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完通宝
2001-04-29杨耳
杨 耳
造币匠张不伦醒来,走出洞口。他头上的厚布帽遮住了右脸,他将帽帘朝左边移去,前帽檐槔到右耳上。“这是什么东西?”他取下帽子,这时,他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头上戴着的布帽叫什么,当看见帽檐上方“天完帝国”四个红漆大字时,他也没能立即回想起自己的身份。这时,一阵风吹来,他觉得头脑里淤塞的东西被带走一些,更加清醒。第二阵风吹来时,他发现了一件怪事,明明听见风从最高的那座山峰上吹下来,当他竖起手指,证实事实正与他感觉到的相反。他身边的那棵青钱柳叶也都朝另一个方向飘摇。张不伦东张西望,终于在身后发现一块矗立的宽大红石板。石板改变了风向。“我说呢!”张不伦恍然一笑,将帽檐拉到右侧,左耳正好盖住,这时声音的方向又变了。
他接连吸了几口气,空气里细微的异味令他深思。
他想起父亲当年说的话。“你的耳朵只是摆设,你的眼睛也只能看到脚背上。”凭着记忆的复苏和回味,他感到这一觉睡得太长了。往常想到一件事,只要定神去想,所忆及的场景、声音、气味迅即而至,可是,父亲的这句话,张不伦想了很久,当他的一根食指戳在太阳穴时,细弱的声音才慢吞吞地从旷远的黑暗中蜿蜒而来。声音传近,传到他耳朵里的已经不再是父亲的原音,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回声。张不伦感到,这个幽远的斥责声,就像大山深处经过树根根须传递过来的一样。
他使出全身力气回想过去,汗水淌出来。
这时,他不得不将帽子从头上取下,一刻不停地揩着汗。他又想起了父亲的一句话:“一个人可以管住自己。”
张不伦渐渐恢复记忆。当他顺着香气走到几棵芝麻旁边,从一朵芝麻心上看到了蜜蜂,并从此辨认出春天。他全明白了。他的内心惶恐了一下,并且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想,恐怕元朝已经灭了,现在可能进入了另一个朝代。
自从张不伦被香军从山下掳来之后,再也没有出过山门。他进山的时候还是个孩子,父亲说,“你长到有力气一口气跑三座山时,从西边洼的树洞里逃出来,一直向东走,就到淠河了。”他并不知道淠河在哪里,也不明白为何逃出来一定要逃到淠河。他父亲没有说明白,只是到了天堂寨,造钱厂的铜匠师傅告诉过他。早年,还是在过去的那一个朝代,淠河刺史李颀兼做诗人。那个铜匠师傅总是在一些自认为能够流通到皇城里的铜币上,刻下刺史的七言诗。他梦想凭着一位造币专家的手艺可能在皇城碰见知音,并奢望凭此得以赦免。因为,在当时,凡是到了造钱坳的人都没有一个活着回去的。铜匠师傅有儿女在家。张不伦说,自己虽然无儿无女,只是年纪不到,要是自己在上山之前,满了十六岁,说不定也会结亲生子。铜匠师傅说,说话要说到点子上,不要东拉西扯,要逃就跟他一道,不过,那个树根下只能逃走两个人。张不伦问他怎么知道西边洼有一个树洞,那个人回答他,“我是你父亲。”张不伦不信,因为他记得父亲的长相。“你也长变了,做了俘虏以后,谁都会变。”张不伦还是不相信,他想,你骗谁呢?拿我当小孩儿怎么的?铜匠没有解释,他可能认为没有必要在绝境里让孩子了解自己的身世。
自称父亲的铜匠通知张不伦当月的月黑第一夜逃走。当天晚上,他激动得一粒米都吃不下去。铜匠说,“很好,吃多了,肚子胖了,恐怕逃不脱。”张不伦有一天偷偷地去察看过树洞,也不像那人说得那么窄小,他认为自己撑得再饱,也会毫不费力地穿过去,但是,对于一个五大三粗的成人来说,还真不敢肯定。
造钱坳最后一炉火熄了,草棚和石窟里的羊油烛相继吹灭之后,铜匠和张不伦同往常任何时候一样,装着大解,绕到茅房后面,溜进了西边洼的一片矮栎丛。张不伦只记得自己的头卡在树洞的两块石头上拔不出来,他伸手向前摸着时,碰到一团肉。他摸了一会,那团肉说话了。“是我,我卡住了。”“我也卡住了。”他只记起这么多,后来昏过去。
张不伦醒来时,发现身边一堆铜币。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是谁,因为他睡的时间太久了,称为“睡”已经非常勉强。不过他年轻,体力恢复得很快。他先想起了父亲,一个布匠,从六岁起,他也跟着父亲一起,背着长梭子走家串户……这样说来,自己也是个布匠。由“布匠”两个字,他又想起了另一个人,父亲的师弟徐寿辉,他全都想起来了。徐寿辉反元,在汉阳建天完帝国,在天堂寨设造币厂。他是造币厂一名童工。这样一来,他知道自己是谁了,也回忆起树洞的那堆钱是怎么回事了。他回到树洞旁边,看见了一撮头发,不过,没见到一根骨头,针尖大的骨刺都没瞧着。这时,他发现一堆粉红色石粉上置放着一枚生满绿锈的铜钱,石粉上有一道深红的影线搏动,张不伦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腕上,发现蚯蚓般的红线和自己的脉动一致,难道石粉也有血脉?他的手伸向左襟下的衣袋也摸出一枚铜钱,记起了临逃走那天晚上的情景:“你把这枚两边刻着细纹图案的钱装紧。”师傅从自己的衣兜里也掏出一枚,“我这枚钱两面都刻着‘天完通宝四个字,记住,这两枚钱一阴一阳,碰到将来我们都找不着对方时,这两枚钱是证物。我是你父亲,我们是一家人。”张不伦收起钱,心想,还有什么用,人都烂成土了。
张不伦望望黄柞条上的树叶子,又摘了一朵芝麻花嗅了嗅,现在是哪个朝代呢?
张不伦从造钱坳下到山脚,发现所有的人都不认识,衣裳也都怪里怪气的,他的心一下子孤单起来。人往往并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张不伦醒来后曾信誓旦旦地决定一定要尽快回到老家,找到父母,澄清铜匠师傅和自己的关系,但当他下到山脚时,看见一位姑娘正在马尾平湖边洗青菜,于是就不想走了。他跟着姑娘身后,七弯八弯地来到一片房子前,姑娘提着菜篮进屋之后,他坐在门前一块巨大的红石头上。等了多少天,他不会计算,只觉得饿了一次,又饿了一次,一共饿了比十个指头还多的次数时,也不见那位姑娘出门,这时,他感到晕乎乎的头脑和胃一样空了。
“你跟着我干么事?”终于在一天太阳出来后,他看见姑娘背着挎篓,从高门槛上走下来,一条摇头摆尾的胖黄狗从她身边擦过。他跟着姑娘一句话也没说,走到半山腰时,姑娘大胆地问他。张不伦回答说:“我跟着你快活得很。”这句话说出后,那个姑娘没有再言话,让他跟了一段路之后,消失了。张不伦找遍了这座山的所有沟梁,没见到姑娘的人影,走到一个叫四跌瀑的地方,他发现了一堆新鲜狗粪。张不伦坐在潭边,又等了一天,这一天夜里的月光很亮,亮得能看见潭底和深渊中的影像。他甚至自以为是地确定在月光的波纹中看见了姑娘的脸,他都有点想下水去会她了。“你跟着我干么事?”张不伦头脑里再次响起姑娘的声音时,他笑出声来,心想,跟着你干么事?你说干么事就干么事,这姑娘真天真!
张不伦眼看着狗粪变得越来越陈旧,越来越像往事中的一个物件时,朝天上望了一眼,望见北斗七星向北转移了一尺多远,觉得自己耽搁得太久了,起身往山下走。他再次来到姑娘的房前,向一群孩子打听,才知道那个芝麻花一样素净的美人儿叫二毛儿,二毛儿到湖边洗菜去了。张不伦这一次想出了坏点子,到马尾平湖时,玩了个从师傅那里学来的小把戏。他对二毛儿说,你把衣袖卷起来,在水里泡一会,拿到风中吹干,我看看就晓得你心里想什么。二毛儿照做了,他用指甲在她胳膊上轻轻划了一下。二毛儿问他,我想么事?我不敢说。你说。我不敢。这时,张不伦从衣袋里摸出两枚阴阳钱,把二毛儿从水边拉到一块青石背后,叫二毛一手捏一枚。你手别到背后去,不管怎么换,我都晓得哪一面朝上。光子,他说。还是光子,麻子,麻子,等二毛儿玩累了,把铜钱交给张不伦时,问他,你么晓得的?我当然晓得,我么事都晓得,我还晓得你的心呢?张不伦说,从她胳膊那条白线上看到了她想的事,这个时候,二毛儿的脸羞红了。你跟着我,我想么事你都晓得?你想的么事我都看到了。说到这里,二毛儿的脸扭向一边。我是你的男人。张不伦说,一个男人要是碰到可以看见她心事的女人,那个女人就是天老爷许配给他的。张不伦还说,配对的男女长得正好一样,所以你的心就是我的心,连身上都配得严丝合缝的,不信,脱光比比。二毛儿动了心,脱下衣裳,发觉张不伦说得一点不错。她服了他,做了他的女人。
张不伦怕日后二毛儿看出蹊跷,将那两枚阴阳钱随手扔进湖里,带着二毛儿下山。二毛儿怕她母亲打她,怂勇张不伦带她远走高飞。他们沿着驿道向西走,刚走到天堂寨侧峰上的江滩分水岭,一匹快马贴身飞过,张不伦拽住马尾,马背上的邮差问他贵干,他问,你晓得我的老家在哪里?邮差摇头,他又问,你晓得我父亲是不是还活着,邮差说我并不知道公子的令尊何人。张不伦说,时间太长了,我也记不起他是谁了,这时,他想起徐寿辉的名字,问,徐寿辉还在西边吧?邮差告诉他,徐寿辉在长江边饮酒时,被部下陈友谅杀了,陈将军带余部投奔凤阳,在朱洪武那里当官,后来,这个人也没了下落。邮差说,这都是陈年旧事了,公子为何还打听他们?张不伦问陈旧到什么程度,邮差的回答令他吃惊,五百年都过去了,方志又添写了一啵说得不好听,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莫耽搁了我换马的时辰。
“那不说明我已经五百岁了吗?”他自言自语,二毛儿问他说什么,他说,“奇怪呀——”这时,马蹄声又转回头,邮差坐在马凳上,朝他们刚转身的脸上瞅了一会儿,公子贵姓?他问。贱姓张。打哪来,五百年前。五百年前在哪儿?造钱坳西边的枯树洞。到哪去?不晓得。隔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的话说得过于随便了些,补充道,可能是回家吧。邮差又以审察的目光打量了他们一会儿,这姑娘是你什么人?二毛儿见邮差的态度陡然变得无礼,拉着张不伦就走。邮差嘟哝了一句,大概在说“是我多管闲事了?”
“这真是怪事!”张不伦对二毛儿说。二毛儿说,有么事好怪的,我见得多,你没见他眼睛里生出了钩子?这种人黄得很。
张不伦翻过大别山后,做了锁匠。二毛儿越长越漂亮,出门时,他只好用五斤重的大铜锁将她锁在家里。
这一年是同治三年春天,张不伦做了一个梦,于是,他不声不响地在家整整打造了一个月,从二月二开始,他就按照梦中的样子,打造那把八尺长的钥匙,三月三正寅时终于将那把巨大的钥匙造成功。一个月都没碰过二毛儿,他扛着钥匙出门时,二毛儿要他到床上去,他依了她。做完爱,张不伦说,我走了,开了锁再回来。
把那个曾经碰过面的邮差引到家里来的是张不伦的一封信。张不伦出门之后,在三岔路上选了一条路,一直向东走,当他走回天堂寨的时候,他闻到油坊的芝麻油香,才想到二毛儿,这时已是深秋,他的那把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大锁尚未找到,这时,他修书一封,告知二毛儿他在外面还需一段时日。邮差把信送到二毛儿手里,经过一段时间的纠缠,二毛儿把手中的钥匙递给邮差,开了门,邮差送来一些粮食。邮差使出手段,二毛儿做了一回邮差的女人。
张不伦背着钥匙,寻找大锁。
他觉得自从造钱坳出来之后,就数这次出走最愉快,他把这种心情和跟二毛儿在一起的鱼水之欢比较,他认为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把肩上的钥匙一天翻一面,让两边都晒晒太阳,但遇到连阴天,钥匙上长满铜绿,凡碰到这种事,他都要生一堆火,将铜绿烤红,他清楚,铜绿千万不能擦,厚度擦薄了,即使找到了锁,钥匙也不能把它打开了。
走完山路,他来到集市上,人们见他都围过来,他的钥匙太大了,所有的人都没有见过如此巨大的钥匙。也有人趁他高兴的时候想试试钥匙到底有多重,结果,两个壮汉才能将钥匙抬起来。人们惊异他的力量,对他刮目相看。有一天清晨,他来到黑石渡,得知自己已经到了淠河上游,喜不自胜,心想老家不远了。张不伦对着宽阔河面微微一笑,让开挑筛箩的一对中年夫妇,拉着后面跟着的小男孩问,我老家在哪里?小孩儿摇摇头。回答他,没听说过。这时,赶早集的人身上带着晨霭,从四面八方来到诺大的平场子,张不伦又向另外几个上了岁数的人打听,你老家叫么名字?他认为人们反问自己的话可笑,思忖,你们不告诉我,我也能找得到。除非你弯曲着顺水走,除了随波逐流,你无法找到你的家乡。那个对他摇头的小孩儿拐回来,从人群外挤进去对他说。感谢你,我也是这么想的。张不伦满面春风,他认为父亲要他逃往淠河的原意就在于河流能将自己带回家。他向周围的人一一拱手,大钥匙在他的肩上发出幽鸣。他的心情好得像那天早上的天空,蓝得让人心里发痒。张不伦放下钥匙,向摆熟食摊儿的老板娘要了一碗腊肉挂面,正吃着,他感到下身鼓胀了一下,他知道这都是那个标致的老板娘惹的祸。他想将阳具像揉面团一样弄眠身一些,可是,没想到不听话的东西反而让他出丑。他的手再也不敢离开裤裆。“你这客,莫不是汤撒到衣裳上了?”老板娘拿抹布过来,张不伦支吾着,她不由分说就去揩,急得张不伦另一只拿筷子的手又捂上去,却打翻了面汤。老板娘虽说像个见过世面的人,但她的脸在掰开张不伦的一双手后,还是止不住掠过一阵绯红。“你这客,烫坏了没有?”老板娘顾作镇定地问,接着朝远处一位五大三粗的男人道:“还不过来医医,这个客官烫伤了身体。”那个男人将张不伦带到药铺里间,给他瞧了瞧。问他是不是远离娇妻多年,张不伦点点头。有没有钱?有。张不伦将腰上的钱袋露大夫看。有钱去不去青红楼?张不伦问青红楼是什么地方。好地方。于是,张不伦就跟着大夫拐弯抹角到了妓院。张不伦跟在那人身后,走进大宅院大门,旁厅里过来一位老先生,伸手要接过张不伦怀里抱着的大钥匙。见张不伦躲闪,解释说,我一定收好,完事后您就可以取走。
张不伦在妓院里混了几天,也常常抽空到前厅看望一下钥匙,大约过了十天十夜后,他觉得耽搁了正事,到帐房那里结账,打算离开。“你这是啥钱?你这钱俺们花不掉!”张不伦接过帐房先生递过来的钱币比了比,果然不同。“我这钱是我造的,一吊钱能买一条人命。”“莫瞎说,俺们不收你这种钱,你得拿出银子,真要没有,你把大钥匙那块铜留下也成。”说到最后,张不伦见自己给不掉钱就脱不了身,出了个主意。“挖些黄粘土来,造一个炉子……”帐房让人办了张不伦要的东西,三天后,张不伦将钱袋里的天完通宝化了铜水,照着新钱的样子做了一袋新币。就因为张不伦会造钱,他临走的时候受到了挽留。“你走不掉。”最后,他们将他捆起来,又派了一百个身强力壮的黑脸大汉看守他。双方达成协议,张不伦又为他们造了两水缸钱才得以脱身。
二毛儿在等待中怀了邮差的孩子,张不伦不知道。孩子七岁的时候,二毛儿从算命先生那里得知张不伦已经石沉大海,又听说太平军斩了官府所有的邮差和信使。二毛儿不再抱希望,沿着当年同张不伦逃走的大路向东走,娘儿俩风雨半年,终于回到天堂寨。二毛儿的老母亲还在人世,先说了声不要脸的回来了。接着抱过小外孙哭了一通。叫么名字?叫信儿。信儿你大呢?老奶奶望着二毛儿。我没有大。信儿说。我就晓得你今天有这个下场。她对着女儿恶狠狠地吼道,一串泪滴到信儿头上。
这一切张不伦都想象不到。信儿以后常常陪母亲到马尾平湖洗菜,直到后来学会了在湖水中扎猛子,直到他十五岁那年夏天在湖底捡起了张不伦和他母亲认识时的两枚铜钱,母亲从来没有再提张不伦的名字,当信儿把铜钱拿回家,对母亲说,我捡到了两个钱,给你。二毛儿的泪水夺眶而出,这是你大的钱。二毛儿对信儿说,你是娘的心头肉,娘求你一件事,要是你大还在,你就说你十六岁,要是他死了,你的年龄就用不着长了。孩子懂得娘的心。娘,俺大是你怀我头年走的不?二毛儿要儿子不要说下去了,她说她愧得很。娘莫伤心,要不是俺亲大,还没有我呢?亲大砍了头,我认姓张的做大,我听你的话。
二毛儿见了张不伦的铜钱,恍然大悟。这个耍小聪明的死鬼!她翻来复去地将两枚铜钱放在手掌上摆弄着时,辛酸往事历历在目。“男人都是用骗术把女人弄到手的”。她母亲在她跟张不伦逃走的头天晚上就这么跟她说了。那时,她还没有决定跟张不伦做夫妻,更没想过要同他一起离乡背井。但是,幽深的老母亲料事如神。
张不伦扛着大钥匙越走越远,经历了千辛万苦,而路却总在前面往遥远的地方延伸。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他认为自己无非是在追逐一种不可能的前程。
他没有真正气馁过,这可能与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在成长着某种东西有关。张不伦在淮南的一个老医师家里听说自己身上有两团恢复过来的元气,还有一股真气正在形成后,他开始思考这句古怪而又有趣的话。他突然悟出自己扛着钥匙东奔西走到底是为了什么了,他觉得梦中的那把巨大的铜锁,可能是个借口,因为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所有到过的地方都证明人间不可能存在着那样一把锁。但是,他并没有因此否认一把锁在他的头脑里存在着。他想,人是可以管住自己的,只要不瞎想,肯定能让这把锁显形,自己肯定会看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但是找到锁以后又怎样呢?当他每次冒出这样的想法时,张不伦都会对着自己的耳门甩两耳光。他知道,一个人不能追问,一个人在行动时一定要装糊涂。
以前,他扛着钥匙总是东张西望,经过这种思考的反复荡涤之后,他走路的形象变了。他的头低着,专注地想着自己的事情,到他终于发现自己差一步就到达自己内心潜伏着的记忆时,前面总是横亘着一团谜一样的障碍。我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呢?他回想起他醒来的地方,他觉得自己梦中的道路和方向是正确的,唯一可能出问题的也许是出发点错了。
张不伦不知道那两枚阴阳钱碰到一起时会出现奇迹。
二毛儿在家中立了块牌位,放在供桌上。这是你大,她对儿子说,每天早晨起来时,洗了手脸后,你都要拜。自从信儿从湖中捞起了张不伦扔下的两枚铜钱后,二毛儿整日揣在怀里。她有一天到马尾平湖洗菜,将衣袖卷起,伸进凉水里,拿起来,等着水风干后,学着张不伦的样儿在上面用指甲划出白痕时,突然她被自己吓了一跳!明明皮肤松了,怎么一下子变得又细又嫩了呢?她急忙卷起另一只胳膊,又看了看双腿,她断定自己变年轻了。见四下无人,她解开衣扣,果然,身体如当年初识张不伦时一模一样。
她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两枚铜钱的魅力,显得很慌张,跑回去,站在铜镜前,她的心差一点儿蹦出来。她急忙跪到神龛前,拜了又拜,又跑进卧房,将门栓紧,欣赏自己蓓蕾一样的身子。
她有一句话不敢说出口,自从自己背着张不伦怀了信儿之后,她开始怀疑母亲的贞洁。记得小时候,曾尾随母亲到庙上烧香,和尚说,施主身子可否清白?母亲说是的。和尚又问,心中小恙可否安愈?母亲答道,不曾好转,比前些日子更厉害。和尚带母亲到卧房察看,半个时辰后,母亲出来,面似桃花。长大后,她也曾多次问过母亲,父亲呢?拉夫走了。不回来了?回来。可是,她从来没见父亲回来过。不知过了多少年,母亲一个人上山烧香,黄昏时回来,二毛儿当时吓得跌了一跤。母亲一天没见,老了。后来才知道,庙里那个和尚还俗走了。自从母亲突然苍老以后,她的脾气越来越坏。二毛儿不敢再提起父亲的事。“你以后莫找男人,看见母鸡的下场了吧?男人是禽兽。”二毛儿这会儿觉得母亲的话在理,虽然她还时常想起那些男人,希望张不伦回到身边,但是,她觉得张不伦的确像只公鸡。先前在湖畔见到,在圣卦峰上跟随,同公鸡缠着母鸡“咯咯”叫的情形一模一样,后来发生的一切,也如同公鸡从母鸡背上下来一样,什么都不管了,兀自扛着不可理喻的大钥匙消失了。
二毛儿怀疑在信儿身上映照了自己的身世,而自己又承袭了母亲的命运。但是,这些在二毛儿看来羞耻的往事,也只是偶尔在她心里投下的一道阴影,每当她看到信儿时,她都不再想那些无关要紧的过去,她做母亲的心覆盖了一切。
“你晓得我么还活在世上?”母亲喝粥的时候问二毛儿,“因为我。”“你么晓得我的心?”“因为我为信儿活到现在。”母女俩的眼泪同时落到粥碗里。
张不伦盲目地在大地上跋涉,前途渺茫,这时,他又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他无法再弄到一个铜板。当他在世上再也找不到铜时,曾经打过大钥匙的主意,但是,他忍住没有把它化掉做材料。这也因为他知道自己曾是个布匠。当他手里一文钱也没有时,他已不能像过去一样,连饿十次都还能挺过去,如今,他和任何人一样,养成了一日三餐的习惯,因此,他的困难就大了。想到自己做一个布匠的那天,他已经饿了两天两夜,晕倒之后,醒来发现自己被大风刮到了一块棉花地里。白花花的棉花提醒了他。“你们织不织布?”顺着棉花地边的一条小路,他找到荒野里一户人家。于是,他先要了一碗饭吃。东家请来木匠,按照他记忆中的模样,五个木匠连赶三天,第四天头,织布机造成了。
后来,他可能围着几个州县转了一圈儿,当他发现早上背着的太阳,吃过午饭后,必定面对着他,向前领着他走时,他明白自己开始向西方去了。张不伦左边挎着桐木梭子,右肩上扛着那把尚不知用处的巨大铜钥匙。他走得非常慢。他总是在走得最有劲的时候,碰到拦在路当中的陌生人。“你是张布匠吧?我请你到家里织两匹布。”张不伦有时想推辞,但来人说,找他找了几山几洼,找得都荒了庄稼时,他只好顺了人家的意,也因此得到不少银子。
有了银子之后,张不伦的心情犹如晴天的辽阔平原,但他又觉得心情好得过分了些。好到只想当布匹,忽略了正经事。他这样反省是有原因的,因为每当他忙完了一天,夜晚躺在别人家的床上时,梦里总是见到自己的钥匙化成了水,金晃晃的铜水里印出自己小人得意的神情,那种掂量着银子份量时的乐颠颠的模样,令他醒来看不起自己。他惶恐地感到自己变了,变得自己不喜欢了,甚至可以称作一块上好的铜变成一枚斑剥的钱了。他想如果真像这个比方昭示的一样,那么,自己误入了一个可耻的熔炉。他虽然这么批评自己,但并不能阻止他在挣钱时产生的巨大乐趣,张不伦从前做什么,想什么从来不受外界和其他人影响,可是,他现在却不同以往,当他看见人家夫妇带着一群孩子时,他也想有一个家,想到家时,他就想起了二毛儿,想起二毛儿时,他就想扔掉大钥匙翻过天堂寨,他认为自己抛家不顾都是大钥匙造成的。我怎么能够不要家了,反而去找一个乌有的东西呢?他愤愤不平地骂了自己一通,想到离开妻子以后,二毛儿一个人过活,整个肺腑都凄楚了。他不知道这些年二毛儿是否打开了那把铜锁,是否还活着,模样是不是还同刚刚打开花瓣的芝麻花一样。再想想,他对当时用五斤重的大锁将妻子锁在房里感到耻辱。于是,他把这把锁和梦中的锁联系起来,他认为自己在“锁”字上应该停下来。
他有点儿怕了,他把一个活人锁起来,十七年之后再回到这个问题上,张不伦的心哆嗦了。他怀疑当初那个梦先知先觉,那把锁是梦早已预料的结果。可是,问题就出在自己没能马上在“锁”字上加以回味。张不伦用他那种唯心论方法得出结论,他认为,这十七年的代价是自己无知莽撞的报应。
“你是哪里人?”东家拉家常时,喜欢这样问他。“你这师傅跟俺们不一样。”张不伦想,当然不一样。可是,张不伦想,要是这样下去,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张不伦知道自己变化大了。有一天,他正坐在一架织布机上,边踩动踏脚板,边想着如何解决自己的困境,从错误中抽身出来,东家的大门前突然被一堵墙似的黑影塞满。张不伦抬头,见来人有普通人两个大。那人问,你扛着那么个离谱的钥匙是不是想让大家都服你?张不伦和气地从织布机上下来,搬条凳子放到门口。他说,不是,我不想跟任何人争强好胜。那你到处乱闯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只想找一把锁,不过,我想找到家乡。那么,如此说来,你是个流浪汉喽?也不能这么说,我现在已经有家,我家里有个标致的女人。张不伦见那个大块头坐下去时,凳子往下闪了一下,慌忙吐出舌头,旋即添一条板凳到大块头屁股底下。
大块头拐弯抹角,终于提出了他的要求。“我来见你,希望你能从我们这里滚蛋。现在很多人都在学你装腔作势的模样,其实我跟你后面已经一年多了,你并不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你的确有一种成年累月养成的固执的魅力,你让我们的孩子都染上了自高自大的习气。”
张不伦不想接受大块头的批评,因为大块头咄咄逼人的气势让他难以忍受。正要发作时,东家的女人端来茶碗,递给大块头满满一碗茶,又将一只空茶碗送到张不伦面前,堵住了他的嘴。那个曾经以打洗脚水为名勾引过张不伦的女人,在他耳边低语了一阵,然后又朝他使了眼色。“他是我娘家亲戚,大人。”那女人一阵风似地飘到大块头身边,又往茶碗里续了茶。大块头并不理会女人的话。“你在黑石渡造了假币,你装疯卖傻。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们一清二楚。”
大块头声严厉色地审问了张不伦。张不伦听着笑起来。“你晓得你自个儿在说什么吗?你在说谎话骗你自个儿,你这差役真可笑。”他笑得前仰后合。“不过,黑石渡的事儿你么晓得?”大块头从不接任何人的话茬。他说:“你问你的家乡在哪里?让我告诉你吧,你的家乡是一口棺材。”说完离开,像一头狮子朝山顶方向坚定有力地走去。
这件事消耗了张不伦的自尊,也就在这件事发生之后,另一件接踵而来的怪事,使他突然主动对一个人的尊严做出了全面考虑。
东家的女人从门外进来,对张不伦说,大块头不见影子的时候,向他挑了三次眉毛。这时,他的心因为受到损伤没有回应她。一直躲在厢房的东家男人,听说差役走远,探头出来,正逢女人第四次扬眉。“啪!”丈夫一巴掌将女人打到大门框上。这时,门外又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他们都不认识。
“我是锁匠。”来人是位精瘦老儿。“我跟了一把钥匙多年,在淠河中游跟丢了,听说,钥匙到了贵地。”老头儿咬文嚼字地说。
女人含着泪花,多嘴多舌地请锁匠进屋。张不伦问他,“你跟着钥匙干什么?”老头儿没有直接回答,简明扼要地讲述了身世。“要是那把钥匙能开我这把锁,我就找到儿子了。”
“你么不说,你找到祖宗了呢?”张不伦发火了。他想自己五百岁了,竟然还有人在自己面前充大。
“我从小起一直做一个同样的梦,能开我这把锁的人是我的儿子。”老头儿温和地说。“以前,我并不把这个古怪梦放在心上,可是,后来,梦的前半截应验了,我当了锁匠,再后来,我的儿子征兵被抢走了。我等了他几十年,老伴儿死后,我呆在家里闲得慌,就出来找找,试试运气。”老锁匠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锁。
女人觉得好笑,忍不住说,“那么大钥匙么能开这样的小锁?你这老疯子。”
“能开。”老头儿说,“要是父子,再大也是儿子。”
张不伦赌气将大钥匙从东家另一侧的厢房抱出来。他的尊严受到了打击。因为他坚定地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却奇怪地发生了。但是,他没有认父。那个年届古稀老锁匠的岁数已经明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再说,经过细致盘查,老人不姓张,也没有做过天完造币场的师傅。老锁匠哭了一阵儿后,说出了梦中的最后部分。“你要不是我的后人,我就是你的后人。”张不伦说,“这还有个差不多。我五百岁了,算起来,你是我第几代孙?”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我五百岁,可我十几年前才成亲。”;
这是一本糊涂账。张不伦想,或许是根本没有联系的两件事,但从这件事上,他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张不伦不能在脑子里将那把小锁推开。当眼前出现巨大的钥匙刚碰到小锁的锁孔,突然变软变小时,他感到的不是震惊,奇怪,而是巨大的耻辱。但是,他想验证一下老锁匠的话。“你这钥匙既然能开我这把锁,你还能打开一个树洞。”
所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往事都是这个人的学堂。张不伦事后这么认为。他将自己从树洞出来之后的所见所闻一梳理,并从中得到教益。他也因此逐渐认识到一个人的成长必须接受高人和导师的指引,对此,他嘲笑了他过去曾一度我行我素的作风,并对自己作出了较为公正的评价。张不伦发现自己只有陷入俗事时,才感到具体的欢乐和痛苦,尽管他曾将自己出走的快乐同二毛儿的肌肤相亲作比较,但他明白,空虚的愉悦无力长久。
促使他走上归乡之路的动力除了老锁匠临行时送他的那句话,更因为他受到下面这件事情的指引。这件在他经历中看似平常的小事,在当时特定的环境下,打开了十七年惯性生活屏障的缺口。张不伦清晰地思考了肉体与精神的关系,如果希望尽快决定一种生活方式,他认识到必须立即在这两种概念下妥协,选择其中一项作为自己的目标。
那是一个迷迷糊糊的夜里,他在一个操楚音的人家里织完最后一根纱,喝了两碗糟米酒,躺下,午夜时分,听见东家吵起来。他越听越害怕,越害怕也就越想听他们夫妇吵下去。原来东家的男人发现妻子勾引了他。“你的头除了当新娘子那阵儿梳过这么光,十几年,啥子时候用心梳过头?”张不伦在黑暗中摇了摇头。他知道那平板脚的女人搽了油的头是为他梳的。“十几年家里来过人没有?家里来了外人,不把头梳好些像啥子嘛?”“你这话不就是想家里来男人?要是早来男人,你不早就跟人家跑了?”张不伦暗自嘲笑了那个吃醋的丈夫,心想,梳头算什么,她还把大脚板露给我看了呢?他认为这家丈夫狭隘,认为一个举着大赤脚的女人勾引男人的行为不雅。接着,他决定起身溜走,倒不是因为他怕那男人起来找他算帐,而是不希望自己等到天亮看到这两个家伙。他认为凭那个女人的姿色,无论用什么法子勾引自己都是枉费心机。
正是由这个女人,二毛儿陡然回到他的心里。
张不伦开门出来,观辰星辨别了方向,在三岔路口上选择了一条人们不常涉足的小径,追寻月亮的光,迈开大步。婆娑到路面上的草叶扫着他的脚踝和裤脚,露水打湿了那双黑麻布便鞋。不出两丈远,他试得着脚丫子上的潮气了,他感到脚掌心有些粘。
张不伦对自己根本没能打听出故乡和父母的踪迹感到心烦意乱,他想,我到底是个什么人,应当做什么事呢?他答不出来。张不伦这时还不知道自己五百年的时间已经夺去了他作为人的一些基本要素,淮南那位老医的话虽然提醒过他,他也还没有到顿悟的时候。他没有灵魂,没有元气,复活的只是他的躯体,虽然某些附着在肉身的记忆,零星地闪烁过,但这些假相,他本人却无力看破。“一个人要知道自己的处境”。这句话在他差一步就得到时,他却意外地发现了棉花。如果他没有想起织布的程序和手段,其体肤必然受到困苦,心灵可能因此得以复萌。
在关键时刻,张不伦认为那把小锁教育了他。
张不伦决定验证老锁匠的话,到造钱坳西边洼树洞结束这趟漫长的无果之旅,然后回到二毛儿身边过日子。当他确定这么做之后,几乎一夜之间就完成了心愿。但是,他并不知道这是自己要来的结果,不是说要怎么样就能怎么样,而是事物本身仍然不放过为他提供接受教养的机会——十几年的奔走将在每天的具体细节中回炉。
那天,他走着走着,月光最后的余晕将晨星突然涂亮,这时,他的那把大钥匙显出威力。一阵风吹来,张不伦竖起耳朵,辨认风向,大钥匙如同他肩上刚生出的翅膀,当他发现自己并非行走在道路上,而是在空中滑翔时,他的身体正往下坠落。这时,他突然感到风向陡转,落地时,已经站在造钱坳那块直立的大石板前。
张不伦站在红石板前,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像被映照出来,在这块巨大的镜子面前,他摇头晃脑,最终证实并非幻觉时,他惊叫了一声。远处树丛中飞起一群惊鸟。
“没想到十七年的奔走实际上等于零!”他感叹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回到了原地。“怪事!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呢?”张不伦望着那棵静候于晨曦中、没有发生一丁点儿变化的青钱柳,怀疑自己是否动过身。张不伦呆呆地怔住在石板前,尴尬地傻笑着。“这不是在开我的玩笑吗?”他说,“这是谁在拿我开心呢?”
就在这个时候,他感到一切都陌生起来。这种陌生感曾在十七年前出现过,可他对这种熟悉的陌生已经不能分辨。像刚从树洞里走出来那会儿一样,他记不起自己到底是谁,模糊的记忆已经不能让他清晰地回想以往,甚至对刚刚发生的一切也都想不起一鳞半爪。张不伦的头脑里残存一些旧时的片断,再也不能连成一片。但是,当太阳升到头顶时,他肯定地记起在此之前的一桩重要的往事——他的那两枚阴阳铜钱。当远处投射一片眩目的橙黄之光,张不伦慌忙低头躲过,就在这当儿,在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张不伦猛地发现自己有了影子!
过去,他是个没有影子的人。这件事,只有一个人知道,梦里的铜匠师傅,那个曾自称父亲的人,有一天晚上,到张不伦的睡眠里跟他见过一面,对他说,你不是一个真人,不信,你看看,你在太阳下没有影子。张不伦面对自己的影子,看过来,看过去,随着站姿的不同,地上呈现出不同的图形。他琢磨着那些与人的形状大相径庭的黑影,确信太阳所见的人和人眼里的人根本就不是一码事。
张不伦在造钱坳转悠着,他慢慢想,用他足够的耐心回忆,一个上午过去了,他想起了西边洼那个古老的树洞。矮栎木已经稀疏了,芝麻地也荒了,高大的百合秸在风中摇摆。张不伦扛着大钥匙,走到洞口,将钥匙一截一截地塞进去,等他把钥匙全部放入树洞时,两只手握住钥匙柄,用力均匀地向东旋转着。奇迹出现了!当他听到一声犹如骨节里发出的闷响时,肯定钥匙已经打开了洞中暗藏的锁簧。张不伦小心地将钥匙复位,抽出来。他眼前出现了一管出山的通道,细看时,他看见了过去和现在,他看见了古老的父亲和母亲,看见了跪在母亲面前的铜匠师傅,他还看见了驿道上那个邮差和他的那把五斤重的铜锁,他看到的在他眨眼的瞬间化为影子落于地面,一切仿佛昼夜交替时的短暂转换,眼前一片灰光,当他再次睁大眼睛,他看到了二毛儿:她在马尾平湖边洗青菜,洗完之后,将水红袖口卷到胳膊上,放入湖水中,拿起来,等一会儿,她用指甲轻轻划一下,微微一笑;放下袖子,跪在水边,掏出两枚铜钱,合于双掌之中……
张不伦亲眼目睹了两枚阴阳钱在二毛儿的手心里合二为一了。这时候,照一般人的见识,基本上可以断定,他的魂已附体。张不伦自己也确信,过去的一切都风一般无声而逝,新生活开头儿了。
而这种结论,在他的头脑里不一会儿就受到了质疑,他认为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尽管他看到二毛儿以后,疯了似地飞身下山,到两个人互相拥抱之前,不曾迟疑过,但是,只要读者稍作思索,对他们是否可以真正到达可能不持乐观态度。不过有人后来看见过,他们相亲相爱、白头偕老;而信儿却说,对于父母各自的往事,他们一生都讳莫如深。
二毛儿说:“两个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张不伦说:“不,两个人,一是光子,另一个是麻子。”
(关于张不伦的故事,还有另一种说法,说故事的人可能与当年的洋务运动沾过边儿,他似乎听说过所罗门曾断言,天下无新事,新奇的事情都是被人们遗忘的事情。这个人先入为主地认为,张不伦扛着大钥匙一路走过去,找到了家乡,但家里的后人都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张不伦没有再找他们,因为,那些新奇的感觉由于回忆——对遗忘的对抗而丧失,甚至对那把梦中的大锁也不再有兴趣。他风流千里,从来都没有想起过二毛儿,但是,当他回到原处,用钥匙打开了树洞后,他看到了她,于是发生了本文最后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