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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女友

2001-04-29

山花 2001年9期
关键词:女友文学

雨 浓

我出差回来,一开门,好嘛,地上堆满乱纸,瓜籽皮,茶几上撒满面包屑、铅笔屑,敢情家里遭了劫,她也被掠走了?我禁不住一阵凄凉,忽然,书桌后面,待待洱逗孟裼写蠛淖涌兄狡的响动,我啪地一下使劲拍了声桌子,这时,从那嗪窈竦氖楹竺妫一寸一寸的伸出一个乱蓬蓬的脑袋来,她,我那同居的女友,低着头眯着眼吃力地往这边瞅,“谁?”

她将槔在鼻粱上的深度眼镜往上推了推,像极了电影上帐房先生动作,说“哦,鬼子进村了。”

“你终于回来了!再晚回来几天,我就得趴在阳台上像只知了似的喝露水了”。女友远远地扎撒开双臂朝我扑来,情真意切地将我搂在怀里,“哦,小说里的女主角可不会这样!”她说,然后把手臂缩回来,偎进我的怀里蜻蜓点水似的吻着我的衬衣扣子,气息微弱得似乎没有一点力气了,她的衣服脏兮兮的,头发乱糟糟的用一根松紧带胡乱扎着,活似一只无家无业的在街上游荡了几天的脏猫。

我拿来水管,冲着地板狠冲了一阵,三下五除二把屋子收拾了一下,便系上围裙赶紧做饭。看着她蜷在沙发里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禁不住心里一阵痛惜。

“快,把衣服脱下来”我拍着她肩膀。她一副受苦受难的表情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怎么这么不纯洁呢!想哪去了?我是说我给你把衣服洗洗”我说。

女友一件件地将衣服扔给我,外衣、袜子、内衣。内衣、袜子!自从我们住在一起后,她的内衣袜子都让我给洗!我霹里啪啦地将她的衣服扔进水盆,好家伙!几个水盆都让她这些天换下的衣服给堆满了。

“我哪像你的男朋友啊?简直像你妈了”,我叨叨。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俗啊?”酒足饭饱后的我的女友抹着嘴巴不屑一顾地说。

“你不在的时候/我吃着风度日”她拿着一块纸片煞有介事地走来走去,“你说,是‘吃着风呢还是‘喝着风更像诗?”她皱着眉苦思冥想的样子问我。

哦,我忘了交代最重要的一点,我的女友是个文学青年。

“瞧瞧,这指甲长得吆,不怕把自己抓伤了?”我拽过她给她剪指甲,长得大手大脚的她这时却孩子般听话。

我在外奔波了十多天,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天知道我多么想一进门冲个澡,一双女性的手递给我熨得整整齐齐的换洗衣服,然后一桌丰盛的菜等着我。我多么羡慕别人那些有女人的家里,到处一尘不染,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香水味。

“我的裤脚开线了,给我缝缝,啊?呆会儿我要急着回单位向头儿汇报”,我央求她。我会做饭、洗衣服,可无论如何不会针钱,那种小针在我的大手里一点也不听使唤。

我大约请求了十遍,我的可爱的女友终于开恩了。她翻箱倒柜地折腾了半天,总算找着了针线,还到邻居大婶家借了顶针套在指头上,然后走到阳台上就着太阳穿针眼,深度近视的眼睛都快凑到针上了,那样子像极了我80岁的做针线活的老奶奶。她忙得额头上都是汗珠,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总算完工了。我松了口气,结果一看那缝处,皱皱巴巴的,露着细牙齿似的白线,一根钱头晃晃荡荡地打着秋千。

“是个女人就会做家务,可是有多少女人会写诗,写小说呢,啊?”我的女友大概看出了我的不满,振振有词,“况且,我满手沾着肥皂泡、油污能写出诗的清纯、空灵来吗?”

我无言以对。她总是拿出这一招来。

我也认同,当听着别的女人张口“咱娘们”,闭口“狗日的”时,而我的女友手里拿着一枝花在雨中留连时,我禁不住真实地感觉到我的女人的雅致、不俗。

我的女友不俗的地方比比皆是,如,虽然我们也算合得来,但她就是不肯结婚,“婚姻?太俗了,俗得像一块抹布!波伏瓦和萨特,相爱了五十年也没有结婚,鲁迅那篇小说里的涓生和子君不也是同居的吗?”女友最近在读《第二性》和《恶心》,对波伏瓦崇拜得不得了。

“爱情和性是写作的真正动力。来例假的那几天,我的写作欲望特别强,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月经期是女人的发情期”。

于是,我经常看见我的女友冬眠似的懒洋洋地蜷在沙发里,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她的例假来临。我心中好笑:真不知那些男作家的作品是怎么写出来的?

“虽然在现实里同性相斥,作品却是绝对的同性相吸的”,她经常提这话。她确实特别喜欢女作家的作品,在书店时只要看见女人的书就往家里搬。

“赵玫说她所有的作品都是为一个男人写的,那个男人是干嘛的?紫衣在一篇文章里写‘一个小我六岁的男人抱住了我的头,那个男人是谁啊?我非要把这个人给查出来!紫衣可是有丈夫的!陈染、海男到底结婚没结婚啊?迟子建还没有男朋友?是啊,名气这么大,什么样的男人才跟她般配啊……”

她为那些女作家们简直操碎了心。我渐渐明白了,其实她真正嗜好的是从女性作品的字里行间里捕捉女作家们私生活的影子。

“赵玫是离婚了的,林白也是,还有王英琦,你说,对女作家们而言,是不规范的婚姻和情感导致了文学呢,还是文学导致了那些?”

“你自己的作品写不出,倒可以写一篇这方面的专题论文了”,我嘲讽道。

“你说我们之间是爱情吗?我怎么觉得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呢?”她紧皱着眉,把脑子都要想裂了那么一副神情审视着我,膝盖上摊着劳伦斯的那本《恋爱中的女人》。

她开始经常找茬跟我吵架,在她的意念里,好像不出点沸沸扬扬的事就出不了名,当不成女作家似的。

“创作激情和性爱激情是相伴相随的。我们之间的感觉早已经钝了!我心中没有新鲜的爱刺激着,怎么能写出像样的东西来?”女友怨声载道,对我充满反感和厌倦,甚至憎恨,好像她文学上的困顿和难产全因为她生命里只有我一个男人的缘故。

“大诗人里尔克,书上记载的情人就有12个;卡萨诺瓦,因为其追逐的女人之多成就了他在世界文坛上的名气;法国女作家杜拉斯51岁的时候遇见一个33岁的情人,写出了名篇《情人》;雨果80岁的时候还在爱一个18岁的少女;还有徐志摩,当然郭沫若就不用说了,连周总理都批评过他这方面的问题……”,女友如数家珍。

一说起那些作家有多少情人来,女友的眼睛就发绿,像荒原上的一只几天未吃东西的大灰狼见到影影绰绰的小兔时的眼神。

“哪有那么多男人老老实实地等着你去捕捉啊,当然,如果你想跟很多男人有故事的话,除非……”我开玩笑。

“步入青楼?”她反应极快地说。我的女友说话总是这么文绉绉的。

“你说,在那里面我是否应该算是高级的?”她在镜子前搔首弄姿了一番后非常认真地眨着眼睛问我。

我对着她的脸左瞧瞧左瞧瞧,以更加认真的态度说“这个问题值得怀疑”。

“是呵,我是有些丑,可是我会写诗啊”。

“问题是去那里的男人恐怕没有懂诗的”。

“宋朝柳永整天混迹于烟花巷中,写的词有多美!”女友愤愤不平,对那些为妻子守身如玉的男人。

“只是恐怕我走后门勉强去了那里,也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了”。她对着镜子,神色黯然道。

她的自知之明,让人觉得可怜兮兮的。

“放心,有我呢,我会隔三岔五的去一趟给你捧捧场的。”我仗义地拍着胸膛。

我在一本心理学书上看到过,女人大都有想当妓女的潜在意识。

我站在电信局的小窗口前,那张电话费单像根长舌头似的从机器里伸出来,我一看,自己的舌头也伸出来了:这个月的电话费又是200多!

“张炜!张炜的题材太狭窄了,老是写农村生活!他为什么不写企业改革、纯粹的言情小说?企业问题现在可是国家的首要问题!谈歌怎么转来转去的只写企业困境?凡事要懂得见好就收!张继只写乡长、村长、四平!就不能反映些下岗女工的辛苦……”

我一进门,就看见我的女友坐在地板上的枕头上,一只手拼命地摇着大蒲扇一只手将电话筒捂在耳朵上滔滔不绝,话筒都被她呼出的气润得湿淋淋的直往下滴水,不用说准是又在和她的什么文友谈文学了,没准已经打了两小时了。

电话总算放下了。女友冲进厨房抱起一个面盆咕」峻〉睾人,“嘀铃铃”又响了,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迎向话机:“你说谢烨当初是怎么想的呢,她为什么要给英儿买机票?她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女作家中就方方混得最好,文联主席!啧啧!出门肯定有专车了!……”自然又是一个文友。这次她双手抱住话筒。

在电话里谈文学还好呢,她的文友们到家里来谈才要命呐。“谈文学比起写文学来是多么省劲、过瘾啊”女友经常感慨。

这是个星期天,她的朋友们陆陆续续的来了。屋里出现了一种怪现象,每来一个人,屋里就“啪啪啪”地到处冒火花,我东瞅瞅细瞅瞅房间里的电线什么的,一时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后来我终于看出来了,那火花来自他们的眼睛!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女人和任何一个男人一相见彼此的眼睛都会“啪啪啪”地迸火花,不用说是神圣、崇高的文学使然。

我拿着把破扇子手忙脚乱地到处扑,我担心房子里失火啊,结果他们都用憎恶的眼神盯着我。

他们张口“海得格尔”闭口“莫里森”了一会儿后,便张口“情人”,闭口“性”。

说实在的,在他们这样一帮不太熟悉的男女朋友共处的场所,当听到“做爱”这个词像一屡烟圈,一只蚊子似的随意地飘来飘去的时候,我面红耳赤,并且忽然心里一阵反胃,跑到卫生间猛吐了一阵结果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他们中有一个男的叫“李乖乖”的,女的也都喊他“乖乖”,女的有一个叫“刘爱爱”的,男的也都喊她“爱爱”。

女友一会让我去买西瓜,一会儿让我做下酒菜,屋子里烟头啊,洒的酒啊弄得狼藉一片。女友虽然让我马不停蹄,但不让暴露我的身份,不愿暴露她与一个男人已耳鬓厮磨了几年的不纯洁,她对她的文友们说我是她“弟弟”。

但那些人大概还是感觉出了,我在厨房里忙的时候,听见一个男人,据说是个诗人,鄙夷地说“原来是个泥水匠”啊。

我的血一下涌了上来,我知道他是说我。我在一家建筑公司当工程师。说实话我很喜欢我的工作,并且引以自豪,我当技术主管以来,在我手里已经盖了8栋高楼了,这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我很想马上过去说请你走开,不要呆在这儿,因为这栋楼就是‘泥水匠盖的。可是,我没有那样做,我确实是个性格懦弱的人,况且我内心里很爱我的女友,虽然她有那么多毛病,我得给她留个面子,他们毕竟是来她这里做客。

“他一点也不喜欢文学,连池莉是谁都不知道。”有一次我听见女友在压低声音打电话。

“他一点也不喜欢看我的东西。我想让他看看给提提意见吧,就像逼着他喝毒药!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我感到太痛苦了。”

“那些不搞文学的人,生命的支撑是什么呢?他们活得多空虚啊!简直是行尸走肉!”

我又几次听到她在电话里说。后院真的要起火了?

“我置身在怎样的环境里啊,四周都是俗人,没有一个能跟我谈文学的,我是多么可怜可悲啊!”她经常哀叹,似乎这种日子一天也煎熬不下去了似的。

我们的关系开始变得冷淡了,尤其是当我知道她经常向其“倾吐心声”的男人就是那天说我“泥水匠”的家伙时,我再也无法和她同处一室了。那天在我这里那个家伙两只胳膊一边一个搂着俩文学女青年,但女友说这在她的心目中反倒增加了他的魅力,他“活得真实、本真”,“放荡不羁是诗人的标签”。

女友对我的不纠缠表现得很惊讶,她认为她爱上别人我会自杀的。她搬走了。

我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家里素素净净的,散发着柴米油盐的真实的香味和羊毛毛线的暖烘烘的气息。

这天,我正在午休,忽然砰砰的声响把的惊醒,我认为地震了呢,迷迷糊糊的就欲跳窗子,腿都跨出去了,才听出是敲门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雨很大,瓢泼似的。我打开门,原来是我的文学女友,背着被窝卷、网兜里拎着刷牙缸子、梳子、拖鞋、书什么的回来了!

“他跟我是为了给他创作的一篇言情小说提供情节、感觉,现在他的小说写完了,就不需要我了。”

她一边说,一边抽抽嗒嗒地哭。虽说哭得我心软,想收留她,可局势不同了,现在我又另外有了一个女朋友跟我住在一起,她长得特别小,个子只及我的腰部,可她特会织毛活,给我织毛衣、毛裤、袜子、手套、围巾、护耳什么的,除了睡觉、吃饭,她总是在不停地织啊织啊,我就像个大蜘蛛,被粘在那线网里了。我只好委婉地向她表达了歉意。

“那算什么,我们可以一块过嘛,像顾城、谢烨和英儿那样,写小说的情节都是现成的,不用再费脑子虚构了,多好!”她说着,径直进了门,横冲直撞地把小女孩的一团一团的毛线塞进柜子里去,到处摆上她的书。

她趔趄着,好几次差点摔倒,一摸她的额头,我吓了一跳:她肯定发着40度的高烧!我和小女孩手忙脚乱地给她熬姜汤、敷热毛巾,我心里想:你那文友不是连只受伤的小鸟都倍加呵护吗,怎么让一个正发高烧的人走进大雨里?

我的一个进口刮胡刀不见了,那个漂亮打火机也不翼而飞了,我揣摩着,准是她那时偷出去给那个男人了,而她回来后穿戴用的,还是我在这儿时的那些。她闪烁其词,支支吾吾,这神情本身也就是不打自招。

“哎,你这个人啊,怎么这么掉价,不争气啊,跟别的男人交往总是倒贴,让我的脸面往哪儿搁?”我说。

“我是倒贴了,可我曾经得到过情感啊,情感是无价的,对我来说也是最宝贵的不是?”她心里有些虚弱的说。

“我真的这么没有魅力,需要靠倒贴才能换来一点情感吗?”她对着镜子怯怯地照来照去的,自信心好像一下子崩溃了。

“我可以将那些细微的感觉写成作品啊,这样我不就赚回来了?”她似乎一下找到了心理平衡,讨好地看着我的脸色说,“对!我也把他写进小说里去!他写了一个短篇,我把它写成中篇!我倒要看看,到底谁利用了谁!”她一边在桌上龙飞凤舞,一边歇斯底里地咬牙切齿,脸上浮着一种怪怪的笑。

“其实,我就是为证明我对情感的纯粹性,不像那些俗女人,跟男人有染是为了沾点小便宜。”

家居的日子她动不动就对那小女孩讲“欧·亨利”、“莫泊桑”,直把人家说得晕头转向,总织错了花。纵然那小女孩一再地申辩“我叫小桃!叫小桃!”可她还是对人家“英儿,英儿”地唤,并且家务活一点也不沾手,一律让小桃干,说这些活“都是英儿干的!”

小桃终于再也无法忍受,抹着眼泪抱着她的一大抱毛线撤走了。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小桃走后的头一个晚上,我在熟睡中忽然被惊醒,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着,她拿着一把柴刀站在面前,跟《过把瘾》里的情节相似极了,她张牙舞爪扑地对着我又撕又咬,“你不相信?你不相信我真的会杀了你?!告诉你,你若再敢爱别的女人我就真的杀了你!当然,除非我不要你喽。”她又歇斯底里地说,眼中露出的凶光让我吸了一口凉气,我在一份资料上看到,女子监狱的犯人三分之一都是杀丈夫的。

“你若杀了我,谁给你做饭、洗衣服呢?”

“哦,那我不杀你了”她冷静下来,显然被我的话击中了。

我抚着满身的伤痕委屈地说,“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她理直气壮地说“我那都是为了文学!”

女友的文学创作很不顺。每收到一封退稿,她就情绪激烈得像一头困在栏里的野兽团团转:“世风日下!世风日下!不是总发他们那一帮狐朋狗友的,就是老给某个作者发,什么意思!背后肯定给责编、主编的送了礼了!见到个有名气的作家就间谍似的跟踪追击,跳着脚的给人家约稿子,好像人家的名字在那儿一站,他们头顶上也长了个电灯泡似的!要是碰到个无名的小作者,就恨不能把你踩到泥里去,还要在上面跺三脚!还有那些评论家!一群高音小号似的,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那位女作家吹啊吹啊的,还不是看着人家漂亮?大眼睛眨啊眨的梦也似的!……”

这天,女友从外面回来,兴奋得脸上放光,“我认识了文学界人士!他认识《东方文学》的主编、《西部文学》的责编、《南方文学》的美编、《北方文学》的门卫!还和一个评论家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哥们!”他说他可以给我推荐!这下,总算摸着文坛的门缝了!女友出了一口长气后又说。

女友的表妹的邻居大婶在那位文学界人士的办公楼里打扫卫生,女友到大婶那里打听那位人士平时喜欢吸什么烟喝什么酒之类的。这天,女友风尘仆仆地回来,因得到的一项重要的军事情报又兴奋得脸上放光,“他家在盖小厨房!”

我的女友穿着工作服、戴着手套出发了,她要帮着人家去搬砖、和泥。

女友披星星、戴月亮地回来了,一身泥、一身灰地一进门就累得瘫倒在我的怀里,裂着嘴作欲哭状,把手上磨的几个大血泡伸到我鼻子下面。我扑打着她头发上的泥点,止不住心疼:平时连自己的袜子、手绢都不洗。“为了文学,就是再苦再累也值得!”女友在我的肩上忽然喊出一句革命口号。

可我的女友在“东南西北几家文学”杂志上一个字也没有发出来。

女友还想方设法地打听几个责任编辑的细微末节,打听人家老家是哪的,看是否能攀上老乡,若是个女编辑就尽量给其写女性的东西,这样容易达到共鸣……

“累不累啊?”,一次她又在那儿叨叨,我有些烦地对她说,“把这些心思都用到作品里比什么不强啊?”

终于有一天,一家杂志社约我的女友去谈稿子。这次,文学的曙光真的照在我的女友的头发丝上了?女友激动、兴奋得整夜不眠,早晨5点钟就起来开始描眉画眼,将口红像涂油漆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抹啊抹啊,说得好听一点那嘴唇抹得似一朵啼叫的石榴,说那个一些简直像一个食肉动物。

“你这哪里是要去编辑部啊,我还以为你刚从那里生吞活吃了一个编辑回来呢,这样人家便会发你的稿子了?昨天自己还笑话外地的一个女作者呢,邮件里给编辑寄了一绺青丝,稿子上印着口红印,你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打算将红章直接盖到编辑部的门框上?或者,编辑先生的脸上?如果看花了眼,盖在一位女编辑的脸上可怎么办?”我嘲讽她。

女友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将脑袋蒙起来往被子的深处钻啊钻啊。

“对了!今天在编辑部里看见有作者给编辑的信里夹了朵玫瑰花,你说花瓣比青丝更管事吗?真的管事吗?或者,我扛一麻袋给人家送去?”她的小脑袋激凌一下从被子里钻出来,小眼睛眨啊眨的无比认真地问我,牵动的眼角处的鱼尾纹一波又一波的,我忽然感到一阵悲凉和辛酸。

“乖?这个文学,咱不能不搞了吗?看看周围那些女的,不沾文学不一样的过得很快乐很幸福吗?瞧咱瘦的,肋骨一根一根的,咱又不靠这个改变命运。”

“你拿我跟她们比?你拿我跟她们比?全市有几个女作家啊?让你碰上一个,你却这么不感到幸福和荣耀,你真的不觉得荣耀吗,刊物上的那个作者就是与你同床共枕的女人?”我苦笑,又来了。

女友已经无药可救,为了进军那家杂志,又将红油漆往嘴上涂了三、四次。“稿子一篇篇地往编辑部寄那才叫本事呢,人一趟趟地往那里跑算怎么回事啊?也不怕编辑部里的人笑话你!”我又提醒她。

虽然为了进军那家杂志社女友还专门买了一套新衣服,然而那份杂志还是一个字也没有给我的女友发表。女友开始气急败坏,想起编辑们就恨得咬牙切齿,像以往所有的事一样,最后她总是把所有的怨恨都转嫁到我身上,她眼睛里呼呼地串着红色的火苗,一会儿说我没本事这么穷,为什么不是大款给报社投资?或者干脆办一个刊物只发她一个人的文章。一会又说我为什么不是作协理事、文联作家?或者干脆就是主编、责编?一会儿又怨我为什么不是黑手党、土匪头?谁说她的稿子不好就把谁抓起来。

怨恨毕竟无济于事,女友的文章还是发表不顺。有一天,望着她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又在屋里走来走去地挥舞着细瘦的手臂发泄这愤慨那愤慨时,我忽然想到,其实已经半年多未看到她坐在桌前静静地写点什么了。

“那些评论家,总是板着一副严肃的面孔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恨不得将我们这些写东西的人一个挨一个地掐死!”

女友经常感叹,但她一听到、看到个评论家的名字眼神立即就像灯炮一样亮了,就拐弯抹角、死缠硬磨地让人家给写评论,纵然她发表的作品还寥寥无几。听她自己说,那些评论家见到她就躲。

“干脆我改行写评论?那是文学行当里的裁判、评委!炒谁谁就火,冰谁谁就冻!哈哈,这下那些作者、作家都蜂拥而至地来巴结我了吧?……”她激动难抑。

我没有理她,因为我想象得到这个念头在她的脑子里能亮几天,就像当初她看见散文热潮特别是女性散文席卷文坛时便热火朝天地写了散文,看见诗歌冷场时又觉得乱世出英雄而迷迷糊糊地写了阵诗歌,看见小说可以拍成电影、电视剧一炮走红而去写小说。小说写得也手忙脚乱,看见《车间主任》、《大厂》走红马上写企业困境,看见《廊桥遗梦》畅销马上写婚外恋情,看见刘庆邦《鞋》获奖且类似作品频频在《人民文学》上亮相时赶紧写乡村诗意。

就像她对男人的爱也一样,她爱散文时最爱的人是散文家,学诗歌时爱上了一个诗人,写小说后自然就不用说了。

有一次她刻骨铭心地爱上的诗人在新华书店签名卖书,她羞羞答答地连远远地去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所以她的那些爱对我并没有真正的威胁。

女友的成名似乎遥遥无期,虽然她为此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比如成名后像张爱玲那样穿自裁的奇装异服,像陈染那样剃阴阳头,比如到哪座城市城签名卖书,比如要去找导演谢晋将自己的小说改编成电影……

“要不我干脆自杀吧?这样或许就能成名了?当然最好是因情而杀,这样最能造轰动效果,也最能闪灼起人性之美。”有一天女友忽然惊喜地叫道。

“问题是若自杀后还成不了名怎么办?”我提醒道。

女友沉默了。我们俩坐在地板上大眼瞪小眼的,过了好一会,她才偎在我身边来。

“!”脚踢门的声音,她抱着一叠新书进了门。书刚进家时她兴奋地摸摸这本,掂掂那本,晚上睡觉时还要在枕头边上放着才能睡着。几乎每一个月内都要进书店一两次,看着这么个花钱法,我真有些心疼,可她平时连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更不用说高档化妆品了,我能说什么呢?只是那些书被买回来后,要么被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要么被扔在了床角桌后,很少被翻过,即使有人偷她30本、40本的她也不会发现,她仅只是陶醉于买书的过程。

“你看看,你看看人家都用电脑!”她一进门就指着《小说家》上的“自耕堂”栏目和《当代小说》上的“齐鲁新锐”栏目给我看,两家杂志两个专栏的封二作者照片上都有作者坐在电脑旁的剪影。

“怪不得我老是写不出东西来呢!别人都乘上火箭了,我还嘎悠嘎悠地老牛拉破车!”她冲着我眼泪汪汪。我想说曹雪芹没电脑,不也写出了《红楼梦》吗?但这话终于未说出口。

她想买电脑的念头很久了,只是一台电脑得一万元左右,这对像我俩这样的工薪族来说,不是一笔小数。

她一块饼也要掰成两半——饭舍不得吃饱,袜子穿一只——舍不得全穿,她示威给我看:她就是饥寒交迫也要买电脑!

当听说隔壁的女人因为丈夫不给她买金项链,便咬下了丈夫的一只耳朵时,我坚定了买电脑的念头,她是多么超凡脱俗啊!她为写作!为了攒钱,我每天晚上到我建筑工地上做小工。这真滑稽:白天我胳膊肘里夹着图纸、耳朵上夹着铅笔,对着工长、民工头比比划划、颐指气使,晚上他们对我训来训去。

我累得脱了一层皮,电脑终于买来了。她抱着电脑疯狂地又亲又吻,那情形真让人感动。

电脑感染了病毒了,她坐在机器前疯狂地“KILL!KILL!”显示器坏了!我抱出去给她修。键盘坏了!我出去又买了个新的。主机板又坏了!我又拿出去修,光一块板就花了一千多,修电脑的那人说因为机子长时间不用潮坏了。

“如果编一个程序,电脑能自动地写小说多好哇!”有一天她抱着她的电脑神色迷离地说。

我大体估计了下,自从她爱上文学这几年来,她买书钱约有2万元,电脑钱1万元,稿费约1千元。只是她辛辛苦苦挣的稿费自己一分钱也舍不得花,全用在了我的身上,给我买衬衣,买领带,我又如何硬得下心不忍受她的文学在我们之间飞扬跋扈?

偶尔翻翻她的作品,在那里我看见了我们之间的一切细微都被她抖落出来了,这是一个被发表欲快折腾疯了的女人。我觉得我的生活没有遮掩的房子,没有窗帘,没有身上的衣服,一切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一个搞文学的人在一块儿生活是何其尴尬。

这天早晨我醒来我发现自己的头发扎了六条小辫,嘴上被乱七八糟地抹了口红,身上被套上了女友的一条裙子,而她,嘴唇上面用钢笔水画了两撇日本鬼子型的胡子,头发剪得短得不能再短,脚上拖踏着我的船似的大鞋子,腰间扎着我的皮带,雄纠纠气昂昂地瞪着我。

“我在写一篇主人公是男人的小说,为了深入体会角色的感觉,今天咱们实行角色倒换。”女友说。我嘴角浮上一丝苦笑:终有一天,我会被她折腾得发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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