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的小麦
2001-04-29中茂
中 茂
2月13日上午9点20分,我刚刚坐在办公桌前,打开当天的报纸。头版上有一大块情人节商战的报道。据说,上品玫瑰已经卖到60块钱一枝。“哦,明天是情人节了。”我像是自言自语,也顺便看了一眼旁边桌子的康小姐,康小姐正在拿起电话拨号,没有注意我。
说实话,我长到26岁了,还从来没有过过情人节,我也不曾和一个女子保持过一年以上的恋爱关系。我和粒粒是去年夏天认识的,而且我们打算今年年底结婚。春节前处长就答应我,把房改腾出来的旧房子分给我一套,70平米的两室一厅,过些天就可以拿钥匙了。这事我还没告诉粒粒,再说,她也不在我身边。
如果我们年底就结婚的话,今年的情人节,对我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康小姐的电话没打通,问我要报纸看,我说,处长出差还没回来?康小姐笑着说,怎么啦?领导不在还怪想念的是吧。我说,哪呀?我等他回来拿房子钥匙呢。康小姐说,恐怕得下个星期了,这种会开完了,一般都要安排活动的。我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表,还不到9点30分,这时候粒粒在干什么呢。一个念头一闪,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我对康小姐说,我这些天肠胃一直都不太好,这会儿又有些胃痛了,我有个同学的女朋友在省医院,我想找她帮我好好看看,今天,我就先走了,明天,要是好呢我就来,不好就再歇一天,有什么事麻烦你帮我顶一下,行吗?康小姐很痛快地答应了,你去吧,反正刚过完年也没什么事。我说,那就谢了,有事给我打手机。
我出了局里大门的时候,还不到10点,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双桥子汽车总站,半个小时之后,我已经坐在了成都开往重庆的大巴上。在车上,我忍住了没给粒粒打电话,我想要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给她一个惊喜。你看,我把自己送来了,这是多好的情人节礼物呀。
“粒粒,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我哪知道呀?拿给我看看。”
“真的不知道?在我身上的,你想不想要?”
粒粒笑了,“你知道还问。”
“想要,你自己来拿。”想到这儿,我也暗自笑了。
我盘算着,晚饭可以和粒粒一起到嘉陵江边吃麻辣烫了。吃完饭后,如果粒粒那不方便,我们可以租一间旅馆,最好是船上旅馆,又便宜又浪漫。那船很大的,我们再大的动静也不用担心把船摇动起来,就像一对房檐下的小鸟,无法把房顶掀动一样。
汽车到了重庆的时候,是下午4点过,我打电话到粒粒的公司,接电话的人说,粒粒今天有点事,请假先回去了。我心里一惊:未必粒粒也想给我个惊喜,回成都去了?于是忙问是几点走的,对方说刚刚走。这下我才放心,粒粒要回成都的话,不会刚刚才走,起码应该吃完午饭就走,不然回去天都黑了。我开始打她的手机,听到的声音是: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被限制呼入。怎么?欠费停机了。看来,这个惊喜要一直留到见面了。
我搭上一辆公共汽车赶往沙坪坝重庆师范学院,粒粒和依萍在师院合租了一套房子。依萍是粒粒的老同学,也在重庆一家公司打工,在学校时两人就住同一寝室,没想到毕业几年以后,又住到了一块儿。那是个一室一厅的房子,厅里没法住人,两人只好共居一室,合用一厅,居室当中是一张挺大的桌子,一边摆一个单人床。上次我到重庆时,依萍正好不在,我和粒粒刚刚摸上床,依萍就回来了,因为门是反锁着的,依萍就在外面使劲敲,弄得我和粒粒手忙脚乱。
黄昏的时候,我到了师院,却只有依萍一个人在,依萍见是我,吃了一惊:噫?你怎么来了?我问,粒粒呢?依萍犹豫了一下说,她不在,她今晚上可能不回来。那她去哪了?依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我,你还没吃饭吧?要不等会儿一块吃点?不用了,她在哪?我去找她。说实话,这时我的心里已经开始慌乱,因为我看得出来,依萍的表情复杂而微妙。我看着依萍,依萍并不看我,过了片刻,她好像下定了决心似地告诉我,她可能在美院。
离开师院的时候,依萍扶着门框对我说,要是找不着粒粒,你可以回来,在客厅沙发上将就一夜。我笑了笑,没说话。外面天色已经擦黑,我出楼道口时被停在门口的一辆自行车重重地拌了一脚,从地上爬起来,扑弹着裤子上的土灰,一瞬间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住了。
依萍对我说,粒粒和美术学院的几个朋友约好明天一早去郊县写生,为了行动方便,今天就住在美院了。我说,可粒粒并不会画画呀。依萍说,跟着一起玩嘛。我忍了一下,终于还是问道,是几个朋友还是一个朋友?依萍看了看我,吞吞吐吐地说,说是几个人的,具体我也不知道,粒粒的事,你该知道的呀。依萍说话时,我看到有一丝躲躲闪闪的笑意在她脸上飞快地掠过。
美院在九龙坡,从沙坪坝到那里要转几次车才行。我盘算了一下时间,还是叫了辆出租车。路上,我又把在依萍那记的一张纸条拿出来看,在一行地址下面,写着一个名字:徐柯。依萍说,找着他就能找到粒粒。关于徐柯,依萍只给我说了一句:是个画画的。
我上次来重庆是在去年10月。那时,粒粒刚来重庆,每天忙得要命,我和粒粒又在床上被依萍堵在了寝室里,弄得灰溜溜的。那天我俩在招待所里开了个房间住了一夜,我就回成都了。春节时,粒粒也是回成都过的年,一直在说年底结婚的事,却从来没跟我提起过有个叫徐柯的画家。我抱着侥幸试探的心理,再次拨了一次粒粒的手机,结果还是那句话: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被限制呼入。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从行驶的车上看出去,道路、楼房、灯火,晃动着纠缠在一起,山城的夜色像一张正在游动的网。
也许,当初我不该答应粒粒来重庆,本来她在成都干得也挺好的。
晚上9点半左右,我在美院一栋破旧的单身宿舍楼,打听到了徐柯,他住在二楼215号房间。楼梯的灯已经坏了,长长的过道上灯光也很暗淡。不知哪个房间在放着田震的歌曲,在过道里轻轻飘荡。我一路数过去,215号是快到过道尽头的一间房,我先停在门口,房间里静悄悄的,有一缕细细的光线贴着地面从门缝下透了出来。我轻轻地敲了几下门,没有人应声,又使劲敲了几下,还是没人应声。徐柯!当我就要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忍住了。凭直觉,我觉得房间里有人,而且粒粒也在里面,粒粒要是听出是我的声音,还会开门吗?我犹豫了一下,走开了。快走到楼梯口时,正好遇到一个男人去公共水房倒洗脚水,我于是把他拦住:对不起,请问徐柯是在215号房间吗?是呀,他给我指了一下我刚才去过的方向,就在那头儿上。我又回头看了看,然后摸黑儿走下了楼梯。我走出来绕到楼的后面,想从外面看看那间房子,那是从左边数的第二间房,窗户上挂着像床单布一样的窗帘,透出的灯光很暗,像是只开了一盏台灯。粒粒!我不知道要是我这样喊起来。后果会是怎样的。也许我会说,我不怕,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或者我会说,我不在乎,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的。最后我可能会说,什么都别说了,跟我回成都吧。可粒粒会怎么说呢?她会说,你别乱想,什么事也没有。或者说,不,你自己回去吧。
当我再次穿过黑暗的楼梯,来到215号房门口时,从门缝下透出的那一丝光线已经消失了。我仍然敲了敲那扇门,仍然是没有人应声。我一声未吭地离开了那栋楼房,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现在,我是不是该再回师院,在客厅那张沙发上将就一夜。依萍真的希望我回去吗?
依萍是裹着一件睡袍给我开的门。我问,睡啦?依萍说,还没呢,正在床上看书。然后,又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她没问我粒粒,我也没说。我躺在沙发上的时候,依萍又经过客厅去了趟卫生间,那件粉色带细碎白花的睡袍在我面前飘了过去,一会儿又飘了过来,卫生间里还响着放水的声音。依萍没有往沙发上看一眼,寝室的门返毓刈×耍声音很重。又过了一会儿,我过去轻轻地敲寝室的门。
进来吧,门没锁。依萍还是裹着那件睡衣靠在床头上,在翻一本杂志,下身盖在被子里。我说,对不起,我睡不着,想找本书看。依萍说,没关系,去找吧。我就到粒粒床边的小桌上开始翻,那有几本过期的《女友》杂志,还有几本朱德庸的系列漫画《醋溜族》,一本村上春树的小说《寻羊冒险记》。在翻书的时候,我感觉依萍一直在看着我,她的目光在我背上溜过的时候,我觉得身上痒痒的。要是在外面睡不着,你干脆到粒粒床上睡吧。依萍终于说话了,我回头看了一眼依萍,正好和她的目光相遇。我于是放下手里的书,向依萍的床边走过去,裹在她身上的睡衣,在我的脚步里悄悄地从肩上滑落了。
哦,小麦。依萍软软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事实上,当我走出美院门口的时候,我就打了一个赌,如果3分钟之内,有一辆出租车经过我面前,我就坐上它回师院,如果没有,我就随便找个地方住一夜,明天再说。结果,我站了五分钟,才过来一辆出租,但不是空车,站了10分钟的时候,附近的一个公共汽车站正好开来了一辆车,于是我快跑了几步,跳上了那辆末班车,这辆车是开往杨家坪方向的,开过一站地之后,我发现路边有家小旅店还开着门亮着灯,从招牌上看,这是一家医疗机构的招待所。车停在第二站的时候,我下了车,往回走了一段,住进了这家旅店。
躺在旅店床上,一开始睡不着,我竟然想起了处里的春节聚餐时,处长讲的一件趣事,那时他刚从省外出差回来,他说,在某县乡间公路旁的一面墙上,他看到这样一幅标语:树立人生理想,戒掉手淫恶习。我笑了,接着就很快睡着了。
我原想第二天早点起来,再到美院去看看,说不定能见到粒粒。可我一觉醒来已经是9点过了。我是被手机的叫声惊醒的。是粒粒?我懵懂中打开电话时竟有些慌乱,生怕错过了什么。电话是康小姐打来的,她告诉我处长出差已经回来了,我要是没什么事最好到处里去一下。我说,我昨天一直胃痛,今天刚好托人在省医院约了一位专家,要好好检查一下,怎么也得半天。现在正排队等着化验呢,要去办公室也得下午再说了。康小姐说,行呀,你好好检查吧,处长要是问起来,我帮你说。
放下手机,我赶紧起床,匆匆洗漱了一下,就出了旅店。我在路边店买了两个包子,边走边吃,20多分钟后,我又来到了美院的那栋旧宿舍楼,上了2楼直奔215号房,门仍是关着的,我使劲敲了几下,没有动静。对面的门却打开了,出来一个很瘦的男人,问我,你找谁?我说,找徐柯。瘦男人说,他不在,一早就出去了。我问,他是不是和一个女孩儿一起走的?瘦男人迟疑了一下,说,是呀,怎么啦?我说,没什么,我回头再来找他。在我走了几步之后,那瘦男人在我背后说了声,他今天恐怕不回来。
在赶往长途汽车站的路上,我还是给粒粒的公司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人告诉我,粒粒不在,她请假了。
好了,这下我可以回成都去了。我在菜园坝车站附近一家面馆要了碗牛肉面,面里辣椒放得太多,味道也极差,我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碗筷出了面馆。这时还不到1点钟,到成都去的大巴是1点15分开车。我在街边买了瓶可乐,闲逛等着开车,车站也有些卖花的女孩在推销“情人节玫瑰”,那是最普通的红玫瑰,在成都,四五月份玫瑰大量上市的时候,成捆论斤地卖,价钱比小白菜还便宜。可情人节在初春的二月,每枝玫瑰都用透明纸包好,外扎一根丝带,女孩们把花篮抱在怀里,不停地喊着:便宜啦便宜啦,情人玫瑰8元一枝呀。我在一个样子瘦弱的女孩那停了下来,她除了卖玫瑰,也卖桔子,我在她那买了四个桔子带上了大巴。那女孩瘦弱但很清秀,目光里有些甜蜜又有些忧郁,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但我一下子却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了。
汽车上路不久,我就又睡着了,朦朦胧胧地一直觉得粒粒跟着车子在跑,开始时忽远忽近,后来渐渐地就跟不上了,我看见她最终坐在了路边的护栏上,身影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淡了,我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粒粒小的时候,一定就像那个卖桔子的女孩吧。
汽车在一个地方停车下人,我便醒了。我问,这是哪?旁边的人告诉我,到简阳了。简阳?我愣了一下,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大声喊道:哎等等,我要下去。车子重新停下了,我跳下车,站在路边想了半天,我在简阳下车干什么?马上就要到成都了呀。这时,就像有一阵风吹到我面前时停了下来一样,让我想起了一个人的名字:叶轻轻。就是上车前我看见卖桔子的女孩时想到的那个人,她就住在简阳这座城市。
我和叶轻轻是三年前在一次行业年会上认识的,那次会是在川南开的,会后安排了两天的旅游,那两天我和叶轻轻几乎形影不离,第一天晚上,我们俩散步聊天将近深夜,第二天晚上,我们俩就拥抱在一起亲吻了,第三天散会,一切就结束了。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们分手后居然连一次电话都没打过。
我在一家邮亭的公共电话那查到了叶轻轻单位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时,接电话的人又告诉了我另一个号码,说那可以找到叶轻轻。我按照号码再打过去时,那边告诉我叶轻轻下班了,刚刚离开办公室。我问她有没有其它电话或者传呼,对方说不知道,就把电话挂断了。我叫一辆三轮车,赶到叶轻轻的单位门口,这时晚上6点刚过,院内静悄悄的,门卫告诉我,人们全都下班了。我问他叶轻轻,他说认识,但她没住在单位宿舍,好像住在她丈夫单位的房子,也不知道在哪。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叶轻轻是结了婚的。
要是这时,我马上奔车站,还可以搭上去成都的汽车。但我一下子感觉又累又饿,便进了一家馆子。我坐在一个靠窗的桌前,点了两个菜,要了一瓶干红葡萄酒,一边喝酒,一边看着窗外过往的行人。这是我两天来第一次安安稳稳地坐下来吃饭。我想粒粒这时也可能正和那个叫徐柯在另一个地方刚刚打开一瓶葡萄酒,好吧,那就干杯吧,我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我甚至有点后悔,昨天晚上应该回到师院,说不定依萍真的会等我。
本来,依我的酒量,一瓶干红根本不算什么,可这会儿,一瓶酒还没喝完,就觉得有点醉意了。我干脆把剩下的一口气喝完,又要了一瓶,喝到一半时,一个女孩坐到了我桌子的对面。那女孩先是一句话不说,看着我,直到我把目光抬起来,移到她的脸上,她才开口,怎么啦先生,过情人节的,一个人喝酒?我笑了笑,没说话。先生要是不介意,我陪你喝。我笑着,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孩,大约20岁样子,皮肤有点黑,但相貌很精致,化了点淡妆,头发染成了棕色的。我已经猜到了这女孩是什么人,却并不觉得反感。女孩见我没说话,就自己拿过一个杯子倒满了酒,也给我的杯子把酒添满,举起来说,干。
和那女孩一起走出饭店,我才发现外面正下着小雨。女孩说前面有家歌舞厅,她要陪我去跳舞。我们在小雨中沿着街边往前走,远远就看到街角上有一面霓虹灯在雨中闪烁,上面跳着“云梦”两个字,女孩说,就是那。我们刚刚走到街角的歌舞厅门口,正要进去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手机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我打开了手机:嗨,我是小麦。手机里传出的是粒粒的声音。
小麦,我今天一天都在等你的电话。
你现在在哪?
在哪?依萍去过情人节,我一个人坐在床上看书呢。
你昨天晚上去哪了?
没去哪,就跟依萍在沙坪坝看了场电影。
看的什么电影?
在我接电话时,那女孩就在旁边,两手抱着我的胳膊,把脸贴在我的肩上。突然,街的另一边跑过来一个人,后面有两个人在一边追,一边喊着,站住!站住!就在前面那个人跑过街角的一刹那,我耳边一声轻轻的脆响,一颗子弹像在雨里打了个滑一样,飞快地穿过了我的头部,我浑身一颤,轻轻地叫了一声:
哦!我完了……
这是我留下的最后的声音,电话那边的粒粒一定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