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的感觉
2000-02-10
----对于“从家中被永远放逐”的感受,我原来以为就是“哲学”。那天中午面对着这些真正被家庭放逐了的女性,我恍然意识到:这种无家的感觉不仅可以表达为哲学,而且正以无比切近的方式被坐在我面前的“她们”表达着。从浓重的化妆下面,职业性目光探问着“我们”的动机,发掘着男性世界编织的谎言,几许挑逗,几许嘲弄,几许厌倦。
----在性的交易中,男性希望得到的东西,按照“纳妾”和“嫖娼”两类行为的问卷调查是这样的:(一)纳妾:安全,满足占有欲,保持长期的性关系,物美价廉,随时可以享用,对方不会讨价还价,对方不是敷衍了事,有感情色彩,预防性疾病的传播。所有这些好处的平均得分是1.00;而对应地,“嫖娼”得分则是-1.00;(二)嫖娼:不必为交易的后果负责,不必担心对方背叛自己,没有“私生子”问题,对方不会赖上自己,与原有的婚姻关系较少冲突,防止女性得寸进尺,没有过多的感情纠葛,不会与其他男人发生竞争。所有这些好处的平均得分是1.00,而对应地,“纳妾”得分则是-1.00(参见潘绥铭著《存在与荒谬——中国地下“性产业”考察》,群言出版社1999年版)。潘的调查表明,“包二奶”是那些风险规避型男性的“帕累托最优”,因为这一行为的上列各项调查的得分都是零——即居于“纳妾”与“嫖娼”之间。这,就是“我们”的传统。
----“习惯性撒谎”,这是她们的职业习惯。那些不会撒谎的人,或者精神崩溃,或者被“扫黄”人员带走,总归是难以存活的。那些坚强地活过来的人,例如这位“阿宝”女士——她们的“妈咪”,早已不相信“真理是惟一的”这类谎言,因为男人有男人的世界和属于他们的真理。于是“阿宝”成熟了,她的谎言不再是“谎言”,她自信可以玩弄男人于股掌之间,因为她的信仰不再是男权世界的信仰。
----她手背上被一位精神脆弱的“小姐”烫伤的痕迹让我联想到另一幕场景:1998年初秋的某个夜晚,朋友把我带进一家“夜总会”的卡拉OK包间,我们“点”了三位“小姐”,我们开始饮酒唱歌掷色子——输了的人放一张百元钞票在桌子上。我既不会喝酒也不会唱流行歌曲也不会掷色子,结果那位朋友很快就替我在桌子上堆满了钞票,足有5000元吧。这时,从别的房间走进来一位“小姐”,顺手从桌子上拿走了几百元“小费”,接下来的事情十分混乱,总之除了我和我的那位朋友,其余的人,四位小姐、她们的“妈咪”、保安人员、经理……人们打做一团。我没有再抬过我的头,面对野蛮和暴力我束手无措,因为据说“行有行规”。最顽强地保卫自己“小费”的小姐,是从湖南长沙来的,几分钟前告诉过我她不喜欢这个行业,现在惨不忍睹地昏倒在一圈打手的中央。人们沉默了片刻,或许那是良心在哭泣吧。我默默地走过去,捡起她的手包,把她搀扶起来(有人把酒洒在她脸上让她苏醒):“我很佩服你,可是你干不了这行,你是个好人,回家去吧。”
----“回家”?多少“小姐”和“妈咪”梦寐以求的事情,多少“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疼”的傻瓜男人对她们说过的“谎言”,多少无用的同情,都包含在这两个字里了。“‘我想有个家,这是天下女人的肺腑之言,所有的‘小姐也不例外……mei姐一心一意想把儿子接来,她实际上需要的不就是一个家吗?哪怕是破碎的和残缺的……笔者倔强地相信,如果非要改造‘小姐们不可,那么,请帮助她们获得一个家吧。在这个行业里,她们最普遍的感觉,就是一个字:‘淡。”(上引潘著,页163~164)这是“无家的感觉”,是对男权世界的离异,是对“爱”的意味深长的“恨”。这淡淡的一个“淡”字,道出无数“小姐”曾经有过的爱欲悲欢和坎坷遭遇,不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只说是“天凉好个秋”。
----“没有需求就没有供给”,这话没有说明自己的前提:社会权势集团的需求创造了满足需求的供给。“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金钱、权力、名声,以及这个世界的种种其它权势力量,赋予我们“变坏”的权利。当“我们”变坏的时候,“她们”便从家中放逐了,于是我们都再也找不到“家”的感觉。我们随波逐流,变得越来越“坏”,可我们的传统习惯了我们变坏的感觉,就越发放纵我们的权势……希望在哪里呢?让她们回家?让她们遵从“市场原则”获得应有的权势?让她们彻底脱离我们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