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海搏击中的人格力量
2000-03-02修扬
修 扬
以显要位置选登在《中篇小说选刊》新千年首期的《背叛》,是作家韩天航被这家权威性选刊刊登的第三部中篇小说了。
和前两部业已改编成电视剧《重返石库门》的《回沪记》和《棚户记事》相比,新作《背叛》的笔锋已不再是对大上海小市民在市场大潮中种种人情世相的揭示和剖析,作家的目光已穿过窄小潮湿的弄堂口和棚户区,把透视的焦点定格在当今市场的主体——企业和它的经营者身上。作者站在对市场经济本质的认识高度,生动展示了一位下海从商的新型企业家在租办服装厂过程中对自身人品的磨炼和升华,浓墨重彩地突出了对人的尊重这一市场经济本质的情节描写,从而驱散了至今仍浮游在人们错觉中的阴霾迷雾,揭示出市场经济之所以较之其它经济制度更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必然根底,唱出了一曲强有力的市场正气之歌。
小说围绕着市场冲突来展开人物塑造。作者通过主人公杨永晖与其“合伙人”程铮在“合作”办厂中的不同办厂思路,展开了人们在面对市场时的不同思想品位的深入开掘。
首先是对市场经济的认识,这正是笼罩当今市场的某些假象阴影给人们带来认识误区的敏感话题。正如作者借主人公杨永晖所说的:“现在有些人认为:市场经济就是大家在浑水里摸鱼,啥人摸到的就是啥人的,就是你骗我我骗你的生意经。”作者笔下的程铮,就是这么一个视市场经济为“浑水摸鱼”,以“骗”字为发家哲学的典型人物。他在靠骗字起家,又被大骗子所骗而折戟沉沙后,不是幡然醒悟,而是更迷信“骗”字能使其东山再起。他以“老同学”身份套来的和杨永晖的“合作”,就正是他“天机不可泄”的伺机而动的一场大骗局。而骗局是终究不可长久的,其发家哲学决定了他在自认为“时运”来到时的必然背叛和可卑收场,正是他逆市场经济本质而动所招来的应有惩罚。作者从生活中捕捉和集中提炼了的这个典型人物,为其主人公杨永晖的成功塑造,从人品和灵魂的对照上作出了有力的折射。
关键要看作者如何来写杨永晖这个人物,因为对这位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应运而生的新型企业家,其设计基准之高低将决定着作品的深度。可喜可贵的是:作者并未简单世俗地只写其如何善观市场变化,如何运筹名牌推销,如何精于经营之道等等,而是出自对市场经济本质的认识,将人物设计的基点,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这就是:市场经济,是出现和建立在对人的人格、权利和才能的更大尊重、更多平等和更有效的发挥基础上。因此,平等、真诚地看待人和尊重人(这个“人”既包括企业内工人,更包括自己产品的顾客),不仅是市场经济条件下一个企业家的应有思想、品位,也是他赖以搞好企业的决定因素。作者通过杨永晖对区晓妮的谈话,向读者坦露了主人公这一理念和追求:“我总觉得,一个不把人当人的社会是野蛮的社会,一个不把人当人的企业也是野蛮的企业,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今天办企业,首先就要把企业里所有的人都当人看。”作者正是瞄准了主人公这一认识基点,把一位品位不凡的新型企业家,令人耳目一新地推立在读者面前。
在和程铮这位认为工人“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再不服就炒鱿鱼”的“合伙人”的“合伙”进程中,作者特意推出了三个人物,以一连串典型事件的发生来碰撞杨永晖的人品底蕴。
一是杨去考察服装厂时在弄堂口第一个认识的程铮的情妇,曾当过程的服装厂厂长的区晓妮。像这样明知为“合伙人”亲信,且进厂企图不明,只会替杨增添不安全感的人物,杨并不因看出她与程的特殊关系而持反感、排斥和拒之厂外,而是出自他真诚的对人的尊重,在首次见面时,也同时看到了“她那双明亮的蕴含着毅力智慧的眼睛”,看到了她在尾随杨、程考察车间时,是那样“很仔细很在行地观看工人们做的每一道工序”,由此在他回房整理思路时,还特意在第五条写上了“对她我应一视同仁,不抱偏见。”的告诫,一种待人宽容,喜于见人之长,善于才有所用的为人品德,就在这短短细节描写中,向读者初次闪现出它感人的光芒。但这待人宽容,又基于他对别人人格的高度尊重上。而当他听说作为车间主任的区和工人阿芳因产品不合格而相互殴打时,他同样出自“不允许有损他人人格”的要求,立即表现对“掼了阿芳一记耳光”的区的绝不宽容了。他不仅要求阿芳当场向区道歉,而且要求区也要当场向阿芳道歉,并且都以不道歉就离厂和撤职为处理原则。他是那样厉声地向在场工人道出了他彼时的心声:“怎么能随便打人家耳光呢?阿芳是人啊?!全厂的工人不管做啥活也都是人呀!……”在我这个厂,决不允许有损他人人格的事”。这和他事后遭到程质问时的回答:“在我看来她俩都是平等的人”,同样掷地有声迸发出这位新型企业家所特殊具有的明民主意识和人道主义气质。这种内心境界在他主动请去吃饭谈心时,得到了更深层的坦露,他把这种对人的人格、权利的不尊重,看作是“中世纪的野蛮行为”,他为“这种野蛮行为发生在现在”的二十世纪末而极端痛恨,认定“把工人不当人的老板就不是好老板,它的基业也绝对长不了!”正是这种境界和胸怀,感悟了区晓妮那本就坦荡爽直的心灵。她终于激动地敬了杨永晖一杯,她是被主人公那非凡的思想境界所深深感化了。
第二个人是杨第二次去厂考察时在赵厂长身边看到的阿珍。这位要求回厂工作的女工,本是一年前因丈夫重病而主动请了长假的,按赵厂长的常理:即是主动请了长假,又赶上厂里劳力过剩,不予安排也属有理有据。但对这样并非发生在自己任内,可管也完全可不管的事,杨永晖看着那“抹着眼泪出去”的阿珍,首先想到的是“任何社会的变革……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就是那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特别是听到阿珍还曾是干活“没毛病好挑剔的作业组长”,因丈夫死去又背了一身重债,阿珍那双眼睛便一直压在他心头,把她看作是“在经济发展中被遗漏却根本不该遗漏的人”。杨永晖就是出自这种“以人为本”的社会责任感,主动去阿珍家通知她去厂里上班的。请看这一段细节描写:
“我又掏出二百元钱搁在桌子上,阿珍一把拉住我说,杨厂长,这钱我不能要!我说,这钱算厂方预支的工资,下个月从你工资里扣回来,好吗?阿珍点点头,激动得只是抖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眼中顿时涌出两泡泪。”
看,杨给我钱并非“恩赐”,而是“厂方预支的钱”,它并非不要还,而是“下月从工资里扣回来”。这个“动作”看似吝啬无情,实则既是对阿珍人格的真正尊重,更是对她创造社会财富和自身生活能力的高度信任。比起时下对困难职工只知“恩赐”几百元的做法,无疑更能激起人的自信心和创造力。阿珍眼中涌出的泪水,不正是这种信任的生动回应么?
经程铮招募进厂的区晓妮的弟弟区晓华,是程铮手下又一亲信,但在收款回厂途中因与女人“潇洒”被窃走收款,加之又患上性病,便吓得躲在一工地上当小工。连程铮听了也气得上火,唯恐在杨面前低了一头,吼骂
为“多死几个”的“社会垃圾”,未想到杨在听到他姐姐的倾述后,回答却是“去你弟弟那儿,我倒想拉他一把。”他在惊恐万状的区面前的那一番教诫,则更是声声严与爱交融,句句情与法互立,表现出这位新型企业家面对犯了严重过失的职员,也不忘对对方人格、权利和才能的尊重,懂得用真诚去启迪对方的良知,用法律去规范对方的理念。他对区的“约法三章”,又是他情与法相得益彰的感人体现:
“但你要记住:一是你先进医院把脏病治好,医药费由厂里给垫上;二是不许再犯,再犯你就给我进局子;三是该还厂里的钱一个也不能少,拿你以后工作的收益还。”
他把“惊愕地瞪着眼睛”的区晓华又留用为推销员了。这正是他自己所坚信的“在这世上人心是可以换来人心的,关键是你有无真诚。”而区晓华日后在摸查假冒厂牌的程铮的窝点上立了一功,也正是出自他内心的倾诉:“杨老板,我晓得我的良心该端哪一边。”这都是主人公人品的春风雨露所催出的甜果啊!
围绕着这些人物在事件中的冲突,无处不透视出市场经济所赖以生存发展的对人的尊重,透视出在这种尊重前提下人格、权利的平等和人的才能在平等竞争中的有效施展。
杨永晖对程铮将次品冒正品出售的坚决抵制,既是他对社会责任的不忘,更是出自对作为顾客的人的权利的尊重,不也是出自他对企业竞争的平等权利的自觉维护么?
听听杨在宣布实行股份合作制会上的讲话:“入不入股,入多少股,全都自愿,绝不强迫,不入股也依然是这个工厂的工人。”这与某些企业明令全体职工入股:“不入股就不发工资,就除名”,该是多么鲜明地对照出后者在思想品位上的差距。
再听听杨对新工人技术培训的交代:“技术上过关一个就上岗一个,半年过不了关的就辞退。”这又是在维护人的才能在市场竞争中的平等权利了,一是竞争机会的平等,二是优胜劣汰的平等。包括他“想想同意了”的对他妻子推销提成费的发给,不都是出自他对平等权利的服从和维护么?
杨永晖这种建立在对市场经济本质认识高度上的对人的尊重,终于使租赁厂过去因被“骗怕了”而对他疑虑重重的职工,一个个像依附磁石般被吸引到他身边,不仅在产品经销红火时能“几乎全厂人人都入了股”,而且在面临困难和风险时也能在“一片狂涛扑岸的掌声”中,喊出了“就是两肋插刀,也要同杨厂长一起共渡难关。”玩弄“手脚”的程铮,本是想“靠着时运在浑水里捞一把的人”,但他并不真正懂得市场经济的“时运”在哪里,最终只能充当逆时代潮流而动的被审判者。
杨永晖这个人物的塑造,对我国现代企业家所应有的人品和素质作出了成功的开掘。杨永晖事业的胜利,是市场经济本质力量的胜利。它预示着建立在对人的人格、权利和才能的高度尊重基础上的市场“游戏规划”,必将以势不可挡之势成为市场潮流的共同法则。小说《背叛》,是作者为这种时代要求所响亮唱出的一曲市场正气之歌。这也正是这部小说为何在去年十二月《清明》杂志上一经发表,《中篇小说选刊》便于今年元月予以转载,中国作协的《作家文摘》也立即予以连载接着又被《小说选刊》选用的根本原因吧?
愿市场正气之歌响遍神州大地!
责任编辑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