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真实或真实的故事
2001-04-29宋小竹
宋小竹
冬天的清晨,章云匆忙将儿子吃过的面碗收进厨房三抽桌下盛着水的桶里,她匆忙出门,匆忙赶往交通车站,匆忙进入工厂,一天就这样在匆忙中开始了。她几乎没有留意过碗在水中激溅出水花,油珠子附着水泡冒了上来。这些细节已经被生活的琐碎掩埋了。只是这只褪了色的红塑料桶里的碗会在晚上被清洗干净,浮着油花的水会被倒入门外盖着石板的下水道。然后一天结束了。日子就这么简单而缓慢地推进。
于是,故事就在单调沉闷的日常生活中开始。
开会了开会了,同每一次下班前的周例会一样,职工们相互招呼着涌进会议室。车间领导坐在众多职工当中,肩胛往前凹着,一条腿紧缠在另一条腿上,他一开口就让人觉察出嗓音的独特,包括挤在门外的职工都注意到了这一点。章云站在韩冰身后看着他,又看看侧着头在办公桌前做着记录的韩冰,目光随着韩冰握笔的手在记录本上晃来晃去。记录本前有一片油腻腻的菜叶,晕开一圈薄薄的油迹。韩冰的手在不经意间仿佛会触到那上面。
章云你有没有纸,给我一点儿。韩冰的声音从领导高亢的声调和大伙说话的嗡嗡声中好听的传过来。章云有点受宠若惊,赶紧从包里掏出一叠叠得很工整的卷纸递过去。韩冰接过纸对章云笑笑,将菜叶推下桌面。章云回报地对韩冰笑笑,但韩冰已经低头接着记录了。
会议气氛有些散慢。人们或交头接耳,或修剪指甲,指甲刀咔咔地响着,指甲屑远远地跳到桌面上,翻了个个。吸着烟的男女靠窗挤成一堆,吐烟圈,嘴里发出叭叭的声音。另一些人在门边蹲着,有时候前后排的人要换个位置,也不起身,蹲着挪一下腿,前面的人就换了出去,然后在门外晃了几下一溜烟地跑不见了。
章云一直垂着头不和旁人说话。不是开会的时间也很少同别人说话。她常常独自站在窗前看对面那栋楼的阳台,那条长长的阳台连接着楼上厂房的一道道门。她曾经从阳台上走来走去的穿着同色工装的人中看到一个逐渐熟悉的身影,后来他也看到了她,后来他们彼此注视,后来他走到了她的生活中,后来他们就走进了婚姻。只是再后来,当那人彻底地从她的生活中分离出去后,她仍旧站在车间窗前,在机器的隆隆声中想,这段婚姻究竟建立在什么上呢?是不是从一开始她就预示着婚姻的结束?他们有没有从某个家庭或某种形式逃避到另一个家庭或另一种形式的可能性?
她记不清他们曾经逾越哪些障碍才最终走到一起,与此相反的,却是婚姻的结束迅猛而快捷,以至于超过了她预料的速度。在这个环境中,有过一段婚姻至少可以证明一个女人头脑没有问题,犹如生育验证了一个女人的身体没有问题一样。想这些问题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章云有些酸楚,也有些麻木。这一切使她在别人同情而又疏远的目光中越来越沉默。
对面阳台上照旧有人走来走去,机器照旧发出震耳的隆隆声,章云照旧干工作,做家务,养孩子。
章云每天干完活,最大的乐趣就是去澡堂洗澡。水很暖和,有时候她会调得再烫一些。寒冷的身体在水的冲击下激起蒸腾的气浪,人与人之间就被乳白色的水雾隔离开来。玻璃窗上的水雾聚成水珠歪歪扭扭地往下滑,窗子推开一条缝,冬天的阳光就明晃晃地从那里迸进来,照射在白色的墙上,使得整个房间都亮堂堂的。
有时候换气扇是打开的,发出好听的呼呼声,将浓浓的水汽拧得细细的像条绳一样,绕着转动的叶桨抽出去,又散成薄雾缭绕着卷进来。章云赤着身体站在洗澡间里常常看得发呆,竟然觉察不到寒冷。她觉得她很像那股蒸腾的热汽,孤立而又飘渺不定。
女工们在水下洗着衣物,洗完往暖气片上铺开再回到水龙头下,相互擦背,有一些则坐在外面换衣间土黄色空乳胶桶上织毛衣,等待着下班。有时候韩冰会径直走到章云身边请她帮助擦背,然后韩冰给她擦,她的心里会升起暖意,感觉出一份滋生在心底深处的信赖,和说不清是友情还是亲情的东西。她封闭的心此时是敞开了条缝的。
章云每天搭交通车回家,然后提前一个站下车,那里有一个菜场。她在交通车上就想好了晚上做什么菜,确切地说她是将中午在工厂吃的菜照搬了买回家,买好了就急匆匆地往家赶。前面菜摊要价高些,她只问问价,径直走到后面的摊位讨价还价地买下。她手脚利索地在找零钱的过程中迅速剥掉蒜苗紫红色的老皮并掐断根须。一路上她还会折掉那些菠菜的腐叶、莴苣的边皮。这一切已经成为生活中一旦启动就自动完成的工序。
回到家儿子已经放学了,正在翻腾食品柜,用手抓着锅里的冷饭吃。章云还来不及歇口气,就冲过去夺下锅开始煮饭炒菜。老旧的食品柜在窄小的厨房里显得又空又大,后来就成了摆放锅碗杂物的地方。她曾在食品柜里给孩子留些点心,但儿子一顿就能将它们吃个精光。她得给儿子省下一笔钱,物价总是跑在前面一段路上等他们拿了工资往里面填,刚要够着它了它却撒腿就跑,又在前面等着。她必须为儿子的将来作好计划,这是随着儿子的降临而来的母亲的职责。
晚上,房间里充满了冷森森的气息。有一块窗玻璃拦腰断裂,上半截沿着玻璃槽往下滑,空出一条风道,冷风顺着用粘胶带补上的缝隙灌进来。洗过的衣服总是晾不干,散发着煤烟、油烟和食品柜里淤生出来的霉变的味道。墙上斑驳着暗色的水迹,开裂的地面渗着水珠,还有这一头对孩子操不完的心……一切都让章云觉得自己像机器一样不能停息的旋转着。这种季节腰痛的毛病又缠上了章云,她洗完桶里上班前留下的碗,泼了污水就早早地上床了。
孩子做完作业后,会乖乖地坐到电视机前,尽量将声音调小,然后屋子里就有了电视传出的带着沙沙作响的电流声的对话。
寒冷的冬夜,章云常常从一种潮湿的梦境中醒来,梦中多次出现同一个人,站在空寂无人的雨夜,被梧桐树的阴影掩蔽着。他为什么要逃避在一片阴影之中?他的手为什么那么绝望的向空中延伸出去?他的额头为什么显得那么沧桑?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听凭雨水打在梧桐树上像有果实坠落。她喃喃自语,果实,哦,果实!一片深棕色的树叶坠落在她的肩上,然后滑下去,她觉得她被一些情欲掩没了。她一直在等待。她的身体像一朵逐渐绽开的花。雨点从梧桐树的缝隙飘落下来,她看见他在泥泞中一步步越过枯叶,离她越来越远。
夜深人静。机器的响声仿佛回旋在她的耳畔,她感觉到生活像齿轮一样严密的咬合着,沿着一条轨道不断地重复。她的生命中有过那个男人的痕迹,有过那种不可见的、透明的、但又像阳光一样可以感觉得到的快乐。孩子平静的睡在她身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天花板上锈黑的水斑在夜色中仍旧隐约可见,小巷外传来零星的喘咳声,和细碎的踏在潮湿的地面上的脚步声。这无疑加重了她孤苦无依的心中最后一丝企盼。
她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当他将离婚证书扔向她的时候,她还希望过他回心转意。她并不知道自己怀上了孩子。但后来她将这个消息告诉他时,他从遥远的地方扔来一句话,你和孩子与我无关。那时候,孩子已经在她腹中动了。
寒冷的冬天过去后,章云的腹部随着衣着的减少越发隆起。她母亲怨恨而又无限忧伤地叹口气说,把孩子拿掉吧。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久久地弥散在长长的走道上,两扇墨绿色布屏风并没有避讳等候者窥探的目光。沾着生理盐水的棉球尽量全面地擦拭,戴着医用手套的指头试探着往里深入,放松,对,吸气,吐气,放松,脚往上抬一点,对,就这样别动。语言是干巴巴的,为了掩饰职业化的干涩而极力加入一些抑扬的语调,什么也不看的眼神中流露出冷漠。然后是金属的器皿,冷森森地进入。受术者的声音夹杂着痛和冰冷,沉闷地从屏风背后传出。
有一阵子,章云都在看着走廊那边一位年轻的妈妈在给孩子喂奶,后来座位空了,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消毒水和沉闷的叫声当中。她想起许多年前的黄昏,母亲从众多围观者中抱起她,给予了她生命。她突然伸出手牢牢地抓着母亲的胳膊说,我要这个孩子。你不懂的,妈妈……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章云封闭的心随着季候逐渐明朗,晚上她躺在床上,就会情不自禁地将衣服掀到胸上,然后用几个指头轻柔地压在腹壁上又弹开,就能看见孩子在腹中热烈的回应。她猜测那些在腹壁上滑来滑去的鼓起的小圆球是孩子的手还是脚,努力想在外界握住它们。所有的孤独,伤害,恐惧都在消失,都在被遗忘,她感觉到了生命与生命之间的相互支撑和依赖。
偶尔她会回到母亲的家。母亲的家在她的生活中成了一个小站,她看见家人们常常围坐在电视机前看某一出戏,他们缺乏想象的头脑很容易被那些不真实的故事击穿,往往迸发出干涩而空洞的大笑。此刻她的心正独享着宁静,这使她总是处于一种游离状态,她成天默不作声地活着,既不为别人所注目,也不再关注身边的一人一物。
那个寒冷的冬夜,冷风在窗框贴着的粘胶纸上挂上了冰屑,房间里一点声响都没有。章云孤独的坐在桌边,心里只想着孩子。她想她的存在毫无意义,就像标点符号中的一个逗点,独立存在毫无意义,它只有被安置在一个欣长的句子中时,才能够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
她一直在等孩子回来,她不时地看表,似乎时间都滞留了一般。时间的漫长使她想起了那个男人,想起那个男人的几乎已被她淡忘的名字,但她怎么也捕捉不到那张脸。孩子像他吗?她不知道。她推开窗子,矮矮的身体须尽量向外探,才能看见晕着桔黄色灯光的昏暗的街口。
章云又看了看表,心想过了七点半孩子回来一定得狠狠揍他一顿,让他记住要按时回家,外面的坏人那样多,她的担忧是那样深。但等到了八点半孩子仍旧没回来,她就想,孩子一定饿坏了,可怜的孩子,还是让他吃完饭做完作业,晚上给他洗完脚后数落他几句,让他以后按时回家也就罢了。过了九点半,章云仍然守着饭桌上原封不动的搁在那儿的几样冷掉了的饭菜,饿得几乎睡着了。她迷迷糊糊的听到门外脚步声纷纷沓沓地走过,感到既疲惫又软弱。她意识到孩子这时候回来她实际上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应该走上去接过他的书包,把他带到饭桌前坐下,然后她迅速的热了饭菜吃,或者听到开门声就冲过去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像他读幼儿园时,她每天下班去接他那样。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她迷迷糊糊的听见门响,费了很大的劲睁开眼,孩子已经站在桌子边了。她突然非常迅速地伸出手,在孩子脸上重重地扇了一耳光。孩子猝不及防,仰面朝天摔在地上,头碰在地上〉叵炝艘簧。他爬向前抡起掉在旁边的书包向她扔过去。书包装着几本很硬的书飞过来,她躲闪不及,被重重地砸在前一天做班前维护时被金属罩壳撞伤过的腰上。她惨叫一声坐了下去,这时孩子已经站了起来,冲到桌边乒乒乓乓地将碗碟摔得一地都是。章云怒不可遏,爬起来从门后油漆已经成片地翻起的三抽桌边越过,她被三抽桌下的盛脏碗的水桶绊了一下,桶盖掀翻在一边,桶里的水溢了出来。她拉开食品柜抓起菜刀,冲过去朝着孩子的脖子狠狠地挥了过去。孩子一直是哭着的,突然就安静了,在她眼前平静了几秒钟,〉囊簧扑倒在地上。她用从菜场买菜回家的速度返身回去放下菜刀,感觉到嘴唇上有东西在往下淌,她用舌尖舔了舔,有一股腥甜的血的味儿。她不知道她哪儿受了伤,走到镜子前,希望受伤的不是脸。她明天还要去上班,她想象不出她将怎样向别人解释她脸上的伤痕。
她看见镜中的自己满是血,本能的叫了一声,仔细看,血在脸上呈现一种放射状的图案,仿佛是精心描绘的一幅画。她对着镜子仔细地将手指头按在血点上,一个一个挤扁,有的粘乎乎的在移动的指头下被拉出细丝,在两个扁圆之间构成通连。后来她就看见镜子中孩子的身体和头像树枝被折成两截那样远远的分开,中间被一串阴影奇怪的衔接着。她转过脸去,孩子的身体和头并不像镜中看见的距离那样远,中间还有细细的一条什么连着。她忘了镜中那张美丽的盛开着红樱花般的脸,俯下身子久久地看着布满血污的地面。章云走到床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一只大洗澡盆拖出来,她觉得自己很疲乏,仿佛被什么耗尽了。她木然的搬出大盆,然后注水,并用手掌伸入水中试探着温度,一只水壶架在电炉上烧着,壶底凝结的水珠发出劈噗的响声,她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抱在膝上,脱掉衣裤放入温水中,一点一点的为他擦洗身体。
血很快的染红了一盆又一盆的水,她一次又一次的将孩子从血水中抱到床上,然后用小盆舀起血水往屋外泼,那儿有一个几乎被淤泥填满了的下水道,其中几块石板被掀翻在旁边的淤泥里充当过路的踏板。水倒下去总能听见水泡叽咕叽咕在石板的空隙间爆裂的声音。因为换水频繁,水温一次比一次低,但章云觉得她不能等水烧得更热了。在这中间她不小心将连着孩子的头和躯体的一丝肉弄断了,孩子的头槔进已经不再是红色的水中溅起几朵水花,这些水花高高地摔在地上,又一次在她的记忆中的形成盛开着的樱花的图案。
章云取来针线,但突然发觉眼力已大不如前,于是走到屋子中央,在距灯最近的地方站着穿针引线,然后索兴将孩子抱到屋子中间,坐在灯下努力地将头和身体密密匝匝地缝合起来。她仿佛看见当年母亲在一个雨天从滴着肮脏的屋檐水的厕所粪池板上抱起她,在围观者的目光中向前走着,昏黄的街灯一直笼罩在这个中年妇女的身上,带着一种温暖而伤感的色调。她机械地缝合着,就像工作中认真而机械地重复着某道工序。缝了半圈之后她觉得很不理想,于是将线拆下,又重新缝合。后来头颈上全是针眼,无论怎么连也连不好了。她努力克制着不发脾气,最后忍不住将孩子扔到湿漉漉的床上。孩子从出生到现在上小学二年级,就一直和她睡在这张席梦思床上,床里的弹簧已凹凸不平,使搁在上面的孩子躯体奇怪的扭曲着。
章云走到水管边,就着水龙头将水一遍一遍地拊到脸上,擦干脸后,乘着浓浓的夜色往外走去。夜风吹在她湿润的衣服上使她感觉到寒意。她全然忘记了害怕,黑夜不再对她构成威胁,什么都隐去了,只有空寥的脚步声伴随着她往前走着。
章云来到母家亲,她看见家中的灯还亮着。她用钥匙打开门,灯光很亮,一下子就迸射出来,牢牢的包裹着她。房间里有几个人影,但在章云没有分辨出谁是母亲之前,一直怔怔地站在光影之中。后来她看见母亲向她走来,母亲移动的身体挡住了刺眼的灯光,使她处于母亲的身影之中。她又一次感觉到了母亲从滴着肮脏的屋檐水的厕所粪池板上抱起她的那个雨夜,她心中涌起一些温暖的记忆。她突然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所包容,她仰起头看着母亲像洞穴一样没有了内涵的眼睛说:妈妈,孩子的头怎么缝也缝不上去了……
几经改建的民安路终于接近尾声,在路的前端,是一道从河道上架起的大桥,一些树木在桥基旁发出了新芽。韩冰走过的时候,几个孩子正举着风筝迎风而放。韩冰想,如果章云的孩子活着,也该有这般大了。这里已经看不见当年章云倒水的那个下水道,已经没有了章云孤寂瘦弱的身影。韩冰听说她后来疯了,杀了孩子;或者是她杀了孩子,然后疯了。
桥后面的民安路仍是一片泥泞,扩建工程指挥部的房子孤独的立在河道两旁,一条被挖破了的水管向外涌着水,在低凹的沥青路面聚成一个水坑,有小贩抱着菜在水里漂湿后整齐地码在板车上,泥浆在车轮走过之后犁出一条不宽的地面,随后又重新闭合上。吊车在街面上旋转不停,将一些物品提升到某个高度后再搁到拖车里,车身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有的建筑物几分钟前还矗立在那儿,过一会儿再折回来,却是楼房坍塌。河道里有汽轮轻盈地划过,漾起阵阵波纹,波纹上浮动着有金属色泽的油膜。她感觉到那些生存的空间一点点的被占据,被剥夺,被破坏,人的存在越来越被漠视,甚至到了某个亲人的死亡也不能激发悲伤的地方,存在的意义被一点点冲淡,什么才是宇宙最后的主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