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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不是妞

2002-04-29胡孔月

清明 2002年5期
关键词:酒吧

胡孔月

酒吧是夜城市的性器,总是在晚上亢奋着。它网一样的打捞起那些不想回家的人和无家可回的人,把他们放在夜的被窝里。

红城的酒吧很多,它们把夜的黑和光的亮中和起来,笼在各样的屋子里,就像淡夜里的疏星,零星的朦胧在城市的每个角落。

每次到新概念酒吧,我都有一种良宵清露般的温润,乃至它成了我中年孤梦的驿站。它的光线有些晃漾,看上去就像一泓带色的水,氤氲着一片浪漫的风情。我不知道我已在这里泡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单身男人的那分独处的心境总是把我牵到这里,为那分风情的享受,也为那分孤独的消磨。

我无法讲清酒吧里的光线给我的那一份特殊的安宁。特别是午夜时分,城市似乎终于也感觉到了孤独,市井的喧嚣幽远到沉寂,使人如坐太古。这时,DVD里也往往轻放着一些英语的经典抒情歌曲,听上去有一种悠远的伤感。而光线则一般的笼住一切,有几张离去的脸断续晃过吧台前的射灯,瞬间亮出几瓣橘黄的光,如暗淡里浮出几片秋山的黄叶。

每每这时,我的生命仿佛已泯灭,悠长到遥远的旧事。这些事躺在薄雾似的月里,消逝了时间的印记,漂白成纯粹的明晰。

二十八年前,我的知青父母从S城调回红城,把我八年的童年生活扔在了今天称为西部的世界。但这一页并没有从我心里撕去,我心头至今还站着一个头扎两支羊角小辫,穿红底黑格子小褂,着青皮小裤的小女孩。那是我童年的玩伴,只是名字已经忘却了,记得当时父母是叫我喊她妹妹的,而在我的心里,却把她叫做小红痣。这名字的由来是她一次摔了一跤,跌得一身的黄泥巴,我帮她把衣服脱下来时,发现她的胸脯有一颗枣大的红痣。我们常玩的地方并非精致的公园名胜,只不过是在家边的乡野里野跑。她非常的活泼,喜欢唱歌。今天我还记得她唱的《赶牲灵》里的几句:

白脖子的那个哈巴哟,朝南的那个咬,哎呀赶牲灵的那人儿哟噢过呀来了。你若是我的哥哥哟,招一招那个手,哎呀你不是我的那个哥哥哟噢走你的那个路。

她那时当然也如我一样,还不知道这是一首情歌,我估计她只是听得多了,便自然在口起来。虽然今天回想,她唱的还是显稚嫩,少了那股子情味,但她那清亮的童音真是好听。当时她还边唱边比划着手势,有如今天电视里少儿演员的光景。唱完了,她还头一歪,问我好听不好听。我故意说不好听,她就抓个泥块扔我,等我要扔她的时候,她早撒丫子跑了,于是我们便在乡野的土路上跑得像个山雀似的。

在我瘫倒在人到中年的世事万千后,这一幕更成了心底的一张田园风光经典的油画。在深夜的新概念酒吧里,在无边的孤独里,它已不知多少次从时间如风如水的吹洗里走来,把我温柔的包起,放进了心灵的摇篮。

本世纪最后一个春天的某个晚上,差不多已是午夜,我还坐在新概念酒吧一个边角的位置上独自喝着啤酒。白天的一切事务此时于我已是一个遥远的世界,包括我的朋友钱四妾急吼吼找我捉刀一篇小说的事也彻底的丢开。渐渐的,吧里的人开始稀少,少到只剩了零星的几个,我终于也有了走的意思。这时候吧里走进一个女人,她略一四顾,便坐在我左侧的空位上。这是一张新面孔。她一身裙装,上黑下红,虽然我瞟过去的只是个朦胧的侧影,但那分妩媚还是从那凝结的端庄里雾一样弥散出来。

我于是又叫了一杯啤酒。

如果在白天,或者另一个场合遇见她,我想她该是一个独立而富有的白领,凭我直觉到的那分气质,她一定高华自信得让人不敢逼视。但在午夜的酒吧,又让我不作此想。她显然又不是风尘卖笑的那种,凭她的资质,若走此途,早该是一朵幽居在某栋漂亮小洋房里的郁金香了吧,也许还有一个一身财气的男人开着一辆小车在殷勤的跟前呼后,而她却是一人,像从一个遥远的世纪幽幽走来的样子。她看上去也不再年轻,过于年轻的女人多像春风里的桃花,没有她那分端庄,那是时间长到一定年纪后才有的果实。

她叫了一杯鸡尾酒,从饮料的颜色及杯子的形状,我知道那是“红粉佳人”。她又拿出一包“555”,吸烟的姿态优雅而老到。这让我很不舒服。在我的意识里,即便是为了痛苦,女人抽烟,那也是堕落的入口。尽管午夜、酒吧、烟卷、孑然一人已明白不过的告诉我她也许是一个比我更为心伤的女人。

一连几天,我都在“新概念”酒吧遇见她,而且差不多都是午夜时光。

我没有问她的名字,更没有同她说一句话,虽然自遇见她后,心头就一直笼着她的影子。

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是我生活中恐怕再难看到的一只飞鸟。半途人生的风簸浪颠已然教会我,浮躁的意气和轻佻的情感都不足以成事,这个世界要靠脑子来对付。而况我已遭遇一次婚姻的失败,我担心这方面任何草率的举动都会毁了我最后的一点自信。

我是在另一个场合碰见她,才终于打破了这种常见却同陌路的沉闷。

那也是午夜,在街头的大排档上。当时她正独自吃着什么。我曾无数次咀嚼了独饮清夜的悲苦,今夜见她也孤魂似的无所归依,不由大起天涯沦落之慨,心里漫起无限温柔的怜悯。

她显然也认出了我来。我主动向她招呼了一声,她淡淡地笑笑,算是回应。看得出,她并没有和我攀谈的意思。

这里的灯光要比“新概念”酒吧清晰得多。她的脸很白,那分端庄依然,只是从凝重里还透出了一股沧桑。这沧桑让我十分感动,我眼里甚至有了泪水。

这次以后。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小小。这名字老让我觉得它是另外一个女人的,这女人娇小,风情,而且幸福。

我为这两次的偶遇,特地到一个庙里狠狠烧了一炷香。一丝宿命的情缘让我暗暗激动。

后来我们在酒吧相遇,就多了些话。但她依然把自己藏得很紧,每每触及到一些身世经历的话题,她便海阔天空起来,说的又是挺标准的普通话,让人摸不出个东南西北。虽如此,渐渐的,我还是鳞鳞爪爪的知道了她的一些情况。她不是本地人;从她对酒吧装潢的评论及对一些欧美古典名曲的熟悉程度,她至少是艺术类的专科生;九十年代初期,她辞职下海,估计路子走得并不顺,现在替红城一家保险公司做保险,方便的时候还传销一点高级化妆品;至于她的婚姻,我猜她应有着一段情节曲折的过去,尽管她一直对此讳莫如深。

这样有些熟了之后,我发现她有些故意躲着我,有一阵子到“新概念”酒吧来得稀了些。我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些天来的接触,我并没有什么意图明确的举动,该不会过早的就把她惊走了吧。我于是把暗中早就联系好的两笔保险业务介绍了给她。她对此显然很感激,非要请我吃饭不可。她的这个反应我早就料着了,但我却找理由推了几次。——我当然不想让她这么快就把这份情给了了,况且我也不喜欢饭店那股人多热闹劲。后来她又提了一次,我考虑若再婉拒,事情反而会就此蔫了,便试探着说,眼下正是游春的好节候,不知是否有兴致我们一道去散散

心。——在我的心里,她若同意,我们日后就还有走下去的可能。她听后有些犹豫,末了她说好吧,不过不能远,要当天去当天回的。

我们最后去了一个并不很出名的地方。只是因为历史上一个有名的文人——罗隐——埋骨于此,风景也就整理得有了些样子,但游人很少,这分清净倒正好可以避开一些熟眼睛。

山上的草木长得有些荒。罗隐的墓坐落在靠近山顶的地方,位置确实不错,从这里望开去,天光普照,地脉悠长,满眼苍翠仿佛都自远而近连绵而来。山路上寥寥落落的几个游人缓缓的向上爬着,阳光下那艳丽的衣服在-一片绿色中就像零星的大花。

我站在墓旁,天风从脸上抚慰而过,有一种远离尘嚣的宁静。我细看着墓碑上的文字,人也仿佛走进了婉约感伤的晚唐。一种对盛唐气象的怅望,千古而下,还幽怨到我的心头。我记忆里跑出了罗隐的一首小诗:“金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这是他写给妓女云英的,诗里那分天涯失意的落寞曾让我如痴如醉。文人失意,自古而然,但落魄士子和风尘女子间的生死恋情还是让我有一种遥远的安慰,只可惜现实中这样惜才怜情的女子已是寥若晨星了。

一念及此,我心里不由涨满了诉说的冲动。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罗隐和这个妓女云英的故事说给了小小,之后并有意无意的带出了自己的部分经历。然后我意味深长的望着她,感慨道,罗隐虽一生困窘,能有这分知遇,也就无憾了。

可惜这样的文人现在没有了。

小小把眼睛朝我翻翻,她这突然的一句话倒有点让我措手不及。

我和她一时都没有说话。一丝悲哀淡若无痕的游上我的心头,小小分明不愿重温那已然消逝的美丽,而且听那伤感的语调,她绝望得似乎比我还要悲哀。

我们在墓旁找了块地方坐下来。这墓该是这片风景区的核内心容,三三两两上来的游人也像我们一样,到此后便找了个地方在歇息。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把随身带来的录音机打开,在轻声跟唱着一首歌曲。这是一首很抒情的歌曲,虽然在前代文人的埋魂之所,出现这么一个调调,让我感到有点不伦不类,我还是很快被它感染。我侧过头看看小小,发现她也在悄悄跟唱着。

下山的时候,我要小小把刚才那首歌再唱给我听。小小有点不肯的样子,被我促不过,终于答应了。于是,我们一边往下走,她一边唱。渐渐的,她越唱越高,也越唱越放

……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

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

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歌声在空山里嘹亮,有一股从忧郁中矫然而出的青春风华。我不知道小小是在自我抒发,还是以此凭吊。

小小眼里有泪光闪烁。一唱完,她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然后平静地回过头来,对我优雅的一笑,说还行么?而我早已是泪水盈眶,几不能言了。

回来后,我查了那歌的名,是一首叫《最浪漫的事》;我又想到小小那天的唱歌,明显很专业的路子,她在大学里该是学声乐的。以她的资质,生活里定然不少浪漫的情事,何以到今天一人零落在外的境地,我倒有些意外了。我猜想也许是一种性格的东西,曾经剧烈地摇荡了她的花样年华。

在我反复求证小小的过去时,不知怎的,我总免不了要联想到自己,而且会清露一般的,沉浸在一种深婉的伤逝里。

我是在恢复高考的最初几年里走进大学校门的。虽然那时的竞争有如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这并未给我多大的激动,让我引以为豪的倒是我这个学数学的诗却写得很让中文出道的俯首,在大学里着实风光了一阵子。毕业时我执意到一个地级报社当编辑并如愿以偿。那还是有女孩唱“爱我一无所有”的年代,我的婚恋也飘逸着这分浪漫而一帆风顺。但后来,我的文学的旗帜就渐渐点不亮当初那片轰然而起的目光,只能看着全社会都潮水般向金钱呼啸而去,而我也只好偃旗吞声,像个娼妓似的为小报拉形形色色的广告,聊以填充日见空浅的饭碗。没想挨到后来,曾因文学而对我倾心倾体的妻子又因文学别我而去,并高人论世般的撂下一句“无财即无才”,使我所有不服的理由都黯然崩塌。

我已忘记自己是如何从那能让我杀人的屈辱里沉默过来的。当我终于触摸到分手时妻子那句话冰冷的真实时,才觉得自己曾经一度对金钱的疯狂诅咒,简直就是一顿孩童的脾气。只可惜我清醒已晚。当我声嘶力竭的把手抓向现实,轰轰烈烈的世界已越过我向前滚滚而去。

金钱,它总是表现于卓越,或者事业,或者女人,或者其他的什么,——至少也是相互的表现。它决不肯窝在无能者的口袋里无所事事。这是它自然的宣泄,回避不了,也封杀不了。

我不知道小小是否已体认到这一点,我真的希望她没有,希望她一如我曾经的那样,还徜徉在一块古典的方土上,眼前缭绕五彩缤纷的光环,执拗地做着一个静洁的梦。

为了能自然的与小小走得更近,隔了段时间,我跑了趟书店,买了本《追忆似水年华》送给她。在我的私心,是想通过它继续把小小朦胧在恬静的过去里。因为小小的那次放歌已浓重表露了一种回顾的情怀。此后不久,我又约小小到我住的地方去一次。我找了由头,说她是学艺术的,对房间的布置肯定比我有品位,而且确实,多年的独身生活已使我马虎得对房间的收拾根本就没有了感觉,一任其长年累月的狼藉。但小小并没有去,我本来还想的炒几碟家常小菜,两人对啜的温馨短梦也就此胎死无痕。

好在此时钱四妾又来电话催问小说的事,才使我没有时间沉浸到失意的忧伤里。钱四妾原名钱金贵,高中时代的作文不错,甚至让我侧目过,只可惜他是一枝独秀,其他科目就不怎么样了。高考落榜后,他做了几年的文学爱好者,混得很是潦倒。后来不知怎么做了一家啤酒厂的经销商,一些年头下来,腰包就很有些鼓,走南闯北的把那些考上大学的当年同班同学都拜了个遍,而且是带着靓妞去的,而且每人见到的靓妞面孔都不一样,很有点雪耻的味道。这事老同学聚会一传开,背后就给他起了个钱四妾的诨号。我所以对钱四妾的事漫不经心,根源是我的心里对他的感觉有点怪,瞧不起又有点儿羡慕。现在他又来催了,终究抹不过老同学这张脸面,我只好去了。

见面后,我对钱四妾说,这方面你不是也很有两把刷子吗?况且现在你也用不着这个了,你这是操哪门子的心呢?钱四妾笑笑,说学生时代的作文那是哪辈子的事情了!我心里有底,它离真正的创作,压根儿还只是个渺茫的影子呢。你也不用推来推去的,明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找你帮忙,是为了女人。

我把眼睛朝他瞄瞄,心里想,这家伙倒精着哩。

钱四妾见状,说你不用装神弄鬼的。你知道,气质是要用文化来养的。我花的女人

不少,可缺少一种味,美丽而不动人,不长时间,就没劲了。文化上的东西还得用文化来解决。假如我有作品被人家传说,不仅比生意场上的那些人多了个大有妙用的光环,还能哄一些上档次的女人投怀送抱哩。

可我对这类无聊的帮闲从来就没有什么兴趣,这你也是知道的。

算了吧,人是会变的。也许你曾经是,但你现在绝对不是。这样吧,我给你一万,你在我这住几天,说白了吧,我把你在这关几天,小说出来,我付钱,你走人。我摇摇头,还是没表态。你——看到钱四妾有点气急的样子,我慢慢地伸出两根手指。

两万?你——你他妈的比我还要卑鄙!

不如此,不能显示我的自尊。我说。

我在钱四妾的别墅里住了两天。让我泄气的是我的写作进展出奇的慢,两天下来还只是个简单的开头。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我把这开头颠来倒去的看,原来还搬运了自己童年的经历。只不过我把那个扎羊角辫的、我叫她小红痣的小姑娘当成了小小的童年,把那首《赶牲灵》移到一个别离的场面来唱。叙述的人称依然是“我”。这别离的一幕在“我”后来每每跌进人生的坎坷时,总要从一片烟水似的岁月那头飘来,给“我”那虚脱的精神以还阳般的慰藉。终于有一天,“我”从红城出走,一路西去,找寻“我”心底那张田园风光的经典油画。

我于是明白我这种蜗牛似的写作速度,起因还是对小小拂不去的牵挂。我对钱四妾说我要走,不管你同意不同意,不管你给钱不给钱。钱四妾没法,只好顺我的意。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两个月内见稿,那两万依然有效。我说无所谓。他说虚伪。我说去你妈的。

但我一连去了五六次新概念酒吧,都没有碰上小小。我终于等到小小的那天晚上,她没有喝鸡尾酒,她要了啤酒,贝克牌的,而且喝了很多。我知道这酒味道有些苦,劲道也足,一般女孩子是不喜欢喝的。果然,到她要回去的时候,她已醉了。

我只好送她。我把她扶上了一辆出租车。我和司机费了不少的劲,才找到了她的住处。

她醉得很厉害,躺到床上后便开始呕吐。我用盆子把它接了,又弄水给她洗了脸。这样几次后,她才沉沉睡去。

我这才有空细细打量她的住处。这是个一室一厅的小户室。在经济跑得急慌急火的红城,这样的房子多是以前的人买了大套后把它租给外来打工者住的。房子显然重新粉刷了,窗帘很大,占了一方墙壁,因为色调选得好,人在房中,仿佛四面都有山野的清新,使人忘了空间的局促和家具的简单。特别是一些小物件摆放得更是无可挑剔,依依可见主人心思的灵秀。

她的床头柜上,有许多别致的小镜框,里面都是小孩子的照片。孩子是男的,从外貌看,是同一个人。这分明是她的儿子了。其中一张还用钢笔在下面写着:“宝宝五岁生日,摄于绿风照相馆1996.8.12。”“绿风”这名字,很有些诗的意思,但毕竟是个很虚的小招牌,很难透出多少小小出生地的消息。

我试图发现一点男人的痕迹,结果并没有,这证实了我对她当初的猜断。让我欣慰的是,我看见了我送她的那本《追忆似水年华》就放在枕头边上。

她醉乡之中还是那么美,我静静地看着她,心头有一种在家的宁静。

我本想这一夜都守着她,我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走了。

第二天,我去看她。路上,我前前后后的想了很多。我想小小的醉酒,也该是醉倒在人生的沉重里吧。

我知道以我的现在,还不能把小小移植到我的生活。我所以执着的想见小小,还是出于对她那分美丽的原始的诱惑。楚楚伊人,我见犹怜,其情何堪?而与她的两次偶遇,也给了我一星冥冥之中的希望。此外要说有什么现实的把握,那便是我们很为相似的过去,也许能唤起一种同病相怜的温情。我不知道这分温情能否潮湿小小的眼睛。

我到达小小住处的时候,她才起来不久。她一边开门,一边还在脸上揉着什么,醉酒后的苍弱使她看上去如一幅褪色的照片,有一种让人怦然心碎的凄艳。

我进来坐定后,问她还好么。我的言下之意是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她的眼光有些飘忽,没有接我的话题。过了一会,她说谢谢你,昨晚。

她声音很轻柔,听上去有一种暧昧的温柔。

这是个晴天,阳光打在窗帘上,一片金黄的亮。我和她坐在房中,明净得就像绿荫中的两朵蓝花。

我一激动,热热的望着她,说小小,你……我……你能嫁给我么?

我看见小小的脸色变了变,然后又归于平常。她轻轻的长叹一口气,平静的对我说,你要真的喜欢我,就认我作妹妹吧。

尽管她的样子有着明显沉重的苦痛,却分明已给我划了一个圈圈。一种绝望的灰心漫上心头,我觉得自己仿佛已成了一片风干的枯叶。见我有些低落,她语气温和了些,说其实我很想做你的妹妹呢,你莫非不愿意么?

我只好强堆上笑说不是这个意思。

说完这句话后我就沉默了。我一直沉默了好长时间。我竭力想装得自然些,可怎么也做不到。我硬撑着坐了一会,就走了。

走出小小的那栋房子的楼梯口,不想迎面撞见一个向我讨钱的乞丐。我暴吼一声:讨什么讨?我比你还穷!

我估计小小在楼上肯定听到了,但我已顾不得了。

虽然曾经许多的挫折已使我变得很是坚强,我回来后还是颓唐了好长时间。兄妹关系?两个以前素不相识的男女忽然间就称兄道妹起来,那感觉里就像个不男不女的人妖。我从来就不相信男女之间还能有什么兄妹似的感情。要么就是爱情,要么就是无情。她大概是怕一棍子把我打死,过于伤了面子,才故意转了那么一个弯吧。

但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去了“新概念”酒吧。小小见到我,很亲热的招呼,说哥,这几天你到哪去了,还好么?

她这显然不是装出来的热络,让我一时很不能适应。我只得支吾着,说有篇稿子得急,把自己关了几天。

我得承认,不久我就无可奈何的从原先的想法上退缩了,因为兄妹相称,毕竟在我和她之间架了一座尴尬的桥,这桥又或多或少给了我一点可进可退的余地。我无法了却我对小小的那分游丝吸髓般的思慕。而小小,却表现出让我很是吃惊的自然,人前人后,哥长哥短的很是亲切。

在我稍微习惯了一些之后,也许是出于安慰吧,小小要我陪她跑了好几趟业务。

做保险是个低头陪笑鼓舌摇唇的活,对象又多是有钱的主,那一俯一仰、一冷一热的样,看着真感到人活得很卑贱。我为小小心酸,也为自己心酸。小小本是块很有底气的唱歌的料,这些年的生存奔波大概已把它泯灭得差不多了吧,而更为根本的是她与时俱逝的年华再也飞扬不起她的歌坛之梦了。而我在这物欲喧哗的社会又是那么无能为力,竟撑不起一小片天空来开放我那执着本分的爱情。

但我心里又有股暗火时时想冒出来,尤

其是在客户面前,小小总是主动介绍,说我是她的哥哥,这让我很不舒服。也许她是无心的,而在我听来,她就像是在反复的表白,她和我之间的关系是清白的。我甚至怀疑她所以怕别人误会,其实是想等待着什么发生。但随即我又把它否定了,因为她本可以不带我同来,这样岂不更为干净?

尽管我一再的告诫自己要克制和超然,但心底的那股醋意还是让我干了蠢事。事情起于小小的电话。随着接触的加深,我发现小小的电话还是很多。这本身就让我老大的不快,而况小小接电话又总是那么礼貌,言辞婉转温切,声气问漾满风情,听听就惹人怜爱。我似乎从未享受过这样的温柔。我想也许是这些时间的兄妹相处,已经熟不拘礼了吧,或者她是为了生意,才勉强如此吧。但我又总觉得她有点没有必要。特别是她的一些深夜来电,总让我充满狂乱的猜想。有几次我甚至粗暴地干扰了她的通话。我以为我这种直露的无耻会就此断送我曾经全部的努力,但小小似乎并没有觉察到我的这些不快。

这期间,钱四妾打了几次电话问我稿子的事情,我总是回答他,快了,快了,好作品是太上老君八卦炉里的金丹,要慢慢炼才能出来哩。其实天晓得,这些时日我一心都在小小身上,哪有时间去弄他的沽名之作呢。

这样的过了大概有一个多月,小小突然生病了,看上去精神很委顿,一副百无意兴、奄奄欲竭的样子。我陪她到医院查了查,也没查出什么大名堂。我估计她是长期夜生活的恶果,因为我也曾有过类似的情形。这样更增加了我一种同命伤心的感慨。我几乎天天去看她,连本来就很自由的班也很少去上了。我在她那里忙得就像一个勤快的家庭主妇,上街买菜,柴米油盐,拣刮切洗,炒炖溜煮,无怨无悔的在馈赠着的感情和时间。在这样的来来往往、弄吃送喝、嘘寒问暖里,我发现她对我表露出真切无余的靠近,而我,慢慢的也发现自己从心底对她生出了兄妹情,竟有好几次情不自禁的喊她妹妹了。

在这样一种浓浓的亲情里,我便把我对她的意见坦诚的告诉了她,诸如不希望她抽烟了,吃醋她同别人通电话了,没必要卖弄风情了,等等。她听后没有表现出什么不自然,也没说什么,只是真诚的望着我笑。

一天,她对我说,她现在特别想儿子,问我能不能代她跑一趟。我点点头,问她老家在什么地方。她说了后,又给了我一张她儿子的照片,说带上它,会方便些。我注意到这不是上面写字的那张。末了,她拿出两千块钱给我做路费。我不肯收,她坚持让我带着。我说那么先拿一半吧,不够了回来再向你报,她才作罢。

小小这次所托,使我心里溢满了亲信,况且我也十分想知道她的过去,即使单单为了后者,我也愿意跑一趟。

小小的老家是在S省天原县的一个小集镇上。这县正是我父母当年插队的地方。至此我已非常疑心小小就是我童年的小红痣。只是这小集镇我完全陌生。毕竟事去二十八年,眼前的物事里丝毫看不见童年的游丝片羽。我有一种无所归依的惆怅。我是以小小同事的名义去找的。我在那差不多呆了一个星期,虽然我并没能把她的儿子带回来。

小小在家行三,上有两姐,因名小小。小小的生母早早就死了,后母是带着两个姐姐嫁过来的。虽然是长在一个重组的家庭,但她依然为父母所宠。小小性子又倔又野,但天资聪颖。小时候家里穷,为培养她,父母把两个姐姐的书都给歇了,专供她一个。到高中的时候,小小突然迷上唱歌,一心想考艺校。但她爸认为又唱又跳的不是正经出身,横竖不肯。小小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一个多月,回来后她爸只好由了她。据说出走的时候,还有一个男同学陪她一道逃学,这事当时在小镇上传得沸沸扬扬,气得她爸狠揍了她一顿,说把他的老脸都给丢尽了。这点着了小小的火性子,她拉了两个好因风吹火的长舌妇,到医院里当面把身子查了,才把那些飞短流长给压了。但从此她和她爸之间就有点冷。那时候镇上人都晓得她,只要听到有人早晚扯着嗓子叫,就知道小小在练唱歌。小小一点也不怕难为情,有时一边在街上走,一边吊嗓子,身后还引得一帮小孩子跟着看稀罕。后来她果然考上了艺校,小镇上人才改了看法,因为那时还有许多人不知道唱歌也能上大学。毕业后小小回到了县城一所中学当老师,不久就和当年陪她逃学的男孩结了婚。那男孩大学没考上,顶了父亲的职,在本镇邮电所当了邮递员。婚后两人一直很好,又生了个儿子。但好景不长,据说小小大学里的一个老师下海到了深圳,写了一封信给小小,说那边前景好,愿意去的话,可以帮她在那里谋份职业。她丈夫自是不肯放她走,但拗不过小小;她爸也不同意,还把她两个姐姐的小孩拉到她面前,说我亏了你两姐,把心血都浇你身上了!我指靠不上你养老倒不去说它,但你姐这几个娃你肩上可有担子,你可别把良心霉了!但小小还是把工作给辞了,到了南方。当时小镇上的人都为她可惜,说好不容易挣来的铁饭碗就当作破瓦罐给扔了。但她的钱倒是挣得比先前的多,各方也就没有了什么言语。有一年春节,小小和那老师一道回乡,还把他带到家里。据说她丈夫疑心他们有关系,当时就翻了脸,还打了小小,一怒之下提出要和小小分手。小小说他是疑心生暗鬼,根本就没有那回事,别找着吵。她丈夫就说,那你回来,没工作我拼死拼活养你。小小没肯,说这样她以前不就白折腾了?她丈夫说你不肯回来,就说明你有二心,贪着那边富贵了!小小一听这话,就说现在你不离我也要离了!后来他们就真的离了。孩子小小不肯放,法院就判给了她,养在她娘家。打此事后,人们看到小小,就像换了个人,脸阴阴的很少说话。那时离婚还稀罕,镇上的人多排小小的不是,她爸也气得有一段日子不让小小进家门,还买酒到女婿家去喝,两人都醉得不成样子。后来她丈夫懊悔了,想复婚,小小没给回音。据说有人常看见她丈夫拿着他们以前的信滴泪,还曾跪在小小脚前求她回头,但小小就是心硬如铁。于是她丈夫又想要回小孩,两人为此事又纠缠了好长时间。直到前不久,小小回来了一次,才把孩子让给了他,还丢了两万块钱给那男的。

这些我主要是听那些街坊邻里说的。当时我一问到小小的名字,他们很快就把我指点到了小小家。意外的是她父亲说他没有这样的女儿,我找错人家了。我一连跑了几次,得到的都是这话。我知道再跑也是无益,就又找到了她丈夫的家。她的丈夫年纪约莫三十五六岁,身上穿着的还是邮递员的工作服。模样倒很英武,只是脸上的沉郁比小小的还重。他显然对我充满了敌意。我说明来意后,他断然就加以拒绝,并凌厉的反问我是小小的什么人。我看得出他依然对小小执着甚深。倒是他的儿子听我提到了小小,脸上露出明显的哀哀之色,眼巴巴的望着他老子那严板的面孔。这让我心大是悲苦。他看上去比照片上的要大,估计十岁已经出头了。

这两处的碰壁后,我只得在镇上一家私人小旅馆住下来,白天有空就在小镇上转,晚

上就和老板套近乎,逗他说小小的事情。

我仔细梳理了我听到的关于小小的一切,我知道小小再也不会回到这地方了。这儿的人只是把她当作了一个好听的故事,又有谁走到她的心里去看看呢?包括她的父亲,甚至她的丈夫,没有也不能。

小小和她的丈夫自小一起长大,从相互不知道男女,到知道男女,到做男女之事,到生儿育女,两情的相悦可想而知。所以有后来的许多枝节,我猜想是小小的那位大学老师看上并爱上了她,但小小并没有理会他,原因很简单,小小回来了。以小小的资质,要找一个比干教师好得多的行当,自不是难事。后来小小舍家南飞,那也是为生活计,并不等于就割舍了多年的夫妻之情。相反,我想小小在抛夫别子的那一刻,心里一定极为酸苦。而她丈夫的猜忌、妒嫉原也是爱极之后的情狭,还伤不着根本。但出语离婚并挥拳开打,这才是摧情的血刀,小小那一刻的决断一定坚忍得可怕。除此而外,小小所以不愿退回他们感情的旧窝,那也是她的性格和阅历使然。社会此时已经深刻摇动了以前的结构,什么都变得松活起来。依小小的个性,她宁可拖着他们爱情的小船到风浪里飘荡,也不愿让它泊死在风平水死的土岸。那一年应是小小思想、情感都起了巨大变化的一年,正是在这一年她离开深圳,到了现在生活的城市——红城。

小小的离开深圳,说明她要走一条自己的路,她把她的老师也赶出她的生活。后来她丈夫开始后悔,应与这一点有不少的关系。只可惜他不知道此时的小小在观念上已然脱胎换骨,在她的眼中,世界已经是另一个版本,她对人生也有了完全现实的设计,理性得就像在拼装一台冰冷的机器。于是她丈夫祭出了最后的牺牲——他们的儿子。从舍子到夺子,她丈夫的目的无非是一个,拖住小小。在他的情感逻辑里,小小即使走到天涯海角,最后也跳不过这条亲缘路。但他的这个武器无疑又过于古典了。小小最终同意把孩子给他,就已然告诉他,一种生活的新概念已在他们曾经共同生活的土壤上掘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旧大陆已经漂移,他已无法追上她的世界了。

至于小小的父亲,我猜想他一定一直在盼着小小会在某一天晚上突然溜回家来。

在准备离开小小老家的头天晚上,我一个人漫步到小镇外,回望小镇,心头有一种旷世的孤寂。我对这一片我还不能肯定是否就是我曾经生活八年、现已淡于疏烟远水的童年天地,幽幽的唱起《赶牲灵》里的句子:

你若是我的哥哥哟,招一招那个手,哎呀你不是我的那个哥哥哟噢走你的那个路。

我回程时在天原车站买票,不经意间,眼角扫到了小小丈夫的影子。可怜的人!我先是这样想,随即就被警惕代替了。我故意在路上转了几次车,心里想,即便他真的在跟踪我,这样也足以把他给甩了。

回到红城后,我就到小小的住处找她。但我看到的只是门上新贴的招租启事。

我没有到“新概念”酒吧去等,以后也没有再去。我知道小小从此将永远消失于我的生活。小小如此煞费苦心的躲开我,已足以明示,我,还有她的丈夫,都不是她生活设计的内容。爱,仅仅是一种意向,它并不意味着权利。

当钱四妾再次向我催稿的时候,我几乎只用了几个小时就把稿定了。我只是把小小的故事大块的搬来,充实了些许的细节而已。

我把小说的定稿交给钱四妾时,他言辞之间颇有些惋惜其晚的意思。我不知道早晚几天对他这个生意场上的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影响,便有些不解的看着他。见我如此,他说当然是为了一个女人。我看他这次说的似乎有些具体,便饶有兴味的等他下文。他说最近有个女人一直劝他买保险。这女人特有味,你要是见过就知道了。我一见她,就想把她做了。我原想一笔有上万块钱好赚的业务还不一二三就把她放倒了。哪知这女人不知念的是哪门子的经,就是不肯迈过那道坎。于是我就想,要是她知道我还能写小说,说不定就……可你他妈的真是比皇帝还难请,一拖再拖,拖了又拖。

我问,那她到底有没有做成你那笔业务呢?

你怎么到现在还这样单纯!他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我看她那个一本正经的吊样子恐怕也装不了多久了,都什么年头了!

我说钱四妾,去死吧你!我两万块钱真是少拿你的了。

我不顾钱四妾一脸的惊愕,说完便扬长而去。

小小的匿我而去,已抽掉了我生活的最后一根柱子。有天晚上,我带着从钱四妾那里狮子大开口得来的钞票,在红城的一家星级宾馆开了个房间。我想以彻底的堕落来打发我彻底的无聊。领班一连给我叫了三个小姐,因勾不起我的性情,中途都被我赶走了。我跑到领班那,说你这么大一个场子,难道就找不到一个有点风情的?说完我就回到房间熄灯睡觉了。不久,我听到有轻轻的敲门声。我说进来吧,人却在床上没起来。我心里已不相信来的有什么好货了。我听见她说怎么不开灯。我说这里你大概有家里一样熟了吧,开灯难道还要我来费事?她说那也好,反正本来就是黑市交易嘛。她这么一幽默,我倒想看看她是什么样子了,便一下子旋亮床头柜上的开关。我突然叫起来,小小,是你!我看见一丝惊异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她说你说什么。我说你……小小……妹妹……她突然发作起来,说你别婆婆妈妈的好不好!你要不是泡妞的,我就走了。我还要赶下个场子呢!我说我……她说你要做就快点,别磨蹭了。说完三下五除二的脱光衣服,钻进我的被窝。

我伏在她的身上,凑着她的耳朵说,小小,我爱你,无论怎样!

她笑起来,怎么男人在婊子面前都一样的嘴脸呢。

我不由火起,一把撩开被子,疯狂地动作起来。

但我很快就停下来,如遭电击。我分明看见她的胸口有一块枣大的红痣。我俯下去,两手攒住她的肩膀,说小红痣,你是小红痣!我就是……

可她紧闭双眼,一语不发。

我捧住她的头,摇着,说,小红痣,妹妹,我知道你不是婊子,不是妞,不是妞!不是妞——泪如泉涌。

第二天,我又住到了那家宾馆的那个房间。我不断的催问领班,昨晚那个女孩还没有消息吗。她说,对不起,先生,我一直都在呼。可这个号码现在已经被取消服务了。

我像没有重量的瘫在那里。我知道,小小这次是真的消失了,不仅从我的生活,也从她自己的生活里消失了。

我在一天下午,带上收录机,独自去了罗隐墓。我在那呆了一晚上。

夜晚的山头沁凉到骨,夜色无边似海。我独坐墓旁,像在永远的悠远里漂流。我的心在小小的故事里梦似的徘徊。我遥望未来,为小小,也为自己,笼着一分绝望的沉重。

我终于懂得了小小那天纵情放歌的原因了。她是在祭尊一个时代、一段人生的结束,可惜我当时并没有明白这一点。

这个世界现在已只是按照一个规则在组合着一切,无论是泣血焦骨的爱情,还是用心良苦的阴谋,都不能改变它。

我一遍又一遍的放着那首《最浪漫的事》

……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

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直到我老得哪儿也去不了

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我想现在能陪我一起感动的大概就只有这地下的罗隐了吧。

责任编辑红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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