值;我们过去所鄙视的东西,人们却趋之若骛。新生的一代,或说新新人类,他们没有经历过战争、饥饿和瘟疫,他们享受正常的教育、享受富裕的生活、享受飞速发展的技术文明,他们以不同于父兄的方式成长,因此他们不需要英雄。

然而英雄却仍然存在,只是不再惊天动地,而是默默无闻。

意识到这一点,是在我生活了将近20年的小城淮北,淮北公安局一位名叫武录田的警察,当人们提到他的时候,郑重地使用了一个久违了的词:英雄。

这是一个和我同时代的人,出身于一个传统的革命家庭。武录田的父亲,过去曾是淮北市委主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但关于这一点,很多和武录田一起工作了很多年的人,也是直到他去世时才知道的。他是去年7月30日下午2点58分去世的,还差2分钟到3点。武录田的妻子永远记住了这一时刻,直到今天,一提起来仍然泪流满面。

但他并不是死于救人、救火、和犯罪分子搏斗,而是死于疲劳,长期的超负荷的工作所形成的疲劳,使警察武录田猝不及防地倒下。

也就是说,武录田是累死的。

在国外,人们通常把这叫做“过劳死”,而我们传统的说法,是“积劳成疾”。因此武录田的事迹不是惊天动地,而是默默无闻。就像是一座山,它存在的时候,我们并不觉得什么,当它倒下去了,我们才感到震惊。

在武录田生命的最后阶段,有几个细节特别动人。生活中的武录田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就是说即便是处在极度紧张、极度劳累之中,他也不会表达。在他去世前的半年里,淮北市连续发生了几起大案,先是3·30案,淮北市朔里镇一个49岁的寡妇让人杀死在家里,一时乡村哄传,人心浮荡,武录田坐镇指挥两个多月,夜以继日,寝食难安;接下来是6·13案,石台镇杀了两个人,案情更加重大,武录田是刑警大队副支队长,自然又是首当其冲;再接着,全省范围内的“打黑”专项斗争就开始了,他匆匆从案发地回到市里,投入到更加紧张的工作之中。1996年,武录田曾突发过一次脑溢血,抢救过来后,其实已不适宜于“拼命”。但“打黑”专项上来以后,队里的人全部撒了出去,带着手提电脑在路上设卡,发现可疑的人就将资料发回来,进行比对,武录田必须坐镇家中,依靠网络掌握全局,不拼命又不行。他屋里没有空调,那些天气温高达摄氏38度,一天暴晒,到了晚上房间里热得简直像个蒸茏。武录田光着膀子,脖子上搭条湿毛巾,坐在电脑前夜夜忙活到凌晨三四点钟。每隔几分钟,他就站起来走到水盆跟前,洗一把脸,然后把浸湿的毛巾,再搭在脖子上。

住他对面楼上的警队里的兄弟徐仁,有一天深夜醒来,看见灯下的武支队正在做这一系列动作。夜深如海,城厢如梦,人们都睡熟了,他心里突然就有些难过,他想,今天已经很少有像武支队这样拼命工作的人了。

他后来又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武录田在清晨短暂的凉爽中,坐在电脑前睡着。

在去世前的那几天,武录田总是这样干着干着,就在电脑前睡着了。有一回他做了一个梦,醒来的时候,他告诉别人说,他朦胧记得在梦中他开车去合肥,路过老熊出事的地方,他按了几声喇叭。

老熊叫熊延波,原先的二科科长,有一回去外地办案,半路上出了车祸。武录田当时是他的副手,难过得不能行,每回车子路过那里,都要停一停,按几声喇叭。

武录田是一个重感情的人,虽然他不太会说。

作为干部子弟的武录田,给人的感觉是太不像个干部子弟了。他穿得很“破”,若是夏天,就下身一条警裤,上身一件老头衫,脚底下一双黑布鞋;冬天则是老式羽绒服,里头是更加老式的绒裤。这在社会风气日益奢华的今天,确实是太落伍了。因此常常有人问:武支队,你这么俭省,到底图个什么?

到底图个什么呢?武录田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习惯于简朴,简朴地生活,简朴地活着。他不知道“金利来”、“梦特娇”、“富贵鸟”,就是知道了他也买不起,他微薄的工资都让他拿去订杂志,买电脑了。

当电脑尚未进入家庭,价格还十分昂贵的时候,他就省吃俭用,买了一台。他的家里还有很多很多的书,以致藏书颇丰的我,走进他的书房的时候,有一瞬间感到无比惊讶。那是整整一面墙的大书橱,里头整整齐齐摆满了书。这些书里,最多的是关于刑事侦查和计算机方面的,还有一部分,是摄影和素描。我翻开厚厚上下两册日文版的素描书,问他的妻子于应杰说:“他还喜欢绘画?懂日文?”

小于纠正我说,他并不是喜欢绘画,他学习素描,只是因为它和绘制现场图有关。“你没看见,他的现场图绘制得可漂亮了!”这么说着,她又哭了。

她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日文的,他总是不断地报考各种各样的学习班,不断地拿回来各种各样的文凭或结业证书,不断地写论文、读书、设计软件、摆弄电脑。他的书房里有两台电脑,一是最早买的那一台,经过了多次升级;一是最近刚刚买回来,配置很高。这台电脑再次花光了他的储蓄,但没来得及使用,他就去世了。

书橱对面的墙壁上,并排挂着两幅大照片,一幅是今年4月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委员、中央政法委书记罗干,在省委书记王太华、省长许仲林和公安厅长崔亚东的陪同下,来慰问于应杰母女;一幅是今年元月15日,公安部副部长罗锋代表部长贾春旺送来了慰问信和5000元慰问金。中央领导来时,也曾像我这样,打开过武录田的书橱,面对着满满荡荡几大橱书籍,翻阅武录田生前撰写的大量的论文,首长们深受感动。

他们没有想到,一个基础的公安干警,会有这么多的藏书,和这么持之以恒的学习精神。

虽然在和平年代,公安所面临的危险在社会各行业中最大,工作的强度也最大,但这些年来,公安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并不高。这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公安内部的廉洁度普遍降低了,不是个别人,而是整体。也因此武录田的勤奋好学、廉洁自律,才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抵御腐蚀、防止腐败的最有效的途径是自律,而自律又来源于坚持不懈的学习,以及由这学习带来的自身素质的不断提高。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中央首长给了武录田以很高的评价。

在今天,武录田的生活方式和生命追求,和社会都显得有些隔膜,包括他队里那些敬重他的弟兄,有时对他的状态也感到困惑。但武录田浑然不觉,虽然穿得很“破”,吃得简单,他仍然觉得自己活得很充实,很快乐。有一回,别人请武录田在一个高档饭店吃饭,席

间一个三陪小姐把手搭在他身上,把他吓一跳。都笑他老土,这辈子白活了。他回家后仍很气愤,对妻子说,现在的人怎么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捏人家小姑娘的屁股,都不知道要脸了!他从不上舞厅,不进娱乐场所,那回以后,连高档饭店也不敢轻易进去了。他最大的爱好是读书,最大的休闲也是读书,偶尔的,吹吹箫。那管箫是他父亲留下来的,在喧嚣的城市背景中,听上去幽雅而寥落。

有一天,累得腰酸背痛的武录田躺下之后,对妻子说:“小于,我这一辈子,不敢保证你荣华富贵,但我可以保证你睡得着觉。”

躺在黑暗中静静听着的于应杰流泪了,淮北市公安局刚刚有几个警察,因为牵扯到一个受贿案中,受到审查,那一刻作为妻子,于应杰心酸但也骄傲。

在淮北公安局,说到武支队,很多人脸上露出凄然的神色。他工作起来,太不要命了。又不讲究个吃喝,他爱人1998年调到合肥以后,他一个住在大队的办公室里,吃饭经常是下面条。他离开淮北的最后一顿饭,是和副大队长赵建光,技术支队教导员李从振一起吃的,是在大队前头的一个小饭馆,涡阳的同志请客。那天都快下班了,涡阳公安局的同志突然送检一份证据,武录田领着李从振和赵建光,一个做痕检,一个做文检,忙到9点多钟才结束。涡阳的同志过意不去,一定要请客。武录田一方面是节俭惯了,一方面也是替人家省,就领着进了这家只有一张门脸的小饭馆。当时天正下着雨,他说这雨下得好!我明天得把这雨带到合肥去,你看着吧,我要不能带去,我就不回来了!这当然是玩笑话,谁也没有在意,赵建光还开玩笑说武支队你可得注意了,你的“肮脏年”快到了,小心无大错。淮北地区,把45岁叫做“肮脏年”,据称这一年属驴,“肮脏”两字读如“阿杂”,是不干净、不顺利的意思。武录田这年44岁,所以赵建光才这么说。赵建光一进队,就和他在一起,跟他学照相,看武录田背个黄挎包,自己也弄个黄挎包背着。如今这个黄挎包还挂在他家的墙上,而武支队却永远回不来了。得到武录田病危的消息,他先是不相信,匆匆赶去,人已经推进了太平间。因为抢救时做了开颅手术,头发都剃光了,弟兄们看着不忍心,上街去买假发,又将他的湿衣服拿去洗干净、熨平整了。躺在太平间的武录田,穿着一条老式的蓝球裤,赵建光上前去把裤脚扯平,又摸了摸他的手。武录田的手冰凉,他想武支队再也不能给我拍照了。

1992年赵建光结婚时,武录田一口气为他和他新婚的妻子拍了一筒胶卷,第三天就洗印出来,送到赵建光的家里。武录田的摄影技术很好,照片都是自己冲洗。但在他的家里,我找了很长时间,却没有找到一张全家福。

他没有时间给自己家里的人拍照。

支队的同志找来钥匙,让我去武录田生前住过的情报资料二楼的他的办公室看看。这间办公室一直没安排人,就一直这么空着,仿佛武支队还活着,他随时都有可能回来工作。十几平米的一间房,中间用书柜隔着,外头是办公桌,里头是床。桌上原先放着一台电脑,武录田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伏在电脑前工作。如今,桌上落了薄薄一层灰,拉开抽屉,里面是满满的没吃完的药。赵建光拿起外间墙角边靠着的一块木板,说你看这是我为武支队找的一块切菜板,他下面条,就在这上头切菜。我接过板,看到上头并没有多少切过的痕迹,想着武录田一个人在这里度过的单身汉的日子,突然有些心酸。

用世俗的眼光看,武录田不算成功;而在一些人的眼中,他甚至落伍了。他死后,他爱人在他的办公室里,发现了两个存折,上面的存款,一个是168·34元,一个是1467·5元。当时于应杰就流泪了,在有些人那里,武录田留下的全部积蓄,仅够吃一餐饭,或进一次舞厅。他临去世前,一直是副科级的副支队长;而在此之前,他以副科长在二科主持了三年工作,也没能够修成“正果”。很多人说武录田“憨”,放着父亲那么多人际资源,不知道开发。一个个体老板主动找到他说,录田。要钱要人说一声,你不好出面,咱来出面,怎么着也给你把这个“正”给转了!武录田当时就放下了脸,赌气不说话。他不是不想当官,但让他请客送礼走门子升官,打死他他也不干。2001年春节,他兄弟姐妹几大家子二十多口子人在母亲那里吃团圆饭,桌上大姐提出,一家出点钱,凑起来,一起把录田的事给办了。她所说的“录田的事”,也就是有关他的提拔。武录田放下筷子说,你们要不想让我吃这个年夜饭,我就不吃;想让我吃,这个话就永远别再提了!

他后来和妻子说,有的人为了升官,成千上万地送,你想想,要是他自己辛苦来的钱,他能舍得这么送吗?

淮北公安局局长王经才说,社会上人心浮躁,如今像武录田这样扎扎实实工作的人。这样热爱学习的人少了,他的去世,对我们是一个损失,也震动不小。他说这话时心情很沉痛。后来,在地处淮北市郊的看守所,早年和武录田一同进公安的看守所的一位同志告诉我说,1989年,和武录田一起去中国刑警学院刑事技术大专班学习的,一共有七八个人,有几个人现在就在我们自己的看守所里,不是索贿受贿,就是职务犯罪。说着,他用手指指后头的监舍。他说他们一开始也不是坏人,后来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不能洁身自好,就一步步陷进去了。

可能是因为不远处就是牢狱,我听了这话,悚然色变,接下来想了很多很多。

恍惚间,远处有箫声隐约传来,我想,那应该是警察武录田在吹箫。

责任编辑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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