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
2000-03-02冉正万
冉正万
我大舅文正劭一生都没有停止过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他对美好生活的理解说出来却有点可笑。他认为美好生活就是吃好点,清闲点,不做或少做重活。
说起吃的事情,在冉姓坝这个地方,其实也没什么好吃的,有点好东西也弄不出什么好味道来。就说炒肉吧,一碗净肉,干辣椒切成筒做佐料,别的都不放,以为放佐菜进去就是“夹壳”,就是抠猫。春夏雨水多,树林里也有香煞人的蘑菇,也知道蘑菇汤香得让人滴口水,但就是舍不得多放点猪油。
说到清闲,除非有个又能干又孝顺的儿子,每个月从邮局给你寄钱来。冉姓坝的土地出五谷,但离最近的街镇也有三十里,除了扛勾勾枪认真修地球,别的都是瞎扯白。
也就是说,我大舅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并没有超出冉姓坝这个狭小的范畴。他想吃好点,并不是嘴馋,他不会为了吃把下蛋鸡都杀掉。鸡屁眼是银行,那是长盐巴钱的地方。他想清闲点,也不是身懒,犁田耙地的时候也不敢少犁一铧。冉姓坝的土是从石头上风化下来的,瘠薄得很,哄不得。但许多年来,我大舅身背好吃懒做的名声,成了冉姓坝最臭名昭著的一个人。
“外甥,人活一辈子还有别的意思吗?除了吃好点,耍好点。”
望着他眼睛上两砣黄泱泱的大眼屎,我无言以对。这个问题对我而言实在太深奥了,我十二岁的小脑瓜所能解答的问题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而我所熟知的世界也许和猫猫狗狗知道的差不多,在感知上甚至还没有猫猫狗狗聪明。
从我认识大舅那天起,大舅就是个光棍汉。但这并不是说他没有女人。他是有一个女人的,但他把她遗弃了。据我父母说,他为了吃得好耍得好,连女人都不要了,他就是这么做得出来。那时候他十六岁,娶了个比他大八岁的女人,还生了个儿子。有一天他在进冉姓坝的两路口放牛,遇到了两个招兵的,他们花言巧语地吹嘘,当兵比干什么都舒服,吃穿不要钱,还发饷,饷钱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你可以用来逛窑子,也可以用来下馆子。一个说,一天除了出操,其余时间都是耍,你想怎么耍就怎么耍,打牌也行,睡大觉也行,不过我们大都是白天睡觉,晚上打打牌,如果白天晚上都睡,腰杆受不了,会痛的。另一个说,你要是运气好,还有可能升官,等你有了一官半职,你就活得更“巴实”了,连洗脚水都会有勤务兵给你倒。是呢,一个又说,你想做什么嘴巴歪一下就行了,勤务兵要是不给你做或者没做好你就打他的嘴巴。大舅摇着头说,我怎么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呢。两个兵油子说,这还不简单,今天早上我们在麻溪场吃的狗肉汤锅,不信我们张开嘴巴你闻闻。大舅只闻到了一股酒味,心里想,既然有酒喝,狗肉汤锅肯定是吃了的。于是他牛也不要了,跟着两个当兵的走了,在半路上撞到一个冉姓坝人,他说,麻烦你给我家里的人讲一声,我当兵去了。
“他就这样自由散漫?”
“他就是这样。”
大舅到了部队,果如招兵的所说,每天过的都是神仙一样的日子。照营规,每天须点三次名,早中晚各一次。一个穿了身不相称的大灰布军装的小兵,到时候把军号一吹,兵们就站在操场里,列队成行,连长拿出花名册,点一个用笔勾一个,点名完毕照例有短短的训词,大家笔直地默听,最后是稍息立正,又稍息,又立正,解散。
部队驻扎在乡间。在空闲时,大舅跟着老兵到这村那寨去喝过酒,啃过老兵不爱啃的鸡头鸡颈子,跟有点老乡关系的人谈天学古或者打点小牌。左手长着六指的班长(大舅也是六指)还带他去他的小情人那里去玩过一回,那小妇人能歌善舞,让他眼界大开。他本来是经历过女人的,但冉姓坝的女人除了洗衣煮饭和干那事,别的什么都不懂,晚上非要吹了灯才敢脱衣服。可这个小妇人的表演也让他感到很惶惑,他紧紧地夹住裤裆,很幸福又很痛苦。他很感慨地想,人活着,这才叫活呀。
让他更加想不到的还有一件好事,他入伍才两个月,居然当上了班长。那天他去看戏,被演戏的女子把魂儿勾得闪悠闪悠的,中间却突然窜出一伙人砸场子,他们冲进来,砰砰砰地一阵乱枪,不知道是冲着谁来的,反正是人都鬼哭狼嚎抱头乱窜,大舅忙往墙根躲,腰上突然被人捅了一下,回头一看是身着便服的连长。连长说,兄弟,快把你的衣服换给我。换好衣服,连长叫他往后门拱,拱出去后就撒开腿跑。大舅依言照办,刚跑出后门,就听见了枪声和叫喊,他没命地跑,一直跑到连部。后来他才知道,那些人是连长的仇家,连长原先是坐山头的二爷,有一次打劫被保安团捉住了,为了活命,他回去把大爷的人头提了来,接受了保安团的招安。那个大爷的弟兄伙一直在找他报仇。大舅帮了连长这个大忙,连长问他想要什么?大舅想起那两个老兵说的话,便大言不惭地说,我想当官。连长哈哈大笑,赏了个班长给他当。那些老兵肚脐眼都气肿了,可也毫无办法。大舅幸福得像一只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觉得前程远大,无可限量。
可好日子很快就结束了。有一天连队来了一个长相很威武的官佐,他说,兄弟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是该用你们的时候了。
部队就这样开拔了。他们行了半个月的军,在一个小镇上修筑了一个月的工事,有经验的老兵告诉他,要打大仗了。可工事还没修好他们就撤走了,说是到一个地方去打援,他们还没到达目的地就中了埋伏,部队被打得稀哩哗啦。大舅这是第一次打仗,一颗子弹也没打出去,反到被一颗飞弹刮掉了一块脑皮。吓得他流了一裤裆尿,嘴里叫苦不迭,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部队撤到另一个小镇休整,冬天来了,他们缺吃的缺穿的,而打仗的时候更多了,有时候要打一两个月才结束,一直打到第二年春天,好日子离他越来越远了。
大舅一点也不想打仗,他决定当逃兵。他逃了整整一天,在半路上买了一套老百姓的衣服,记着老家在南面,便拼命往南走。可有天早上醒来,他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部队,不过这不是他原先所在的部队,而是另外一支。他们昨天和我大舅住在同一个小镇上。这支部队要开到另外一个省去打仗,他们正缺挑夫,他自己送上门,自然不能少算他一个。大舅不敢说自己是逃兵,他说他是做盐巴生意的。他们白天挑着担子赶路,晚上还要把他们关起来,为的是防止他们逃跑。部队开到目的地,当官的对他们说,反正现在你们已经回去不了哪,不如留下当兵。
一路上走来,已经知道这个当官的为人歹毒,哪里敢说不答应。
大舅心灰意冷,没有别的所求了,只求多活几天,打仗的时候能不冲在前面就尽量不冲在前面。打仗的时候多了,打油了,据他后来说,他已经非常有经验,能准确地判断出子弹飞来的方向。可偏偏这年春天他得了伤寒,连枪都扛不动,他身边因伤寒死去的人比战场上打死的还多。可官佐并没因此叫他们休息,部队要到一个河口去防守,他走不动,走不动也得走,因为一个人留在路上只有死。到了河口,大舅滚在屋角再也爬不起来了,也没人管他,但几天后,他的病居然慢慢好了。
驻防的日子依然是很苦的,由于苦,大家的脾气都不好,兵们难免要受官长的气。有一天玩牌,大舅和官长做对家,他打错了一张牌,官长说,我砍掉你的臭手!大舅是个六指,官长把他的手按在桌子上,喀嚓一刀,真把他左手上那个多余的指头剁掉了。大舅眼泪汪汪,官长哈哈大笑。官长说,老子给你把这个多余的指头砍了,没要你一分钱,这样的好事天下哪里有哇。又到了冬天,大舅他们吃了败仗,所有的人都成了俘虏。大舅在做俘虏那天晚上吃到了米饭和肉,他吃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已经有两年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吃完饭,对方的长官说,愿当兵的留下,不愿当兵发路费回家。大舅心想,当兵的苦我算是受够了,我再也不想当兵了,还是回去吧。
“他就这样回到冉姓坝?”
“他只有回冉姓坝。”
大舅走到两路口,这是他当年决定去当兵的地方。他看见路两边伏着同样的石头,土坎上长着同样的草,山顶上长着同样的树,半坡上一只黑翠欢快地叫唤着,好像认识他似的,声声入耳,大舅心想,连鸟的叫声听起来也不一样呵。他便高兴起来。
他走进冉姓坝,看见一个熟识的,他招呼了一声,那人吓了一跳,说没想到你还会回来。他得意地说,你当然不会想到,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有好几次我都差点除脱了,但每次都没死成。他问:我爹呢?你看见我爹了吗?
那人说:你爹在牛洪湾。
我妈呢?
也在牛洪湾。
我女人呢?
在黄丙发家。
大舅高兴得都快蹦起来:他们都在呀?老天爷你真是大仁大义呀,我没时间陪你了,我要快点回家去。
大舅回到家,看见家里坐着一个名叫程四的人,还有他的女人和三个儿子。程四有点尴尬,忙端凳子请我大舅院坝里坐。大舅和程四坐在院坝里扯了一个时辰的闲白,见程四和他女人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以为他们要故意等饭吃,他便提醒说,不知道今天有没有人回家来煮饭,我已经饿得肚皮巴背了。
程四用手背擦了擦眼,不好意思地说,正劭你还不知道吧,这家已经不是你的了,这是我的家。
大舅笑着问,那我家搬到哪里去了呢?
程四说,你现在已经没有家了,你去那年,先是你妈病死了,没好久你爹也病死了,为了埋他们,仙芝就把房子卖了,他们都埋在牛洪湾,不信你去看。
大舅孤注一掷地问,那罗仙芝呢?程四说,她嫁给黄丙发了。
大舅站起身,看了看他熟悉的家,嘿嘿笑起来。
程四说,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才买这房子的,要不然我也不会买。
大舅客气地说,你买你的。
程四说,反正你也没地方去了,今晚就在我家睡吧。
大舅这才呜的一声哭起来。他哭着说,我回到了自己的家,却要别人来喊我在这儿睡,真是笑人哪。
他出去了三年,除了嘴上多了两撇胡子,其他什么也没有了,连栽根树桩的地方都没有了。
“他儿子也不认他了吗?”
“他儿子说,你不是我爹,我爹叫黄丙发,我叫黄贵。”
“他女人呢?”
“他女人罗仙芝说,我是他甩了不要了的,泼出来的水,我现在只晓得黄丙发,不晓得这天下还有个文正劭。”
人和青草一样,换句话说,人只要是在自己的家乡,他总有办法活下去的。
大舅的父亲是个道士先生,大舅现在没有着落,他父亲的师兄弟们就来叫他去和他们一起做道场。说做道场好呀,活路并不重,主人家还要单独开小灶,而且这个手艺不会找不到活路做,因为死人的事总是年年都有的。没道场可做的时候还可以去给别人安神收鬼。冉姓坝是最信鬼神的地方,娃儿肚皮痛是麻麻鬼,大人不安涵是饿肚鬼,女人生不出孩子是冷血鬼。安神的时候就更多了,冉姓坝人没有专门的祠堂,堂屋就是他们的祠堂。所有的神都在堂屋里,堂屋是冉姓坝最神圣的地方,每一根柱子上都有神,每一颗尘埃上都有神。往柱子上钉钉的时候要先用手拍三巴掌,请神神走开了再钉。有时候神没走开,就只有去请道士来作法,烧香磕头,给神神重新安个神位,要不然家里就要出稀奇古怪的事情。所以道士们平时的生意好得很。可大舅生死不去,他说他宁愿当叫花子都不做道士。别人问他为什么?你爹都是道士,你为啥不能当?他说不为什么,不想当就是不想当。
其实这和他的痛苦经历有关。
做道场是一帮人,安神收鬼一个人就可以了。大舅十岁以前,父亲去给别人收鬼时总是要把他带上。每次走进主人家之前,他都要和父亲一起找一只小蛤蟆或者螳螂,用细线拴住它的腿,然后把它藏在主人家房前或屋后的一个小石缝里。他父亲在主人家的堂屋摆上法器,四面八方跳一通后,便叽叽咕咕地往屋外走,一直走到那个石缝面前,桃木剑在空中上下左右挥舞一通后,怪叫一声,把手伸进石缝,和鬼大战起来,一个往里钻,一个往外拉,前仰后合,直拉得大汗淋漓。一边拉一边叫,叫声让人毛骨悚然。明明知道是人在叫唤,可你又不得不想那是鬼在叫唤。最后声嘶力竭一声呐喊,终于把石缝里变成了蛤蟆或者螳螂的“鬼”揪出来,装在一个小瓦罐里,倒扣在事先挖的土坑中间,浇上神水,盖上青石板,石板上再盖上土,好叫它永世不得翻身。
大舅虽然只有十岁,但他捉蛤蟆和螳螂的手艺比他父亲高得多。而且最清楚它们爱藏在什么地方。大舅除了替他爹捉蛤蟆螳螂,有时还要帮他爹抱公鸡。公鸡是收鬼的时候用的,用过后就是道士先生的了。有一次他爹在东家作完法事,又跑到西家去作。他们把一只小螳螂放在石缝里,他爹就进屋去了,他则抱着公鸡在外面等。公鸡被鬼神附过身,抱到别人家去不吉,主人家也会不高兴。可他爹刚进去,那只螳螂就钻出来,公鸡一嘴就把它吞到肚子里去了。他爹作法作到石缝跟前,手在里面乱抓,怎么也找不到那只螳螂。这次他没像平时那样前仰后合,而贴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大舅看不过,只好说实话:爹,大青猴(螳螂)被鸡吃了!
结果可想而知。回到家,他爹请他吃了一顿干笋炒腿筋肉——用干竹鞭一顿暴打,专门打大腿,打得他满屋乱跳。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跟爹去捉鬼了,而且恨上了道士这个职业。
大舅两手空空,但这一切也没改变他的本性,他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仍像雨后春笋一样滋滋地生长。或者说恰恰是因为受过了折磨,使他对美好生活的理解已经深刻而具体了。他在冉姓坝打起了短工,秋收后他还挑起贵阳老担,他要攒钱,攒足钱砌房子,攒钱来买土地,攒钱来娶女人,重新立家——对女人的需求是他对美好生活的重新认识和理解。冉姓坝在黔北大山中可以说是最偏僻的地方了,离最近的场镇都有三十里,而要把地里和鸡屁眼的出产变成钱,则非得上贵阳不可。因为近处那些场镇都只有麻雀蛋大,场镇上住的也大多是农民,除了赶场天摆个摊子卖点针头线脑,很少有人要买自己的地里也能长出的东西。大舅攒钱心切,最好的办法就是挑贵阳老担。也就是把乡下的糯米笋
子皂角挑到贵阳去,因其艰难,所以叫挑老担。来回十二天,挑子上不但挂的有填肚皮的苞谷粑,还要有两双新草鞋,去一双,回一双,走到家一双八两重的草鞋便只有二两重了。
大舅自己没土地,只能挑别人的出产,这样利钱自然就薄得多。他挑了三年,居然存了一笔钱。这笔钱数目不大,买水田可以买十个簸箕那么大,砌房子可以备齐二十根立柱,娶女人可以娶一个瞎子或者跛子。只能取其一,他便把它全部用来买了地,是冉姓坝后山上的坡坡地,好几十亩。问他为什么买这么孬的地,不去买水田,他说,想着自己有几十亩地,心里舒服。有人笑他,是狗吃牛屎图多。他说,我就是图多,因为多我心里才舒服,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舒服吗,我现在舒服了。
他一个人种不了那么多地,干脆租给别人种,自己仍打短工挑老担。他想再过三年,好好买块水田,离他所设想的美好生活就不远了。
“没那么简单吧?”
大舅有了地,开始想女人了。真正的美好生活,还必须要有一个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本来有一个女人愿意跟他过,可他没答应。他说他要找就找个受看的,合自己心意的。
那个愿意跟他过的女人名叫杨玉环,杨玉环不住在冉姓坝,她住在冉姓坝后山一个名叫木荫溪的深沟里,木荫溪只有她一家,溪边有田有土,田土不多也不好,田是河滩上的沙田,坐不住水也保不住肥力,每年洪水都要把它搜剐一遍,土是山坡上的石灰土,里面尽是岩礓石。但这溪坎上有一架碾房。那时候家里有一架碾房就等于现在的人开了个工厂。
方圆十里就这一架碾房,四乡八里的谷子都要挑到这儿来碾,杨玉环靠这架碾房过着提心吊胆又富裕的日子。有一次涨大水,她男人去河里堵水,被水鬼拖下了河,襟襟片片都没找回来。杨玉环怕的不是土匪强盗,她怕的是“鬼”,土匪强盗可以用枪对付,鬼是一阵风,拿它没办法。
杨玉环有一杆四尺长的火枪,白天挂在火塘边,晚上抱在怀里。冉姓坝是个穷地方,作土匪的都是本地人,打的是屋檐下的食,白天抱锄荷草,晚上抓把锅烟墨往脸上一抹,开山斧往裤腰上一别,便干起那逞强的勾当。这样的土匪都是单干,一支火枪便能对付。
但钱多了会招凶惹祸,成了寡妇会招蜂惹蝶,这样就总是没个安稳的时候。杨玉环胆子大,晚上听见屋里有响动,她便大声说,你是想钱呢,还是想人呀,想钱你拿起就走,钱挂在房梁上,想人你先把脸洗干净了进来我看看你是谁。她的枪口瞄准房梁上的钱袋,贼真要是敢上去取她就开枪,枪里装的是绿豆,打不死人,但可以把人打成筛子那么密的麻子眼儿。有贼想的是人不是钱,真就跑到水沟里掬水洗掉锅烟墨,杨玉环看了觉得中意便给他“抢”一回。那些男人过后都说,不是他们抢了杨玉环,而是杨玉环把他们抢了。可村里的女人不骂自己的男人,反倒骂杨玉环,说她是个敞口子货,什么东西都装得下去,一条大水牛都装得进去,一座山都装得进去。
我大舅最先也是这些贼中的一个,可杨玉环“抢”了他一回后,她就再也不稀罕别的男人了。她说我嫁给你吧,我嫁给你我就是你一个人的女人,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白天来就白天来,想晚上来就晚上来,你饿了我给煮饭,衣服脏了我给你洗,累了我给你捶腰,我啥都不要你做,地里不要你薅一锄,田里不要你犁一铧。
我大舅有哪一点值得她这么看重谁也说不清楚,有人说是因为我大舅见多识广会唱歌会摆龙门阵,有人说是因为他是个光杆司令,没牵没挂,而杨玉环需要的正是他这种可以上她的门的男人,她为了她的碾房是不可能嫁出去的。
在冉姓坝男人上女人的门是一件很窝囊的事情,但我大舅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大家都觉得他上扬玉环的门一点不吃亏。杨玉环的名声不好,文正劭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吃好点耍好点,连自己的妻儿都不要,会有好名声吗?在这方面他们也是门当户对的。可大舅居然不答应,他想来想去总是觉得,杨玉环不是那个和他一起享受美好生活的人。杨玉环问他是不是嫌上门的名声不好听,她说你要是有房子,有个窝棚都行,我先嫁过去然后再搬到碾房来,这碾房你不能不要,它一年四季不用人淋粪,不用人薅草,就可以长出一家人的吃喝。大舅默然不应,惭愧地抿着嘴。
你是不是嫌我老了?
你不老。
你是不是嫌我……是个……敞口子货。
这方面我倒也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
杨玉环火了:姓文的,有我这样的寡妇嫁给你,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你不要以为凭你这样子也能找到黄花闺女!
大舅说,我没有说我要找黄花闺女。
那你倒底要什么,我把什么都给你,钱给你,碾房给你,人给你,白天来白天给,晚上来晚上给。每次我都到河里洗得干干净净,冉姓坝有哪个婆娘洗过澡?一辈子都没洗过!你说你还要什么?
大舅特别怕杨玉环这样问,因为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对杨玉环不是不动心,对她的碾房也不是不动心,但他不敢轻易说把它们接管过来。在他心里,杨玉环和她的碾房就像一桌佳宴,可这一桌佳宴后面还有更美好的东西,面对第一桌你若是管不住嘴,第二桌摆在面前时你就腾不出肚皮来接纳。
杨玉环流着眼泪说,为了你,我把冉姓坝所有的男人都得罪了。
大舅说,那我今后不来就是了。
杨玉环说,你不来吧,你不来我就提起火枪到冉姓坝来找你,我要让冉姓坝的人都知道杨玉环是文正劭的野女人,文正劭是杨玉环的野男人。
大舅说,要不得要不得,你到冉姓坝去乱说要得个屁呀,我哄你耍的,说的是假话,我怎么会不来呢。
他说的的确是假话,他虽然不想娶她,但他欢喜和她在一起,欢喜听她说缠死你咬死你爱死你恨死你。他想自己要是能变成两个文正劭就好了,一个用来娶杨玉环,一个留到将来过美好生活。世间上自然没有这样的好事情。大舅这样想的时候一点也不知道,他和杨玉环的这段美好生活(几十年后他才知道这段生活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就要结束了。
冉姓坝有一个地主,名叫文心顺。冉姓坝一半的田土都是他的。为了防土匪,他在大房子前面修了个碉堡,里面日夜守着一个家丁。可文心顺有一个不争气地弟弟文心秀,特别好赌。钱输完了就输土地。文心顺为了让弟弟戒赌,把他关在碉堡里面,不准他出门,可半夜三更,他就被他那一帮赌友用绳子从碉堡上面的气眼吊了出去。因为他们知道文心秀是冉姓坝最有钱的人,赌得豪爽大方,从没赖过账,赢得起输得起。文心顺一气之下,派两名家丁把文心秀从赌场拖回来。问他,是要赌还是要这个家。文心秀说,哥,这个家有一半是我的呢,我输的是我那一部分。文心顺说,你是不是想分家?文心秀说,哥,这可是你说的。在冉姓坝,穷的人才分家,富人家也分家就要遭人嘲笑。文心顺便向冉姓坝所有的人说,我管不了文心秀了,但
从今以后,文心秀输了钱你们叫他当面拿给你,到我这里来拿概不认账。有一个叫干山的人和文心秀赌,赢了他两亩水田。他牵起牛到田里去犁的时候,文心顺说,我有言在先,你不要怪我。他朝干山的腿上开了一枪。文心秀对文心顺说,哥,我说过了我输的是我那一份,你打人家干什么?为了两亩水田你和人家结下这么大的冤仇,干山报复不了你,他的儿子儿孙也会报复你!文心顺无可奈何,顾不了面子了,只好和兄弟分家。分了家文心秀赌得更大了,才两年,他的田土就全部输光了。输到最后,房子输了,女人也输了。文心顺觉得这和输他的没什么两样。于是想方设法,把弟弟输掉的田土又买了回来。最后当哥的成了冉姓坝的大地主,出门坐轿,吐泡口水都有人用手板替他接。当弟的却成了叫花子,身上穿的是巾巾片片,吃的是残羹剩饭。
可有一天,文心顺却成了罪犯。在枪毙他之前,他哭着问弟弟,心秀,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有这一天呀?文心秀哭着说,哥,我哪里知道呀,我要是知道我早就连你那一份也输完了。
一夜之间,大舅想要的田有了,耕牛有了,房子也有了,不过都不是他花钱买来的,是土改政策改给他的。他回到冉姓坝的第七年,冉姓坝解放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杨玉环成了地主。因为她不但有一架碾房,而且她那些田土自己从没种过,都是请短工给她种。大舅一时也不敢和杨玉环来往,他甚至暗自庆幸没和杨玉环结婚,要不然自己也是地主了。他也有土地出租,可他穷得连房子都没有,他的成份是小量出租,在贫下中农之下,在富农之上。
“他真卑鄙!”
每个人都有田土,过得怎么样全看自己的了,惟一让大舅感到遗憾的是从此以后田土不兴买卖,他嫌自己的田土窄了点,可他毫无办法。为了让地里的庄稼茁壮一点,大舅每天把大便都直接屙在自己的土里面。他专门准备了一把小锄头,屙屎前先在地里挖个坑,屙在坑里后立即把它埋掉,他认为热气都没跑掉的大便一定比屙在茅坑里再挑到地里更有“沤力”。出门在外他腰上还挂着个竹篓,把见到的牛屎马屎猪屎狗屎捡回来倒在地里面。一个人的土地,本来面积就不宽,在他的精心侍弄下,很快肥沃起来,他的庄稼也成了冉姓坝最好的。大舅的心劲又上来了。
上面鼓励农民开荒,有一个蹲点的干部,谁开得多他就表扬谁,荒地开出来是自己的。大舅背了一把开山斧,一把镰刀,伐倒了一大片林子,太阳把树叶晒干后,一把火把它点燃,大火像疯狗一样满山乱窜,大火化成灰烬,一片处女地便在光天化日之下裸露出来。
那个夏天冉姓坝到处是叮叮当当的伐木声,到处火光冲天。连人也变成了火,熊熊地燃烧着。男人们吃住在山上,兴奋得连干那事都觉得耽搁时间,女人像母狗一样欢叫着,给男人送水送饭,一到时间,山岭上山坳上便响起她们唱歌一样呼喊自己男人吃饭的声音,有许多男人几乎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女人还天生有这么一副悦耳动听的好嗓子,于是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怜爱。女人一得势就更加不得了哪。冉姓坝人没有唱山歌的习惯,谁唱山歌他们就说那是巴山猴喊号子。有些会唱歌的女人嫁到冉姓坝后就不敢再唱了。开荒把她们记忆中的山歌开出来了,或者说把她们的天性开出来了。当那些山歌在山坡上响起来时,男人们如听天籁,听得傻呆呆的,浑身痒痒的,末了有点不好意思有点莫名其妙地说,等晚上我再收拾你。
“伟大的爱情就这样产生了?”
“是在劳动中产生的。”
新开出来的荒地是不能种苞谷的,因为地里还有许多树桩和烧不死的荆棘,要挖成熟土才能种苞谷,第一年只能播小米。由于老树叶积淀了几百几千年的肥力,加上鸟雀们屙的屎,又有树桠烧成的灰,长出来的小米竟然像镰刀杷一样粗,满山遍野,小米穗像豹子尾巴一样威风凛凛,看了让人浮想联翩。
可第二年春天还没开种,上面又下来一个蹲点的干部,他是来制止毁林开荒的。一般成份的人开了就开了,不再开就行了,成份高的人就不一样了,说他们是搞破坏。比如地主杨玉环,就被揪出来开了一场斗争会。
土改时杨玉环的田土和房子一分为二,给了一个贫下中农,可这个贫下中农不想要,嫌那深沟又远又孤单。
互助组的时候,只有大舅文正劭一个人和杨玉环“互助”,两个人的名声越来越臭。她被划成地主后,哪里也不去,有人去碾米也看不见她,碾房里有个小箱子,愿意给钱把钱丢在箱子里面,不愿给钱挑起你的米走你的。大舅给她犁地她到另一边薅草,她不给他管饭,更不准他晚上在碾房歇。大舅有时来硬的,她便四仰八叉,听之任之,再也不专门为她下河洗澡了。大舅问她为什么不欢喜?她说,你是贫下中农。大舅没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嘻嘻嘻地说,现在我和你是一对狗男女。有人劝他们,两家合一家算了,弯刀对着瓢切菜,将将就就成一家得了。大舅也这样想,他对美好生活的设想并没降低,只是觉得按照当时的情势,美好生活像山岭上的鸟影,越来越模糊了。
大舅犹豫再三,带着一种奉献精神,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杨玉环没理他,连看也不多看他一眼。大舅发觉气氛有点不对,心想女人在这时候是要男人讨好的,他便讨好地说,玉环,你想要什么你说吧,虽然我没多少钱,但我可以让你像新姑娘一样打扮得乖眯眯的。杨玉环还是不理他,一成不变地做着手里的事情。他心想你这屁婆娘,还要摆什么臭架子?他霍地站起来,虎视眈眈地说,其实我们已经做了好多年的夫妻了,现在只是正一下名,让别人都知道我们是夫妻就行了。女人听了这话,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你是贫下中农。她说。
贫下中农又不是不可以和地主结婚。
你是贫下中农。她说。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你是贫下中农。
我说过了我什么也不怕,再说我也不是贫农,我是小量出租。
小量出租也比地主好。
我大舅忍不住火冒三丈,他把杨玉环大骂了一通。他觉得女人在这时候除了打和骂什么也不需要。等他骂完了气完了,她说出来的还是那句话。大舅心里很古怪地疼了一下,他知道他和她之间什么也不会发生了。他离开的时候,杨玉环怪怪地笑着说,兄弟,好好找个人过日子呀你,扔了三十进四十就没人愿意嫁给你了……大舅说,姐我听你的,鼻子一酸,眼泪滚了下来。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没多久成立了初级社,碾房成了生产队的公有财产。队里派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跛子去看守碾房,杨玉环很快成了跛子的老婆。
日子一天一个样,像戏台上的孙猴子。大舅的耕牛土地进了合作社,他再也不到地里屙屎了,屙在茅厕里再挑出去有工分,直接屙在地里谁也不会表扬。做什么样的活路不由自己想,由队长安排。
队长说地里的活由妇女去干,男的跟我去建高炉,我们要大炼钢铁。
队长说一些人去山上烧炭,一些人去挖铁狗儿。
队长说地不用种了,炭不够,女的也要上山去烧炭。
队长说不用挖铁狗儿了,你们回家去,给
我把家里的铁锅铁桶铁铲拿来炼铁。反正不用自己煮饭了,生产队有大食堂。
队长说我们过的是社会主义,食堂要办全公社最好的……
大舅向往的美好生活一夜之间就实现了一半。一天三顿都在生产队的食堂吃,过烦了单身生活,一下子水不用自己挑,不用自己煮饭,不用自己洗碗,每天收工后甩手往食堂走就行了。
吃完饭他饱嗝连天地说,社会主义好呀,社会主义真是好。
他已经把杨玉环忘了,想起她的时候也只是替她遗憾,因为她没享受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木荫溪离生产队的食堂太远了,队长特许她自己煮饭吃。其实主要是那个跛子不能吃食堂,她必须给他煮饭。大舅一点也不明白这样一条规律:太美好了的东西是不可能长久的。
“这只能说明他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
“正是这样。”
食堂的菜越来越简单了,饭也越煮越稀了,能照见人影了。下了工不走快点就只有喝米汤了。没有米的时候就只有吃菜根和树皮了。而且一吃青菜全是青菜,饭是它菜也是它。这样的“饭”吃下去屙出来的尿和大便都是绿的,尤其是那泡尿,一点骚味也没有,绿得像翡翠,如果它不是尿,真会让人以为那是只有神仙皇帝才有资格喝的玉液琼浆,因为看上去太美了。而且尿液的产量特别多,睡觉的时候特别麻烦,刚刚才屙了回来躺下,瞌睡虫还没爬拢鼻尖,又要屙,起来慢了还不行,慢了感觉膀胱都要撑破了。也不用做活路了,唯一的活路就是找吃的,能吃的都弄来吃了,不能吃的也在吃。因为没有油水,哄得住眼睛哄不住肚皮,吃得再饱也觉得没力气。有人把观音土也抠来吃,这是一种白色的黏土,看着就像还没蒸熟的年糕,不但让人产生食欲,而且还让人觉得它肯定好吃,以前只用来洗衣服,没有人吃过,吃起来其实和吃泥巴一个味道,里面还夹杂着黄豆那么大的石英石。而最不好受的是吃了不能消化,有人活活被撑死了。
大舅平时对吃比一般人讲究,灾荒一来他比所有的人都饿得惨。有的敢吃朽木头里的肥虫,他连看都不敢看。他自作聪明把青冈栎籽用来蒸饭,结果吃下去就屙不出来,请人给他灌了一肠子的肥皂水,才没把他撑死。他感到饥饿像疾病一样,饿得他全身都痛,不过最痛的地方是眼珠子,他想一定是自己太瘦了,连眼眶里的肉都包不住眼珠了,因为老想找吃的,眼珠子老往外面滚,别的地方越来越轻,眼珠子却越来越重,他想要是再饿下去,眼睛一定会瞎的。虽然饿得要死,他也不想眼睛瞎,瞎了就看不见这世界了。有人告诉他,瘦还不要紧,怕的是胖,这时候一胖就完了,一胖就没命了。他想要是有碗油汤喝就好了,喝油汤一定能治住眼痛。有天晚上他听见一阵难听的吱嗄声,点灯一看是一条大耗子在啃秤砣。他很难受地想,真是没什么吃的了,连耗子都啃秤砣了。睡到半夜他才想起这杆秤是杀猪匠张士元的,那秤砣上巴的有油啊。他立即心痛得要命,早知道把它放锅里熬一熬,也比喝盐开水强呵。他对找不到油汤喝有种绝望感,连秤砣上的油泥都被耗子舔了,自己到哪儿去找油汤?
可有一天,他想要的油汤真让他喝着了。
那天,几个在山坡上剐树皮的妇女撞见一条蟒蛇,她们一起呐喊着,像疯子一样尖叫着,把蟒蛇打死了。蟒蛇在她们眼里不是蛇,而是一堆肉。所有的人都兴高采烈,像过节一样。除了那几个打蛇英雄的碗里有蛇肉,其他人只能喝蛇汤,不过这已经让他们非常满意了,因为毕竟是晕汤,而且那么香,他们已经有好久没闻到这么香的东西了。一些人因为有蛇汤喝而激动得眼泪汪汪的,另一些人眼泪汪汪则是因为受不了这香味的突然刺激发生了胃部痉挛。喝汤之前风平浪静,因为所有的人都要等队长吹哨。平时吃饭也是这样,队长一声哨响,说声“吃——”,大家才吃。可这天发生了一点意外,大家都偏着头等队长吹哨呢,我大舅趁这几秒钟一口喝完了自己的汤,然后把别人的汤也抢了过来。那个人就是买我大舅的房子那个程四的老婆。队长的哨子终于吹响,程四的老婆发现自己面前是一个空碗,当她明白原委后,哇的一声,涕泪滂沱地大哭起来。大舅已经把两碗汤都喝完了,正无比惭愧地笑着。这时程四一拍桌子,激昂地高呼了一句:打倒国民党!别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程四已经用头把桌子撞得咚咚响,他一边撞一边说,文正劭是国民党,国民党抢了贫下中农的汤喝,你们要为我老婆作主呀。
举座大哗,大舅更是目瞪口呆。他发现周围的目光足以把他割成缕缕片片,他苦笑着小心翼翼地申辩了一句,我不是国民党。
你就是国民党!他们说。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不是国民党?他们说。
你在国民党的部队当兵,所以你就是国民党!他们总结说。
把他关起来!
把他押到公社去!
公社对这件事极为重视,大舅被关在一间黑屋子里,他想自己不是死刑也得劳改,但他并不感到沮丧或者害怕,而是有滋有味地回味着蛇汤的味道,他感慨地说:真是一碗好汤呵。
接下来的事情却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冉姓坝人的预料。公社对他的处分是到粮库去扛粮包。当时虽然都在挨饿,但对应该上缴的公粮却一斤也不能少。大家都挺自觉,连公社干部都没吃一粒粮食。
大舅之所以被指派去扛粮包,实在是因为当时扛得动粮包的人全公社已经没有几个了。
粮包百多斤重,就是天天能吃饱饭的人也未必扛得动,平时都是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大舅虽然年轻,可他已经好久没吃过饱饭了。让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去扛,自然是一种酷刑。而最残酷的地方还不在于此。他们扛的是白花花的大米,吃的却是菜根和树皮。扛着白花花的大米却不能吃,这才是最残忍的。
为了防止有人偷粮食,公社武装部长亲自背着步枪在粮库日夜监督。这个部长的左脸上有一块疤,是在朝鲜战场上留下的纪念。他身材不高,但他那双眼睛凶巴巴的,好多人都受不住他看,虽然自己没犯什么法,但在他的眼光注视下总是要胆虚虚的。大舅从没想过要偷公家一粒粮食。可有一天他在厕所屙尿,却看见地上有几粒白米,非常耀眼,他心里咚咚乱跳,莫名其妙地笑着,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米捡起来,有几粒陷在软泥里,他是用指甲挑出来的。他把白米放在手心里搓了搓,然后一粒一粒地把它们放进嘴里。吃完后他才猛然醒悟,一定有人偷米了,趁上厕所来吃它,因为每天下工的时候每个人的衣服包包都要翻过来抖一遍,所以没人敢大张旗鼓揣回家去煮了吃。大舅不知道要不要向武装部长报告。走到人多的地方,他终于在心里决定了:别人能偷是别人的本事,我自己不要偷就行了。
其实他心里还有一个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想法,那就是希望下次还能在厕所里捡白米,要是报告了,就不可能再捡得到了。从这天起,他只要看见有人进厕所,不一会他也要进厕所。菜根树皮吃了尿本来就多,谁也没想到别人去屙尿,他却是去找吃的。不出他所料,果然大有收获,而且他发现几乎每个
扛粮包的人都在偷米,他们之所以把米撒在厕所里,不是他们吃的时候吃撒的,而是收工前怕被检查出来,到厕所里抖撤的。这使他愤愤不平,你们都能偷我也能偷。他注意观察,很快就发现偷米的决窍。粮包自己打,封口的时候趁别人不注意勾一点在手心里,然后假装撩衣角揩汗,趁机把米装进了荷包。看到武装部长威风凛凛地走来走去,他替他叫冤,可是能偷的时候他照样偷。生米吃多了可不行,要拉肚子,但吃的时间长了,稍微多吃点也没事,肚子已经变皮实了。大舅想,在这样的年景,能在这里扛粮包,也应该算是美好生活了。于是他担心起来,怕哪天粮包扛完,回到生产队去。他已经扛了十天了,按现在的进度,最多还有半个月就扛完了。他想要是有个办法把偷的米存起来,回到生产队后熬点稀饭喝,那该有多美呀?贼心有了贼胆也有了,终于想出个办法。他穿的是对襟衫,有两个斜兜,他把这两个斜兜撕下来,将偷来的米装在里面,扎成两个小包塞在厕所的砖缝里面。他还是公社的劳改犯人,不能随便回家,他想等哪天放他回家他再把它们拿回去。后来他又把裤包撕了,他差不多已经存了两斤了,就在这个时候,他被发现了。
那天他刚钻进厕所,武装部长就跟进去了。武装部长说,你们做的事情其实我都晓得。大舅不敢看武装部长,他不知道下面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但是我没有管你们。部长说。
我晓得你们饿,我也饿,不过我只是背支枪,做的活路没你们重,所以我肯定没你们饿。部长认真地说。
我我……我也是跟他们学的。大舅说。
部长摆了摆手。
大舅弯了弯腰。
部长不好意思地缓缓地说,我老婆已经饿死了,我娃儿也快要饿死了,我想找你……要点米,去……去去……救救我娃儿。我要是多有几个娃儿我也不救了,可我就那一个。
大舅急忙把兜里的米给部长,不知所措地说,我我我今天就偷了这么多点。
部长点了点,说了声谢谢。
部长已经走开了,大舅还在厕所里不敢出来。他不是怕武装部长,而是怕见到所有的人。他内疚地想,人家守着那么多米,婆娘饿死了没偷,娃儿快饿死了也没偷,我倒好,偷了吃了还想包回家去,不叫人哪。他拍了自己一耳光,他忘了把砖缝里那几个布包给部长。
半个月后,粮库的粮食搬完了,大舅回到生产队,春上种的苞谷挂红帽了,一些人就掰下苞谷棒子,用刀把还是嫩水的玉米仁和玉米芯削下来和野菜熬粥吃,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总算有吃的了。
“他藏在厕所里的米拿回来了吗?”
“没拿,哪还好意思拿呀。”
“武装部长的娃儿救活了吗?”
“救活了,不过不是那点米救活的,而是他命大。”
不炼钢铁了,又开始种庄稼,不过我大舅已经是人人皆知的“国民党”,所以生产队有什么重活总是派他。只要有吃的,他倒也无怨言,不过即使他有怨言他也不敢说。有一次在地里薅草,他和另外两个人一起讨论什么样的日子才叫好日子。其中一个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是好日子。另一个说,一天能吃碗净米饭,一年能杀条肥猪,一生能娶个胖女人,这样的日子就是好日子。大舅说,白天走路有轿子,晚上睡觉有娇娘,早上醒来儿递烟,这才叫好日子。那两个嘲笑他,儿递烟?当初连儿子都不要,还想儿递烟。大舅惭愧地说,那时候我都还是个娃儿呀,只想自己过得安逸。
日子过得苦,但总没饿饭的时候苦,大舅又想起别的事情来了。
为了年终大家能多少分几个红钱,生产队瞒着上面搞了一个炼油厂,炼柏木油的。他们把山林里的老柏木疙蔸挖起来,用斧头砍成榆树叶那么大一块一块的,然后放在碉堡一样的大甑里蒸,蒸出来的水就是柏木油。这是世界上规模最小的工厂,只要两个工人,而且不用电也不用什么机器,硬要说它有机器的话,就是那两柄斧头了。但柏木油是出口产品,价格很高,这是生产队最好的副业。由于是瞒着上面干的,加上柏木疙蔸也只有老山林里才有,所以炼油厂只能在深山里。炼油的技术主要是火功,看着简单做起来难,那火闪不得,必须一直雄起,否则蒸出来的只有水没有油。一开始好多人都争着去,因为工分高,一般出工记十分,熬柏木油是记十五分。可他们才去几天,脸被大火烤得像猴子屁股一样又红又皱,头发被烧得像干苞谷须一样又稀又黄,就再也不愿去了。
别人都不愿去,那就只有派大舅这样成份高的人了。油厂的工作虽然艰苦,但收入比搞其他劳动高。因为每卖一斤油,收购站有两斤碎花米的补贴。天天都有公分,而且公分又高,分红的时候自然又可以多分一点。这样一来,他就要比其他人显得富裕一点。大舅对所谓的美好生活已经不敢奢望了,他只对吃有想法,不求吃好,只求吃饱。如果他一直在油厂干下去。他的愿望是完全可以达到的。可正应了那句老话,饱暖思淫欲。他自己把自己想吃饱的愿望断送了。
和大舅一起去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是个真正的地主。两人除了烧火熬油,自然不可避免地要打话牙祭。这人哪,似乎只要吃饱了,再苦再累,想得最多的总是那方面的事情。老地主年轻的时候风流过,摆谈起来有板有眼,在这深山老林里,也不怕第三个人听见,于是好多陈古八十年的事都被他翻了出来。麻溪场的烟馆妓院没哪一家他不熟悉。大舅听多了,就像从雪地里爬出来的人被大火烤了一样,既舒服又痛苦。其实他也是经历过女人的人,但和老地主比起来,就像一块天,老地主什么都看见了,他只看见了一条缝。如果光是打话牙祭,也出不了什么事情,可偏偏大舅还有一点权,麻烦事情就出来了。
大舅的权力体现在收柏木疙蔸上。柏木疙蔸大半是生产队员闲时挖的,他们把它卖到炼油厂,找一点盐巴钱。大舅在给漂亮点的女人的柏木疙蔸过秤时,总是忍不住要多算一点,太多了他也不敢,无非是多算一斤半斤,多算一斤也就两分钱,但就是这两分钱感动了一个女人,有一次她卖完疙蔸,背着那个老地主,和大舅在柴垛里风风火火地干起来。这一干就把大舅的胆子干大了,过秤的时候他越加越多,有一次甚至把称过的一条疙蔸放在她的背篓里又过了一道。他一点也不知道他这样干一回就是往自己身上多捆了一条绳子。有天他守夜,一时大意,忘了往锅里灌水,把大锅烧穿了,碉堡一样的大甑子也燃烧了,旁边烘木片的烤房也同归于尽。那个老地主为了推卸责任,一把鼻涕一把泪,把我大舅干的事全部抖落出来。那女人的小叔子是公社的民兵连长,他一枪托往大舅的胯下揣来,大舅本能地一侧身,枪托从裆前滑了过去,要不然他的命根就废了。
我大舅和那个女人脖子上各挂一双烂鞋游街示众,他们一边走一边喊,我是文正劭,文正劭不要×脸!那女的也这样喊,喊她自己的名字。大舅手里还有一面铜锣,喊一句敲一下,这样便四方闻名了。
那女的陪他游了三天便解放了,文正劭则由于罪孽深重还要进一步接受贫下中农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