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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皮儿饼(外一题)

2001-04-29杨俊蕾

山花 2001年5期
关键词:陈思拐子酥皮

杨俊蕾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个地方都会有自己的名人,正如昌黎韩愈,绩溪胡适,小石城的克林顿。凡人总得吃,吃得最早最多最喜欢的又往往是家乡的美食。张季鹰做官在外,秋风中忽然想起江南家里的鲈鱼莼菜,食欲强烈难以抑制,竟至挂冠归去;邦斯舅舅想起亲戚家的一道菜,浇着卤肉汁的鱼子冻,不管身边有人没人都会颤巍巍地呼唤:莎司——,像恋人絮语,其实是那个菜名;还有周作人,盘腿儿坐在八道湾的苦雨斋里,一派斯文地大书“茶食”,细细地描写“金黄麦果”、“豆沙饽饽”,不知不觉之间,稿纸已被并非苦雨的涎水湿。

我的家乡也出名人,名震十里,我的家乡也有美食,现在绝了。那个名震十里的人吃绝了它。

北方这地界产麦子,黄澄澄的,金灿灿的,一望无际的麦阵能把人吞了去,嚼碎咽下不吐骨头渣儿。麦子磨成粉后可以蒸馒头,包包子,捏饺子,面条,炸麻花儿,拧油条,但都使的是粗粉,不值一哂。我们那儿有一种看不见网眼儿的小箩,瘦孩儿的脸般大,专门用来箩筛了六遍的细面粉。舀一瓢比铅粉还细的细面粉放在小箩里,让一个性子柔、膀子弱的姑娘坐在一间不透风的屋子里缓缓地、不间断地、有节奏地筛上一整天,会有一掬不再像粉的微尘聚落在姑娘面前,这已不是粉,得叫精,面精,粉精,一个喷嚏都会把它们冲上天。但是不会的,粉精已经太细,细得根本不足以刺激最敏感的鼻磕ぁ

浇些清的深井水在粉精上,用一根细竹筷沿一个方向搅匀,润了水的精儿团玉一样微微泛黄,像是太阳照在麦穗上的光被拢在了一块儿,准备做成饼。

这时候杨家二少就出来了,坐在饼铺里,等着店老板儿拿准备做饼的精团儿让他过目。因为只有他,才能在一瞥之下准确地说出水少了还是多了。

饼子进了缸炉(此处缸字按豫东方言读第四声),刚刚晒干的新麦秸隔着厚厚的炉壁绝望地想去拥抱自己的肉中骨,血中精,然而不能,它只有一口一口舔着灰黑的锅底,用热爱把心爱烤得发硬。

“好了!”一声断喝。杨家二少从椅子上起身,鼻翼抽动,像闻到了腥膻的山豹子。根据空中漂散的焦糊气儿判断火候也是杨家二少的一绝。他的话音一落,店老板儿一点不敢耽搁,刷地一声把铁盘抽出,晾在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石面儿茶桌上。

不急,杨家二少这时反倒一点也不急,他出奇地镇静,沉着,步态稳健地踱过去,先歪着脑袋细细端详热气缭绕中的饼。嫩黄的薄壳儿鼓胀胀的,边儿上一圈儿白,隐隐结着小粒,饼出汗了。

杨家二少从口袋里抽出一把扁尺,兜底儿铲起小饼,不偏不倚填进口里。这也是他的绝活儿。别人吃这种饼,非得右手捏着,左手托着。托什么呢?从饼上落下的酥皮儿。所以这饼叫做酥皮儿饼。吃一块饼,有半块要化作头皮屑一样的酥皮儿落在手心儿,然后再啪的一声捺进嘴里。我们那儿的挑夫最挣钱的就属常拐子。因为定亲的人家下礼时非送点心不可,顶讲穿,顶体面的就得数送酥皮儿饼。可是再近的路也挡不住饼皮碎落,送一堆头皮屑去聘媳妇算什么?可是偏就常拐子行,再远的路,他一瘸一拐地赶一天送过去,那饼也是黄的黄,白的白,煞是可爱。但是,常拐子从不卸挑儿,他只是掀开筐盖儿,说:“您瞧好了,这饼可是好好儿的。”然后等人家自己端。十有八九,主人家刚把盘子端放到堂屋桌上,那饼就像搁了太旧的馒头,不等磕碰就噗地粉了。可常拐子得的赏钱却一天天多了起来。

别人吃饼爱配东西,雅人来盏香片儿,说是“面之精,茶之髓,至味也”,小孩儿喜欢就着糖水儿,“香甜!”顶不济的汉子也来碗白开,因为酥饼太细,噎喉咙,吃一口得吞口水冲下去。

惟有二少,什么也不就,干吃,一点儿渣也不会掉。他不光用嘴,还用眼睛,他的目光毫不离饼上的淡淡光辉;还用鼻子,喷喷香味儿一丝儿也飞不出他的鼻孔;还有耳朵,上下牙齿咬合时,听无比酥脆的饼发出清脆的咔嚓声;还用整个口腔,像亲吻一样,含住一层层酥皮儿间的空隙,把皮儿间的热香一股脑儿吞下。这才叫吃酥皮儿饼哪,老一辈人崇拜地叹服。

又是一年新麦收割,麦磨成面,面筛成粉,粉箩成精,精团成饼,烤好的酥皮儿饼前又站着杨家二少,他已经吃了半盘子,觉得有些饱了,还吃不吃呢?再来一块吧,面前围着一群群孩子们等着啧啧砸嘴呐。他又用扁尺铲起一块儿。忽然刮来一阵旋风,来得蹊跷,一下子刮掉二少的饼,粉碎,堆着,像一堆头皮屑。二少突然干呕起来,前所未有的事发生了,他噎着了,结结实实地噎着了,连个干呃都打不出来。店老板儿从没想到还得给二少预备水,现在只好现把滚烫的茶吹凉,但是,灌不进去了。

酥皮儿饼也从此绝了。

我回家乡搜奇觅胜时问常拐子:怎么你挑饼就不破,别人一拿就得碎呢?常拐子捶着瘸腿一撇嘴,“谁把它当事可不就得出事儿?”

声声寂静

淡黄的门上鲜红的号牌,304。林德觉得门牌仿佛有些歪斜,就把它轻轻扶正,满意地端详,然后叩开房门。陈思正安静地坐在桌后读书,她的脸在透亮的阳光里微微泛红,额角却显出异乎寻的白净。林德见她稍稍欠身,含笑点头,不由得感叹,陈思永远是娴雅大方的。

林德落座在桌前,直视着陈思的眼睛,问道:“这两天过得好吗?”那原本澄澈如秋湖般的眼睛忽然罩上了雾。“还行吧,”陈思的回答虽然勉强,嗓音却一如既往的温润。林德敏感地察觉出对面姑娘的回答其实是一场倾诉的开端。他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低头翻了一下陈思手中的书,“呵,荷尔德林,”他说,然后信口背道:“在这贫困的时代,诗人有什么用场?”一个清脆的回答应声而起:“诗人是酒神的祭司,在神圣的黑夜里,他走遍大地。”

微笑同时挂上两个人的嘴角,在陈思那里旋即又被无助的叹息取代,而林德却坚持微笑着,不肯放弃刹那间的默契带来的友好。他不再发问,只是微笑着用眼神传递出他关心的问询。陈思觉得那暖暖的目光像小时侯的纸灯笼,处处漆黑的冬夜,妈妈提着它蹒跚在村道上接下晚自习的女儿回家。

“哦,你知道,我一直过得非常糟糕。”陈思磕磕绊绊地开口,在益发柔和的目光注视下,她逐渐讲得流利。“你注意到这幢楼了吗?这幢女博士宿舍楼。它在校园中最古老、最破旧。楼梯的扶手被擦出了木纹,台阶也被踢平了棱角。一年四季,楼里总是冷的、潮的、暗的,没有一丝光。当我穿过长长的走廊,从一扇又一扇紧紧关闭的门前走过,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明明每扇门后都有一个女博士,可是谁也不出声,甚至不喘气。这楼就总是静静地┤恕!背滤嫉慕彩鱿褚恢槐凉的小手慢慢抚弄滚烫的胸膛,林德在莫名的惬意中感到一丝觫栗,然而他依旧冷静而专注地倾听。

“可是每当我推开304的房门,我的房间,声音就扑面而来。我的窗下是十字街是通衢路是香榭丽舍大道。每天有那么多车那么多人涌着挤着从我的窗外经过。我从清晨五点听到首班电车嘹亮的报站,小汽车叭叭鸣笛,那些足有一公里长的公交车不厌其烦地刹闸,喳—喳—尖叫,还有售票员不停地拍着车身嚷嚷:靠边儿骑啦靠边儿骑。”“夜晚会安静些吧?”林德同情地问,伸手去摩平书页上的折痕。

“怎么会呢?陈思轻轻叹口气,绷紧嘴巴,看起来像个娃娃。“一过半夜,大卡车就可以通行了。它们拉着沙子拉着红砖拉着菜,唷唷⑾袂寐嘁谎开过去再开回来。我的每一个梦境都被轧成碎片又碾成粉末,只要一丝风就噗得吹散了。我的大脑上留下轮胎的花纹,我的耳朵里盛满了噪音。”林德心中发痛,刚想安慰,陈思突然仰起脸,生动的脸上竟无限欢悦。“昨晚我打开窗扇,想让窗外的噪音爬进楼里,让楼里的寂静溢出窗外。却进来了个魔鬼,说要帮我实现考博前许下的愿。我不假思索地说让这个世界静下来吧。果然,一下子,万籁俱寂。我看见魔鬼咧着嘴巴大笑,却听不到笑声。隔着玻璃,我看见那些车辆缓缓开过,声息全无;行人像电影中的慢镜头,踩着棉花般走;一辆涂得五彩斑斓的公交车浮入视野,再也没有了轰鸣,就像一条硕大的豌豆虫弓身爬过庄稼杆儿。”陈思的眼中满是幸福的喜悦,亮亮的闪光。林德附和说:“后来呢?”

陈思喘口气,又说:“当一切都像一幅卷轴静静铺展时,落雪了。我记起了考前一个寒冷的夜晚和次日更加寒冷的凌晨。那是一场初雪。飘雪中我许了个愿,我要自己在备考中不去想某个人的名字,只有在考上博士以后才能呼唤他。但读博这么久还是开不了口,今天魔鬼抹去一切声音,那么我的呼喊是不是也会声声寂静?于是我放声高喊,喊出朝思慕想的那个名字。我觉得自己已经声嘶力竭了,却还是什么也听不到。可寂静中突然冒出一句呻吟,是那个魔鬼,他的两只耳朵里正渗出细细的鲜血。他痛苦地望着我说:‘八年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你忘怀吗?我没想到人间的真情呼唤竟能摧毁魔鬼的法力,只好万分抱歉地看他垂头离去。”

“那他是从哪儿走的呢?”林德的语气中多了调侃和一丝尖刻。陈思看出了他的怀疑和微妙的妒忌,嫣然一笑,回手一指窗户。

“可是窗户封得好好的呀?”林德话音未落,陈思早已挥拳击向玻璃。啷一声,一个狼牙口似的破洞怪兽般龇着狞厉的镣牙。大团大团的冷空气裹挟着碎乱的雪粒冲进房间,迅速夺去房间的温暖。林德浑身上下冷汗涔涔,像匹病马一样止不住地颤栗,一下一下按捺住跳得就要冲出咽喉的心脏。

林德勉强保持镇静,打电话要后勤修窗户,要外科护士来洗伤口,随后去找主任医师,建议给臆想症患者03号陈思调房。在去找主任的路上,林德经过长走廊,第一次觉得这座病房大楼的格局很像学生宿舍。

主任医师听林德说完,夹着小眼睛不怀好意地说:“那个女博士马上就会康复返校,只要你别老去刺激她。”林德的脸有些抽动,但还是尽量平静地辩白:“我只是应用海斯特疗法进行医治,我……”主任竖起手掌做了个滑稽的暂停手势,“好了,大博士,我们都记得你从维也纳大学拿到了博士文凭,那也是弗洛伊德的母校。但,这儿是中国,你也不是弗洛伊德。”“可调房的事……”林德的话突然中断,主任脸上的猜疑让他感到恶心。总是这样,林德想。他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手心。什么时候他们才能不这样对我?

入夜后,林德总觉得耳道中灌满了刺耳的喧嚣,眼前晃动着陈思鲜血淋漓的手,和她时而开朗如桃花灿烂时而抑郁如黑云压城的面庞。可怜的姑娘,他忍不住叹息。灯光下,林德打开医疗箱,整套不锈钢医械闪着耀眼的冰光。只有堵住噪音对心灵的进入,才能使陈思安静下来。他用修长的手指拈起两根三寸银针,在手背上轻轻一划,一道血印。他满意地微笑,低声说:“陈思,再没有噪音折磨你。我帮你挡住噪音。”

寂静的走廊里,一道黑影飘向304,两缕微光闪进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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