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你是你
2001-04-29冉正万
冉正万
我名叫李大学,可他们都叫我“老革命”,我并不是解放前参加工作的,他们叫我老革命,是因为我长相老成。我二十岁的时候,额头上的皱纹就像被刮萝卜丝刮刀刮过的萝卜。不过我头上的皱纹没有那么匀、那么直,加上肉皮又厚又黑,所以看起来还不如刮过的萝卜好看。我还有一个绰号叫“宝气”,对这个绰号的意思我不是完全明白,我只知道在中山装外面穿西装就是宝气,大热天戴棉帽和冬天戴草帽也是宝气。可我从没穿过西装,也没有大热天戴过棉帽,更没在冬天戴草帽,所以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喊我宝气。但我并不傻,谁喊我宝气我也喊他宝气。他们喊我宝气,我答应不答应他们都哈哈笑,我还他们一个宝气,他们答应不答应我也嘿嘿笑。我觉得只有这样我才没吃亏。还有人叫我“东东”,大概是觉得我有时候像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一样,有点颠东。我确实有点颠东,主要是因为我记性不好,有人请我从小卖部给带酱油,我带回来的却是一包烟。
我在405地质队当刻槽工。不是吹牛,我肯定你不知道什么叫刻槽工。刻槽工,就是分队在野外挖好浅井或者探槽,工程师用油漆在挖开的石头上画两条线,我用錾子在两条线之间刻一个两公分深的槽,把刻下来的石头装在袋子里,交给工程师拿去化验,看这些石头是不是矿。我从参加工作就当刻槽工,干了将近二十年,在405地质队谁也没我干的时间长。因为他们都不愿意干,一是觉得这个工作苦,二是认为吸灰尘吸多了嘴巴要歪。苦我不承认,嘴巴歪我也不承认。再苦也苦不过农民,农民天天要下地,土地里的活路永远做不完,春上打田,雨越大还越要在田里,不然天水下过了田打不好,秋后挞谷,太阳越晒人越要挞,这叫抢收天。我们呢,不一定天天都要去刻槽,就是去刻,也是半天的活。平时就坐在屋子里玩,吹牛壳子也行,看电视也行,打扑克也行,自在得很,安逸得很。嘴巴歪,是那个刘天权,那年他才二十岁,刻了半年的槽,有一天嘴巴突然歪了,他歪着嘴巴伤伤心心地哭,他说,我还没结婚呀,郎个得了呀。到医院去医,医生说,这是粉尘吸多了造成的,休息几天就好了。休息几天后果然自己好了,可说话的时候看得出来,还有点歪。从这以后年轻人都怕当刻槽工,怕变成歪嘴找不到媳妇。可我一干就是二十年,怎么从没歪过呢?我问他们,他们回答说,这是因为老革命皮实。也许我真的比他们皮实。
我对这个工作是很喜欢的,再说我也不会干别的事情。不过我最喜欢的是我们分队,在分队好玩。分队人多,三天放一场电影,五天杀一头猪,村小学的老师学生两个星期来跳一回舞。下太阳雨生蘑菇,分队便放一天假让大家去林子里找。秋天野兔肥,我们把山林包围起来,像打仗一样,除了长翅膀和会打地洞的,全都被活捉了,有兔子刺猬獐子狗獾,还有黄鼠狼,运气好还能追出山羊和野猪。人们叽哩哇啦,喊出来的声音平时根本没听到过,尤其是熟悉的人,你根本想不到那个声音是他喊出来的。他们把一座山喊腾出来,好像连山上那些树木也在跟着喊,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哪里是树哪里是人。那些小动物早就被吓昏过去了,大一点的动物又气又急,呼呼地喘着气,恨死我们这些毛人了。有一次我们追出一只山羊,它见已经无路可走,自己蹦起来又摔下去,连摔几下,把自己摔死了。我第一次知道动物的气性也有这么大。平时没事,我喜欢一个人钻林子,一进树林就是一个世界,你不进去你就不晓得。站在树林里一动不动,你能看见野物们在树丛里钻进钻出,像赶场一样,这里逛逛那里走走,它们发出的声音更怪,有的在咳,有的在笑,有的在唱,有的在打吆喝。你要是一开始就怕,准会吓得转身跑。我进林子是去找东西,有什么我找什么,野菌啦野果啦,有时候是一串野葡萄加上几颗钻栗,有时候是几十个酸眯子加上十几个猕猴桃。有些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觉得好看也把它找回来了。我提着那些东西回来,遇到那些钻工,他们故意说,老革命,你是拿来送给我的吗?这样一问我就有点不好意思,只好说,要就拿去吧。有一次我运气好,找到一窝天麻。可我把它挖回来的时候,刘天权却说这不是天麻,而是一种有毒的东西,吃了屙不出屎。他说不信你问他们。他已经改行当钻工了,他说的他们,指的是另外几个钻工。他们拿起我的东西认真看,闻了又闻,说真的呢,这不是天麻,吃了要死人的。我吓了一跳,立即把它甩了。可第二天有人哈哈大笑着告诉我,说我刚走开,刘天权就把它捡走了。他们说,你这个“东东”,你被他们骗了。我去问刘天权要,他说,你看见我捡了吗?我说没看见。他生气地说,那你为什么来问我要,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说有人告诉我,他说,你听他们的,他们叫你去吃屎你也去吃吗?回来后有人教了我好几个办法,可我还没弄明白究竟怎么做,我已经被他们搅糊涂了。后来他们经常拿这件事取笑我,喊我宝气,喊我东东,连我自己想起来也忍不住发笑。
他们拿我开玩笑,有时候我也会拿他们开玩笑。那年,大家选我当职工代表,到总部去开职代会。有人说,年年都开,该解决的问题一个也没解决,搞的是假过场,选老革命去充个数算了。也有人说,选去的人一个二个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也不说,还不如选老革命,把要说的话教给他,到时候由他说就行了,反正说错了也没人怪他。于是我被选上了,他们把要说的话写在纸上,要我背下来,可我不识字,于是又安排人专门教我。我不用上山刻槽了,可我发觉这并不是一个好工作,比刻槽累多了。刻槽呢,石头硬的时候我刻慢一点,石头软我刻快一点,样品多我多挑两次,少我一次就把它们挑回来。如果只有两挑,挑两次就完了,不可能再出现第三挑。背书可不一样,本来只有一挑,可挑十次也挑不完,它们像长得有翅膀,我把它们从纸上挑到脑壳里,刚放下他们又飞出去了。教我的人说,脑筋脑筋,脑筋是一股筋,我教你的东西要用这股筋把它们牢牢地拴住,你才不会搞忘,老革命你差这一股筋啦。可是他并没有埋怨我,而是悄悄告诉我,如果别人问,你就说记得了,千万不要说记不得。好吧,我说。心里想,下次我再也不当职工代表了。可回到总部一开会,我立即改变了这种想法。若是几年前,这里面的好处我是不会说的,说了恐怕他们就再也不会选我当代表了。原来当职代表非常简单,开会的时候只要人坐在会场就行了,根本没有人来叫你发言,开完会在食堂还有饭吃,一日三餐都不要饭票,等你吃个饱。真舒服呵,比刻槽舒服,我像盼过年一样,心想一年多开几次职代会就好了。我接连当了五次职工代表,相当于过了五个年。
从当职代表我还学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别人没叫你说话的时候,自己千万不要说,别人叫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说也要尽量不说,就是实话也不能说。在这方面我是有过教训的。
我们在分队住的房子,屋顶是油毛毡盖的,墙壁是黄篾席的。这样的房子,冬天不那么挡冷,夏天不挡热。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是,你明明是坐在屋子里说话,可听起来像在院坝里说一样,房子里的人都听得到。刘天权当刻槽工的时候和我住在一起,有时候他故意很响亮地打屁,然后说是我打的,其他人不分清红皂白,也说是我打的,然后一起来取笑我。有人说我在;鸪道叭,有人说我这是在放炮,说得最绝的是刘天权,他说这是老革命在宣布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整个房子里的人都哈哈大笑,我本来很生气,可我也忍不住笑了。我的隔壁住的是副分队长洪明开,洪明开的隔壁住的是出纳员陈小素。陈小素长得好看,好多人都喜欢和她说话,喜欢帮她做事情。有一次刘天权帮她洗鞋,我看见他在洗之前拿起鞋在嘴巴上撮了一下,我想那鞋上又没有糖,他可能是特别喜欢闻鞋里面的“豆豉味”。天下真是什么怪人都有哇。后来陈小素并没和分队的谁结婚,她嫁给了一个在银行当科长的男人。可就在第二天夏天,她挺着个大肚子的时候,银行那个科长来到分队,说陈小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而是住隔壁的洪明开的。他来分队玩,一直都好好的,可有一天却吵了起来。陈小素的床,不挨洪明开就得挨另一间屋的老李,银行科长发现陈小素和洪明开之间的席子有一个洞,认定这个洞一定有名堂。这个洞有拳头那么大。陈小素说是耗子啃的,因为是她经常把饼干放在床上。可那个银行科长不信,说这是她和洪明开有意戳的。他说,不信你们看,将来孩子生下来一定不像我,而是像洪明开。洪明开气得想烧房子,他叫我作证,问我听没听见他和陈小素做什么。我说,我呢,是听他们两个摆过龙门阵,但我不知道他们说话的时候是在一个床上,还是各在一屋。那个科长立即跳起来,说听见了吧听见了吧,连你们说些什么话都有人听见了,还有什么可狡辩的?洪明开问我都听见了些什么,我说,记不得了。科长说,你们说的那些话,人家哪里好意思说。这时陈小素莫名其妙地看了所有的人一眼,呜呜呜地哭了,接着突然放大声音,哭着往山下跑了。后来她和那个科长离婚了,娃儿也没生下来,到底长得像谁永远无人知道。从此以后她看见我就把脸调向一边,好像有点恨我,大概是我说错了什么话。要是早知道这样,我当时什么也不说就好了。那年从分队下来,她把工作辞了,我不知道她去干什么去了,有时候我看见她,穿得像电影里的人一样,对撞过路,好像已经认不得我了。但我想她可能是故意认不得我。这辈子我没得罪过任何人,却把长得这么好看的一个姑娘得罪了,想来都觉得不值得。
下面我来说说我自己的老婆吧。我是当兵复员到405地质队工作的。据说我小的时候一点也不“颠东”,是因为有一次从一个两丈高的石坎摔下去,把头跌破了,从此以后就不行了。我大哥是公社书记,他说,把他弄去当兵吧,不去当个兵回来,恐怕以后连老婆都找不到。于是我就当兵去了。当兵复员,又是我大哥把我弄到地质队参加了工作。那时候地质队正在我大哥那个公社找磷矿,好几百人在那里,我大哥一说,人家就同意了。有人问,这么一个宝怎么会在405队工作?我也不知道,知道的人说,因为他大哥是公社书记。问话的人说,幸好他哥只是个公社书记,若他哥是个中央委员,恐怕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一个大官。我在心里想,是呵,我哥要是中央委员就好了。
我老婆和我是一个村的。有一次回家,我大哥说,我已经和你们单位的领导讲了,你可以在家里多耍几天,把婚结了再去。于是我结婚了,老婆来到我家我才知道,她和我是一个村的,那天晚上我告诉她,我昨天一直在猜我的老婆是谁,原来是你。她叹了口气说,看来你真是个憨包。那天晚上她教我做了一件事情,让我大吃一惊,我心里想,早知道讨老婆还有这种事可做,我早就要他们给我讨老婆了。第二天晚上我再不用她教了,可是她却不准我挨她,非要我答应把她接到地质队去才行。我问她为什么要去地质队,她说,因为她不想当农民。我连忙说,行行行。第二天我告诉我大哥,我要把她带到地质队去,大哥说,她去干什么?你又不能给她找工作,让她就在家里面,种点粮食,一年还能喂个把年猪,等你从单位上回来,过年的什么东西都有了。后来有人告诉我,她当姑娘的时候有点不守规矩,到县医院去刮过小孩。我问她是不是真的?她说,不是真的是煮的。她一说话我就糊涂,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人说,像这样的老婆你得狠狠打,要不然她还会不守规矩。可我怎么也下不了手,我把别人讲的话通通告诉她,她说,你这个憨憨,这是他们骗你的,其实是他们想要你的老婆,你要是一打我,我就会跑出去,他们在外面等着我。我说,那我怎么办呢?她说,还能怎么办,把我带到地质队去,离这些人远点,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我说,可大哥叫你在家喂年猪呢。她说,憨憨,地质队就不能喂猪了吗?再说,你不是特别喜好“那一门”吗?我跟你去地质队,天天在一起,你不是天天都可以来吗?我想来想去也觉得她的话比大哥的话对,于是我第一次没听大哥的话,把她带到地质队来了。我老婆在乡下还算长得好看的,可和单位上的人比起来,她就差远了。她说,这主要是她穿得不好,有件好衣服穿起,她比她们还漂亮。她跟我一起两年,第一年生了一个儿子,第二年生了一个姑娘。儿子姑娘我都喜欢,我想,儿子长大了也跟我一样,在地质队当个刻槽工,一辈子的衣食就解决了,姑娘呢,我却不知道怎么办。第三年,老婆的肚子又大了。我觉得真有意思,两个人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干那种事,最后还能生出娃儿来。可有一天老婆告诉我,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是一个叫曹国权的人的。我问她,那前面两个呢?她说,你放心,前面两个绝对是你的。她的意思是说,她要跟曹国权走。曹国权不想在地质队干了,要调回老家去。我说,那我怎么办呢?她说,我已经想好了,曹国权占了你的老婆,我叫他赔一千块钱给你,但是你呢,必须马上和我离婚。我说,让我想想吧。我想了整整一天,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曹国权说,大家干脆点,我再加两百,给你一千二。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摇头。这下却把曹国权惹火了。他说,你不要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是看你可怜才给你钱,我一分不给她也照样跟我走,不信你问她!我根本不想问她,可她却多事地说,真的,曹国权这样做真的算对得起你了,我第一次跟他在一起就要他带我走,可他说,明人不做暗事,李大学是个老实人,他不想欺负老实人。他们越说到后面好像越是在说,自始至终,都是我的不对,好像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我想糟了,曹国权肯定不会拿钱给我了。可他们走的时候,曹国权亲自把钱送到我手头。他说,我知道你不认识钱,我数给你看,这全是十元一张的,一共120张。这么大一撂钱,我眼睛已经发昏了,我怎么会不相信呢,我相信会有那么多。曹国权说我不识钱,其实一元和十元我还是分得清楚的。
下面该说我儿子和女儿了。我好像还没注意,他们两个就长大了。儿子的脾气和我一样,就是话比我少,闷声闷气的,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已经十八岁了,有人提醒我,应该给他找个工作。我说怎么找呢?他们告诉我,要去找大队领导。于是我去找了大队领导。领导说,你儿子连初中都没毕业,安排了工作他也干不了。又有人教我,不如你退休,让儿子去顶替。我又去找领导,领导说,早就不兴顶替了。没有办法,我把儿子带到分队,让他和我一起去刻槽,我教了两遍他就会了,我很高兴,看来他当个刻槽工还是没问题的。这时有人说,你最好还是去找分队长,叫他在分队给你儿子找个工作。你就说你当了几十年的刻槽工,工作一向积极,从不偷奸耍猾,还当过几年先进,看在这份上也该给你儿子一个工作。我一走到分队长那儿,别人教我的话全搞忘了,可分队长是个好人,他一点没为难我,他说,就让你儿子接你的班吧。我儿子当了刻槽工,我第二年就退休了。我干了几十年,也没什么好给儿子交代的,我告诉他,如果有人喊你宝气,你也喊他宝气,记住了?儿子点点头,我完全放心了。可后来我才知道,从没有人喊我儿子宝气,他们给他另外取了一个绰号,他们叫他“闷灯”。我传授给他的经验算是白废了。女儿呢,才十二三岁就成了我们家的当家人,用不着我操心,她对什么事都有办法。可她长大后却得了一种怪病,她二十二岁那年,正准备结婚,她的头发却在几天之内脱个精光。那男的再也不要她了,有一次她吃药,想把自己闹死,幸好被她的同学发现,不然她就死了。她今年已经三十岁,还没嫁出去,别人给我们出了好多主意,比如嫁一个瘸腿的,脸上有麻子的,或者年纪大的,结过婚的。我觉得这些都是好办法,可我女儿却不答应。我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有时候她从外面带个男人回来,我以为这个男人已经答应娶她,可下一次来的,却是另外一个人。女儿三十岁,儿子就有三十二岁了,他比他妹妹大一岁零两个月。他在分队当了两年刻槽工,那个地方的工作搞完了,分队解散了,大多数工人都没安排工作,我儿子自然也不可能有工作。有人说,现在的地质队和以前不一样了,为什么不一样?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不一样,他们告诉我,我儿子恐怕再也没地方当刻槽工了。儿子到现在也没结婚。别人也给我们出了些主意,儿子倒没什么意见,可一个也没谈成。介绍人把姑娘请到我们家来,他一声不吭,不请人家坐,也不给人家倒杯水。有人说,这个“闷灯”,比他爹还要少一根弦。有一次别人给介绍了一个女子,岁数比我儿子大五岁,别的都正常,就是脖子比别人短一截,是个缩脖子。她是从县里面来的,能说会道,还会做生意。她对我儿子也没什么意见,同意和他结婚。她说她知道我们家没钱,买房子的钱她出。别人都说我儿子真有福气,我也这么想,他找了个有钱的媳妇,今后就是不当刻槽工,这辈子也不用愁了。可那房子在装修的时候,缩脖子找了个四川木匠来做家具,家具还没做完,缩脖子就不答应和我儿子结婚了,她要嫁给那个木匠。还有一次,别人给我儿子介绍了一个有羊癫病的姑娘,是从贵州一个很山区的地方来的,我亲眼看见她发过一次,刚才都还好好的,突然一下倒在地上,全身抽筋,嘴巴吐白口水,像立马要死过去一样。介绍人说,下次她发病的时候,闷灯骑在她身上,不让她动,一会就好了。可等到真发的时候,我儿子看一眼就吓得转身逃跑。我也不敢去骑,我骑了肯定有人要笑我。有些事情,儿子是不能代替老子,老子也不能代替儿子的。最后我女儿说,让她走吧,我们家不是她能呆的地方。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女儿是当家人,我和儿子都听她的。
有人问我,还想不想找个女人,我嘿嘿笑,我心里是想的,我不好意思说。我以为他这样问我是要给我介绍一个,我等了几天,他却再不和我说这件事,他好像已经完全搞忘了。有一次刘天权在路上碰到我,他很热情地说,老革命你要不要女人,我那里有两个,要的话快来看看吧,你和你儿子一人一个。刘天权板眼多得很,可这一次他说的好像是真的。我走到他家,他从屋里牵出两条狗出来,我知道又上当了,他大笑着说,这两条都是母狗,不信你自己看。他故意喊来好多人,说,快来看啦,我给老革命和他儿子找了两个女人。有一个人说,刘天权你和老革命开这种玩笑有什么意思?他教我这样说,刘天权,既然是这么漂亮的两个女人,你就留下自己要吧。我说了,可刘天权说,我有女人我不要,你和你儿子都是光棍,还是你要吧。另外一个人教我说,好吧,既然是给我的我就领走了。我不说,我说我领去干什么?他说,这是刘天权花钱买的,你故意领走看他怎么办。我照说了。刘天权哈哈大笑,行呵,他说,你把谢媒人的钱给了我马上让你领走。我又找不到话说了,那人又教我,可我再也不想说了。结果成了这些看热闹的人和刘天权斗嘴。分队解散后,刘天权也下岗了,但他有办法,一会当杀猪匠卖肉,一会买个米花机打米花,现在又做起狗生意来了。
我已经五十岁了,再也没有人喊我宝气了,喊我东东的人也少了,但老革命成了我固定的名字,有时候别人叫喊我李大学我都不敢答应,觉得他喊的是另外一个人。我现在是一个挑煤匠,已经挑了好几年了,究竟好几年我记不得了,也许是三年,也许是五年。就像以前当刻槽工一样,我觉得我越来越喜欢挑煤这个工作了。我记得开始的时候,我总是把东家的煤挑到西家去,因为我记不住他们的名字,别人跟我说得好好的,我也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可我挑上担子没走出几步,嘴里却念起另一个人的名字。我开始挑的是一双小箩筐,后面卖煤的年轻人改成了一双大的,可这双大箩筐装满一挑煤没有那双小的重,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有一天卖煤的年轻人悄悄告诉我,这是因为大箩筐看起大,实际上桶子浅,小箩筐看起小,实际上桶子深,小箩筐平平的一挑有一百二十斤,大箩筐尖溜溜的一挑才九十五斤。也就是说,人家买的是一百斤煤,可我挑去的只有九十斤或者九十五。他叫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要是告诉别人他就不开我工资了,他说我的工资实际上就是那五斤煤,这样做对我和他都有好处。我不解地问,可你开给我的不是五角钱吗?怎么会是五斤煤呢?他说,煤价一角钱一斤,五斤煤不是五角钱是什么?我已经完全被他搅糊涂了,可一想到反正对我也有好处,也就不管那么多了。我说,要是有人问我,你这挑煤斤头够不够,我怎么回答?因为几乎每个买煤的人都会这样问我。煤老板说,这很简单,你要么不理他们,要么叫他们自己去找秤来称。我吓了一跳,找秤来称不就被他们发觉了吗?煤老板说,不会的,你照我说的做就行了。我一切依照他的话去做,果然没人去找秤来称,我想这个卖煤的年轻人可能会使什么法术。这样一想我就一点也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了。可我每次往别人家里倒煤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想告诉他,这挑煤实际上没有一百斤。我之所以产生这种想法,是我觉得他真可怜,因为他被别人骗了,而他却一点也不知道。被别人骗了的人都可怜。
这个世界,名堂越来越多了。
不过我对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相信的。比如每个月发退休金,我的钱全部嘣谝黄穑大约有筷子头那么厚,每次拿在手里,只要有筷子头那么厚就行了。可有一次变成只有麻绳那么厚,我说错了,他们说没有错,说这种钱要大点,实际还是那么多,我一直站在那里不动,我说,反正是错了,不给我我可不走。直到他们给我把它换成筷子头那么厚我才离开。另外一次他们给我的钱足足有三个筷子头厚,这次我什么也没说,拿起就回家了,我心里想,反正你们都会搞名堂,我今天也搞你们一回。有人和我搭白,我只是嘿嘿笑,什么也不说,我怕说漏嘴。我把钱交给女儿,叫她赶快把钱藏起来,她白了我一眼,这是你偷的吗?我说不是。是你抢的吗?我说不是。女儿数了数,然后放在她的箱子里,我提心吊胆,生怕被人发现。
心里有高兴的事情,我拼命忍都忍不住,第二天我终于把这件事告诉了别人,他们听了哈哈大笑,他们说,你以为你占便宜了,他们发给你的全是两元的!然后他们算给我听,其实我每次得的都一样多。也有人说,老革命你觉悟有点不高呵,多得了钱应该还给公家呀。
我也跟着嘿嘿笑。我明白了,我叫李大学,我叫老革命,我叫宝气,我叫东东,我一点不会搞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