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灵魂刻在手上
2001-04-29万燕
万 燕
他坐着,窗外的阳光委婉地探进来,为他的脸落下了神奇的黑白对照,像一张出世的版画——自从上了他的版画课,我看任何事物的眼光都染上了版画味——微微下抿的嘴角,那里的暗影可以用小三角刀,表现出他的隐忍和忧郁,张力很大的眉眼之间,必须动用大小圆口刀、三角刀甚至平刀等一切手段,那里有艺术的激情、洞见人生的犀利和无所畏惧的蔑视,发型永远是貌似古典的前卫,流泻着精致的鬓角,头发有层次地叛逆下来,又精练地收了尾。
他走了,我对他的学生说:“干脆明天的头像课就画应老师吧。”学生们齐声应和:“是啊,应老师的头像很适合刻版画的。”
版画的确给人一种特殊性质的美感,大胆的光色对比,跟随力的气韵变幻不定的线条,刻刀运转间的冒险和奇妙,都对应了傅雷先生的说法:版画的线条含有最大的综合机能。
应天齐的西递版画最适宜在清冷无色的黄昏直面相迎,这些刀纹延伸开的世界,像一连串幻灯片给了我现实的闪回,也将我带入回忆之中,很少在静态的视觉作品里感受到这种复合的状态,它使人的灵魂震动而凝固。
灵魂和记忆,是应天齐生命中疼痛难解的绳结。至今他不能忘记,幼年时,家人揭开锅盖,里面居然放着别人恶毒设置的父母像。他也不能忘记亲人之间的无情——被迫要去揭发父亲时,他几乎疯了,无论家人怎样逼迫,只是喊着:“我不去!我不去!”任凭他们用自来水冲刷着他的脑袋。
那时,他孤独地栖身于屋顶阳台,阳台上的星空离他很近很近,映照着他痛楚的心灵。他的灵魂常常会离开肉身,和澄明的星空亲近。
他和家人在邻居的歧视里忍受了十年屈辱,最后宁愿放弃原有的住房,搬到长江边的一间破屋住下来。童年、少年的记忆,带给他的恐惧与冷峻太深了。
搬迁以后的岁月里,他没有了屋顶阳台,却在1986年的秋天,因为一个清纯的女孩,遭遇了特殊的西递,他再次释放了灵魂和记忆,在这块给他感应的栖息地。
他在尘世中的积存也为理想中的西递做了一个总的命名:黑色。
几乎在他的每一幅西递作品中,都能看到它——大块的黑色或小块的黑色,有时是背景,有时是前景,有时是隐约的边框,有时是小小的块状,有时直直地突兀中央,有时几乎弥盖了整个画面,应天齐把它解释为“思想”,我觉得它是“灵魂”或者“记忆”。没有这“灵魂”或者“记忆”,那些绝对垂直、水平的老房子就只有古雅、素朴或者宁静、安详的单纯命意,不可能构成现在这种紧张的对峙和沉重冷峻。
它是凄凉与向往、孤单与沉静、清冷与挣扎、创伤与自省、无声与回响、感性与理性的应氏空间的不可分割性。
那些天,我在版画教室里一坐就是七、八个小时,忘了吃饭,忘了天黑,忘了刻刀以外的世界,木屑沾满了桌面和衣服。当我第一次腰酸背痛地放下手中的刻刀,有一句话突然像陨石一样沉沉地落下来:“我终于走完八年时间的‘西递村系列探索历程,放下磨损了的刻刀,感到舒心的疲劳。”“终于、“放下”、“磨损”、“疲劳”,这样的字眼,从前看应天齐的西递画册时,并没有惊心动魄的感觉,而此刻,它们来了。
然后,他的许多神情变成一片一片叶子飘散开来:目睹家庭变故时痛楚的神情,隐入荒谬时代时冷峻的神情,第一次遭遇西递时震动的神情,讲述西递时沉迷的神情,得不到理解时烦躁的神情,创作时欲仙欲死的神情,策划行为艺术时虔诚的神情,从《徽州女人》剧组回来时劳顿的神情,上课时孩子般的神情,聊天时兴奋的神情……,应天齐走到今天,曾经消耗了多少神情!那些神情就是他灵魂脱落的碎壳,没有人能够彻底地捕捉,包括他自己。
有一段时间,他因此很危险,把握不了自己,精神和创作都走到一个极其尖锐的状态,版画中充满了紧张的格局,闻得到阴冷的死亡气息,那是他从前艺术的一个高点,也是他未来艺术的致命伤,如何走出来,上帝没有指引。
应天齐硬是靠自己的意志和艺术直觉活生生地闯了出来。在安徽,在深圳,他不断地砸碎身心镣铐,终于寻找到了自由的绘画语言和心态。
那天,一个朋友兴冲冲地对我说,他刚刚去了应天齐的画室,看了应天齐这半年来的新作,非常欣赏应天齐目前的艺术形态和创作状态。这个朋友对从前的应天齐是有所保留的,我想,他之所以如此兴奋,绝对是因为,他在应天齐最近的版画里看到了放达灵动、自由穿行的立体空间境界,而这个朋友是很喜欢舒展现代的艺术态势的。也许是我喜欢的艺术态势非常复杂的缘故吧,从前的应天齐版画和今天的应天齐版画我都欣赏,但从心态上来说,我确实更喜欢、更愿意目睹应天齐现在的状态,因为我知道他已经从极地解脱了,作为他的朋友和观画者,我和他画中那些随心所欲的光一起充满了喜悦。
认识应天齐有两年了,发现他聊天不会聊别的,一张口就聊艺术,要么就是聊他的版画,爱说话,也能说,我常夸他口才好。文章认真写起来也能要人命,绝对不比他的版画差,当然他说过在“那个”年代文字会惹祸,所以文字只是他说明自己艺术观点的工具。一个画家会说会写真是件好事,对于别人认识他的画可以说帮了大忙,毕竟,绘画语言还属于毕加索说的另一门外语,不是人人都懂。
应天齐做人很纯粹、很性情,有时孩子气很重,脾气也大,不高兴的时候从不看人脸色,也不管人家受得了受不了;高兴的时候呢,像个手舞足蹈的孩子,喜形于色,说什么得罪的话他都不在乎。对科技一窍不通,甚至算得上很“笨”,教室里的多媒体学了无数次,忘记无数次。他最搞不掂是电脑,常说:“电脑电脑,让人烦恼。”把我家的电脑先生请去很多次,弄不好的日子,哪怕我家先生再辛苦,也不晓得说些拍马屁的话,弄好了,马上对我家先生有说有笑,好酒好菜款待。两个人在一起常常就像一对小孩子,面对电脑问题,吵了好,好了吵,时间长,还是应天齐认了输——谁让他怕电脑呢。
应天齐认输的日子可真是少有,尤其在艺术追求上,他从没有退让,为了达到理想中的版画效果,他甚至直接用手去拼命地拍画,至于有一段时间手都拍伤了。为了走出“西递情结”,他不断地主动出击,从现代行为艺术中去寻找变革的精神,光砸玻璃就砸了三次(为什么砸三次,是因为他总把世纪之交的时间搞错),以此象征自己灵魂和绘画的生命转世,每一次他都砸得沉醉投入,每一次知道是误会后,他都锲而不舍,重新来过。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他是不会服输的。
和《徽州女人》剧组合作的过程时,他与编导者发生观点分歧 ,也是用这种倔傲的个性坚持到底,对他来说,这不是纯粹的人际关系处理问题,而是艺术本身的审美价值判断问题,人际关系可以简化,可以退让,艺术把握的尺度绝对不能苟且。这个“依画作剧”的合作过程,依的是应天齐的“西递版画”,作的是韩再芬演的“黄梅戏剧”,再加上编导者发挥调动全戏的功能,三者磨合,本身就是一种非常形式的行为艺术,个中状态可以给人类或社会学提供一个极好的课题,每个人站在自己的角度都有自己的理解,每个人进入这个行为艺术都担任了一个重要角色,碰撞、分裂、周旋——围绕着一个焦点展开。应天齐的版画到底只是戏的背景,还是戏的灵魂?这在戏剧界引起了热烈的讨论,可惜我不是一个人类学家,不能对此作深入的研究,事实上整个过程是非常有意味的。
我在过程里看到更多的是,应天齐的执着、尖锐和略带亢奋的姿态,这个过程让他像一瓶化学试剂,不断地和外界其他人组成的试剂互相混合,发生各种各样的反应,这些反应今天看来对他非常有益,它们帮助他在“西递装置艺术”之后,继续完成了挣脱“西递情结”的宣泄,我前面说过,《徽州女人》的合作过程本身,就是一种行为艺术,所以,当应天齐结束了《徽州女人》这场戏里戏外的纠葛,投入到《徽州之梦》版画创作中的时候,才会有那种纯粹、彻底的放松、清新和明亮。有一张名为《含窗》的画,很明显看得出是两个阶段之间的过渡,颇有“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意境,是应天齐2000年创作的,看得出,那时他已经开始找到冲破“西递情结”的绘画语言了。正如美术评论家刘骁纯所说,当“微州女人”从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走出戏的情境,走到前台时,应天齐的“告别西递”也就全部完成了。这也是应天齐看到最后这一幕,忍不住热泪盈眶的原因。
应天齐作为一个教师和画家,重新进入了常态的人间生活,他在深圳大学教书、画画、交朋友,有了自己的画室,找到了自由的开始。他的讲课很受学生欢迎,开的《美术欣赏》课常常爆满。他非常擅长从创作的角度提供欣赏资源,我本来一直坚持去听的,有一天上课,才知道他出差,换了一个老师,讲起来索然无味,听了十分钟,怎么也坚持不下去,就只好走了。有个学生还把应天齐的笔记认认真真全部输入电脑交给他,是个典型的“应天齐迷”。不过,给学生讲课也占去了应天齐大量的精力和时间,他又是个很“乖”的老师,说起来在全国版画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了,给美术系的本科生上最基础的专业课时,还是兢兢业业,一点架子都没有,学校排多少课就上多少课。课间休息时,还兴致勃勃地给学生们讲“文革”故事,一伙人围拢在艺术村草地的阳光里,晒着一个时代,听着一个时代。
人们常常感慨应天齐总是那么充满激情,那么年轻,52岁的人了,说给谁也不相信,就像36、7岁。年轻的秘密在他的那双手上,那双手充满骨感力量,是一双从版画中雕刻出来的手,它们和他的身体一样,卸下了所有不需要的累赘,又饱含线条的气韵。这是一个把灵魂刻在手上的人,在他的脸上看不到神情消耗之后的凝重,一个神情消耗了,还会有新的神情,而手不一样,手拿着刻刀,倾注着他的灵魂,也刻上了他的灵魂,看到他的手,才能看到他的心,所以应天齐不会老——只要他还在创作版画。
2000年和2001年世纪之交的午夜零点,应天齐又用他那双独特的手,自导自演了第三次“砸玻璃”的行为艺术,他老早就用大原木做好了一个和人差不多高的锤子,“藏”到“砸玻璃”的那天晚上,并邀请了电视台、理论家、朋友、学生近两百人参与这次活动,比过年还热闹,可惜我出差没有看到,但是,形式对我来说,已经可以用想象完成了,应天齐不是说过这个境界吗:没有不可以的艺术。
下雨了,应天齐的伞又找不到了,他跑到楼下的海志商场去买伞,商场的售货员小姐们又笑成了一团面疙瘩。她们知道,这个名叫应天齐的画家,一到天晴就丢伞,一到下雨就来买伞,她们说,画家跟别人就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