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走越远
2001-04-29马学文
马学文
天一眯眼透亮,路安就背上背箩进城了。
他先到客运站门口晃荡了一圈,又到农贸市场晃荡了一圈,然后才孤魂一样游上大街,在大街显眼的地段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可他就这么走过了一个上午,又走过了一个中午,日头都偏西了,仍没人喊他去背东西。
他想,走三家不如坐一户,再恁么走下去,今天怕是无望了。
路安就走到街心花园一个画着红色条纹的水泥墩上坐下。路安晓得水泥墩是给交警站的不是给他路安坐的。但路安从未见交警在上面站过。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坐又坐不掉一块,路安就在上面坐下了。
街心花园是县城的十字路口,路安坐的这个位置能对四条大街一目了然,四条大街对他也一目了然。这样,那些要搬运东西的人,就很容易看到他了。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某个体面的人喊他去背东西了。当然,他们不会喊他路安,他们也不知道他叫路安。通常他们都是喊:嗨!野猫笼,过来。
野猫笼是这个城市的人对背背箩人的共称。路安不晓得为什么要把他们叫野猫笼,或许是他们的背箩像装野猫的笼子,或许是他们的营生像野猫觅食一样——逮一口,算一口吧。
这时候,路安放了个屁,很响,路安甚至闻到一股糊洋芋的气味,只是很快就让一阵风吹走了,这使路安的心里或多或少生了几丝淡淡的遗憾。路安就想,人就是日怪,日子难过的人,别说讲话没有日子好过的人管用,就连放屁,也没有日子好过的人臭。那次,他走灵山小区帮吴镇长家背煤,他背着满满尖尖一大箩煤块,跟着吴镇长爬到九楼转拐拐的时候,吴镇长突然放了个瞎屁。满楼道就象摔破了一篮子寡鸡蛋,臭得路安喘不过气来。幸好,吴镇长放屁虽臭,出手却很大方。说好一拖拉机煤块背到十楼五块钱,人家给了六块,另外还给了个有点发霉的面包。虽说面包有点发霉,但发了霉的面包也是好东西,路安舍不得吃,就揣进怀里带回家给儿子了。
想到吃的,路安才想起自己从清早起来都没吃过东西。这会儿,肚子像装了窝猪崽,正咕儿咕儿地叫唤,整个身子也就发软。他想也许再熬上一阵,就会有人喊他背东西了。那样,他就可以花上五角钱,称回两斤洋芋,到铁匠张小麻团的炉子上烧了,美美吃上一顿。若要是吃,五斤洋芋也不在话下,可路安不能那么穷吃饿吃。那样吃,一来是浪费,二来家里也顶不住。路安要能吃上五斤洋芋,就是背个三百四百斤东西,爬个三楼四楼,也能嘴不喘气脚不打闪。但城里的活路多数也就一二百斤,吃个半饱也能对付了。
路安又坐了一阵子,看看日头已挂在西边的树梢上,估计长途客车快到站了,就想去客运站碰碰运气。刚一抬屁股,路安就被人一脚踹翻了,路安这才看清踹他的人,是一个瘪头日脑的小个儿交警。路安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交警撵上来,给了他屁股一脚,又给了他屁股一脚。路安听到四周传来人群的轰笑声,脸上立刻就涨红了,他歪着头瞪了一眼小个儿交警,用头部的状态和面部的表情,表示自己的不满和抗议。小个儿交警却不买他的账,又扑过来封住他的领,劈里啪啦抽了他几耳光,还问他服不服气。
路安的心里是不服气,但他不敢说不服气,也不敢再瞪对方了。要说打架,小个儿交警根本就不是他路安的对手,路安三下五除二就可把他做成一张人皮。可这些人都是城里的贵族,有权有钱又有势,要是跟他们动了手,无论输赢,最后吃亏的都是自己,路安当然不敢跟他们动手。
小个儿交警见路安一副缩头缩脑的样,骂了几句就喊他滚了。
路安在人行道上走不多远,突然感到肚子里像被人剜了一刀,痛得他差点叫出声来,忙咬着牙蹲下身子。他想,交警踹的是自己的屁股,抽的是自己的耳光,肚子里怎么会疼呢,也许是方才坐的水泥墩太凉,把肚子弄发痧了,要是那样,喘两口气歇一歇就会好的。果然,喘了几口气之后,路安就不感到痛了。就站起来,按照既定目标朝客运站走。可心里仍放不下挨打的事,觉得自己只坐了一下水泥墩子,就挨了这么几皮砣,实在是划不过。
客运站门口早已挤满了一群野猫笼,他们都不说话,都伸着脖子往大街上张望。他们的脖子是黑的,脸是灰的,眼是圆的,神态俨然一群受了惊的黑颈鹤。路安知道自己也就象他们这个样子,就走过去无声地溶进了他们的队伍,跟着他们一起,伸着脖子往外张望。
就在路安他们把脖子伸得快要发酸的时候,长途客车摇摇晃晃从大街上开过来了。这是野猫笼们比较激动人心的时刻。一个个都像喝足了烈性包谷酒似的满身灼热。脸上全是温热的红斑。可当客车走近了,他们才看清车顶货架上的蓬布瘪塌塌的,这不免使他们高涨的情绪有些低落,人群开始出现些微不安的骚动,但是很快,他们又像充足了气的皮球,变得亢奋起来。那些年轻力壮的野猫笼们,眼瞳里瞬间焕发出异彩。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有少数年迈体衰的野猫笼,才叹着气散散地靠边稍息。他们知道,凡是遇上这种情况,接下来要进行的,将是一场更加激烈和残酷的强者的角逐。就像短跑比赛,只有跑在最前面的几名冠亚季军,才有可望获得与之相应的奖赏,而他们无论是年龄还是体力都失去了这种竞争的优势。在这个充满欲望和兽性的部落里,他们就像撒哈拉沙漠的秃鹫,只有等待狮子老虎们吃饱喝足之后,才有可望分享猎物的残肢剩水。但路安不是这个部落里的秃鹫,他是它们中的吼狮和猛虎,他当然不会轻易放弃这样的竞争和搏击。因此,当客车一驶进车站大门,他们便蜂子朝王般涌了进去。
然而,这次路安失手了。他失手的原因不是因为他跑得太慢,也不是因为他体弱挤不过别人,他是被身边一个野猫笼的拐杵绊倒的。倒在地上的路安立刻成了同伴们的垫脚石,几十只穿着布鞋胶鞋和胶皮草鞋的杂色脚掌,暴风骤雨般从他身上一扫而过。本来,这种皮肉之苦对野猫笼来说是家常便饭,算不了什么,暴风雨过后,爬起来抖掉身上的尘土,抹抹身上的伤痛,一切又可从头开始。要命的是这次在同伴们的脚掌覆盖他的同时,他的肚里又被剜了一刀。而这一刀下手很重,剜得路安头上的冷汗都像黄豆一样滚出来了,撕心裂胆的疼痛,弄得他像一条遭人突然砍去脑袋的蛇,在地上扭来扭去打滚。
待到路安从地上起来,捷足先登的野猫笼们,早已把车上的货物背运空了,只留下空荡荡的大客车,像一条被人剔尽了肉质的怪物,光洁的白骨在阳光下折射着灼目的寒光。这时候,路安看到几个散落在车站里的野猫笼,开始往门外跑。他以为又有生意了,就不顾身上的疼痛,跟着他们跑。
一想有钱可赚,路安身上的疼痛感就轻松多了,虽然跑的时候脑壳有点发昏,腿杆总是打漂,两脚老是踩不住他想要踩住的地方,但大方向他还是把握住了。只是当他跑出大门,才发现是门口的马路上出了车祸。
肇事的车子是辆像棺材一样漆得又黑又亮的小汽车。小汽车的前轱辘把一个老者的脑壳压得像张大饼,血从前轱辘淌到后轱辘,又从后轱辘淌到车屁股后面,在铅灰色的水泥地上淌了很远,才又汪成一滩。
路安在这座城里干野猫笼的行当已有些历史了,城里各种各样死的人他都见过,见的多了,就不感到新鲜了。路安对死人不感兴趣。就琢磨着去一趟农贸市场,看看收摊的生意人有没有要他帮忙的。可是,到了农贸市场,路安还是没有找到生意。
这天,路安一分钱也没挣到。
回到家,路安舀了瓢凉水咕嘟喝了,用手背揩嘴唇,就一屁股鹪诓荻丈稀6子路基跑过来,脱下他的鞋,把一双黑得像乌鸦爪子一样的手,伸到鞋里摸来摸去。平时,路安做野猫笼挣到的钱,全都一张一张捋抻了垫在鞋里。鞋底是兰翠花过门那年,从乡下的集市上买回的,拖拉机轱辘胶,足足一寸五厚,底上的齿纹能含进小指头,扎实、把滑,踩在地上四平八稳。鞋帮是兰翠花把家里的破衣烂布搜拢来,拆洗得清浆白细后,用麦面浆子一块一块刷好,打成布壳,贴上崭新的灯草绒面子,使了双线,针脚押针脚纳成的。路安都穿了十年了,鞋子还好模好样,只是鞋后跟有点走线,后来也被兰翠花用胶皮拶紧了。
路安初做野猫笼的时候,钱揣在包里被小偷偷过几回,老婆兰翠花就让他把钱垫进鞋里,钱一垫进鞋里,就像银行的票子入了金库一样保险,小偷就拿路安无招了。当然,小偷也不知道路安这一手。只有儿子路基知道。路安每晚一回来,路基就脱下他的鞋,把里面的钱摸出来,一张一张拿给兰翠花,如果遇上一角两角的小票,路基就没收了去买面包。
儿子自从吃了吴镇长给的发霉面包后,就对面包上瘾了。隔上十天半月,就嚷着要路安给他买面包。但若是路安没钱,儿子也不硬要,儿子已经九岁了,儿子是很懂事的儿子。
老婆兰翠花见路基抱着鞋子,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一分钱来,知道路安又放空了。就拉开儿子,说,莫哆嗦你爸,让他好好歇一阵。然后从火塘里扒出两个烧好的洋芋,捧到路安的脚边,叫路安先垫垫底。
路安还没动手,儿子却抓起一个就往外跑。兰翠花夺下儿子手里的洋芋,顺手给了儿子一耳巴,喝斥说,你这娃咋恁个不懂事呢。
路安忙劝住老婆兰翠花,说你打他做啥,哪个吃不一样,就把老婆兰翠花夺下来的洋芋又还给儿子。说,吃吧吃吧,我们两爷子一路吃。
儿子就拿着洋芋边哭边吃。
老婆兰翠花仍瞅着儿子嘀咕:娃都这么大了,再不送学校学点规矩,不成脓包才怪哩。
路安又何尝不这么想,可这书也不是想读能读的。眼下,各家小学都时兴凭票入学,那票又不象过去买煤油盐巴,按人头供应,全都是发给本校的教职工和单位有权有势的人,需要票的人得不到票,不需要票的人年年给票,不需要票的人就年年把票卖给需要票的人,一张就是好百块,到哪儿去弄这几百块钱呢。
路安叹了口气,就吹吹拍拍吃起洋芋来。他不想再跟老婆谈论这个让人心烦的话题,反正谈也白谈。
吃过晚饭,天就黑透了。老婆兰翠花开始了结这一天的最后一项工作——洗碗抹筷。路安则打着饱嗝,抱了个草墩坐到院子里歇凉。儿子路基撂下碗,就咯咯地笑着跑过来,儿子说,爸,我想骑马。儿子说着就爬到路安的背上,把两条胖嘟嘟的小腿一下子夹在路安的脖子上,双手紧紧揪着路安油腻腻的头发。
路安就把着儿子的两腿站起来,学着马的样子在院里一跳一跳地奔跑,直到儿子尽兴之后。路安才把儿子放下来。
儿子又扶着路安的膝头说,爸,你给我喝个歌吧。
儿子的要求把路安难住了,路安不会唱歌。想了好一阵,他才记起小时候听爹念过的一个顺口溜,就念给儿子听:
小舅舅,赶马下贵州,裤儿烂成马笼头,雀儿吊在火塘头……
正念着,他的肚里又被人剜了一刀。他抱着头忍了好一阵,才挺过来。
儿子见断了声,问他咋不唱了。
路安眨了眨眼说,唱完了。
儿子嘟着小嘴摇着他说,不好听,另唱一个。
路安拍拍儿子的头:明晚吧,明晚我给你唱个好听的。跟儿子说这番话的时候,路安想,这身体看来是哪块零件出问题了,明早得去看看医生。
医生给路安在一楼把过脉,二楼照了光,又到了三楼查了血,最后才写张纸片递给路安。说没事,就是营养不良,吃好玩好休息好,一个月就不会疼了。
路安听了,悬着的心和吊着的胆全都放了下来。谢过医生就橐橐下楼去了。刚走到门诊大厅,路安的肚里又痛起来了,只是痛得不大厉害。路安就按着腹部,打算到旁边的药房去买几颗止痛药。路安手头还有两块钱,两块钱足够了。
路安就把医生写的那个小纸片和钱一道,塞进药房的小窗口。说,买两块钱的止痛药。
里面一个穿白大褂的姑娘接过纸片看了一阵,又看了一眼路安。说,是你亲戚吧?
她说的是普通话,路安没有听清,又不便再问人家,就笑着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
姑娘就把纸片和钱从窗口塞了回来,说,胃癌都晚期了,两块钱想买止痛药,简直是开国际玩笑。
路安一听,脑袋嗡地涨大了。路安说,你说什么?
姑娘把嘴伸到窗口,一字一顿地对着路安说,我说胃、癌、晚、期!
路安一下就瘫坐到地上。原来自己得的是癌症,难怪医生说一个月就不痛了。一个月人都死了,还拿什么来痛呢。
路安知道癌症这狗日病厉害。村长他爹刘大脚板得的就是这狗日病,治不了不说,还活折磨人。那些日子,村长家里整天都像杀猪一样叫唤。村长从城里开了药。让村医涂小耳朵专扎他爹的屁股,一个时辰扎一回,扎一回就是一百好几块。可村长钱再多,涂小耳朵扎得再勤,刘大脚板还是不到一个月就抻脚了。在生一百八十多斤的刘大脚板,抻脚时只剩八十来斤了,就一张黄皮裹着一堆白骨。
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要受刘大脚板那份活罪,路安的眼泪就禁不住流了下来。他想,医生既然说一个月就不痛,说明自己已经活不到一个月了。死是无论如何都死定了,但不能象刘大脚板那样,让癌症活活把自己折磨死。得去跳楼,得去跳水,要不就吃耗子药,反正自己不能象刘大脚板那样死。自己要像刘大脚板那样死,自己就会比刘大脚板死得惨,死得难受。自己得主动去死,就像人犯了罪,你主动投案自首了,人家对你的处理也要宽松一些。
其实,路安虽然想活着,虽然不想死,但也不是太怕死。何况路安活着比死了也好过不了多少。人要死了,什么都不想,也就什么都不管了。再说世人都是要死的,无非是早死晚死而已。早死和晚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样一想,路安对死也就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只是觉得自己这么死了,对不起老婆兰翠花和儿子路基。老婆兰翠花从过门跟了自己,没穿过一件象样的衣裳,没吃过一顿象样的饭菜。儿子路基早就该上学了,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却连一张票也找不到……。
想到这些,路安就越发难过起来。要是早知自己要短命,他就不娶兰翠花了。那样,兰翠花就会嫁给别人,别人不可能像自己一样穷,更不可能像自己一样短命。兰翠花也就不会吃这种苦头了。兰翠花要不嫁给自己,路基也不会是自己的儿子,路基就会是别人的儿子。要是那样,路基肯定早就读上书了。一句话,都是自己害了老婆兰翠花和儿子路基。
这时候,路安的肚里又疼起来了,而且一疼就再没有停下来。路安觉得癌症这狗日病,就像一条缩头的狗,你没有发现它的时候,它还躲躲藏藏的,不轻易露面,一旦你发现了它,它就咬住你不松口了。现在,路安感到那条狗正咬住他的肠肠肚肚,甩着脑壳不停地撕扯。路安就把双手交叉着死死勒住腹部,将身子尽量蜷缩成一团,仿佛他勒住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勒住了那条狗的脑壳。
后来,那条狗终于松了口。路安就想,趁着自己还没被那条狗彻底咬翻的时候,赶快抓紧时间挣点钱。自己多挣一分,就能给老婆和儿子多留一分,他们的日子也就会好过一分。于是,他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又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咬着牙撑了起来。
路安从医院一出来,就被一个胖老太婆喊住了。胖老太婆把他领到一个四合小院边,用手捂着鼻子,指着不远处的下水道说,不知道是哪个天收的把个死猪扔在里面,都臭五六天了。她叫路安背到山上甩了,她出八块钱。
路安过去一看,轰的一声,一群黑压压的苍蝇从下水道飞了起来,扑面而来的恶臭,熏得路安鼻涕眼泪都呕出来了。死猪已经腐烂了,满肚子是白茬茬的蛆,蛆们密密麻麻的拥抱成几团,像被人倒在上面的几碗米饭。数量可能比全中国的人还多。要是往日,路安是不会接这活了。可他想,自己马上都要变成死猪了,还怕死猪干啥呢。再说,现在要挣钱,条条蛇咬手,好挣的钱也轮不到野猫笼来挣了。路安就回过头深吸了一口气,屏息着,一把将死猪提出来塞进了背箩。
拿到钱,路安买了两斤洋芋,去铁匠张小麻团的炉子上烧。
张小麻团说,路安,你昨天又放空了?
又放空了。
车站门口碾死人你晓得不?
晓得,脑壳都碾扁了。
张小麻团把一把打好的镰刀放进水槽里淬着火说,赔了六万块。
不会吧。路安说,死人能管六万块。
张小麻团把淬好火的铁镰刀拿起来,瞅瞅说,这年头就死人管钱,最孬的也管三四万。
路安心里一动,说,野猫笼也能管?
张小麻团想了想,说,两万,至少也是两万。
路安听了,心里就有些惊喜。他想,自己就算活到六十岁也未必能挣到两万,要是让车碾死,就可以赚两万,既然横直都是死,还不如让车碾死算了。车碾死就像打个鸡蛋,再疼也就是分分钟的死,忍一忍也就去了。要是能弄出老者那个效果,可能连忍都不需要忍了。那样,自己非旦不会受刘大脚板那份活罪,老婆兰翠花和儿子路基也不会跟着自己受过多的折磨了。
他想,这事要办还得快,办迟了,让狗日的癌症按倒在家里,两万块钱就泡汤了。而且,自己的病和打算也不能告诉老婆兰翠花和儿子,他们要是知道了,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干的。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做男人是不能事事都跟女人商量的。这种大事,男人得有自己的主张才行。最后,路安决定明天就把事办了。
主意拿定了,路安就不想再去背东西了。反正再背也挣不了多少钱,即使能挣三十、二十块也没意思了,等到自己明天把事一办成,老婆兰翠花和儿子路基有了两万块,还希罕三十、二十!
吃过洋芋,路安就直接回家了,有人来喊他背东西,他也不背。他想跟老婆儿子多呆一会。
路上,路安花一块钱给儿子买了两个面包。他手里连看病在内,还有八块五角钱。路安就打算给老婆兰翠花也买点东西。兰翠花自从嫁了自己,自己就没给她买过东西。当然,不是他不想买,而是手里一直腾不出钱。
现在要是再不买,这辈子就没有机会了。可是,街上那些卖女人用品的商店他都转过了,也没有挑选到合心的东西。合心的东西倒是有,就是太贵,路安买不起。路安就这样东,西望望,把一个大中午都转完了,手里的八块五角钱还一分不少地攥着。路安又想,买不到就不买吧,等兰翠花拿到了两万块,愿买啥好的就好啥好的,反正钱是自己给她挣下的,她买的东西也就是自己给她买的了。
后来,路安一边走,一边替老婆兰翠花盘算这两万块该怎么花:棺材能不买更好,但老婆兰翠花肯定要买,那就让她买吧,只要不买四大梗的杉木。买十六个头的青松薄皮板,三百块够了;入殓时的衣着纸张,不用绫罗绸缎,买点单纱兰布、几张草纸就行。一套下来,也就五十来块;上山送葬包给土公子发丧,五百块。另外,儿子上学五百块、农村“三提五统”费四百块、兰翠花买一套好衣服一百块、还张小麻团二十块。哦,对了,还得买一只小猪,家里都几年没喂猪了。那就三十块吧,三十块足够了。路安板着指头算了算,这一路开销下来,老婆兰翠花手里还剩一万八千一百块。这笔钱可供儿子读完高中了。儿子一上大学,银行就可以提供贷款。那时,兰翠花也就不用愁了。
这么一想,路安对死就有了信心,也感到了几分豪气。就觉得应该为自己今天的决策和明天的成功表示一番祝贺。同时,也借此机会,跟老婆儿子举行一个隆重的告别仪式。路安就直奔农贸市场买了斤鲜猪肉,半斤嫩豆腐,还打了二两老白干。又给兰翠花买了双袜子,这才屁屁颠颠往家赶。快到家的时候,那条盯着路安的狗,又咬了他一口,路安打了个趔趄,就咬着牙顶住了。路安说咬吧,狗日的癌症,看老子明天怎么收拾你!
回到家里,老婆兰翠花和儿子都下地去了。路安就动手生火烧饭。饭菜一烧好,老婆和儿子就回来了,一进院门,兰翠花就笑眯乐哈问路安做啥好吃的?
路安说,你猜猜。
兰翠花用鼻子抽了抽气,说。肉、还有豆腐。
路安搓着手笑道:你长了个猪鼻子。
兰翠花挖了一眼路安:你才长猪鼻子。
说着把脸一沉,问路安又不逢年过节,吃恁么好干啥。
路安说,我今天发大财了。
拣着个金元宝?
拣着两个哩。路安从背箩头抓出两个面包,在老婆兰翠花眼前晃了晃,又递给儿子。
儿子抱着面包,乐得满院子到处奔跑。
兰翠花ㄗ抛焖担就两个黑面包还金元宝呢。
路安说还有哩,就抬起一只脚,往鞋里抠出几张皱巴巴的角票塞给兰翠花,又从怀中掏出袜子按进她手里。
老婆兰翠花的脸上就绽开了笑。
晚上,儿子路基还要玩骑马,路安就让儿子骑了一回,儿子又要路安给他唱歌。路安说,爸不会唱歌,还是等你上了学,老师教你唱吧。
儿子却不依,说爸你说话不算数,昨晚还说要给我唱个好听的呢。
路安才想起昨晚对儿子许过的诺,就说,那我碰梦给你猜好不好?
儿子拍着手说好,路安就开始碰了:
碰梦猜,碰梦猜,两头揭盖盖。
儿子说,蜂桶。
碰梦鼓,碰梦鼓,碰个虫子无屁股。
儿子说,牛虱子。
路安又碰:抖起铺,坝起铺,脱掉裤子做活路。
儿子把大眼睛翻了几下,说猜不着。
老婆兰翠花蹙着眉说,你给他碰那些乌七糟八的干啥。可别把儿子教坏了。
路安说,我给他碰的是读书写字呢。你以为是我们俩做那种尬事。
老婆兰翠花一听,脸就红了。说,不要脸。
夜里上了床,兰翠花把一条光腿搭在路安身上。这是路安熟稔的动作,心里一热,下面就立起来了。
兰翠花笑骂说,你那死人脑壳,吃一顿荤菜就打起精神来了。说着,滑下脚杆把路安A讼氯ァ
这一#路安就更来劲了。一个翻身上马把兰翠花按住。说,好几天没沾荤了,你给它喂一嘴。
兰翠花调笑说,滚球开!话虽如此,兰翠花还是用身子给路安做了一个欢迎的姿式。
路安就暗暗在心里下定决心,今晚得好好把老婆侍候一盘。
谁知,刚一进入状态,兰翠花才哼哼叽叽有点感觉。那条盯着路安的狗就狠狠咬了他一口,痛得路安一下子人仰马翻滚做一团。
兰翠花窝火了,问路安是咋回事。
路安抽着冷气,眼泪花花地说,闪着腰了。
兰翠花就责怪他说,又不是花野猫偷嘴,你急个啥呢。
说过之后,便起来帮路安揉腰捏背。
路安狠狠地想,狗日的癌症,找麻烦也不分个时候,连幸福日子也不让我路安过了。
直到半夜过后,路安才缓过劲来,一鼓作气把兰翠花饱饱地收拾了一顿。
两人平静下来之后,兰翠花见路安软得象滩泥,心疼地替他擦着额头的汗水,叫他明早别做野猫笼了,就呆在家里安心睡个回笼觉,好好修养身子。
路安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兰翠花的要求。心里却想,自己要真睡了回笼觉,谁还会给你两万块钱。觉得自己还是去山上睡不回笼的觉保险。但心里却很感激老婆兰翠花的关心,就伸手把老婆兰翠花搂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天一放亮,路安悄悄起了床。他帮兰翠花掖好被子,就蹑着脚去了儿子的房间。儿子睡得很香,眼睛闭成一条线,小嘴巴一嘟一嘟地吹着气。
儿子的头很大,耳朵上的肉厚墩墩的。人家都说,头大耳朵肥,不当官就当贼。看来儿子是个门槛上的鸡蛋,当官当贼就看自己的造化了。自己要是贪生怕死,象刘大脚板一样抻脚在家里,弄不到钱让儿子读书,儿子将来就有可能干上偷鸡摸狗的勾当。而要是自己果敢一点,替儿子挣回了这两万块钱,帮儿子把书读成器,儿子将来肯定是个当官的料。儿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儿子当了官也等于自己当了官。这就像一棵小草,老草枯了,新草又生,看起来老草已经死了,其实它根本没死,它不过是倒下去化成肥料,给小草增加养份,让小草长得更好。这样一想,路安心里就踏实多了。看看天已大亮,路安就俯下身,在儿子脸上深情地亲了一口,转身背上背箩,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走了几步,路安又停住了,他觉得应该把鞋子留下。鞋子还很好,尤其是鞋底。就是再穿上五六年也磨不穿,自己要是穿走了,就太可惜了。按当地风俗,凡是人落气时身上穿着的东西,活人都是不能要的。所以,他得把鞋留下。人是愁生不愁长,要不了多少年,儿子就可以穿了。有了它,儿子将来读初中高中甚至大学,也用不着再买鞋子了。于是路安就把鞋脱下来,送回儿子的屋里。自己另外趿了双往日穿过的破草鞋,硬起心肠上了街。
路安到城里的时候,街上的车子已经不少了,只是多数都是些破破烂烂的拖拉机和农用车。路安知道,开这种车的人一般都不是很有钱,要是找他们碾死了,他们不一定拿得出两万块,要是拿不出两万块,自己就死得不合算了。要找就得找辆大车,最好是跑长途运输的那种大卡车。开这种车的人,见天都是成百上千的进润,拿两万块一定不成问题。但转念一想,也不妥当,虽然这种车的收入多,但蛇大洞大,开销也大。要是遇上个借钱贷款买来的,欠下的债还没还清,又要逼他拿两万块,那不是要人家的命了。那么,就去找公家的车吧,公家的车碾死人反正是公家掏钱,公家有的是钱,只要当官的大笔一挥,钱就顺顺利利到老婆兰翠花手里了。可细细想来,这办法也不是太好,自己的钱虽然到了手,驾驶员又倒霉了。驾驶员都是些年轻的崽儿,别看他们平时见天开着公家的车横冲直闯,在大街上跑得象飞机一样快,但这些人除了日嫖夜赌称王称霸,真正的本事却没有多少。这年头,能开车也算不了什么,不过是狗熊耍扁担,转来转去也就那么两下子。要是他碾死人,让单位赔了钱,当官的一不高兴,就不让他开了,那就害了人家一辈子。再说,现在好多单位都不景气,有的连工资都开不出来了,要是再赔钱,工资就更开不出来了。路安觉得不能这么干,自己再想死也不能这么想。
后来,路安就想到了火车。路安想,铁路上才是真正的有钱单位,赔两万块钱是小菜一碟。而且火车又长,轮子又多,还不容易刹住,驾驶员也好有个推脱,自己死起来也容易:第一个轮子要碾不死,第二个轮子还可接着碾。对于找死的人来说,越死得惨就越死得快,越死得快就越舒服。路安觉得这办法再好不过了,自己不能再三心二意了,就背着背箩去了城郊的铁路钱。这时候,日头升起来了,霞光把路安的背箩镀成一团耀眼的金黄,他长长的身影醒目地映在铺满尘埃的马路上。路安就用脚很在意的去踩自己的影子,可无论他怎么在意,那影子就是躲躲闪闪的老是踩不着。路安觉得影子就像一个飘忽不定的鬼魂,那鬼魂正牵着自己一步一步往死亡走去。
当天晚上,本城有线电视台的女播音员,在电视里播出了一条新闻:
本台消息:今天上午,一名中年男子在距城南火车站1800米处扒窃列车时,被列车活活扎死。据警方调查,死者名叫路安,系城里打工的野猫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