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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白色

2001-04-29

山花 2001年5期
关键词:老太婆宿舍

童 月

现在我能讲许朦的故事了。当然,“许朦”是化名,她原叫王小dong,按当年的时尚来讲,该是“小东”吧,可我总喜欢叫她“小冬”。小一号的伟人并不可爱,但能置于掌心的冬天便是蛋卷冰激淋吧,奶油冰山软摊于锥形蛋壳中,在夏日黄昏湿热的风中边吃边化,吃的和化的一样多。可她一直渴望能有个好名好姓,听起来不俗,显示出都市背景和小布尔乔亚的家庭出身。“普普通通的方块字,被爱人的唇齿磨着,也能成为宝石了。”这是她的原话。那时我们总是把矫情当作展示青春的唯一方式。

我说我能讲许朦的故事了是因为听说她结了婚。毕业后她和我一直没联系,我们是粘在蛛网两侧的小虫,中间隔着巨大狰狞的黑蜘蛛,那件往事。不能再相见,但她的每一点细微震颤,都会通过缕缕丝网传到我这里。据说那男的是别人介绍的,据说他们磕绊不断,就在登记前三天还吵了一小架,但事后想想:对方虽然毛病不少,但本质还不坏,而且是认识的人中最合适的,也就结婚了。据说这样的婚姻正常且挺牢靠。我想,那件事她还不至于忘——或许用尽一生时间都不会忘,不过总能把它压到箱底,不再翻捡。

而我一直没有停止过回忆,没有停止过探寻,我青春期晚期的那个谜。

还是讲讲许朦吧。现在我要追忆1993年11月27日至12月31日发生的所有故事了。经历时我们只把它当作逝水流年中普通的一天天,回忆时每一细节却都具有了谶语的意味。我说过那是个很矫情的年纪。

那时我在一所有90余年历史的高校里读大三,住4号楼408。我总觉得那栋楼的主人不是我们,而是那些密集拥挤的房间,沉默的巨人的脑袋,而我们不过是寄生其中的牙蛀虫。冬日早晨6∶30,低沉的起床号声中,脑袋永远比我们先醒,日光灯眼睛吧哒几声,亮了。蛀虫们开始呵欠连天,喃喃自语:“其雨其雨,ǔ鋈铡!(下雨吧下雨吧,为什么总是出太阳?——《诗经·伯兮》)唯有雨雪才能免去我们6∶40列队操场集体操练第六套广播体操的厄运。27号那天睡在上铺的老太婆习惯性地拉开窗帘一角俯视操场,狂叫:“下雪了!”我们蜂拥到窗前去看——以前有过这样的事:老太婆高呼下雨了,我们就心安理得地倒头大睡。其实那是“狼来了”,后来狼真的来了,学生会的“荡管”们把我们逮个正着。408挂在系办公室耻辱柱上足足佬瞧冢还丧失掉一学期内评优秀宿舍的资格。

老太婆没有撒谎。雪已停,平平整整地延伸向黑蓝的天空,在晨色中泛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清白,一时间刺得人眼睛痛。泪一涌出,眼睛反倒清爽许多,清白一片渐渐分出了层次;沿跑道的一圈明显地要污上许多,在阳光下看该是种脏白色。——我实在不知该怎么称呼它,就是那种穿久了,再也洗不出的白衣的颜色,脏得非常均匀,打眼一看是白,跟白的一比就显出了脏。脏雪易化,《十万个为什么》上这样说。操场也不是纯白一片,蝴蝶、双心、太阳……巨大神秘的符号浅浅地蚀刻着。一个星球向另一个星球打的招呼。史前巨兽的足迹。

好像是老二说了句你看。老太婆说我没戴眼镜。老五说早看见了。老二说我说的是那个。

于是我们看到了它,只比背景稍深一点,像滴脏水滴出的印子。不规则的圆锥形,上部稍细一点,缠道惊心动魄的红。那算是个雪人吧,不知是否有眼睛,两块煤炭或凸出的两团雪,目睹昨夜操场上的秘密。

门在响,回过头,我们就发现了许朦,她穿一袭酒红色长大衣,侧立在半开的门前,在衣冠不整的我们面前有种“盛装”的气派。后来我们争论过许多次当时她的姿势究竟是刚进门还是欲出门,但一直没争出个结果。我们嘻嘻哈哈地要她快跑,要不然就迟到了;问她是不是要赶着第一个去操场,向辅导员表忠心;问她是不是要做冬日里的最后一枝玫瑰。看不出她的脸色是否有变,因为见到她时她脸上就有种病态的红晕。我摸她的额头,看她是否发烧,她虚弱地甩开我的手,一头扎在床上。床铺整齐,她的手冰凉。

那天我逃课了。我的男友于三星期前投诚到经营系的一朵花那里。男生们都认为她很有气质,可我见过她抠着鼻孔上厕所,我知道她过膝裙掩着的丝袜部分有个拇指大的洞,胡乱涂着粉色指甲油,咄!什么叫气质?失恋使我习惯于逃课,在别人栖在图书馆或教室中时反插上宿舍门,挨个拉开床帘检查是否有人,再缩到自己的小床上拉严帘子听音乐。呵,穴居生活真舒服。不幸那天上午的课是王老儿的《老舍研究》,自从这位带研究生的副教授总结出老舍继承了古典文学中写妓女这一优良传统后,他的课就成了我们的法定逃学日。老五老六已准备好同衾聊天,我只好去操场踏雪。

天仍是阴的,但阴得妙,阴得层次分明,这儿那儿微露一点云峰,像层叠山峦。而操场已乱得不能再乱,一拨人在铲雪一拨人在堆雪人打雪仗。我团几只雪球,朝着略平头正脸的帅哥胡乱投了几下,竟无一人回击,殊觉无趣。不久拿摩温与荡管出现,大声吆喝玩雪者对比人家,反省自己。越来越多的人悻悻地加入义务劳动行列,我向操场尽头仓惶逃窜。

真的,我已记不清许朦是如何出现在我的视域中的了,那天穿红衣的人实在太多,谁都想制造出琉璃世界雪地红梅的效果。那抹葡萄酒红在一片艳红、正红、玫红的对比下反倒有些浊了。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行走方式,人群如潮,但潮水似在另一重空间漫流,无法左右她的行迹。她脚步虚飘,如醉酒者,我相信她的脚印会串成巨大神秘的图案。

不知何时起我发现自己在跟踪她,她双臂环绕着自己,两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在背后几乎对到了一起。

在操场尽头许朦立住了,她面前是一片平展展的白。未被践踏过的雪地竟如符咒一般摄住了她,她肃立的姿势如献祭或默哀。若是我,怕是要冲过去拍罗汉印小脚印外加打滚,非糟咕×瞬鸥咝恕@咸婆若见了必骂我暴殓天物,说煞风景七条中应在“花上晾(在花上晾裤衩子)”后加上“××赏雪”。可它横竖要脏的呀。小时候过年穿新鞋,雪白的鞋帮鞋底,舍不得踩脏,总得在床上蹦哒半天才下地。大了点后,穿了略贵一点的衣服或白衣,总是千小心万小心,但结果不是沾了墨水就是果汁,洗不脱。可一旦脏了,不把它当回事了,反倒再不会脏了。有时想想,过分纯洁的东西会遭鬼神妒忌,得把它破了才好,破了反倒是百邪不侵了。何况,有什么是绝对纯洁的呀?这雪是?化了后拿显微镜下看看去,整个一个小人国。

后来许朦来到那个雪人旁,它足有一人高,做工相当粗糙,全身污白,那条红围巾也脏污不堪,远看惊心动魄,近看却相当颓败。肯定已有人搞过破坏,它的一只眼珠子没了,扣子飞掉大半,底部被嵌上十几只脚印和一个大洞。许朦俯身抓起一把雪,我以为她要做些修补工作,却见她飞快团了个雪球,奋力砸向它的头部。碎雪飞溅,原本是后脑勺的部位粘了一块圆锥形。正在这时一大群小孩舞着铁掀呼啸而来,不多会儿雪人就成了碎冰雪,装上小推车远去了,一路上淋淋漓漓滴着黑水。

那条红围巾飞到了附近的树枝上。

许朦不见了,那群小孩是块抹布,轻轻一抹,就抹去了许朦和雪人的踪迹。我张皇四顾,不知为何想跟着她,远远地看着她。我感到后背被什么猛推一下,“贰钡囊簧闷响自胸腔向耳膜蔓延。我像只布玩偶一般倒地,世界以慢动作缓缓翻转。我回过头,看到了老太婆。她一手抓只巨大的雪球,她说,你真脆弱。

许朦曾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总是在大庭广众下隔得老远互喊“达令”,引众多男生侧目。其实我和她的友谊是一次偶然的结果,按她的个性,她注定是要孤独的。刚入大一时她穿红色西装上衣,黑踏脚裤(对,就是那种后来被奉为粗鄙文化代表的踏脚裤),白运动鞋,戴老式黑框眼睛。混入新生群中像一只蚂蚁混入一窝蚂蚁中,看上去无甚两样,但不同的窝味使她骨子里有种惊慌失措。她把她那口乡音坚持了一个月之久,一个月内我们不大敢和她讲话。一省的方言,大多相似,聊天时一不小心被她带了过去。即便把普通话坚持到底,舌头也似打了蝴蝶结一般不舒服。

刚入大学时我们是群残忍的小兽物,初被关入群居笼子,失了往日的依靠,新的地盘又未划清,每个人都在言笑偃然的外表下竖着豪猪的刺,伤害与被伤总是在不经意间完成。开学不久的一次班会上,辅导员让大家做自我介绍,许朦操一口乡音说自己中学时连年三好,官至学生会副主席,曾任校广播站站长。哄笑。有人低声说终于明白了什么叫黑色幽默。自此许朦就沉默了。当然,这只是开始阶段,等班干部、学生会干部、社团领导诸种势力范围划分清楚,略有几分姿色的男生也被标明“货已售出”,女生关系才算清朗。接下来我们便忙着谈恋爱,有时不为别的,只求能在拥挤的校园内辟出个两人世界。两个人的世界虽也逼仄了些,但总比7个人的多些回旋余地。

就在那时许朦把眼镜丢了。她贴了4、5份广告:我有一付美丽的眼镜,你有一颗善良的心灵。如果你捡到,请把它还我,我的宿舍就在408。没人理她。我劝她配隐形,那时一片博士伦100多,可真是笔钱。她向家里撒了谎,大概是要买录音机、英语磁带之类正经玩意儿。摘了眼镜后我们才发现她的眼睛挺大,且是双眼皮;原来被过大的黑框遮没的鼻梁也一下子高耸起来。除了肤色稍黄,她竟也算是小有姿色了。那年在许朦的个人形象史上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她以三等奖学金的50元钱买了条呢裙(那时大学教育尚属公费,奖学金最高不过150元),配上手织卡腰的小毛衣,酒红色长大衣,居然称得上亭亭玉立,风姿绰约。

但人的心理大多如此:若许朦一入学便如此打扮,自会被视为美人,即便后来老了憔悴了,美人的地位也难动摇。但开始就被定位为“一般以下”,要被提拔为平头正脸也难。偏偏许朦的自尊心已被踏成扁平,她迫切需要证明需要认可。于是就有了一些事——现在想想,认真也没什么事发生,有的只是混在平淡日子中的沙粒。蚌中的沙粒会形成珍珠,但人眼中的沙粒只会带来砂眼。

促使她和我接近的“偶然”就发生在那时。一天许朦参加老乡聚会,玩到将熄灯时回来,进门便兴奋地嚷嚷:吃饭时唱卡拉OK,她得了100分,还有位男士送她花,请她情歌对唱。众人眼皮抬一抬,照看自己的书听自己的收音机织自己的毛衣。许朦重复:真的,是玫瑰花呢。依然没人接话。许朦又垂死挣扎一句:我数了数,9朵——可惜落在饭店里了。实在于心不忍,我接了一句:那人帅不帅?许朦两眼灼灼放光,正待从头说起,老太婆啪的扭开收音机,天气预报淹没了一切:今夜到明天多云间晴,南风转北风2至3级……

那段日子许朦就是这样时而自负得令人生厌时而自卑得令人敬而远之。而日子是如此枯燥,闲时我们只有把她当话题嚼来嚼去。但从那天起许朦执意要走入我的生活,一开始她采取了一种讨好的,让人哭笑不得的方式:我要去外校看老乡,她便说自己也要去,用自行车带我。巴巴地在一个不熟悉的有女朋友的男老乡那里挨到10点半,再接我回去。——其实那天我是想留下的。一开始我把她当笑话讲,但一星期后别人若以同样的理由说她,我却要维护她了。女生之间的友谊往往就这么简单,有半年之久我们一起上课逛街穿着睡衣吃小摊子熄灯后在楼顶平台上晒月亮。我曾以为这种友谊会持续到毕业,可是我谈恋爱了,而且一开始没有告诉许朦。她的反应异常激烈,告诉每个人我和他相识于舞厅,他在请我跳之前请过她5支曲子,后来她累了才把他让了出来。偶尔我在熄灯5分钟后回来,许朦必夸张地叹气、翻身、做清梦被扰状。

后来我们一一都有了男友,而许朦始终孤身一人,或许是因为她对新近获得的美的过分在意和不自信。一个月前的一个下午,我和老太婆远远地看见许朦和一高个儿男生若即若离地走,人少时两人隔开一个人的距离,人多时便挨在了一起。那男生走路姿势极怪,两臂不大动,上身前倾,像枚炮弹般携着许朦冲进下课时拥挤的人群,不见了。

我们对许朦严刑逼供,一开始她矢口否认,而后笑而不答,最后羞人答答地承认。按规矩新女婿要带见面礼上门认姐姐妹妹,但许朦把他护得严严实实,只说他忙,自己携了大包膨化食品、巧克力、瓜子花生来填我们的嘴巴。我们问她是不是怕我们个个如狼似虎,煮熟的鸭子再飞了。她但笑不语。自此她夜夜晚归,按规定女生楼11点关门,迟归者须持学生证登记并注明原因,3次以上将报到系里,5次以上将受警告处分。可许朦多次11点10分回来。我们问她如何笼络住看门老太太的,她说一张贺卡足矣。我和我的前男友巴巴地提去一盒点心,老太太义正辞严地说:“拿去,拿去,让人看见我说不清楚。”我们说许朦准是做了老太太的儿媳妇。

26号许朦回来很晚。事实上谁也不知道她几点回来的。年青人总是入睡很快。

那天我和老太婆勾搭了两个帅哥后才兴尽而归,一路上勾肩搭背试图引起校园文明纠察队的注意。最近新规定出台:男女生不得当众手拉手、勾肩搭背、拥抱、接吻、做爱。违者轻则被棒喝:同学,请注意;重者被拍下玉照,剪去头部,登在校报上,美其名曰:没脸。我新剪了男儿式的短发,可一路上也没碰到个把戴红袖章的。

回宿舍后我们神秘兮兮地嚷着:“出事了!”一宿舍的人竖起耳朵。老太婆说,操场上有块雪地极其凌乱。我说,就是铁凝的《麦秸垛》中描写过的那种凌乱。老太婆白我一眼,说现场还有新鲜血迹,校保卫处的人围了一大片,公安局也来人了。初步鉴定结果表明,昨夜凌晨4点到5点之间,那里发生了一起强奸案。我说,没人告就没法立案,为保护受害者,校方已开通24小时报案热线,知情者也可提供线索。

当然这纯属子虚乌有,我和老太婆是一对惟恐天下不乱的家伙。第二天历史系一女生流窜到我们宿舍,神秘兮兮地说知道吗,校园里出了强奸案!许朦从上铺床上腾地坐起,脸色惨白。我和老太婆找借口溜到厕所,笑得肚子抽筋。

后来就真的出事了,不过不是什么大事。那些日子许朦着了魔一般整日盯着窗外。隔一条走道就是操场,锻炼者杂沓的脚步声总是从清晨一直响到深夜。不看窗外时她就在操场上,格格不入地穿着那件酒红长大衣,逆着跑步的人流缓步而行。她像河中的一处漂移岛,水流至此分行。其实那件大衣已经很脏了,后背很大的一块污渍。

“她是不是想找出蛛丝马迹破那强奸案?”老六说。

“我看她就是那作案者。”老太婆说,我们都坏笑。

有个黄昏许朦失魂落魄地跑回来,说遇到了暴露狂。那人做得很技巧,跟着她到了僻静地儿,便说:“嗨,你的东西掉了。”见她回头,还加一句:“好看吗?”我们并没有太当回事,因为许朦一向是受骚扰的老手,她的故事还都特浪漫,诸如,空荡荡的教室里,一男生递纸条给她,上书:你好美,可以吻你吗?每每说起来愤怒之中隐忍着得意。我们谈起最近校园内骚扰事件不断。被围在集体兽栏里的男生们荷尔蒙分泌过剩,躁动不安,发情的气息四处弥漫。女厕所都成了图文并茂的性教育手册。老五分析说准是男生干的,看语气能看出来。她也曾在中午见到男的出没女厕所。小七瞪着眼睛说怎么可能呢?都是大学生呀!校外的坏人才多呢。有次她黄昏时在校门附近散步碰到一中年男人,先问她是不是炒蟮模她说是:再问她知不知道炒笥幸桓鲂睦碚锼。她说不知道:便说自己5年前死了老婆,自此染上手淫的恶习……小七也不知道“手淫”为何物,只觉得恶心,就快快跑开。我们大眼瞪小眼,连说你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吗?我说连封建时代的红娘都知道这回事,《西厢记》中红娘劝张生不要想莺莺小姐想得“手指儿告了消乏”,就是这意思。老六说别在我面前充纯洁了,大一生都够复杂的了。有次去新生宿舍聊天,一帮小孩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说有,姓焦,叫焦虑。结果她们齐齐掩口胡卢而笑,说别在我们面前说黄话。回去后方明白,“姓焦”和什么谐音。后来老太婆有点兴奋,连讲了好几个案例,我们一边狂呼“恶心”一边叫她讲详细点。

许朦一直神思恍惚地坐着,不知我们的话飞到她耳朵里是否只剩了轻飘飘的语音。忽然间她坐起,几乎是有点悲怆地说;“他一定是爱上我了,至少也有点怜惜,不然不会这样。”

我们目瞪口呆,半天我才憋出一句话:“其实受过骚扰的往往不是真正漂亮的女生,因为漂亮中有种尊严在。反倒是那些姿色平庸的,总想搔首弄姿,才会连遭调戏。”这句话一竿子打一船人,老太婆气结,最后冷笑道:“这是说谁呢。”我自知失言,忙打圆场:“说我自己行了不?”

说谁都一样,我们大家伙一路货色。

一连三个礼拜无事。许朦不再轧操场,每日和我一起逃课,各自缩在自己两平米的小穴中听音乐吃零食胡思乱想。她热衷于制造一些嘁嘁嚓嚓的声音,枕边总是备着瓜子、花生、日本豆、油炸豌豆……一切耐磨会出声的东西。一只老鼠。可她一点也没胖,脸颊反倒凹了进去,皮色又黄又干。

一日我和老太婆在水房洗衣服,她制了新巧谜语让我猜。谜面为:猴山下的厕所,打一四字俗语。苦思冥想半天而不得,她公布谜底:缘份(猿粪)不浅。我顺竿爬,曰:猴便秘——不劳你们猜了,有缘无份。

老太婆看一眼窗外,道:瞧,那儿有只便秘的猴。齐齐扑向窗台,只见一身着白夹克蓝牛仔的瘦长少年立在楼下,如玉树临风。他手持一长柄小锅,神态落寞。俄尔,锅中飞出一物,啪一声落在地上,化作黄黄白白一摊。

是鸡蛋,干嘛不炒炒吃?老太婆说。他女朋友不肯为他孵小鸡。我坏笑。

这时,一娇小女子飞奔而出,掩面冲少年娇斥数声,又飞奔而入。少年掷锅于地,愤然离去——两臂不大动,上身前倾,像枚炮弹般射入忙于买饭的拥挤人群中。

我们面面相觑:许朦的男朋友。

此后我们多次在楼下遇到那帅哥,总是与同一娇小女子在一起,有时拥吻,有时对骂。

我心里充满了伟大的同情心,我想和她相濡以沫——这个沫应作“唾沫”来解。女生嘛,有了什么不快,最好的化解方式就是找人诉说,以唾沫为润滑,在齿与齿之间将烦心事嚼做狈郏吐于风中。可是许朦不理我。

冬至夜,实在想不通是为了什么,或许只因为那日见到他,打了招呼可他没理我——可能是真的没看见;或许只因想起去年冬至夜他轻咬我的耳朵,说咬咬耳朵不生冻疮。我忽然想哭。真的找不出能一个人宣泄的空间,暗影里到处是将死未死的爱情在登场。窥视的眼睛,道德在碰撞。熄灯后我独自来到楼顶平台上。入学前曾有女生从这里跳下去。那也是雪天,白地上印满凌乱的脚印。一开始人们怀疑是他杀,一只罪恶的黑手,推。但鉴定发现,所有的脚印都是一个人的,她的。她曾绝望地走了很久,等待有人来,等待有人问她,你怎么啦。或许不管那人是谁,她都会扑过去痛哭,把泪水涂满肩头。可是没有。她就死了,一路碰撞着挂衣服的铁丝,落地时她身上裹着彩色的旗帜。通向楼顶的那扇门被钉死了,但我们入学时门上掏出了大洞,晴天时楼顶横七竖八挂着棉被,彩色的漾着阳光和棉花香味的迷宫。

那个夜晚我没看到星星,一滴浑浊的月泪滴在粉红色的城市上空。月亮下面,背对着我,立着许朦。我轻喊一声她的名字,她回过头,像是支撑不住自己的身躯,扑入我怀里。没有哭声,但我感到她的胸口如呕吐一般剧烈地起伏着。为堵住自己的哭泣,她死死咬住我的衣领,发出种奇怪的“嗯嗯”声。她的泪水和残妆很快涂满了我的衣服。我轻拍她的背,像哄小孩一般轻轻“哦”着。大衣冻透了,如铁。我的手伸进袖筒中触摸她,手背皮肤粗糙干裂,衣袖内却温软柔滑,每一寸皮肤上都生着小口,蝴蝶的口,等待用甜蜜去喂饱。她渐渐委顿下去,我半抱半拖着她回宿舍,却无法把这一堆温软的身体弄到上铺她的床上去。后来,我脱掉她的外衣,把她置在下铺我的床上。我们隔衣拥抱,我的手臂横在她腰部凹陷的地方。呵女性的身体拥抱起来永远比男性的多一份感性,腰部的曲线恰能嵌入手臂,只是太单薄了,抱不满怀。我忽然想知道他抱我时的感觉了,我的双臂环绕着自己,努力在身后接近。我想象这是他的,来自黑暗中的爱抚。灼热的唇吻向冰冷的耳垂。

第二天我醒得比日光灯早,身边是空的。抬起头,许朦安祥地睡在自己的床上,一缕黑发垂在枕畔。什么也没发生过。没发生过吗?

后来就到了5项素质测评的时间:800米长跑、50米短跑、铅球、立定跳远和仰卧起坐。5项中通常我会有3项不及格,800米、50米和铅球。一 时心血来潮,想去练长跑,没准到时候能蒙个及格。我练了3天,测评时正赶上疲劳极限。250米的跑道要跑上3圈多,跑过一圈我便头晕眼花,喘息如拉风箱。瞅着女考官不注意,我混入跑道内侧练器械的一群人中,准备等大队人马第三圈过来时插进去。许朦也退了下来,蹲在地上,捂着肚子痛苦万状。

没想到被发现了。女考官凶神恶煞:你俩,怎么搞的?我比许朦还痛苦:来例假了。她反问,两天后不是还有一次测评吗?我说两天后还没过去呢,今个儿第一天,本以为没事呢……。女考官铁石心肠,一看就是肚皮若钢板,从不知道“痛经”为何物的那种人。她喝令我们到办公室去,她要检查我们是否撒谎。

这时我听到许朦发出一声呻吟,她脸色惨白,身子蜷缩着倒在地上。一缕鲜红的血自肥大的运动裤下面钻了出来。

许朦被送到校医院,一连三天没回来。第二天傍晚辅导员挨个提审我们宿舍的成员,先叫的小七。五分钟后她出来,边走边抽抽嗒嗒地哭,怎么问都是哭。接下来是我。辅导员严肃地问我许朦平常和哪些男生交往。我问他究竟出什么事了,他说这事很严重,有纪律规定,为了保护许朦,就到他这里为止,再不许扩散。我一口咬定我不清楚,他的神情越来越冷峻,问话越来越快。事后想想,其实所有的问题都是无关紧要的,诸如,你和她不是挺好的吗?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这样不合作对你不会有好处的!……最后我垮了,他让我害怕。我说了很多,其实有很多也是无关紧要的,诸如那个男生走路像炮弹,他在楼下摔鸡蛋。问题在于我说了,小七一直在哭,我是第一个说的。这样别人就不用再说,所做的只是印证我说的话。叛徒是我。很久后我才明白这一点。

从办公室出来后我晕头晕脑走了很久,回到宿舍后已快熄灯,所有的人都在。开门的一瞬间她们的动作僵在那里,仿佛开门声是定身符。只一秒钟,她们各看各的书打各自的毛衣。我说天真冷啊,小七忽然夸张地冲老五说我感冒了,你有没有药。老二老五就忙着翻箱倒柜地找药。我说路上听了天气预报,有冷空气,过几天可能还得下雪。老六立在窗前,跟着随声听大声唱着“赤裸裸……赤裸裸……”。声音们呼啸而过,却传不到我的耳膜里,四周静极了,真的静极了。我挣扎着向前走了两步,每一步都不知道踏在何方。我压住老太婆的肩膀,说,看什么书呢?

她尖叫起来:“讨厌——”她疯狂地摔着头,马尾辫左右打在我脸上,一计计黑色的耳光。

后来知道那个男生被带走了。当天晚上有泼妇在门外骂街,竟句句是有所指的,大意是:谁家的花痴,想男朋友想疯了,自个儿没有就硬是指认她的是。实在想得不行,抹上口红换件露脐装在某发廊门前一站问题就能解决。

许朦回来后只在宿舍呆了一天就搬到哲学系的宿舍,和我们——,不,我已没资格说“我们”,是“我和她们”——不在一层。偶尔在食堂相遇,她总是漠然地一扭头,眼睛里只剩一点眼白。她的眼睛本来清澈异常,眼白发蓝,让人凛然,可现在夹了缕缕血丝,浊了。久了我只当她是透明的空气。可回到宿舍,她是她们永久的话题。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真相。

许朦晕了过去,醒来后大叫:不是我的错,我是受害者,我就是那雪地强奸案的受害者。于是事情闹大了,系里、保卫处、学生处的人来了一大批。不知谁透露给许朦,其实她没有流产,那不过是一次迟来的例假。于是她面如死灰,一言不发。她没有男友,她不是处女。14小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导没有起任何作用。最后辅导员说,给她家打电话,叫她妈来帮着劝劝吧。许朦嚎啕大哭,招了。

她说那晚她有事晚归(据说是做家教),宿舍楼门已关,敲了十多分钟没敲开(有附近宿舍的同学作证),只好在操场上走走。雪下了,她再去敲门,敲得附近的宿舍骂声一片,仍没敲开(据说那晚楼长儿媳妇生孩子,回家抱孙子去了)。她独自在操场上徘徊、哭泣。这个城市的冬天不太冷,曾有文人作文为证,但在将近凌晨时,她被人强暴了。据她说那人像是校外的。

楼长被辞退。学校里增派了巡逻队,并下达新规定:有一次熄灯后晚归记录者将给予警告处分。

冬天走了一半时,学期要结束了。天气预报说有寒流袭来。辽远的西伯利亚来的风,越过城市南侧的一排小山呼啸而下。月亮整夜整夜地框着虹彩,一只娇俏又冷漠的涂了眼圈的妓女的眼。玻璃窗咯吱咯吱打着牙战,叫得人们牙齿发酸。老二贴上纸条,它不抖了,可我还在抖。从骨子里往外抖。后来就下雪了,比上次的还要大。都在考试,没有去铲,校园就一日接一日地白下去。可那雪原本就是脏白的,这城市污染太重。

我独自去参加新年舞会。舞厅里挤挤挨挨煮着上百对饺子,曲间休息时女的花枝招展一排排立在墙跟儿待价而沽,男的奴隶贩子一般豪逮喝ィ看到略平头正脸的就一请再请,最后还要问宿舍号订下周约会。恋爱得太自由了,反倒给人种买卖婚姻的感觉。

我刚进门就被一位高我一头的帅哥请去,整首曲子他都在跟着旋律哼唱,只可惜5个音总要丢掉2、3个。曲间他仍拉着我的手,说他在一家宾馆做公关,他只会说两句英文,哈搂和好肚油肚却有许多老外朋友。老板交给他两项任务,一是练好酒量二是学好外语。酒量好练外语难学。他说他就想找我这样一位令人赏心悦目的小姐做外语家教。后来他约我去公园划船,我说你不知道早就到了结冰的时候了吗?他说那就溜冰。我借口要去找同宿舍的同学摆脱他。他问我住哪里,我说4号楼418——418是水房号。他说你同学来得挺多的嘛,已经有4个人告诉他住418了。

音乐骤停,日光灯噼噼啪啪亮起,女生们捂住脸,从喉咙口逼出尖叫。梦醒时分,两个世界相撞的时分。几位穿制服的押着一人走来,人头攒动,在长发与短发的缝隙间我看到一件棉大衣,看到几缕脏污的垂到眉间的头发,看到手织的红毛衣……唯独看不到他的脸。一些声音经由扩音器摩擦着我的耳膜:

“女同学们请注意,最近有一些社会上的不法分子混入校园,仗着自己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势力,在舞厅等地勾引女生,以恋爱为名,实诱骗之事。有些女生盲目轻信,最终种下恶果。像这……抬起头来,就混迹校园,先是和本校一女生,啊,我就不说她的名字了,谈恋爱,分手后不甘心,前些天趁雪夜强暴了另外一名女生。在移交公安部门之前,我们把他带来,目的就是让大家伙认清这种人的真实面目,不要再上当受骗……”

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在一只扳住他的额头的青筋暴露的正义之手下,在几缕散落的发丝间。我找不出合适的东西来形容它,直到很多年后,我看到被一群孩子折磨欲死的一只黑猫的眼睛。

据说他是在试图取回那条红围巾时被校卫队抓住的。

据说那夜许朦突发高烧,打了退烧针后,在三床被子的包裹中,她仍在不停地喊:

“冷,冷,我冷。”

是的,很冷。

雪细细密密地下着,落到地上便化成水,脚踩上去带起一块块泥。新的雪落在脏的地上,在仅有一两盏路灯的夜中仍是惊心动魂的白。雪落到他们头上,融成晶莹的珠粒。据说梳鲛人的头发会有明珠滚落。他和她不停地走着,沿湖的小道白了又脏,脏了又白。他与她呓语般说了许多。雪花听到了,可是雪会化,于是他们说的什么也没留下。

“没什么想不开的。”他说。

“是没什么。我只是回不去了。”她说。

“没什么门是打不开的。”他说。

“有。”她说。

雪大了,一朵一朵如花一般飞扬。懒得去抖,抖得不如落得快。睫毛上都闪着白,两个雪人在雪地上走。化了的雪在地上结成了冰,在她的家乡叫“地穿甲”。大地都穿上衣服了,可他们没有。路真滑啊。

“拉住我的手。”他说。

“你回家吧,别管我。”她说。

“天很快就会亮了。”他说。

雪止时最冷。她终于滑了一跤。“我不想起来了。”她吃吃笑着,梦游一般地笑:“就在这里睡吧,很暖。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我是麦子,我要发芽,我要开花。”

“你会冻死的。”他说。

“起不来了,可我。”她说。

“堆雪人吧,真的,你就不会冷了。听我说,你不困,你一点也不想睡觉……”

……

“它可真丑……冷,我又冷了,抱住我……”

带着冰水腥味的吻。冰凉的手在温暖的背上滑动。抵御寒冷的方法只剩了一种。点燃爱火。

她的尖叫在雪地上回荡。冰面破碎。

让我们沉下去吧,直到水底……她说。

可这不是许朦的故事,这是我的故事,多年以后,在北京一所著名高校的校园里。我比许朦幸运,雪落后,我撬开厕所的窗子,爬了进去。隔着脏污的窗台,我和他拥吻。

我发誓要记住他的名字,可很快就忘记了。我只记得那是个三音节的,有个“迪”字。

据说,×大为了迎接一次重要的卫生检查,把所有的厕所门刷成了白色。

我不知道什么叫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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