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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偷过书

1999-03-30

章回小说 1999年3期
关键词:羊脂球未婚妻

刘 烊

“文化虽不能偷窃,但文化决不能消灭。”

这是为民请命、备受冤磨的彭大将军在囚室说的话。

那是一九六六年六月,我在中央警卫部队政治处做组织干事。中旬的一个星期六下午,大约是郭沫若这位文学大师、史学大师、甲古文大师在广播电台检查自己的世界观不久,领导交给我一项临时任务,即负责收缴除了马列和毛主席著作以外的其它一切书籍,上交销毁或就地销毁。虽然那场震惊世界的文化大革命已有燎原之势,我还是感到万分惊讶。我问:“为什么都要收缴销毁呢,那可是……”

那位后来躺倒在文革中的领导说:“这是指示,不是最高指示也接近最高指示。除了马列和毛主席的著作,一般都是黑书、黄书、封资修的书,总之是不可读不能读的坏书。”

这一解释更叫我大吃一惊,怎么能这样看问题呢?这样一来,我们中国古代传统的优秀文化和当代文化不是要断绝了么?一个愚昧无知的民族怎么能前进呢!我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领导摇摇头说:“是指示。”是啊,这是指示。可我难以领受这个任务。我从小酷爱书,我十余岁时,因未能继续上学,在我家的房顶上坐了整整一个下午,我泪流双颊地想到阴间去寻找天堂,但终于被大嫂从房上哄下来。后来,我当了小兵,我把一切的业余时间都用来读书。几年后我又做了个小文官,有了工资,我高兴极了,我把当月的工资和补发的工资全部给我的母亲、姐姐和嫂子们买了衣服,我所以还特别记住嫂子们,是因为我从小也备受老嫂子的温暖,是她们给我做衣服、做饭、供我上学的……这一切都和书有关。所以,当我这个为读书曾经要自杀的人有了钱,我便疯狂般地买书,那工资除了孝敬母亲、吃饭、和抽烟,全部用于买书。我常常来回骑近三个小时的自行车到京城东安市场古旧书店去买书,连那个高高的、瘦瘦的长脸老大爷都认识我这个黄毛小军官了。在我未提干之前,因为钱少,他还常常给我推荐又珍贵又便宜的好书。他的模样长得像林彪,脸黄黄的,面孔生冷,可我觉得这老头儿那么可,爰。我想,他一定是被打成什么坏蛋、右派之类的老书呆子,我很敬重他,我发现我亲切地喊他一声“老同志”或“老大爷”,他的眼神立刻就有了光。这种感情,似乎也和书有关。现在,叫我这样的人去负责收缴销毁全部队的书报,我如何能下得了手?

于是,我对领导说:“为什么非叫我负责这个工作呢,像咱们张吉祥干事、王文堂干事,他们的资格都比我老,我入伍时他们已是当了多年指导员的老同志了,还是叫他们负责吧。”

领导有点儿不耐烦地说:“就是你。”

在首长眼里我根红苗正,社会关系红得发紫,非我莫属!

我当时的心情是多么难受,我几乎要哭了。当电话分别通知部队以后,第二天,成捆成堆的书籍;报刊陆续送到政治处来,我们的办公室里,书报堆得俾小山一样,好在办公室大,有六十多平米。

我看着那些书总是发愣,馋得似乎有点要流口水,就像馋嘴的小孩子看见了多年没吃过的糖一样。

我终于忍不住一个贼子和探险家的心态,趁首长和同志们午休时,我把成捆成堆的书打开,用最快的速度翻看着书名、简介和目录,原来那里头有许多古今中外名著,薄的、小的选得多,大部头的较少,有的我没看到过,有的我看过,有的我还会背。我情不自禁地翻看起来。一篇《来自巴罗的玛耳塔》把我带到了异国都城,我看迷了,索性坐在水泥地上,接连看了三个中午。玛耳塔多惨啊,玛耳塔所在的社会为什么这样啊?

当想起我的任务时,我的心一下子又凉了;片刻,冰凉的心又似乎被书中主人公的热血融化了。

“妈的!”我就这么骂了一句,这是我的决心,一个受尽苦难、少年入党、忠心耿耿的小军官要做贼了。我站起来,把一本鲁迅的小说选——那里有阿Q,有孔乙己,有闰土和祥林嫂等等,我把他们揣进我的怀里,贴近我咚咚跳着的一颗心,我想,他们在天有灵,一定会费尽心思地猜测,这是哪个时代的脉搏?

如法炮制,我在左顾右盼之后,又把《第六病室》、《四世同堂》揣进怀里。我完全像一个初次做贼的小偷一样,弓着腰、踮着脚溜进了我的宿舍。这一瞬间,我遍尝了人间所有的滋味——胆怯、勇敢、幸福、满足、激动、振奋、苦涩与高尚、卑鄙,还有真好、真美和鲁迅曾用过的“他妈的”。

人说吸白面、抽大烟儿、逛勾栏做小偷都会上瘾,真是不假。因为成功了,我又兴奋又满足,手心又痒痒。真没想到,这一偷便不可收拾,我一趟又一趟先后偷了《彼得大帝》、 《恰巴耶夫》、《死者青春常在》、《斯大林传略》,还有巴金的、冰心的、莫泊桑的、马克·吐温的等等,反正是偷了,我干脆连《羊脂球》也偷来了,《月牙儿》更不必说。我想我偷了两三个妓女比偷别的更视为不可饶恕。但我很喜欢羊脂球,世界上的人果真有羊脂球的心灵,世界就可以美好了。倘若有可能,我倒愿意娶了这个羊脂球,尽管小说中描述的她比我大近二十岁、白得像棵肥胖的藕。

我是个小光棍汉,尽管父母赐给的尊容还算光彩诱人,使美女多有相恋之意,但我不想结婚,因此,宿舍里就我一人,办公室和宿舍的距离也只有十五米远,中间只隔着党委会议室和李政委办公室,所以偷起来很方便,一个中午我便能偷六、七趟,一趟可以弄六、七本;多了不行,因是夏季穿单衣,会露馅儿。实在说,偷东西——特别是偷禁书,比干活还累,左顾右盼,又害怕又心跳。

我得感谢我们的老政委李大胡子,他经常逼着我读书,我不怕被他发现。我感到特别不安的是,我有违母训,终于做了一次贼。几岁时母亲就常常告诫我做人的三条原则,一是饿死不做贼,二是要孝顺,三是好好上学,长大了要做官,当官要当清官,不要忘了老百姓。我想,母亲以后知道了,她老人家决不会说我是贼,根据我对母亲的了解,她会说:“孩子,偷,使劲偷,这是圣水。”

我这不过是在自我安慰。问题的严重性在于,我们是中央警卫部队的人,而且是直接负责收缴销毁黑书、黄书、坏书的组织干事,偷别人上交的书,这是政治问题,是对领袖和文革的政治态度、立场问题。

我真害怕。“赃物”得赶快转移。老家河北蠡县闹得也很凶,不能送回老家,哥哥们都是老牌共产党、“左革命”,更不能藏。战友中无人敢于担此风险。我想到了我的未婚妻田玉华,她是可以做这件事情的。因为我记得去年底,我的毛衣烂了,我又不好意思直接向她要,试着给她抄寄一首古人的诗句:夫戍边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一页纸,一首诗,此外什么也没有。想不到七日、后她便给我寄来了毛衣,说是用了五个晚上织的。还说,君在京城俺在卫,一根毛线穿两肋……我觉得她的悟性不错。立即写信给她,叫她找个车,把我的书运到天津她家去,并告诉她,千万不要在白天来拉书,不要告诉任何人。当我写信时,我又几乎哭了。如此平平常常、圣圣洁洁,的事情,却像个肮脏的贼一样;心里真不是味道。

未婚妻在天津达仁堂制药厂,是一个每月三十七元五角工资的小技术干部,那五角钱是妇女卫生费,所以她比同样的男职工多五角!她倒也支持我,有一天傍晚,她坐着她们厂的一辆“小三马”来到了北京中央警卫部队驻地。我见了她非常激动,我说:“你真是我的好未婚妻,就凭这一点,我也要娶你!”

那么多书怎么藏、怎么装呢?我向后勤处余星元同志要了六个装礼花炮弹的大木箱,那木箱很厚很结实,装进水都流不出来,而且,不用锁,一般的人不教给他便不会开。六个礼花箱加上我以前向给养员王权同志要的盛军衣的木箱,总共十余箱书。在部队熄灯就寝以后,我和达仁堂的司机赵师傅便开始装车,那个可爱的未婚妻给放哨,我还事先教她放哨的要领和暗号。尽管如此,还是被政治处的王金敖发现了。我对未婚妻说:“他叫王金敖,是我的老乡,河北高阳县人,平时不常说话,城府很深,我给你介绍之后,你对他要热情点儿,不然,他一打小报告,我可要倒霉了。”

未婚妻按我教的,又打招呼又问好,还说:“有空出差什么的,到天津我家去。他小,脾气不好,你们是河北老乡,你多帮助呀……”

王金敖一改平时的秉性,帮助我抬开了书箱,一使劲儿吃了一惊:“怎么这么重?是砖头还是黄金?”我心里说:“比黄金贵!”但嘴上却说:“是书。”

“什么书啊,这么沉。”

我说:“都是马恩列斯和毛主席的书。”

王金敖看看那些书箱,有点怀疑:“就凭这么多书,你当个学毛著先进典型没问题。”

我一直很担心,直到过了两、三个月我还在观察王金敖的表情,看他那脸表情有没有打小报告的痕迹。也许王金敖同志是因为刚从别的部队调来才半年,锋芒未露;也许是他睁一眼闭一眼,偷书、运书的事儿始终没人间。其实,我也想好了,你要真打小报告,老于也要拽你下脚后跟:“你当时为何不制止?你还帮我搬呢!要关我二年,也得关你一年,你是帮凶!”

但有一点我至今弄不明白,按照母亲的教导和圣人的圣言铭语,这个偷书贼究竟算不算耻辱呢?我总是没有法子脱开那个“偷”字吧?

半年后,我们部队突然由警卫中央首长变成了看押包括某些中央首长在内的元老们的狱卒,其中就有为民请命、备受我们敬重的彭大将军。

有一天,我对四号囚室的彭德怀说:“我对烧书不能理解,除了马列和毛主席的书,都成了黑书、坏书或不能读的书,指示全部上交销毁。别的文化要是都没有了,那马列和毛泽东思想还在哪儿发挥作用呢?有个战士看了一本过去的画报,上边有一个赤臂的女人,还是个非洲黑女人,正在喂奶,为此他挨了一周的批判。副指导员兼团支部书记在总结发言时,还指着他的鼻子说:“黑女人的黑奶头就那么好看?”

我还告诉他说:“我作为收缴书报的组织干事,胆大妄为,把我的全部书——那是我省吃俭用花钱买的,我一年四季都不刷牙、不去澡堂省下钱买的那些书,还有我从收缴中偷的,其中还有‘黑修养(即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全部偷偷运到天津我未婚妻家中去了。书使我开了眼界,长了知识,使我学会了写文章写小说。我知道我违反了纪律,可我认为,纪律和真理、法律和事实在不同的历史条件和特殊情况下,在不同的人手里,完全是不同的两回事,否则,中国的历史文化不是要完全隔绝了吗?”

大将军在北航挨批斗,被打断了好几根肋骨,他捂着胸部,忽然精神振作,双眸放射出少有的光芒说道:

“啊,隔绝不了!你不是也留下了一些书吗?历代烧书的多了,哪个隔绝了?我这个没上过学的煤娃子、小河工也是后来才学字的。战争时期炮火连天的,我还读一读(石头记)呢,那是线装本,打起仗来,不带干粮也要带上书。叫我说呀,文化虽不能偷窃,但更不能消灭。这个贼做得有意思,可以载人史册,没有这样的历史条件,就出不了你这样的贼。不过,这可能是倒霉事,我就是咎由自取!”

使我非常遗憾的是,我那满满一小车“书”,在未婚妻家,被一群“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善于烧文烧古烧封资修的指到哪打到哪的红卫兵造反派又“偷吃”了不少,他们连我最喜欢的羊脂球、玛耳塔、月牙儿和高云览留给我的“小城春秋”都偷走了,他们甚至连彼得大帝和东周的“五侯十六国”都偷。我好遗憾也好不明白,怎么这些“破四旧立四新”的英雄小将们,也像我一样偷我偷来的书呢?

全怨我那个只有十五岁的小内弟,他是天津市中学红代会的副总指挥,是他招来了一帮造反英雄兼小偷。我很生气。转天,我的不识字的老岳母便在我的提议下,一手拿个擀面棍儿,一手拍打着这位“副总司令”的肩膀,把他送到了河北区小王庄派出所。他蹲了半年多班房,后来下乡,又上了大学。二十年后,这个家伙做了什么高工和七晶官。我对他说:“你不要忘了偷我书的那阵子。我偷和你偷虽然有共同性,但有本质不同。好好夹着尾巴做你的小官,不然,早晚会把你翘起来的小尾巴剁掉!”

当年他拿着个尺把长的大手电造反,如今拿个大哥大,看了看我,乐了,乐得有点儿不以为然,好像在说:“你从十来岁就写,写丁一辈子,不知写坏了多少支笔,至今也不过是个副七品……”我甚至似乎听到了他在有意讽刺我,“官大一级压死人!别看你是我姐夫,你还得服从我。”看着他那样子我忽然闪出一丝失落或悲凉感,我叹口气,真是党败于腐,国败于奢,民穷于迂,权疏于制。我忽然想起他们还偷了我的(燕山夜话)呢,他真该像夜话中所说的冷水浇头、大棒盖顶。“夜话”是大才子马南邨(即邓拓)写的,他没叫人家清醒,自己反被搞死了。历史不厚薄任何人,正如周总理所说,历史最公正。我们至今还在读被搞死了的邓拓、老舍等人的书。而有些人的书,则早没人间津了。

得谢谢达仁堂制药厂那位司机赵师傅。每当我读书时,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位赵师傅和那辆人类最劣等的机动车小三马——当年,我怕出事,半夜跟着车逃出军营,窜出京城的贼人贼车贼情景,还历历在目……

“马列有马列的历史地位,小三马更有小三马的历史地位;文化虽不能偷窃,文化更不能消灭,因欲消灭,才有偷窃。”感谢那位大名人给我把“偷”字作了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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