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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老文

2002-04-29

清明 2002年5期
关键词:文说板车巷子

秋 野

我居住的地方在城区边缘,虽说这几年各类建筑不断翻新,但缺乏整体规划。尤为东街南巷,新楼房拥着旧平房,参差不齐,据说那些平房都有四五十年的历史了,人们管南巷叫老巷子。老巷子大多住着老人,多是恋旧不愿和儿女同住的老夫老妻,或鳏夫寡女,还有一些谋生而来的外地人。

老文住在老巷子底端,租的两间平房。老文是蒙城人,与庄子同乡。早年老文读过几天私塾,对《庄子》略知一二,偶尔道出“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老文是个收破烂的。

老文只在我们居住地收破烂,顺便也捡破烂。老文很少去市区,人老了,很不情愿走路。老文快七十岁了,抽烟又喝酒,脸色常年泛黄色。认识老文时,我说论年岁我该喊你大叔呢。老文说,大兄弟,这话没理,你我平素相识,为缘;再说,我一个讨饭的人,能受你尊重,已让我这个土埋半截的人感激了。叫啥都是称呼,你喊我老文,我才觉得热乎。

妻单位过年分米,每人一袋。驮到楼下,妻没能耐扛到三楼,老文拉着板车走到楼下正要上楼找我,就帮妻把米扛上楼。米刚放下,我回来了,见老文明显喘着粗气,脸憋得通红。老文说,我正来找你呢,又弄了两件东西,你有空去看看有用没。我留老文吃饭,老文说,不了,老王说她上午买只鸡,叫我早些回去吃饭哩。我会意地笑了,说,别喝多了。老文也笑了。送走老文,我责怪妻不应让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出这力气。妻说,我看他身体结实着呢。我说,混话。

老文叫我去看的东西,不是书,就是古玩,要不就是他所说的民间秘件。

认识老文很平常。一次收拾房间,整理出许多旧报刊废纸箱,时遇老文从楼下走,妻便喊他上来。老文上来在房间里瞅瞅说,大兄弟,你的书真不少呢。我说,还是前些年勒着肚子省下的。老文帮我把旧报刊整理完之后,深陷的两眼不住地瞅我,然后问,大兄弟,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秋野的人。我说,我就是。老文说,怪不得,我瞅着面熟哩。临走时,老文说,大兄弟,改天我再路过这里,带一件东西给你。

几天后,老文敲门送给我一本书,我一看是我的书。老文说,新着哩,翻都没翻。我打开一看,是我几年前送给一个朋友的。我笑了。老文看看我,也笑了。老文说,大兄弟能写书,肯定也喜欢书,你要是不嫌弃,我那里收了不少旧书,哪天有空你去翻翻,看看你用着用不着。

不久,连续几天下雪,心里空得慌,站在阳台看见马路上有人拉辆车,我突然想起老文,就去了老巷子。

老文看见我,忙从一堆旧书报中爬起来,然后找张干净的报纸垫在床边让我坐。我说,下雪不能出去,要影响生意吧。老文摘掉老花镜说,没事,迟早还是俺们这些人的活。老文把灯拉开,指了指墙角一堆旧书和旧瓷器,说,大兄弟,你自个翻吧。

对瓷器我不懂,单看书,还真不少,但多是文革时期的东西,有几本线装古籍,一本《水经注》,两本清康熙年间假托古本《三国演义》,居然还有一本明洪武间刻本,《宋学士文粹》。老文说,你看有用你拿去,放在我这也是当废纸卖掉。我挑了几本古籍,又拿上几本文革时期的小册子。我说,老文,我要付你钱的。老文一听,说大兄弟你骂我吧。老文很坚决地把我递过去的钱挡了回来。我只好说,天寒,中午我请你去喝羊肉汤,要不,这些书我不拿。老文笑了,想想说。这算啥哩。

天还早,我和老文坐着讲话。老文抓把废纸抖抖说,大兄弟,你别看我这里都是废品破烂,也有不少民间秘密哩,揭发信呀、情书呀、私下合同呀,让我没少饱眼福。看似一堆废纸,其实是一个大世界。去年我看到一封求官的信,信中称某某人为再生父母,什么一生命运全靠某某了。人啊,真说不清。这世上,一切事儿要顺其自然,庄子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何苦去要争那些个本不属于你的东西呢?

我们讲话时,一个老妈妈径自走了进来,冲我一笑,拎过桌上的水瓶就走。老文说,这是老王,门邻又同行。

我和老文出去喝羊肉汤时,老文冲东边房子喊了声,老王,别烧饭了,回来我给你带两个热饼。没听老王应声。

老文命酸,三十岁娶妻,四十岁得子,五十岁妻归天。六十岁娶儿媳,无奈儿子不具刚性,儿媳半遮半掩跟了村长,原想生个孙子有所收敛,没想到孙子不像自家血缘。老文一气,眼不见心不烦,对儿子说了句顺其自然吧,就来淮城自个谋生了。

老文时常把板车放在楼下,上来与我坐坐,有时给我带来几本书。有回,老文拿来一封信让我看,里边还夹着一张照片,我一看,竟是市电视新闻中常见到一位老同志,在一个海滨公园和一个年轻少妇的合影。老文说,这男的有官相。我笑了,说他是某某。老文也笑了。相比较,我去老巷子要少,但每回去总能拣回几本书,而且,常能见到老王。

去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在我们居住地的车站下车,见几个孩子正围着一辆板车嘻笑。远远看去,板车旁边一个人喝醉躺在地上,面前吐了一堆食物,食物被一只小狗吃去一半,小狗也醉倒在地上,我走近一看,那人竟是老文。我把老文拉回老巷子,老文才醒酒。我说,老文你不该喝这么多。老文说,大兄弟,我丢人啦。我说,谁喝酒都有醉的时候。老文揉揉头说,老王跟老钱走了,去市区弄点了。老钱比我有钱,前不久他收了一个值钱的古玩意。我说,老文你别伤心,如今年头年龄大小都这样。老文说,她老王不该,我对她不薄哩。我说,老文你应想开些,你不是常说,凡事要顺其自然吗?老文难受的样子,一时无话。

临近年关,老文突然病倒了,我找个医生朋友为他查查,伤寒,还有心脏不太好。我劝老文别再喝酒了。老文说,管不了心呢。尔后,老文对我说,这几天我准备抽个空去市区找老钱谈谈,老钱这人有点屁精,既然他带走老王,就要一定好生对待她。老王命苦着呢,一辈子无儿无女。然后,我就回老家过年去,出来已经四年没回过家了。

老文一副失落的样子,很伤感。

腊月二十五,正巧一位开货车的朋友去蒙城,我让他顺便带上老文,上车时,老文说,我准备过了正月就回来。我说,好好在家过个年。老文一种不情愿离去的表情。浑浊的目光看看我说,我走了,大兄弟。老文走得有些无奈。

正月过罢,老文没回来。二月中旬,我去老巷子看看,老文仍没回来。我却意外地看见老王又回到了老巷子。

三月的一天,一个腼腆的乡下汉子敲我家的门,他问,你是秋野叔吧?我说,我是秋野。汉子“扑通”往我面前一跪,给我磕了三个头。他说,我叫文纪昌,俺爹死了。我想他准是老文的儿子,忙把他扶起问,什么时候?他说,半月前。我又问,怎么死的?他撇撇嘴说,正月十五那天,和俺小孩妈吵了一架,第二天就病倒了,没几天就去了。我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个乡下汉子,心里却不禁想,老文啊老文,你一向说凡事都要顺其自然的,为什么最终要把命数了结在不能顺其自然上呢?

汉子说,俺爹临死前说,他在淮城这几年只交了秋野叔和王姨两个朋友,你们对他帮助不少,要我一定看看你们。我说,是的,你爹是我一个真正的朋友。

整理老文在老巷子留下的遗物时,老王一直嘤嘤哭泣着。我自知不便劝慰,就让老王歇着。背过老文儿子的面,老王对我说,她想到老文坟上烧烧纸。我说,行,过段日子,我和你一块去蒙城看看老文。

责任编辑红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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