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海子客栈
2001-04-29曹建川
曹建川
【编者按】关注文学生长点,扶持文学新锐一直是我刊的基本立场。不少年轻作者是从《山花》“走向全国”,开始其写作生涯的。我们曾专门开办“起跑与冲刺”栏目,旨在推举新人。为显示我们对新人的更加重视,在这万物竞长的五月,我们特地隆重推出“新面孔专辑”,在这里亮相的都是《山花》这个舞台上的“新角”,名不见经传,大多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才刚开始发表作品,有些还是处女作。这些作品或许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问题,甚至不无粗拙,但却显示了作者某种潜质及其发展的可能性。
长途班车像中风的老爷子,说趴就趴了。司机下车去捣鼓了一阵子,铁定在短时间内不可能起死回生,就向车上喊,下车下车,边说边掏出家伙在路边放水,哗啦啦哗啦啦。旅客们眼泪鼻涕哈欠连天的醒了过来,看看天色,再看看旷野的戈壁,听听那扯嗓扯喉紧吼的风声,又都缩进了脖子,不去回应司机的喊叫。司机把家伙送进裤裆,抓着车门拱上车来,高了嗓门又喊,喂,下车下车下车,睡球啦,车趴了。人们又将脖子扯了扯。我身边的小伙子说,现在下车往哪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喂鬼去?要下你下,操!随后有了应和,男人的,女人的,文雅的,粗俗的,都横眉冷对那司机。司机油污污的手往自己乌紫的厚嘴里送了一颗烟,说,不想冻死在车上的就下,操!扯了椅背上一件污污的大棉袄,旱囊簧下了车。
看着将坠未坠的太阳,我第一个下了车。这是夏天,但傍黑的戈壁已凉气森森,我忍不住打了个颤,双腿筛了一阵。司机折回头看看我,似笑非笑,放缓了步子,风把他叼在嘴上的烟吹歪在嘴角。我也劈腿在路边下了一泡热尿,边扯拉链边跟上了司机。司机油污污的粗手指往前方一戳,说,不远,那就是柴旦。我说,柴旦?司机说,是个镇子。我翘起头往前看了看,没看清,就取下眼镜,抠了抠窝在眼角的眼屎,再看,果然在地平线上有绿豆大一个黑点。我说,能走到么?司机说,也就二十里路,二十里路都不走还叫脚么?我问,这车啥时能整好呢?司机返囊豢谄把烟屁股射了出去,又返囊豢谄射出一团粘痰,说,鸡巴难说,一天,两天。司机歪过头,问,你头一次走这条路?我说,头一次。司机哈哈一笑,嗓门儿跟老棕熊似的,说,柴旦好呀,娘儿们好得很,大奶细腰肥勾子,今晚住花海子客栈,我保你感谢这老爷子车,不信?哼,我黑球可不打诳语。我说,你叫黑球?黑球一笑,是那些娘们诨的,操!
真没打算在柴旦驻歇,全是这破车给扔的。不过我无所谓,哪走哪歇都行。我习惯了这种行走,一年四季我都在走,在火车上,在汽车上,或者使用双脚。我不能在一个地方长久的停下,一停下就会生出一种病,感觉身上会长出狗尿苔,于是,一年四季我就在地球表面上疯窜。这次从敦煌出来,我就上了这辆破成残疾的长途班车。班车穿过沙海,翻过祁连大阪,就进入了青藏高原的大戈壁。这一路行程得要四天多到五天。车才出来一天多就趴下了。趴就趴下,关不了我鸟事的。
车上的人都下来了,扛包提袋,牵幼携老,一路踉踉跄跄,一路叽叽咕咕,像被吆喝出圈的一窝懒羊。一个矮个子的四川人,扛了两篓子鸡,有二十多只吧,累得他干瘦的小身子像刚抽了血似的。他旁边一个女人,也是矮个子,腿罗圈,那是日子给压窝的,她背上背了两只海大的旅行包,是那种很陈旧的草绿帆布包,没有拉链,用铁丝扭了,袋角尿渍斑斑,有拳头大几个老鼠用牙磨出的洞,透出些旧衣烂衫。女人左右跟了两个孩子,一个七八岁,一个四五岁,都是丫头,像两只从没吃过好草的小羊羔。不用猜这是一家子。有五个戴着白瓤帽的回民,两个留山羊胡子的年纪在50岁到70岁之间,另外三个年轻的不足20岁,他们一路上哼着“花儿”,嗯咿哼叽的,把嗓子扯得老长的吼,吼得一车人心潮起伏,哈拉子从嘴角流出,一唏溜进去了,唏溜不进去的就挂在老山羊胡子上。他们都穿黑得透深的中山装,下身是大裤裆,穿布鞋,或草绿色军用胶鞋。腰上都别着刀子,露出嵌假宝石的刀把子,闪着羊油光泽。有一个小平头,脑袋方得起棱角,左颊一片红胎记,像海洋的赤潮,刮挺鼻梁上架了一副墨镜,脸上有股冷猪油的颜色,看起来摸不着深浅。世界上只有两种东西摸不着深浅,一是黑暗,二是烂泥塘,不知道赤潮是哪一种。赤潮带了五个小姐,都还年轻,穿得该紧的紧,该松的松,不像操持正常生计的。小姐们不正眼看人,又故作高深莫测,笑的时候放荡,正坐的时候像拉绷的橡皮。在我身边的小伙子对我说,这是一窝野鸡。我说你咋晓得?小伙子甩了甩齐肩的长发,说,不是才鬼呢。我问,赤潮呢?小伙子说,是鸡头。我问,他们这上哪呢?小伙子把阴涩的笑咽了下去,说,边走边放,这叫游牧。
小伙子二十三四岁样,老把一头长发一甩一甩的,想甩出刘欢的味道,但却甩出一股子匪气和一股久曾未洗的汗臭。白衣领也是油渍渍的,十根手指戴了六颗真假难辨的戒指,指甲里藏有厚厚的黑泥。还有一对男女,中年已过,双鬓爬灰,都戴了墨镜,相互肩靠着,一路上似没睁过眼睛,就那么微微的假寐。那两双保养较好而又肉皮松弛的手总是握在一起的。落在后面那一堆人一个像一个,车上这一天多就没听他们出过声。小伙子告诉我,别看他们那吃不完的样子,都他妈倒霉蛋,藏里藏外跑了几十趟也没见谁发了大财。
这一车三十多人就花里胡哨地在渐坠的夕阳和冰冷的空气里往前面那个绿豆大的柴旦挪步。一路上,那五个小姐手挽手,肩并肩,一人挎一个光洁度非常好但绝对是假货的名牌小包。她们唏唏喝喝的,一路走,一路骂,又一路唱。其中一个胖高个娇里娇气地喊,哪个哥哥来背我哟。赤潮瞪了她一眼。其余四个就都一起喊,哪个哥哥来背我哟。赤潮一双眼睛便不够用了。扛鸡笼的四川小男人这时骂道,你们这些瘟鸡,该斩头的瘟鸡,再叫再叫,老子今晚就剁了你的头,放了你的血,拔你的毛,熬你的汤!五个小姐一下卡脖子似的蔫了声,跳火苗的目光直燎四川小男人。四川小男人小腰身一闪一闪的,累的,还在恨恨的骂。赤潮走过去一脚踹在四川小男人的腿弯子上,说,撕你狗日的臭嘴。四川小男人先是双膝跪在地上,再是下巴磕在地上,两笼鸡压在他身上。四川小男人老半天才从鸡笼下拱出头,支楞半天耳朵,才恶狠狠地骂,哪个打老子,哪个打老子,我骂我的鸡呢,关你球事,妈的×。一路人被逗得扯嗓子笑,特别是那五个小姐,笑得戈壁要开花似的。
太阳漫了下去,把冷灰灰的黑暗甩了出来。
小伙子脚下加劲赶上了我,司机一双柱腿却甩下了我。小伙子斜肩背了一个长条形包,包上印着耐克标致。小伙子长着一张见人熟的脸一张见人油的嘴。我不想说话,他没话找话说。他说,老哥特个性。我说,是吗?他问,操什么业?我说,什么都不操。他嘿嘿一笑,什么都不操?总得操点什么吧。我不回答,感觉脸上的暮色阴凉凉的,风还紧,走起路来胸特别憋,我就不想说话。他说,我猜猜。我想你爱猜不猜。过了好半天,我不见他说话,回头看,他正抖腿摇头地小便,见我回头,他连忙装回东西,小跑步撵了上来。他说,你是诗人,不是诗人就是作家,要还不是就是卖面的吧?我说,卖面,卖什么面?他说,这你还不知道,老哥唬我吧,卖面就是卖面呗,说罢,做了个抽大烟状。我忍不住想笑,他怎么把作家诗人贩毒的划成一档呢?他说,这条路我走得多呢,他指指后面那一堆七零八落的人说,这些人我差不多都遇到过,他们都特个性成球的样子,谲得很。我说,你看我怪吗?他嘻嘻一笑,说,不好意思,老哥,得罪了,得罪了。我想他真把我当成毒贩了。我说,我是随便走走的,真啥也不干。小伙子最终证实他没有得罪黑社会的人才放了心,又人五人六地向我海吹,只要神经一跳,想起什么就吹什么。他说,柴旦我住过,也是他娘的汽车趴了,那次住了三天,大冬天呢,冻得人尿都尿不下来。不过嘛,嘿嘿,柴旦娘们儿来劲呢,大奶子,肥勾子,蜂窄窄的腰,舒服成事情,嘿嘿你没去过花海子客栈吧,那地方美得很呢,嘿嘿……。
刚才司机黑球这么说,现在小伙子还这么说,我想他们都是这条路上的常客了。小伙子又说,老哥,有我,就在柴旦美美地玩两天,管他球车趴几天呢。是不?我随口问,你操什么业?小伙子嘿嘿一笑,说,不操什么,随便走走。我忍不住想笑。
黑沉沉的暮色很快就网了下来。无边无际的黑,无边无际的风。我看见前面有一个亮点,一闪一灭,又一闪一灭。我猜想是狼吧,高原上狼是有名有声的。我不禁腿脚支楞,说,你看前面是啥?小伙子将眼睛支楞了半天,说,没啥呀。我想这真是一个呆球,我就住了步,不再走。小伙子说,快走呀,又没鬼,要是碰个女鬼倒也不错,晚上就不闲球了。我侧耳听听后面,似乎没了声音,只有被风声揉得乱乱的脚步声,偶尔能听见小个子男人的诅咒,他还在骂那两笼鸡,偶尔配搭着他老婆的吆喝,她在吆喝那小病羔羊似的丫头。我说等等吧,大家一块走,也方便。小伙子说,等球呢,操,黑灯瞎火的,谁管谁,这世界。这时,一个灯光柱子打了过来,白赤赤的光,吓人一跳。司机黑球在前面喊,快点,胯下都长疮了吗,慢吞吞的,等狼吃,还是等鬼摸脑袋!黑球声音特呛,加上白赤赤的光柱子,被拉扯得落五落六的一支队伍就又泛了生气。走近一看,他手里正捏着烟火呢,我还以为是狼。待人们都走得近了,黑球就把手电给了那对斯文中年人,说,别鸡巴把自己搞丢了,走吧,还有七八里就到了。说罢,自个儿就大步跨了前。
几十个人乱糟糟的就跟了手电光,脚步声破擦擦的。其实,大戈壁跟天安门广场一样平展,只要不打瞌睡就不会磕跟头。小伙子扫了扫那群鸡,悄声对我说,这些鸡像在憋蛋都没了声呢。他又说,我们快走,别理他们,我有夜眼,不会迷路,走,快走呗。
前面似有萤光似的灯光。那就是七八里外的柴旦镇。
我估摸不清黑夜里的柴旦镇到底有多大,但感觉是大不了的。一条展展的路,两边是房屋,有土垒的,有石砌的,也有砖搭的,漂亮点的是那不多几栋的两三层楼房,外面都贴了瓷砖。也有树,一蓬一蓬的,分不清是哪种。一些旗幌和一些红油漆书写的店名在偶尔两三盏街灯下显得鬼鬼神神。大多数门铺都闭了店门,显出一副死样。有一家录相厅正播放着打得鬼哭狼嚎的香港功夫片。偶尔也能擦过几个人影,搂搂抱抱的,咕咕叽叽的,在夜影里神神道道。忽有一盏车灯打过来,又忽嘿一下拐没了。有一两家川味饭馆还亮着灯,但也没有营业的意思,老板正耐心地等着几个醉鬼自己醉够了再滚出店门。自能看得见柴旦镇的灯光时,黑球在前面几窜几窜就没了踪影,像尿憋急了的一只狗。我问小伙子,司机呢?小伙子说,管球呢,他爱去哪就去哪。我又问,花海子客栈呢?小伙子说,前面前面,就在前面,咋黑不溜唧的不好找呢?我说,你是不是找不到了?小伙子说,屁,就是埋在垃圾堆我也把它刨出来。我们又往前走。在黑影里一拐,就见到了一枚孤灯悬垂在一个砖砌的大门上。孤灯被风荡得摇头晃脑。小伙子说,这不到了?我借光一看,砖砌的门楣上真有花海子客栈几个字,是坐了水泥刻镂的,有魏碑风范,猜想当初是漆过了的,风雨日久,漆剥了,剩下泥胎。进了大门,是黑洞洞一个大场院,场院里似种下过炮弹,大坑套小坑,抬腿下去没脚脖子的灰。我说,咋灯都没有?小伙子就扯嗓子喊,人呢,人都打洞去了,小伙子一喊,就近拉开了一张板门,扑的就吐出一院灯光,冒出两个人,一个是司机黑球,一个是客栈老板。
客栈老板是个女的,这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晚上猜不透年纪,听声音也四十挂零。老板叫我们进。我们就进了灯光里面。黑球问,人呢?小伙子说,都喂狼了。黑球说,喂狼就喂狼吧,关我球事。老板扭过头对黑球说,你不是说拉来三十几个人吗,咋就三个人,又唬弄我?黑球牙一笑,说,急球呢,这么一晚上,他们找哪住去,不等半个小时,他们就会找过来。老板不放心,说,你去接一趟,拉生意就拉到家呗,咋不负责任。黑球不想去接。老板就斜了他一眼。黑球对我和小伙子笑笑,就出去了。借屋里的灯光一照,老板确有几分姿色,生得高高大大,长得白白净净,果有一对好奶子,一副好勾子,但腰并不是蜂窄窄的。老板笑着端上两杯茶水,又扔过两根烟,她自己也点了一根,说,困了倦了吧,先洗把脸,再饱个肚子,喝二两,啥困啥乏都没了,小伙子说,有女人吗?老板不回答他,也不看他,对我说,头一次走这条路吧?我说是头一次。老板说,黑球又瞎掰过我这花海子客栈吧?我说,没有,不过……老板接过话头,说,这黑球,嘴里吐不出半句人话,舌头尽往肚脐下绕。我说,你们老熟人了?老板娘说,他一个月跑两趟,来去四回,打这里过,有时停一下,有时不停,车坏了就长住,三天五天也有,半个月也有,我叫他换辆新车,他舍不得钱,一辆破车跑去跑来的,迟早人车都要进炼钢炉。
不多一会黑球就领了那一车人进了院子,哎哎哟哟的一长串。老板娘丢出一张张笑脸,看上去那笑还挺实在。那个高胖个子的小姐很夸张地捶肩揉腿,直哼哼这是什么破地方。她这么一叫,其余的小姐也夸张地做出各种表情。赤潮没理她们,依旧不摘眼镜打量着老板。四川小男人一家子也进了屋,小男人左手一只鸡笼右手一只鸡笼,像刚拱出地洞的耗子,五顶白帽儿也浮了出来,他们不再唱花儿,黑黝黝一团。斯文的一对中年人虽然疲惫不堪,但他们依然坚守着斯文,手仍牵着手。其余的一窝子都涌了出来,唧唧喳喳,像起水网里的鱼。老板一面招呼,一面叫一个干瘦成藤的女人领大家去客房,说收拾收拾再过来吃饭。四川小男人提着鸡笼说,能放置鸡吗?老板说能,别说两笼子鸡,就是一群羊这院子也装得下。四川小男人问,收钱吗?老板说,只收人钱不收鸡钱。长发小伙子忍不住哈哈一笑。那五个小姐脸上又都一冷,绕火星子的目光又都去燎寻小男人。四川小男人神情舒缓了一些,又问,一张床多少钱?老板说,十元。小男人说,我们一家人只睡一张床呢?老板显得有些那个,但还是给足了笑脸说,给你们一间房,两张床,收三十元吧。小男人还想压压价,老板不再理会,就再次叫那个瘦成一条藤的女人去开房门。藤条女人扯亮院里的灯,院的四周都是平房,三四十个门孔。唧唧呱呱的群人都去开房。五顶白帽有话说,还有赤潮一帮子。一顶白帽说,有清真房铺吗?老板说,房铺没有清真只有红烧。气得白帽儿难受得要死。黑球说,还讲究个啥,房铺还清真呢。老板说,我们这牛羊肉有的是,绝对清真。白帽儿说,我们不吃,我们自己做。老板说,黑灯瞎火的,做鬼呀做,又没人往你碗里洒……老板娘本想说洒猪大油,但还是吞了回去。五顶白帽儿就闪进了院子。赤潮说,我要六间房,单人的。老板有些拐不过神经,要六间,有病呀,但还是说,有有有,别说六间,就是十六间也有。赤潮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夹子,抽出两张老人头,说,走时一块结,就拍给老板。赤潮领着五个小姐出去了。长发小伙子说,一人要一个单间,今晚她们就接客么,操,真会做生意啊。老板说,接什么客?小伙子说,什么客都接。老板这才明白过来,使劲往院子里瞅,又晃晃两张钱,说,每间房得双倍收钱,便不再吭声。小伙子对我说,我们结伴儿住?我对老板说,我要单间。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我说,我喜欢一个人睡。小伙子甩甩长发,说,是呀是,一个人总是方便些嘛。我不理会小伙子,自去找藤条女人开房。突然,老板对我说,你住10号房吧。
藤条女人给我开了10号房。房里一张床,两只沙发,一台黑白电视,一只暖水瓶,一只塑料盆,一双拖鞋。房里一股发焖的难闻的气味。房里的灯惺红惺红的。我想这10号房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吧。我不理它,先去吃饭。藤条女人离开时给我挤出一个让人害怕的笑,那笑也瘦成藤条似的。
我来到餐厅,那儿就只有小伙子和黑球,他们根本就没离开。黑球已喝上了,一瓶烧酒,菜还没上,他就那么喝得一咋一唬的。小伙子还是向我笑笑,向我一指身边的座位,我就坐了过去。小伙子说,喝酒不?我说不喝。小伙子说吃肉不?我说不吃。小伙子说搞女人不?我说不搞。小伙子哈哈一笑,你老哥幽默成球,不喝酒不吃肉也不搞女人,你做男人劳球呀。我也忍不住笑了,说,那就做一回男人吧,半斤酒半斤肉外加……小伙子说,外加半个女人?我说,外加一碗汤。小伙子就要了一瓶酒,一斤凉拌牛肉,两个小菜,花生米拌黄瓜之类的。老板看看我,我点点头,老板大声应了,一掀门帘进了厨房,出来时,上了黑球一斤凉拌牛肉,我们的一斤凉拌牛肉。小伙子要了两只碗,一瓶烧酒一折为二,当的向我推了一碗过来。中年男女来了,相互嘀咕半天,最终敲定要了一个青椒肉丝,凉拌黄瓜,两碗米饭。中年女人还要了一瓶啤酒,说叫男人解解乏。要过菜,两人的手又握在一起,像连体婴儿,谁的手离开了就会缺氧似的。小伙子夸张的指给我看,我故意不看,其实我早看到了。四川小男人一家也来要饭,小男人把一个菜谱狠翻了不下三遍,还是定不下决心,又往我们桌子上绕了两圈目光,就跟小女人商量。病羔羊似的两个丫头都醒了过来。眼睛贼贼放光。小男人说,要一斤牛肉吧。小女人瞪了一眼,说,牛肉能吃吗,新鲜吗,吃了不溜稀拉肠。小女人只顾嘴痛快,气得我们吃上牛肉的怪难受。小男人说要不来半斤吧,半斤总要得吧,小男人很困涩的咽下一口唾液。最终还是小女人敲板定钉,一人一碗西红柿鸡蛋汤,一人一碗米饭外加三两牛肉,小孩和小男人一人一两,她自个忍了。她做出决定后显示一身轻松来,瘦小的身子胚洋溢着伟大的母爱和妻爱。他们足足商议了十几分钟才敲定,这之间,其他人都已上了饭菜。赤潮挺果断,说要六碗汤面片,大碗的,撒翠翠的香菜嫩嫩的葱花泼旺旺的辣子油还要加厚醋。能叫人爽胃上身,当然也顺便要求来几根黄瓜,钱加在面片钱中,作为她们等候时的咀嚼。那五个小姐再没有娇柔咿呀的情兴,一个个老老实实啃着脆响的黄瓜等候着爽胃上身的汤面片。黑球颇为大方的向赤潮一举酒瓶,说,来两口。赤潮说不。黑球说你日的也太艰苦朴素了,来两斤牛肉吃吃,有劲上身呢。赤潮不理黑球,没接下话,他死活不摘墨镜谁也估量不出他的深浅。这时四川小女人尖声厉气的问,我们的菜饭我们的牛肉呢咋还不上?小女人把肉字咬得特别响,她故意说给五个小姐去听。老板说,你最后才要定的,我们按先后上菜。这时四川小男人开始担心那两篓鸡了,他咋舌咋喉的说,我们的鸡呢,该不会被贼娃子偷球了波?小女人说,偷啥子偷,两篓子烂鸡,哪个要哟,送人都没人要。我猜想这小女人在发泄私愤了,她在指桑骂槐。小男人还是咋舌咋喉地说,啥子烂鸡哟,做大盘鸡的话一只要卖四五十块钱呐,尽说些稀汤寡水的话。小伙子很夸张的笑了,他故意用笑去点五个小姐的炸药引线。我猜得出来。但此时她们格外专注,她们正在狠吞海大一碗一碗的汤面片。我看看四川小男人,他坐在我们侧边,他下巴肿了,被磕的,就算那块肉丰厚,我猜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挨踹挨磕,他还在一咋一唬说他的鸡。他说得没完没了就没多大意思了,拿四川话说,这人是个瓜东西。
院里传出老板的喝斥声,说你们别把我客栈给烧了,黑灯瞎火的,尽做些稀奇事。没有人吭声,只有噼噼朴朴的响动,这是五顶白帽儿在砌灶架锅烧火做饭。他们找了几个大石头,砌成炉筒状,架了一口两耳铁锅,又从老板的后房摸来几大块上好的煤,开始劈枝引火。引火不那么容易,有风,呛得一顶小白帽要把肠子给吐出来似的,立即又换上一顶小白帽。其他白帽和面的和面,切肉的切肉,搞得真像那么回事。不多一会儿,火旺了,煤着了,两耳铁锅的水沸腾了,下羊肉,下菜。一顶比较老道的白帽儿头上顶了一块塑料布,布上放着海大一团和好的面。白帽儿两手提了条刀,靠近锅灶,俐俐谰驮谧约和飞下一樱一张张面皮啪啪啪飞进锅里,像长了翅膀生了眼睛的蝴蝶。不等我们二两老酒下肚,白帽儿也开始在院里唏糊唏糊品味自己的杰作了。小伙子对我说,你猜他们干啥的?我说我看不出来。小伙子说这种人生存力强得很,身上没一分钱出门闯荡一年半载回家后口袋里居然会冒出几分钱来。小伙子说给你讲个他们的故事,说有回民父子俩赶路,天燥人渴,父亲见地上有一节废铜线,叫儿子捡起来,儿子不捡,看不起那么点小东西,父亲就捡了,卖了七分钱,买了七个蜜枣,自己吃起来,儿子也想吃,去要,父亲硬没给,一直到父亲吃完七个蜜枣,儿子就明白了一切,生存得靠自己,要想吃蜜枣必须自己去劳动。小伙子说,他们跟草一样,哪里有土有水就能扎根发芽。我说,其实人和草都是相似的。小伙子说,你别看他们灰不溜湫的,说不定勾逢里就夹个金蛋蛋呢。我问什么金蛋蛋?小伙子说,老哥又逗趣了,金蛋蛋就是金蛋蛋呗。我问他们究竟是操什么业,小伙子说你慢慢就晓得了。老板回到屋里,脸上有些怒气,这是明摆着的事,做生意的人这点帐都不算还做什么生意呢?老板说,我的煤几千里拉来的我的水也是几百里拉来的呢。看来,五顶白帽儿并没算计得好,借鸡下蛋的招别在生意人中使用。
一碗酒下肚后才发觉吃饭的人都走了,黑球还在海乎海乎的猛喝,已经空了一只瓶子,又启开了一只瓶子,老板陪了他,坐在对面。黑球海乎海乎喝着,不说话,两眼直窜火星子,在催情似的。老板说,你少喝些,又没人逼你。黑球说,逼?你逼。老板说,逼你个头,看你喝得把自己搞丢了还不知道咋回事呢。黑球说,我丢,我丢,我丢球在你这里呢。老板脸一红,桌上抬脚踹了过去,黑球啊唷一声,钻头往桌下看,老板就抽身闪走了。折身走时又狠狠地看了我两眼,整个儿脸是红朴朴的,开的桃花一般。黑球抬头不见老板,提了瓶子,绕过来,说,老弟好好喝,我先走走走了。
黑球掀开帘子,旱囊簧像踏上机关被摔了个狗啃泥,半天才爬起来就没了声息。小伙子转眼间也不在了,无踪无息,我想这些人咋就神神道道的呢。我的头也二熏二熏,抹把嘴就回10号客房,心想,明天再给老板结帐。
横竖把自己放在床上不知多长时间,就醒了,被渴醒的,晚上吃的牛肉燥火,喝的烧酒燥火,这海拔三四千米的大戈壁滩更让人燥火。醒来不知东南西北,静呆了老半天搞清楚方向,连忙找水喝,咕嘟咕嘟一气猛灌,灌得肚里叮隆当的。感觉尿憋,拉开门就有一股冷气冲进来,冲进院子也不择方位就痛快了个够,这时我才发觉,有好多窗还明亮着,人们并没全睡去,我想这些人在干啥呢,跟夜猫子似的。闭门再睡,却睡不着,和衣坐在床上,用被子捂了,灯光太暗,又不敢看书,就闭着眼睛醒着。这时就有声音传进耳朵,是隔壁或者隔壁的隔壁,声音从墙的砖缝里透过来的,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像在交谈什么,又像在争论什么。越是听不清楚就越想听清楚,这是人的欲望本能。忽然一个声音就高了,像在讨价还价,因为有一句是很明确的在谈论数字。100;不,150;就100;不,150少一分也不行。然后是静默,最后就有些混沌的被撞击被压缩被鞭苔似的声音。我终于明白这些声音。我不再想,也不敢想,酒和牛肉的燥热又上了身。我数着数字,不知不觉也就迷糊了。
在睡梦中突然看见屋子里有一个人,朦朦胧胧的,分不清楚男女也看不明脸,那人进了屋,还挟着一身冷风,还有鞋跟磕击砖头地面的声音,还有憋急气喘的声音,这些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想问是谁,用了很大气力也喊不出来。那人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在床前站了一会,像在看我,又像在等我醒来,足足有两三分钟,见我没动静,那人就坐在床头沙发上。我想这人想干啥呢,抢我钱,我没钱,要我命,我没得罪过谁。我拚命喊,拚命挥手,拚命踢腿,想吓走那人,可那人根本就不理会我。我想我是完蛋了,我咋这么不走运呢,把命白白丢给这戈壁沙滩,丢给这花海子客栈,死了连个作证的人都没有。这都是司机黑球串通好了的,他故意让车子趴下,又故意带我们进了花海子客栈,那老板跟他一伙,老板就是孙二娘嘛,她还假惺惺的笑,还故意安排我住10号客房,这是预谋呀,我咋就一点察觉都没有呢?那人站了起来,拍了拍手,对,就是拍了拍手,然后走了过来。我想,要下手你就快点吧,来个痛快的,别这样折磨人了。那人果真就靠近床边,手插进裤子里掏什么,掏出什么东西在脸上擦了一下又放了进去。那人勾下身子,脸离我更近了,只有10公分,我都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像从槐树上落下的花瓣,那槐树花瓣垂落在了我的脸上,痒痒的,像小蚂蚁在跳舞。我想看清他的脸,可是朦胧一片,什么也分不清楚。他就那么勾着脸盯着我,一动不动,过了好半天,才直起身子。我用尽最后一丝力从床上坐了起来,我想抓住那人,只见门砰的一声合上了,像一股风给合上的一样。我发觉我周身被冷汗湿透了,刚从水坑里捞出来一样。我想喊,又觉得这样太那个,刚才好像在做梦。我静耳听了听,什么响动都没有了,只有呼呼的风声在夜晚里流淌。
早晨醒来是被院子里的大吵大闹给折腾的,天麻麻起亮色才睡着。吵闹声很尖厉,撕肝裂肺捶胸顿足,像谁的脖子被人掐断了。
人脖子没人掐断,被掐断的是四川小男人的鸡脖子。只听小男人骂小女人,我说把鸡放在屋里呢,你说不行,说有鸡屎味,现在好了,它们不拉屎了,它们拉不出来了。小女人回敬小男人说,怪我吗能怪我吗,嗯!小男人又转换发泄的对象,扯嗓子在院子里恶骂,日你哥日你姐日你娘日你爹呀,我的鸡招你惹你了吗,我的鸡吃你饭吃你粮要你养了吗,我的鸡啄瞎你老母亲眼啄瞎你儿子眼了吗,日你娃他娘呀……小男人因为愤怒因为尖厉着嗓子,声音在清晨冰冷的气流里像从一块锈钢上敲出的,带着凉铮铮的丝韵。小男人骂得热血沸腾时,还双脚腾空,弹起落下,落下又弹起,脚底板似装了弹簧。小男人可能没注意院里的凹凸不平,最后一次弹起落下时,就落进一个坑里。小男人猛的住了骂声,像断了电似的,哎唷一声就蹲了下去。双手抱起脚在地上胡乱打滚,脚脖子被崴了已是无疑。小女人开始骂小男人了,叫你骂叫你骂,活该。两个小丫头本来蹲在鸡笼前看那一堆折了脖子的鸡,听声音不对头,就奔了过去,想帮什么忙又帮不上,猫抓刺猬下不了手,就呆呆地看着小男人她们的父亲在地上翻滚。小女人反而气哼哼一扭一扭进了客房,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很多客房的门里都响起痛快淋漓的笑声,我猜想他们猫在窗子里把这一幕闹剧都看了个真真切切明明白白。我也被逗笑了,那四川小男人的表演比赵本山大叔到位多了。很长时间院里都没了声音,我窝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又睡着了。这一觉来得实在,啥声音也没干扰我。再醒来时,日已上了三竿,太阳光从窗子口爬进来溜在我的肚皮上,热热乎乎的一团像贴了一张烧饼。我洗了脸就出了屋子,我要查实那个半夜里在我屋子里惹乱我的幽灵。我感觉自己进入了一场侦破戏。
院子里靠角处有一蓬一蓬树,像树又不像树,原来是枸杞子树。树叶儿正绿得旺,仔细一看已挂了果,身子小而细长,鲜红鲜红的,还继续开着花,碎碎的小黄花,有小蜜蜂在里面飞。那对斯文的中年人正在欣赏那鲜红鲜红的枸杞子,指着,看着,声音细小带着温情,依然是手拉着手。我慢慢走过去,也看枸杞子,并顺手摘了一颗放进嘴里。我说早啊,中年男人点了点头,中年女人别过了脸。我故意把声音提高,想引起中年男女的注意,可这对温情脉脉的中年人再没有理会我,好像我不存在似的。
五顶白帽儿齐刷刷蹲在街棱上,手藏进袖筒,缩脖子缩身,跟南方渔船上的一排渔鸟样。昨夜里他们砌的灶炉不见了,连石头都不见了,今天的尕面片又在哪里拾掇去?一个山羊胡子返呐缌艘豢谔担另一个山羊胡子也返呐绯鲆豢谔担剩下佬“酌币昌俘俘放缌艘豢谔担跟机关枪连发似的。有个白帽将手旁若无人的伸进裤裆,拱呀拱的,拱了半天出来了,大指头和中指头夹了一颗老鼠屎大的黑垢甲。白帽儿透着太阳看了看,又用鼻子闻了闻,才噗的弹了出去。我忍不住想笑,又慢步慢步走了过去。他们根本不抬起头来,好像我不是个什么东西。我故意咳嗽了一声,一个小一点的斜眼了一下,其余几个根本就没听见似的。这时那个斜眼一下的站了起来,赖拇友里抽出刀子,我本能地躲,那小子的刀就飞了出来,挟裹着一圈光,飞向院里一根木桩。院里两根木桩,拉了一根铁丝,是晾衣服用的。小子的刀没有中,栽到尘土里。小子捡回来又飞,又没有中。再飞,还是没中。有人说话了,别玩了,尕娃。小子说,我想当刀客。那人走过去,劈手夺了刀,随手甩出去,赖囊簧,刀子稳稳扎在木桩上,那几个人全笑了。我心想这人还有些功夫。
四川小男人满身是灰,蹲在鸡笼前发呆,像颗泥球。鸡们都死了,脖子腿都伸得长长的,鲜艳的羽毛还依然鲜艳着只是不再美丽了。小男人呆呆的看着它们,像看着自己夭折的孩子。他的两个孩子陪在他的左右。默哀似的一声不吭。我响着步子走过去,两个孩子看了一眼,又垂下她们病羔羊似的头。小男人说,二十四只呢,二十四只呢,全是吃稻米长大的土鸡呢。我咋向我哥交待呢,他不折我脖子才怪呢。原来小男人给他哥捎的鸡。小女人出来了,小腰身一扭一扭的,小腿一弹一弹的,腿弯内侧总空着一个圈,像随时要夹住一头牲畜。小女人显然比男人心胸豁达,或者更有心计,她不哭不闹,走过来踢了小男人一腿,说,不就几只鸡么,又不是死了老娘,你老娘死了你也没这么伤心过。小男人说,老娘是老死的,治她病就花了我三千块钱呢,这鸡,这鸡是可以卖钱的呢。小女人说,好啦,别蹴成一团像个蔫茄子。小女人不看我,一扭身向老板走去。
老板正蹲在院里洗一盆衣服,花花绿绿的,泡沫乱翻。那个藤条女人也在洗。小女人走过去,站了半天不见老板直身就咳了一声,老板还是没有直身。小女人不再咳,盯着老板后腰露出的一绺子白肉,那肉紧凑而富有光泽弹性。小女人看得不想看了,就傍着老板蹲了下去。老板看着满脸堆笑的小女人有些莫名其妙,小女人就那么给老板端着一张笑脸,也不说话,就笑着。老板停止了手中的搓弄,心里有些发毛。小女人说,都是些好鸡呢。老板说,哦。小女人说,真是些好鸡呢。老板说,你的鸡脖子断了跟我可没关系。小女人说,我们带了上千里路呢。老板这下心里真发毛了,回顾四周,猜想这女人究竟是不是疯了。小女人这才说,30块钱要不要得。老板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小女人在向她兜售死鸡。老板说,不要。小女人说,30,你这地方30在哪去买呀。老板说,我有地方买。小女人还赖着说,要不25,25总要得吧。老板说,15,多一毛也不要。小女人赖囊幌率樟肆成系男Γ突地一下站起来,说,15,欺负人嘛。小女人回到鸡笼边,又踢了小男人一脚,说,起来,串起来,拿到外边去卖,哼,15,简直拿刀子活宰人嘛。
老板摇了摇头,又埋下头洗弄衣服。我背着手走过去,老板后脑勺长眼似的一下直起身子,并用沾着洗衣粉沫的手扯了扯衣服。老板叫藤条女人给我了把椅子,叫我坐,我就坐了。老板又蹲下身洗衣服,把面部朝向我。老板说,昨夜睡好了吗?我说,喝多了,睡得死。老板说,夜里凉,别看夏天,夜里能冻死老狗呢。我说,是,我在高原上行走这么多年,这些小常识我是知道的,夜里冷是冷,气温可降至零度,但离冻死老狗还差得远。突然我感觉有人在看我,脸上有蛛网罩似的,我一抬头,藤条女人连忙收了目光,像做贼。藤条女人太瘦了,因为瘦而显得营养不良,脸上的皮是黄黄的,像夕阳的光。我很害怕藤条女人这种目光,她为何老偷看我,而且昨晚还给我那么毛骨悚然的笑。我看着老板,老板好像已察觉了我刚才的疑惑,只是不表露。老板如今的身影里依然显现出当年的倩丽,在这戈壁滩里,四十挂零的女人还能保养得这样算是这方水土养女人了。老板的骨虾艽螅眉毛浓黑,眉骨高凸,鼻梁刮挺,唇很厚,唇线很明晰,下巴有起伏的“W”线,皮肤的颗粒是很粗大的,我便想她身上是否有异族血统。老板果然觉察到我细读她的目光,脸上渗了红,眼皮也不住抖眨,像蝴蝶在扇动翅膀。我说,老板不是柴旦人吧。老板说,在这里呆了近30年了,咋不是柴旦人呢。我说,长得不像。老板笑笑,说,10岁时被父亲带过来的。我说,10岁以前呢?老板说,在草原,靠俄罗斯那边。我终于明白她身上那股异族的味道。老板抬头扫了我一眼,问我,你到哪里去?我略一停顿,说,随便走走。老板说,你没家吗?我说,四海为家。老板就爽声笑了,我说,是真的,老板直起身来,甩了甩手上的洗衣粉沫子,叫那个藤条女人去清洗。藤条女人应了。老板将腰斜靠在院里的木桩子上,说,你从哪里来?我还是不好回答,就说从遥远的地方来。老板这下不笑了,像在想什么,然后对我说,十几年前这花海子客栈也住过一个人,他住了三天,我问他话,他也是像你这么回答的。老板又问,你是诗人么?我说,不是。老板说,你是。我不回答,老板说,那个人是诗人,白天坐在戈壁滩上发呆,晚上点着蜡烛写诗,那时这里还没电,后来他死了,死了以后我才听过路的人说起他在花海子客栈写的诗。我问,什么诗?老板摇摇头,说记不得了。我问他叫什么名字?老板还是摇摇头。我说,他是怎么死的?老板说,听说是自杀,卧了铁轨的,火车从他头上轧过,他就死了。老板说,死了才知道他是那么大一个诗人。好多人都来这里问起他。我突然记起来了,老板说的是海子,是在山海关卧轨的那个海子。我夺口而出,说,是海子!老板惊了一跳,像记起来了,说,就是他,就是他。一股血直冲上了脑门。我从椅子上直起了身,我说,海子也住10号客房,是吗?老板被我的样子吓僵了,脸上的表情愣愣的,说,是。我接着问,所以你就把我安排在10号客房?老板摇摇头,又点点头,眼神直直的看着我的脸。
我沉浸在海子的故事里。还想再问些什么时,才发觉老板早没了人影。我是记得海子的,海子是为诗而生的,北岛是他的朋友,顾城在新西兰的小岛上给他发过圣诞卡,我还听说他徒步从高原上这条路走过,去寻找诗人昌耀。我不记得哪些诗是在这花海子客栈写的,但我记得他的一首诗叫《思念前生》:庄子在水中洗手洗完了手,手掌上一片寂静庄子在水中洗身身子是一匹布那布上沾满了水面上漂来漂去的声音。庄子想混入凝望月光的野兽骨头一寸一寸在肚脐上下像树枝一样长着也许庄子是我摸一摸树皮开始对自己的身子亲切亲切又苦恼月光触到我仿佛我是光着身子光着身子进出。母亲如门对我轻轻开着。
突然听到小女人的声音,她现在才开始骂鸡。她骂得很有趣,说,你这些瘟鸡,你们咋就遭了黑手呢,你变啥不好要变鸡呢,变狗没人敢折你的脖子,变猫没人敢折你的脖子,你变鸡就有人折你的脖子,平时呀你四处疯跑,两条腿从没闭上过,搞呀搞的,现在好啦,你到死腿才闭上了呀。我越听越不对劲,这小女人骂鸡咋使用了那么丰富的拟人手法呢。我回头一看就明白了,原来那五个小姐刚起床,站在房门口梳头描眉涂嘴。小女人自然怀疑是这些小姐们下的黑手。小姐们听了骂声,一个一个脸都绿了,但又没法发作。有个小姐气不过就将盆里的洗脸水泼出去,溅淋了小女人一身。小女人的尖嗓子陡然停了。
小男人把死鸡用绳子串了,跟小女人一人扛了一大串,出了院门,后面跟着两个病羔羊的孩子。他们去镇上兜售死鸡去了。
长头发小伙子过来,给了我一根烟,说,昨晚咋样,没过过生活?我说,过什么生活?小伙子笑而不语,自个点了烟,朝着天长长的喷着雾。我说,你昨晚溜在哪儿去了?小伙子说,,没有呀,我不就在你隔壁吗?一个穿着很露的小姐过来,小伙子伸手就往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小姐甩掉他的手,夺过小伙子嘴上叼的烟,自个儿抽着走了,屁股一扭一扭的,丰满而又结实。小伙子说,这儿生意好着呢,她们昨晚上都没落闲,那个胖鸡还坐了两个男人呢。我说你怎么知道?小伙子说,没有我不知道的事,要不,晚上你也来一个?不贵,百多块钱现在能干啥,是不?我突发奇问,她们咋分钱呢?小伙子回头看了看,不见赤潮,才说,小姐和鸡头六四分帐,现开现分。这时我看见赤潮出了房门,伸了个大懒腰,打哈欠时露出一口焦黄的碎牙。大早上赤潮又戴上了墨镜,跟特务似的。小伙子说,独眼龙呗。我说你咋知道?小伙子又得意洋洋开了,哪有我不知道的。小伙子约我去镇上转,我想去,但又不想跟他同路,就说还有事,叫他先去。小伙子很替我惋惜的摇摇头,搂了刚才抢他烟的小姐,美滋滋的出了院门。赤潮和其余的小姐也都出去了。有个身着学生装梳两条羊角辫的小姐还拽了我一把,紊纹说,眼镜儿大哥,跟我去吧,请我喝罐儿饮料行不,嗯。我没有理她。学生装嗯的一声扭过身子,很夸张的将滚圆的勾蛋甩了甩,走出院子。
那对中年男女也手拉手出去了。那五顶白帽儿也出去了。还有那些我不曾细看他们他们也不曾细看我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出了客栈。我感觉一个大院子空旷下来,像倒空粮食的一条麻袋。
这时一辆破得当当的北京212卷着一股尘灰一头撞进院子里,嘎的一声刹住,车像打摆子抖了一抖。车没有蓬,后座拆了的,整个儿一个货箱。开车的小伙子一手T诜较蚺躺希一手卡着车帮子,双腿一腾空赖南碌搅说厣稀P』镒幼阌幸幻装说母鐾罚走起路来像捣夯石。小伙子径直大步进了后院,跟进自己家一样。进去不久我就听到吵闹声,后院里像炸了锅。我正准备出院子,但这吵声勾住了我的脚。后院是餐厅伙房老板及手下人的住房,院子里还养了不少花,开得灿灿的。黑球让人从一个房孔里给扔了出来,他只穿了一条大裤衩子,光腿光身的,看来是从被窝里给拎出来的。接着从门孔里跟出来那个一米八的大块头。黑球是屁股先着地,痛得他裂着嘴哭笑不得,脸皮扎堆的乱跳。大块头并不怜惜黑球,一把又将他拎了起来,又要扔出去,这下黑球聪明了,他双手一圈搂住小伙子的腰,跟焊上去一样,小伙子抡了几下都没抡掉他。这时老板从门孔里跳了出来,火烧火燎,猫抓刺猬下不了手,急得咿呜呜乱叫:平儿放开他,平儿放开他。小伙子叫平儿,我想,这小伙子是老板什么人呢?平儿抡了几圈没抡掉黑球,就静了下来。黑球这厮趁机出冷拳,糊糊杭溉铆在平儿的面门上,平儿给铆出了五彩颜色,鼻血乱溅。老板又急着去抓黑球,叫黑球放手。现在是谁也放不了手,三个抓成一团在地上乱滚,吼叫着,撕扯着,只见不时飞出一滴鲜血,又不时飞扬出一绺被撕掉的头发。我看不清楚这咋回事了。老板的手下们都围着观看,谁也不上去帮忙,有两个围着白围裙的小伙子还哈哈哈笑得乱抖。那个藤条女人晃了一下,并不大惊小怪的样子。我猜想他们也不是要命的角儿,便带了照相机出了客栈。柴旦镇真是小得不行,直直一条街,10分钟走个来回。店铺都是小门小脸的,就一些小卖部和面食馆。人的目光都是直愣愣的不绕弯,盯住一个人直看得背影消失了才算数。偶尔有长途的车奔袭而过,卷起难闻的尾风。街头上没几个闲晃的人,人在这里算稀有东西,这在中国是一件例外的事。我看见同车的旅客进进出出穿插在小门小脸的店铺里。三个小回民在捣台球,他们要把屁股翘得老高才够得着球,或干脆趴在桌棱上打。台球桌上的绿绒布已没了绒,剩下光光的布,还有几条大口子,台球在上面行走是叮叮〓〉模一杆球打出去球在台子上可反弹几个来回。斯文的中年男女仍是牵了手把柴旦短街当成天安门广场在散步,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就那么走。四川小男人和小女人肩头扛了鸡正在挨家挨户兜售,看来并不顺利,大多数人怀疑那鸡是怎么死了的,小男人和小女人拚命解释好像也无济于事。从一个门面走向另一个门面,两人脸上挂满愁苦和不幸,身后是他们两个病羔羊似的孩子。那五个小姐在街头上整得稀稀喝喝的,她们身着妖艳,浓妆颜抹,操着带方言的普通话,把胸和屁股甩得三档风扇似的,生怕把招牌打不出去的样子。其实大街上最好辨认的就是她们这类小姐,比辨认盗版光碟容易得多。长发小伙子是占够了便宜,挤在她们中间走,一双不老实的手大街上就东探一下西捏一下,搞成一只花蝴蝶歇在丛中笑了。一街走过去,我并没有发现黑球所说的美女如云,他所说的大奶子肥勾子蜂腰的女人大概只有花海子客栈那个老板了。我突然发现柴旦这地方还很文化大革命味道,鲜红的语录人高的仿宋字还随处可见,我就连忙用照相机拍了下来。出了镇子,远远蓝汪汪一片,细看是一个大湖泊。跟这里的天一样,蓝得不见底,蓝得叫人心发慌。我折回头找间小卖部买了面包和矿泉水,朝湖边走去。
这是一个高原淡水湖泊。四周生长了旺旺的芦苇和不知名的草。有牧人在骑放着羊群。羊群像是歇在地上的云,天上的云又像是牧在半空的羊。草丛里蚊子很多,一脚下去扑的一下腾起一团,腾起的不是灰尘而是蚊子。还有蜻氚愦蟮呐r担扇动着翅膀嗡嗡的鸣叫跟战斗机一样恐怖。远远的就是湖水浸出的沼泽地,一坑一坑的水,人没法近到跟前。我选了几个景拍了几张照片,就往回走。这时我就看见了一个人,瘦成藤条的身影,一看我就认出了她。我不清楚她在干什么,为何也来到这里,她是不是在跟踪我呀。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怕什么呢?她又不是一头母狼,母狼还不害男人呢。
藤条女人还是那么毛骨悚然的对我笑着,然后她就在戈壁滩上的砾石上坐了下来,像故意安排这么一次与我长谈,我只不过是跳进她网里的一只兔子而已。
我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安排,我最怕人世纷杂,但偏偏又让我遇上。藤条女人的诉说像蚊子的叮咬扎在我心上。藤条女人地诉说并不传奇,多少篇无聊的文章已那样记述过。但是,当藤条女人中魔一般的面对面这样向我倾述时,我就感觉到花海子客栈与我有缘。
也是一辆长途班车在这条路上飞驰。车上的人都昏昏入睡,长途班车上的人大部分都在用睡消磨时光,旅客睡司机不能睡,司机睡车子就会出毛病。但是苍茫戈壁路漫漫,司机不可能不困,司机也有困的理由。这辆车的司机理由太充分了,他已连续开了三天,每天都开十四个小时。司机和一车旅客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到另一个世界了。司机将长途班车开进一辆油罐车肚子下面,大火夺去了三十多条生命。班车上唯一幸免于难的是一个女孩,她被从车窗抛了出来,除身上蹭破几块皮基本无大碍,这是从这班车上拣到的唯一活证。但是女孩太小,只有两岁的样子,除了嚎啕大哭她什么也说不清道不明。女孩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有好心人收留了她,就是柴旦花海子客栈的老人。老人重新给了她名儿,叫幸子,幸运的孩子。幸子就开始在客栈生长下来,她并没什么忧愁,因为她不知道有什么大苦难过。她幸福地生长着,像戈壁滩里开了一朵小花。幸子有一个姐姐,姐姐大她十多岁,姐姐是老人的孩子,姐姐待幸子也很好,姐姐认为是老天爷给她送来一个小宝贝,不然,就太寂寞了。人的成长就像刮风,呼啦呼啦就长大了。姐姐长大了的时候老人就突然死了。老人像瞌睡一样就没醒过来。姐姐成了客栈的主人。姐姐比老人把客栈操持得更加圆满,成了这条路上的一颗明珠,光芒万丈。跑这条路的司机没人不知道花海子客栈的。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成了姐姐的帮手,最后成姐姐的男人。男人是个非常优秀的男人,深受姐姐的喜欢,但深受其他男人的嫉恨。姐姐和那男人把日子过得比蜜还甜,几年后就有了一个胖儿子。儿子的到来使这个客栈更加圆满。姐姐的儿子下地后,幸子也长成了大姑娘,出落得花朵一般。幸子从没走出过柴旦,她的世界就是柴旦,她眼里的男人就是姐姐的丈夫,她享受的温暖就是姐姐的客栈。幸子从没突发过奇想,虽然,过往的司机们也用钉子样的目光轧过她,用比蜜儿还甜的语言勾引过她。幸子从没让心开过异样的花朵。突然有一天,幸子看着姐夫那张线条笔直的脸和他那下巴处一个“W”型的线条就发了呆。幸子不知道为什么发呆,反正她就那么怔怔的出了神。后来,幸子就夜里睡不着,吃饭也不香,一见那男人的脸和下巴她就绯红了桃花一样的脸躲开了,胸里像藏了一百只小兔子。幸子的反常现象姐姐并没有察觉,但那个聪明的男人已全收眼底。一次,趁姐姐生病男人就拐进了幸子的闺房,男人用钢铁的胳膊圈住了幸子,用山一样的胸脯压住了幸子,用坚硬的铧犁翻耕了幸子,用熊熊的火苗燃烧了幸子。幸子在绽放得最灿烂的季节被男人收获了,花的蜜浆令男人驴一样长嚎。一天,两天,三天,一个礼拜,直到半个月后,姐姐从病床上支起了身子。姐姐没有逮住任何东西,姐姐就从幸子的眼睛和走路的姿势明白了一切。姐姐是非常爱她男人的,那男人也非常爱姐姐,而幸子又非常爱他们俩。这是一个魔圈。突然,男人失踪了,跟风吹走一片纸一样,从此再没被吹回来过。盼呀盼。盼呀盼。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十几年了,那个男人就这么干干净净的消失了。男人消失了,男人却带走了两个女人的魂魄,两个女人的命运。幸子发誓,姐姐不再嫁男人她就不离开姐姐半步,姐姐要等她男人等到地老天荒她也奉陪。幸子没有这么向姐姐当面发誓,但姐姐知道幸子这么发誓了。姐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姐姐仍待幸子跟从前一样。十几年过去了,姐姐四十挂零,而幸子也快三十岁了。幸子自姐姐男人走后就再没露出过笑脸,她在心里一千次一万次用锋利的刀子戳杀着自己的良心。幸子这朵美丽的花匆匆开放就匆匆衰败。幸子再没碰过任何男人。幸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等姐姐再嫁后,自己就去寻找那个一去不复还的男人,不管天涯海角,她都要去。誓言就这么旺盛的生长着,而幸子却一天一天迅速的衰败着。幸子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那就是三年前姐姐遇上了一个外号叫黑球的司机。黑球心眼不坏,时不时几千里外给姐姐捎这捎那的。黑球趁一次酒后硬钻了姐姐的房。姐姐毕竟只是一个女人。女人有女人的致命弱点,那就是女人总希望有一副强壮的臂膀可以枕枕自己的头。而黑球又是一个单身男人,又是真想和姐姐过下去的男人。幸子目前真希望黑球能嫁给姐姐。黑球只能嫁给姐姐,姐姐是不会嫁给黑球的。只要花海子客栈还在,姐姐就不会离开客栈半步……
藤条女人的叙述当然没有我写出来这么轻松。今天的幸子再不是当初那个幸子了,今天的幸子只能算藤条女人。藤条女人在漫长的叙述中并没有眼泪,我猜想眼泪她已流光了。藤条女人只有满眼的忧愁,还有些许坚毅在频频闪灼,像夜空中的星。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来评定这件事,因为我只是一个过客。过客就是戈壁滩上的风,吹过去了就再也不可能回头。但藤条女人为何要向我叙述,要我来承载这个故事呢,我不知道。藤条女人应该不是个随便说话的人,随便坦言心声的人。
一个女人能把最隐密的故事坦述给一个陌生男人,这本身就有一种戏剧效果,也有些光怪陆离。最终,藤条还是向我兜了底。她说,我像一个人。我说像谁?她说,是十几年前花海子客栈10号客房那个人。我明白她在说我像海子。我吃了一惊,说,真像吗?她说,像,外貌有些像,不过,有些东西更像。我说,是什么东西?她说,你的眼神和举止,我昨天晚上一见你,还被吓了一跳呢,以为他又回来了呢。我说,你了解十几年前10号客房那个人吗?藤条女人说,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大诗人,知道他死了。我说,是的,海子死了,但海子的诗没死,你们把海子和我搞混了,其实海子不是我,我也不是海子,连“像”都不像,藤条女人怪怪的看看我,好半天才说,后来,10号客房就再没住过人,一直空着。我突然想起昨天夜里梦中的幽灵,我又惊诧了,我想问问藤条女人,等我回过神来时,藤条女人已经像风一样飘走了。
回到客栈,黑球就找到了我。黑球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嘴上却挂着笑,是那种喜滋滋的笑。我想黑球真是个怪人,被打成一副残疾样还咧着大嘴笑。黑球先给我发了一根烟,又凑过打火机给我点上,有点巴结的味道。我蹲在街棱子上,黑球也蹲下。我等着黑球,黑球就是不说,抽一口烟,喷一口雾,给我扯一下笑脸,又抽一口烟,又喷一口雾,又扯一下笑脸。我就看他熬得住不,我偏不问他有何鸟事。这时的黑球比我软塌塌的性子还要绵,像一顿猛打打出另一副脑子似的。抽完一根烟,我扔了烟头。黑球马上又献上一根,又凑过一次性打火机来,我挡了回去。我真有些莫名其妙了,这花海子客栈把什么人都能整得神兮兮的么?腿弯子蹲酸了,我站了起来,黑球也跟着弹了起来,我就说,说吧。说吧,有啥事?黑球踢了踢街棱,终于说了。黑球说,兄弟帮个忙。我说,帮啥忙?黑球说,兄弟一看就是文化人,不比我这老粗,兄弟去叫大伙儿说我黑球请顿饭,大伙光临光临。我一下就支楞住了,说,请吃饭好事呀。黑球迅速接上话茬子,说好事好事。我今晚是结婚呢!我脑子像被人扪了一砖,说,结婚,结什么婚,和谁?黑球又嘿嘿一笑,说,跟老板。我的脑子又像被人拍了一掌,说,你们早上不在打架吗?黑球说,不打那一架还结不了呢?黑球说,真的,真的,你就别问了,到时我再给你说,你看,我一个人,捧场的兄弟都没有,我想让大伙儿捧个场,你看行不行?这时我才清醒过来,我说,这个忙我帮,不过……黑球又抢过话茬子,说,兄弟就别说不过了,拜托了,你看,都下午了,时间急得火烧脚呢。黑球说罢就飞走了腿,走出去两三步又折回来,把半包红塔山塞给了我。我还是呆愣了半天,我想,这一两天事儿倒不少呀,事儿还巧合得让人犯呛。
我不得不先丢下自己的迷迷糊糊,立即清清醒醒地把黑球托的事儿办好。我从来没有被别人这样委以重任过,我是独来独往的风,人群或群人的概念离我较远。我总觉得世上的人和事跟我没多大关系,我很久很久就养成了独自思索和独自行走的习惯。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是个人的事,谁也干预不了谁的选择。这花海子客栈太有些意思了,让我遇上了几十年前在10号房的海子,让我成了两个女人假拟的替身,让我又为一桩婚事做主持,这大大搅乱了我的生活常规。我这么一想,就有些服气这花海子客栈罩我之身的一种力量了。
院子里正热闹着,四川小男人和小女人正在忙碌,还有他们那两个病羔羊孩子。小女人正在一大盆开水里烫鸡,烫得差不多了就扔给小男人,小男人将嘴嗫起,唏呼唏呼的吹气,先噗噗两下捋掉鸡爪上的壳,再将鸡嘴上硬壳一把拉掉,接着就几把捋下去,一个长满美丽羽毛的鸡就被捋成了全裸。小男人将还有些细小杂毛的裸体鸡再扔给两个孩子,两个孩子抓了鸡也是左右开弓,一点儿也不病羔羊,我走过去,他们都忙着,谁也不理我,我咳了一声,踢了小男人一下。小男人啾的一下扭过了头。小男人扭过头就笑了笑,因为他已看见我送过去的一根烟。小男人用嘴接了,吧嗒两下嘴唇衔得更加牢靠一些,我给他点上火。我说,自己加工呐?小男人嗯嗯两声。我说,不卖了吗?小男人没吭声,小女人接了话说,不卖啦不卖啦,妈卖×,老子自己加工不行么。我说,别费神了,麻不麻烦呀。你们的鸡我全买了,开个价。小男人又啾了一下扭过脖子,看了看我,站起身子,说你刚才说啥?我又重复了一遍,说开个价吧。小女人和两个病羔羊孩子都直起了身。我说,我有急用。小男人看小女人又看看我,小女人看看小男人也看看我,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说,20!他们的开价比早上低了许多,看来上午卖鸡让他们体验了足够的艰辛。我说20就20,快点几下捋干净,马上送客栈餐厅,对黑球说是我买的。小男人一家子像吃了兴奋剂,哗啦啦哗啦啦几下子就把二十四只鸡给整顿了出来,生怕我反悔似的以最快的速度将鸡送了过去。再从餐厅出来时,小男人小女人已满脸生花,小女人用指头沾了口水在数卖鸡的480块人民币。小男人几乎小跑到我跟前,满眼闪跳着孩童似的童贞。小男人说,真他妈的感谢你罗,我还准备收捡了卤了再去卖呢,他们都不相信我的鸡是好鸡,你看,这世上的人……我笑了笑。小男人突然转过神来,问我,说,黑球买那么多鸡干啥子哟?我说,晚上吃百鸡宴,你们一家子都去吃,白吃,不给钱,要不要得?小男人的眼神就乱花了,这下他真以为开玩笑了。我说,准时去,迟到或不去就退你的鸡。小女人终于把钱算清楚了,晃着罗圈过来,说,黑球有啥子事哟?我说,结婚。小男人小女人像挨了一闷棍的鸡,趁他们还没清醒过来,我就抽身走了。我百分之百肯定,这一家人算请到了。
中年男女在插一瓶花,猜想那花是他们俩在散步时摘回来的,花是那种淡黄色的花朵。这种花在戈壁的夏季开放,矮矮的,一大蓬,没有叶,全是碎小的花朵。这花叫不上名字,有人叫它戈壁花。戈壁花自生一绝,自花开放后就不再死,不再死是指即使干枯了,那花依旧不改变颜色,仍是灿烂耀眼。我进了中年男女的客房,他们同时向我浅浅一笑,并不停下手中的活计。中年男人找了一只罐头瓶子,瓶子里填了一半细沙,中年女人正往细沙里插。中年男人扶住瓶子,中年女人又调整了几支小枝的姿势,然后放在茶几上。这一切做完之后,他们相视一笑,那笑是纯如秋水的。我为这对中年男女如此的斯文和优雅感到欣慰,他们本身就是静静开放的花朵。他们不太愿意与外人说话,这好像有损他们之间的默契。于是我就先说,这花真好看,它是不会死的。中年男女一听又都高兴的一笑,显然是我的说话让他感觉到吉祥,就跟祝福似的。中年男人伸手邀我坐下,我就坐下了。中年女人总有些害羞的样子,眼神跳扑扑的,光洁白晰的面孔在外人面前总有一层少女的桃红。我坐下后中年女人便有意无意撇开脸,她仪态优雅高洁。中年男人对我的造访没有准备,他在等待着我开口,他认定我会开口说话的。我思谋了一下就说,可能有一件谁都不曾预料过的喜事落在我们身上了。我这么一开口,中年男女都颇诧异地望着我。我说,当然这喜事并不直接是我们的,但只是我们参与了,我们就都分享了喜悦,毕竟,这喜事就在我们身边。中年男人挺认真地说,直说吧,年轻人,没有什么顾虑的,既然是喜事。中年男人有非常沉稳细腻的嗓音,那嗓音有一种成熟的智慧。我说,那我就直说吧。今晚。黑球在这花海子客栈举行婚礼。他就一个人,想请大家捧个场,热闹热闹。中年男女轻哦了一下,就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他们既惊奇但又似乎愿意有这么一件喜事发生。
小姐们的客房正传出很热闹的浪笑,像沸腾的开水。她们五个人加上长发小伙子六个人正在玩一种叫拉客的扑克牌。这种玩法需六个人,三人一家,大牌压小牌,最后牌没有出完的人就叫拉客。他们玩得很投入,每出一张牌都会大呼小叫一阵子。我进了屋子,她们都眼扎扎的看着我。我说,我也来一个咋样?长发小伙了嘿嘿笑了,说,六个人刚好,没位置了,晚上来吧,晚上绝对有。小伙子是一语双关,我听得出来。我说,我现在就想来呢,可能晚上我们都没有时间。我也顺势把话送了过去。小伙子一听就乐了,哦,老哥,晚上你也不想闲啦。我没想到家伙误领了我的意思。我再次说,可能我们都没有时间闲的。小伙子一听更乐了,说,是呀,生意蛮好的不是,她们谁也没有时间闲呢,想把腿掰开成两个使用呢。小伙子话没落音,就有七八只手同时扑了过去,小伙子吓得抱着头缩成一团连连告饶。告饶也没有用,背上〓〓〉南炝撕靡徽笞尤夤摹R桓鲂〗闼担我掐掉你的舌头。又一个小姐说,我掐了你那节羊肠子。她们又是一阵热烈浪笑。在隔壁睡觉的赤潮吼开了,闭上你们的臭嘴。小姐们都闭上了臭嘴,跟断电似的快。这时那个学生装对我说,眼镜儿大哥呀,我们都忙着,你看,你想让谁不在这儿忙呢?跟这些人说话很困难,她们总是在肚脐下应付任何男人。我说,其实你们都误会我了,我没那个意思,我是……我的话没完,那个高胖个子小姐说,你看我这床垫行么,弹性好着呢。她们又是一阵笑。这时小伙子救场了,可能他看出了我确实有事。我对暂时静下来的她们说,你们现在最想的是什么?有人说最想美美吃一顿再美美睡一觉。她们早馋一顿美食了,这我在头一天晚上吃饭时是看得出来的。我就说,那好吧,我满足你们的愿望,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行么?高胖小姐随口就问,说吧,还有什么条件,这世上没有白让人占便宜的好事的。我一本正经的说,当然,还是有个条件。我话没说完,小姐们就都呀的一声,像给气球放气。我连忙说,这条件也是让你们好好地白占便宜。你们必须兴高彩烈豪情万丈带着春暖花开般的心情去赴大宴,这是一,二呢,必须慢吃多吃吃得越多越好吃的时间越长越好,三呢,没啦,自个准备泻痢停。小姐们哄堂大笑。我说,行不行?小姐们像小学课堂的朗读声,行!我说,该我击掌为誓了,晚上不准任何人缺席。我一一跟她们拍过掌。长头发小伙子连忙把我搡到门外,很认真的说,大哥,这可不要开玩笑,这帮鸡会让你下不了台的哟?我抿嘴一笑,说,她们要不去我才真下不了台呢。我说,还有你,晚上也去。小伙子的思维是怎么也倒不过来了。
接着我就该感谢四川小男人小女人了,他们竟然在我不曾授意的情况下已主动向所有花海子客栈的客人们传达了这一喜讯,并且已代表我和司机黑球作了真诚的邀请,连那五顶白帽儿都被他们说服了。早知道这小男人小女人有如此呼左唤右的能力,我就不用费尽心思去做工作了。这种人情世故的事他们比我做得漂亮,我得承认,这是四川人的潜在能力。小男人和小女人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心情好得总想连吼带蹦几下才过瘾,他们那病羔羊似的孩子两眼也放出贼贼喜悦的光。
整个花海子客栈因这喜讯的传播也变得有了节日的味道。小男人和小女人又热情非凡地跟我说,要不要帮忙呢,比如收拾一些地方,摆放一些桌椅,或者为厨房打打下手之类的。我想这思维也挺健康,于是就撂挑子说,你看着办吧。小女人的确是个风风火火泼泼辣辣的女人,她撕嗓子喊,整个客栈的人就都出来了,三四十人齐刷集在院子里。跟新兵出操似的。小女人弯着罗圈一二三四五东点西拨,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利索得落花流水。人们三三五五领了任务,喜上眉梢的去了工作岗位。这时黑球满面桃花的过来捏住我的手猛握,说谢谢兄弟了,你看,跟在家办事似的,热闹劲一下就起来球了。
我一直想这两天的事情也太神话了。因黑球的破车一趴,突然生出如此活蹦乱跳的情节来。我总觉得这花海子客栈像个魔窟似的,我们进来的人全中了魔……
当天上现出第一颗星星,我们就进入了晚上的主题。
餐厅已被布置得花枝招展、在正面墙壁上了贴了斗大的喜字,空中悬挂了彩色的纸条,八张四方大桌已拚在一起,桌上摆放的瓜果烟酒以及美味佳肴,当然少不了已被卤制好的乌油发亮的鸡,鸡也将是晚上的主食。黑球已梳洗过一番,换上了一套刮挺的西装,硬白衬衣领上结了一条鲜红的领带,头发上已用头油抿过了,闪着生生的亮光,笑也笑得春风得意马蹄疾,与那个张着嘴粗话劈腿放屁的黑球判若两人。黑球人模狗样向人们殷勤地散着烟,嘴里鱼冒泡似的一连串请请请。三四十来人喜笑颜开地围了桌子,捏了喜烟,抽,摄了瓜子,嗑,逮着话题,聊,一个个跟过节似的。此时,大家都忘却了你我,融通了生分,勾兑了情感,把各种思维和心智的全部凝结在大红喜字的热烈里。不知谁O炝寺家艋的按扭,一支悠扬若三月的软笛就飘了出来,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柔美的音乐像涨潮的水,浸了屋子,爬上了房梁,满出了房门,溢得客栈满院子都是。在音乐轻拂中,客栈老板在藤条女人的搀扶下款款迈入大厅。老板一迈进大厅,人们就拍起了手掌。老板已灿然一套红衫,长发轻拂,淡施脂粉,轻描眼线,璨然一笑,二目放瓷,俨然放进大厅一颗红珍珠。俗话说,女人三十豆腐渣,老板已四十挂零,可今天看上去却有几分动人。藤条女人也随意作了修饰,拢了发,施了妆,有了神。
在热烈的掌声之中,黑球老板在正面坐了。
没有三叩六拜,没有桃红羞涩,算是半路出家,中途开花,二次创业,枯树新芽,所以,更加直接了当,黑球搂了老板向大家伙儿鞠了一躬,在大家一致赞同声中,黑球又咬了老板的嘴,仪式便告一段落。黑球说,大伙儿算给我黑球面子,承蒙大伙儿给了个热闹,今晚上大伙儿就尽情喝,尽情吃,尽情乐吧。黑球举了拳头大的小碗,先自个儿扬脖子干了一碗,胳膊一抡,亮了空碗,算是先饮为敬。随之,人们都当当当碰响了酒碗,一碗接一碗的喝得豪气十足。四川小男人小女人脸放异彩,自从一次性推销了断脖儿鸡之后,他们的心情都是开了花朵的。小男人笑着,小女人也笑着,嘴上沾了油光,还乐滋滋的碰了一碗。他们的两个病羔羊似的孩子此时也生龙活虎,一人抢了一只鸡大腿,用锋利的细牙切筋斩骨,撕下大块大块的肉,美美的咀嚼。中年男女依然不失斯文雅致,他们轻松的端盏,轻轻的碰杯,再缓缓饮下,十分悠扬。长发小伙子和赤潮已放纵在花丛之中,端杯递盏搞得十分热闹,小姐们更是放纵无比,口中话是有荤有素,句句扎耳。没人管她们,由她们去吧,谁在乎她们生猛的表情呢。那五顶白帽也不再神秘,鸡肉是他们的美味,比那汤面片美味多了,所以,他们用心研究着鸡肉的细纹肌理,掏出腰刀,一刀一刀削着吃,跟吃手抓羊肉一般。其他人呢,就是那些不曾注意我和我也不曾注意的人,他们以同样的热情在表达着对黑球和老板真诚的祝福。黑球站起身,又向大伙抱碗一举,说,干!黑球咕嘟一口扔了碗,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挺抬人,人们以为他喝多了,其实他还没到喝多的时候,是真正的高兴地笑。人们高举了自己的碗,说,祝二位幸福美满,地久天长!
这当儿,屋外一阵车响,急急的,嘎的停了,〓〓〗来了老板的儿子,进来也不看众人,径直走到老板身边。平儿脸上也挂了伤痕,那是早上动手留下的。平儿看看老板,浅浅叫了一声妈,就随近端了一碗酒,扬脖子而尽。老板在张口叫平儿时,平儿已靠近了黑球身边。黑球有了早上的教训,灵光多了。看来他们并没有达成谅解,平儿逼视着黑球,目光就冷硬起来。黑球想说笑一句,但没能说出来。老板也站起身低声唤着平儿。屋子里的喝五吆六声全都静了下来。
可这一米八的小伙子并没有动手的意思,他不买黑球的帐也得给自己老娘的一个面子。他懂得这一点浅薄的道理,所以,平儿就对黑球说,我早上真该揍死你。黑球也读懂了平儿的心思,就嘿嘿一笑说,谁揍死谁还不一定呢!平儿转身倒了两碗酒,自己端了一碗,对黑球说,有揍死你的时候,说罢一饮而尽。黑球知趣的端了另一碗酒,说,有调教你的时候。说罢,也一饮而尽。平儿当的扔了碗,大步出门。车嗡的一声,出了客栈。黑球酸酸的一摇头,说,这小子,真他娘的有种像种!
小插曲一过,人们又立即添酒回灯重开宴。这时,舌头有些弹的长发小伙子向大家建议,说让黑球讲讲自个儿的故事。大家一致叫好,黑球也有些醉意,撕开了领带,一口一口吐粗气。黑球就说,讲就讲吧,我黑球还有什么值得隐瞒大家的呢,大伙儿给足了我面子,把我黑球当兄弟,我也不能把大伙儿当外人不是?我他娘的12岁就死了爹,爹是在矿洞里被砸死的,连骨头都没拣齐全,我就看着叔叔伯伯把我爹用一块白布包成一大团,下了葬。黑球这么一讲,全屋子就悄悄然,大伙儿没有想到他这样开场白。黑球说,大伙儿别嫌我一开口尽说些眼泪话,我心里憋呀,我12岁就没了爹,没了爹我就不再想对别人说话了。黑球说,我就跟我娘过。我娘是好娘呀,她想把我拉扯大,拉扯成人样子,可她毕竟是女人呀,才30多岁,后来,娘又嫁人了,带着我一起出嫁。后爹人凶,又是酒鬼,他喝多了就摔我娘耳光出酸气,我娘忍了,为了我,可我忍不了,那时我15岁了,我感觉我能够操起木棍了,于是,我就一棍子砸下去,砸断了那男人的狗腿,我就拉着我娘跑了出来。后来,娘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像风刮过一样,我想我娘跟风一起去了,我一听见风就像听见我娘在叫我一样。后来,我就跟了一个车老板打下手,跑长途,混口饭吃。这条路我跑了十几年了,就把这路当成家了。黑球缓了缓气,说,再后来呢,我就爱上花海子客栈的老板了,我们藏了三年私情呢,害怕被别人知道,也害怕被平儿知道,其实,纸包不住火,人们早就知道了。要不是早上平儿把我从被窝里拎出来,也许,我们还是捅不开这层纸呢。既然捅都捅破了,怕什么呢,我们就立马结婚了。这不,你们大伙儿谁也没想到喝我的喜酒吧。哈哈。黑球用手搂了搂老板,说你也讲讲吧,大伙儿都不是外人,你说呢?
没想到老板也怪爽直的,说,讲就讲吧,难得这么高兴一回。老板说,我是7岁时被爹用马背驮过来的,我的家以前在草原,在挨着北方的那片大草原,一跨步就出了国的地方。我不知道爹为啥驮了我过来,我在马背上被颠得半死,后来那匹黄膘马实在走不动了,我们就下了马背,下了马背就是这柴旦,那时这柴旦只有几十个人呢。那匹黄膘马是老死的,因为我爹再没骑过它,我们就再没有走出这柴旦。爹盖了这客栈,爹就经营这客栈,他就那么一个人,他没再有过女人。我问爹,我娘呢,我爹总是不说话,一炮又一炮的抽那呛死人的莫合烟。后来我就不再问,因为我爹是不会说的。花海子客栈远近就这么一处,生意好,整日里住满了赶路的贩马的收购皮货的和卖藏药的,他们脚走四方,也就把花海子客栈带到了四方。所以,自小我就帮爹做生意,经营这客栈。我爹死了,是老死的,我就做了老板。我结过婚,平儿是我儿子,但丈夫却一夜之间不辞而别,再没来过。我等呀等,我再等不回来了。这就是命吧,我也没打算走出这柴旦,生了根的树就不要再拔了,没有脚的风就不要再追了,我相信,我的平儿会继续来经管这花海子客栈的。
黑球和老板这么掏心窝子一说,大伙儿都感觉心被拉近了许多,包括我,也有了情不自禁的感动。在我的倡议下,大伙儿都举碗干了一下。这时长发小伙子又说,干脆,都讲讲自个儿的故事吧,大伙儿山南海北的,相聚在今晚上就是缘分呢,大伙儿想想,不是么?
还是快嘴快舌的四川小男人小女人抢得快,他们介绍自己很简单,但也不乏真诚。小男人说,他们将去前面的一个地方,那地方好做生意,他的哥哥已在那里站住了脚跟,他们就是投奔而去的。小女人补充道,做生意当然重要,还有,我们都两个女娃子了,我们想个儿子呢,那地方离家乡远,再没人追得我们鸡飞狗跳了。
晚宴前黑球特地给了我3个胶卷,说照片洗出来了,一定给花海子客栈寄回来。于是,黑球这婚宴上多了一道流动风景,那就是我不时弹跳着,咔嚓着,镁光灯把一张张人脸照耀得跟白屁股似的。
这时,长头发小伙子开始介绍了。长头发小伙子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变化了几种姿势还是选择了坐下,这么一折腾又逗得人们喜笑开来。长发小伙子说,我嘛,大伙儿一看就明白了,是个混子,在社会上混人生,在人世里混碗吃。身世吗,不说了,爹交配,娘怀孕,就有了我了。我没上过学,满肚子明堂尽是在社会上混出来的。我在这条路混了十几年了,顺便做些糊口的生计,我捣腾过牲口,牛羊,骆驼,还有耗牛,贩过毛皮,虫草,也卖过藏药,把牛鞭熏干了充作虎鞭,捎过大烟,向人捅过刀子,什么都干过,你们看我都快成杂种了。人们朗朗笑开了,倒并不计较他干过什么。长发小伙子又说,没办法呀,这世界就这样,要不饿死,要不就强奸它,反正得选一条吧,所以,我就强奸了它。小伙子这么一说,几个喝得有些醉眼朦胧的小姐都哈哈大笑,那个胖小姐荡了他一眼,说,操世界!你那家伙真能多大?
五顶白帽儿中一个山羊胡子开了腔,话音有些夹舌。是浓重的高原方言。他有些拘促,但还是说了,山羊胡子在说的时候,其他几顶白帽都很专心致志的样子,不时点头赞同或肯定。山羊胡子说,他们是上昆仑山淘金的,淘了四五年了,也没淘出富翁,因为他们是些小金娃,大钱都被老板拿走了。他说,他们原来有七个人同行,去年淘死了两个,一个是病死的,一个在抢占金矿时被对方用半自动步枪给磕了脑瓜。他们的老板是西北有名的“金王”,曾一锹挖了80万元,就成了老板。他们为老板卖命,也为自己挣一些糊口的银子。山羊胡子说,淘金也跟吸大烟一样,明知前面千难万险,可还是狠了命往前冲。金子诱人呀!山羊胡子感叹了一句,又说,我们淘死了,我们儿子还会跟着上,没法子呀,家里地没了,黄沙淹到院墙外面。不干这个,咋活?他看着那些年轻的后生们。山羊胡子清了清嗓子,说,丧气话咱不说,别冲了老板的喜,我们就玩两手刀子助助大家的酒兴吧。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两个山羊胡子在起身之际已将腰里的刀子飞了出去,溃溃两道银光,齐齐中了10米开外的板门,那上面不知什么时候画了拳头大一个圆,两把刀子都扎在圆圈里。餐厅里响起一片惊讶、赞叹,山羊胡子向众人点头致意,还专门冲着赤潮抱了抱拳
说:兄弟见笑了。
喜宴的氛围已掀起了小高潮。
落下去该那中年男女了。这对男女矜持而又温文尔雅,像两株虞美人。看得出来,他们在讲述自己之前已下了天大的决心。中年男人一开口,脸就红了,那中年女人脸也红了,而我们大家的心也系囊幌隆V心昴腥怂担我们不是夫妻,我们只是曾经的恋人。足足停顿了两三分钟他才又说,我们试图成为夫妻,但我们又错失了机会,如今,我们都年过半百,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但是,我们仍相爱着。我们这次长途旅行,是想再到前面那个城市走一走看一看。30多年前我们在那里相识,那时,我们都才十七八岁,我们在那里不期而遇,就把魂灵交给了对方。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命运硬是把我们分开了,她随着她父母去了南方,而我却在北方被押进农场。我们没有背叛诺言,只是,等到我被准许给亲人写信的时候,已经和她联系不上。30年了,我们又相遇了,我们见面后第一感觉就是应该回到当初相遇的那个城市,30年了,我们各自绕了30年,虽然,我们头发都变白了,但心仍旧没变。中年男人又旁若无人地牵起了中年女人的手,像孩童无邪。又过了好一阵,他才说,也许,我将不久于人世,因为,我已是癌症晚期。中年男人说完这句话扫视了一圈静默的人们,含笑坐了下去,好象得病的不是他自己。中年女人将头轻轻贴在他手臂上……
差不多两分钟,餐厅里一片静默,突然就象有人发出口令似地,全场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掌声过后,赤潮站了起来,摘下墨镜,一只眼睛圆圆的亮着,一只眼睛像秕谷。赤潮又戴上墨镜,说,这一路我跑了多年,在坐的好几位老少爷们虽说叫不出尊姓大名,也是多次见面的。我的事,就不讲了,还早让我这几个妹子说说吧。
赤潮把墨镜取下放进口袋里,又说,女人哪,干上这一行,是没面子,是贱,可是到这大戈壁上吃这行饭的女人哪个没有自己的辛酸事呢……我是她们的哥子,我这只眼就是为她们弄瞎的,那次就在前面,鱼卡那里,几个私儿占了人家便宜,不给钱,还撒野,打人……
赤潮顿了一阵,又说,不过,一只眼珠子换他妈俩球,也不亏,来,你们几个妹子说说自己。高胖小姐毫不忸怩开了头,她说,她下岗了,男人又把她甩了,连他不满三岁的女儿也不要。她什么技术也没有,就干起了这一行,她说还行,月收入比上班的年收入还丰。那个学生服的小姐说,她谈恋爱时被人骗了,那是个做橡胶配件生意的浙江老板。小姐说,那驴日的,根本就不存心娶我,有一天他弟弟来了,说是来打理生意,换他领我回家成亲,我一高兴,就喝多了。夜里我醒来,他弟弟还爬在我身上……从报复男人开始,她顺水推舟进了这一行当,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把自己整得更加不是人。
学生服的小姐说话时候,她身旁的那个女孩开始啜泣,待她说完,那女孩嚎啕着跑了出去,四个小姐也跟着她离开宴席……
晚上,我又犯了迷糊,跟前夜一样,又有人进了我的房间,我想喊,想叫,想拚命挣脱出胸口的憋闷,但无济于事。我费了好半天力气仍折腾不醒自己,我就放弃了那种无奈的努力。但我神智非常清楚,判断十分明确,那人就是前夜的那人。那人喘着粗气,尽力放轻脚步,悄然进了屋,就将门掩上了。我看他究竟要干什么,我假装死死睡去。那人在沙发上坐下了。那人又从沙发上起了身,径直朝我床边走来,我心跳加速了。不过那人并没有下黑手的举动,在床边看了看我,是看我究竟睡熟了没有。在确定我不会一下醒过来后,那人就勾下腰,将脸靠近我的头,很近,很近,我似乎感觉到温热而又紧促的鼻息,依然像槐树上落下的花瓣。我没有喊,没有叫,我看这夜里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那人在离我脸十公分左右停止了进一步行动,僵直了好半天才伸直身子,我似乎感觉到有一滴眼泪掉在了我的鼻翼窝里,热热的。那人不再走动,就在我床边坐了,一动不动,就那么坐着,像雕刻的一个黑影子。我想你愿意就坐吧,我可要睡过去了,我太困了,酒力也泛。于是,我就睡了过去。也不知睡过去了多久,一觉醒来,只见门倘灰缓希一股风夹了过去。天已朦朦发亮。我再看床边,屁股烙下的窝还在,正在海绵似的回复,用手一摸,还有一股温热。我一激,坐了起来,客房的灯仍然惺红惺红的,什么也没有。
我突然再次想到海子,在这花海子客栈10号房十几年前的那个海子。这么一想,我周身就有了一种麻麻的感觉,像上了电。而这客栈两个女人为何也牢牢记念着海子呢?她们不懂诗,她们更不懂写诗的人海子,可她们却长念着他,这是为什么呢,我想不清楚,我不再去想,也许,她们觉得,客栈已留下了海子的魂灵吧。于是,我又默记起海子那首《思念前身》的诗句庄子在水中洗手洗完了手,手掌上一片寂静庄子在水中洗身身子是一匹布那布上沾满了水面上漂来漂去的声音。庄子想混入凝望月亮的野兽骨头一寸一寸在肚脐上下像树枝一样长着也许庄子是我摸一摸树皮开始对自己的身子亲切亲切又苦恼光着身子进出。母亲如门对我轻轻开着。我这么默念着,又想,诗是最圣洁的,诗人是最伟大的,因为这客栈有了海子的魂灵,所以,客栈也就有了魔力。
大早上,黑球把破败的长途班车开来了花海子客栈。客车只犯了点小毛病,黑球说,大伙儿上车吧,这里可再没有喜酒喝了。人们吆五喝六,七拱八翘上了车。车启动时,藤条女人上了车,坐在副驾驶座上。黑球莫名其妙地问,你上哪去呀?藤条女人淡淡一笑,说,去该去的地方。黑球再问,藤条就闭口不答了。不过,看得出来,藤条有了愉悦的表情。黑球要下去问老板,藤条女人阻止了他,说,走吧,我打了招呼的。黑球就启动了车。车驶出了花海子客栈,迎着戈壁旷野,向无尽而去。我想,咋不见老板的身影呢。我突然惦记老板来,我想,她应该来为这车旅客送行的呀。
一上车,人们的嘴都没闲过,说着山南海北人五人六的话,满车是叽哩咕嘟的。这时,四川小男人又怀念起他那两筐鸡了,四川小男人对小女人说,还是可惜我们那两筐子鸡,都是吃稻米长大的土鸡呢。小女人恶声恶气地说,鸡鸡鸡,不就几只鸡吗,不是都卖钱了吗,不是都吃肉了吗,还鸡鸡鸡的,不就几只该死短命的瘟鸡吗。小男人依旧挺了脖子说,要不是被人掐了脖子我还舍不得卖呢。小男人小女人这么唠叨时,坐在一边的赤潮和五个小姐的脸便有些挂不住了。赤潮扭过脖子对小男人说,你闭嘴行不行?小男人的脑子有些短筋,还一惊一诧地说,我又不是说你掐了我鸡的脖子呢。赤潮一听就上了火,说,是我掐了你又怎么了,嗯!小男人说,我还以为是谁掐断了的呢。赤潮没等四川小男人再冒酸话,一个巴掌就扔了过去,啪的一声,震得全车人都哑了声。过了半天,小男人哇的哭出了声:老子在四川想打哪个打哪个,在这里哪个想打老子就打老子,哇——,哇——两个病羔羊似的孩子也哭了,她们的哭声应和着小男人,像三把跑了韵脚的二胡,悲悲苦苦,凄凄惨惨。小女人不再作声,将脸扭向窗外。那群小姐却哈哈大笑了,还学着小男人说,老子想打哪个就打哪个,哇——。
长发小伙子也乐得直笑,骂骂四川小男人,又骂那群小姐,骂得他们一个个尸骨不存,说,都不是东西!
车又歪歪扭扭驶上了大戈壁,中年男女仍然牵了手,头相互依偎着,眼微闭着,好像就没看到这一闹剧似的。那五顶白帽儿跟五只鹰似的,脸上长着岩石的表情,有个山羊胡子正清理着牵丝带缕的喉咙,准备高歌一曲花儿。其他人都麻木着,都回复了不曾相识的冷漠。花海子客栈远去了,在花海子客栈发生的一切都远了,就跟做梦一般。我怀疑花海子客栈的存在了。我回过头,前面是旷野,是任戈壁风穿荡的大世界呵。我不再去想什么,我把心放出了车外,和戈壁风一块飞翔了。
我听见黑球还在问藤条女人哪里去,去干什么。
藤条女人不可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