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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

1996-03-18谢志斌

清明 1996年1期
关键词:小胡

谢志斌

司里决定派庄建敏参加部里的扶贫工作组,到很远很穷很偏僻的南方山区去当副县长。听到这个消息时,庄建敏正用报纸卷公家发的鸡蛋,等他晃晃脑袋清醒过来伸手摘听筒要给司长挂电话问凭什么的时候,发现掌心的鸡蛋已碎成一片黄汤。

庄建敏并没有给司长挂电话,而是匆匆地上八楼人事司找了一趟去年刚从母校分来的小学弟。消息得到证实:自己司里提的名,人事司同意,部主管领导也点过头,回旋的余地恐怕不大了。庄建敏心中的怒火被泼上一瓢凉水,不但没有熄灭,反而烟火混杂,又闷又燥。扭身咚咚咚跑下楼直奔司长办公室,顾不得敲门请示,一头闯进去。

宽大威严的写字台后面,司长正静静地注视着他,面带微笑。面对司长安详的笑容,庄建敏顿时清静了许多,脚步止在门口,不再近前。良久,司长才向他招了招手,仍然面有笑意,说:“来,来,坐,坐下。”

庄建敏远远地坐在司长对面的沙发上。在机关里,三十出头的庄建敏只是小字辈,虽然两年前就提了副处级,但是个不带长的衔,直接在司长室里与头儿面对面的机会并不多。每每坐上这宽大的蒙上帆布套的沙发,庄建敏总是感觉到有些矜持,总是小心翼翼地只将半截屁股搭上沙发,双手自觉地放在膝盖上挺胸平视司长那张时而阴见多云,时而阳光灿烂的脸,就像一个挺乖,学习挺好的小学生被教师单独召到办公室里一般,庄建敏心底里生发一团兴奋和惶恐的迷雾,只知道不住地点头。这次虽然是在火头上自己闯进门来向司长讨个说法的,可这刚一落座,庄建敏又仿佛是应召而来,憋足的底气早已泄漏在门外。他提醒自己,在司长面前决不能发脾气,也不能轻易地被他的微笑所征服或者俘虏。木已成舟的事情如果再抗拒对自己没有好处,好歹他也在机关混过十来年了,现在该考虑的只能是如何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当然,趁火打劫、讨价还价乃仕途当中之大忌,他庄建敏不傻,更何况他也决不会破坏自己在领导面前精心营造的踏实勤恳的形象。望着司长始终十分慈祥的微笑。庄建敏觉出几分难得的亲切甚至还有那么一丁点心虚的内容,庄建敏觉得自己的招数来了,那就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要不愠不火但又不能少了那么一股让人觉得像脾气又不是脾气象委屈又不是委屈像耍赖又不是耍赖的劲儿来,自己想知道的当然得司长说出来,自己想说但又不能提的,也要让它从司长口里说出来。

庄建敏往沙发里头挪了挪屁股,满脸艾怨地望着司长身旁窗台上的盆花,不说话。

司长说这次下派工作组扶贫是国务院统一部署的一项光荣的政治任务部里司里派你去是组织对你的信任是年轻干部接受锻炼的好机会不是谁都可以去的也不是想去就可以去的当然组织上安排了不是不想去就可以不去的小庄你表现一直不错有学历有能力年富力强满有发展前途嘛目前关键是要取得基层实际工作经验下去后会给你挑重担子回来以后对你的进步也会及时考虑……

庄建敏把目光移到司长脸上,发现笑容已变成满脸郑重其事,他证实司长近乎暗示和许愿的话语并非搪塞和宽他的心后,自己内心里已隐隐地感到此次扶贫下派于他而言也许并非简单的“抓丁”而是一次机遇,一次预示他在几千人的大机关里告别平庸走向攀升的机遇,因为此后在机关里同样的群体中,他同样简单的履历表中能多一份经历,一分资本。于是,庄建敏就把自己的满脸艾怨换成委屈和愁云,在让司长足以清楚他的心意之后,他双手抱着后脑勺埋下头来一边考虑怎样让对方把话讲得更具体些一边听司长继续说:当然下乡扶贫困难是有的比如说你们理论处人手就很紧处长老夏马上要退休了又没有副处长不过等你回来就好了嘛又比如说你爱人工作忙孩子刚满两岁你走了要请保姆房子又住不下这些困难需要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难度是不小但办法总是有的嘛关键是要相信组织要尽力做好你爱人的思想工作……庄建敏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趁领导还没有不耐烦,要让他见好就收。因为他十分明白,再往下,司长就要满脸严肃地表达庄建敏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之类的意思了。就说:既然是组织和领导上的关怀信任我也不敢再推托了司长请放心您的话我都记在心坎上了个人的困难我自己设法解决,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在现在这个岗位上干了快十年了,回来以后该不会丢掉这块业务吧?”“不会的,放心吧,我说话算数。”

“那我先得谢谢您。请领导放心,我不会给咱部里丢脸的。司长,我走了。”

司长望着庄建敏出门的背影,似乎还有话说,但欲言又止,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笑意,先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庄建敏在走廊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但脚步仍有些轻飘飘的:他仿佛觉得司长已宣布自己接替老夏做处长了,扶贫一年不过是一年的试用期或者预备期或者干脆就如同进党校参加一年的职前培训。

站在走廊的尽头,庄建敏望着窗外大门口进进出出的轿车抽完了一颗香烟,然后稳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在同事们探询的目光里没事人一般走向墙角继续撅着屁股卷他的鸡蛋。

下班后整个晚上庄建敏精神状态都不错,早早地从幼儿园把女儿接回家,妻子拎着大小塑料袋推开房门时,破天荒地发现庄建敏正一边逗小家伙玩一边涮起了早餐后泡在盆里的碗筷,晚餐时庄建敏还就着炒鸡蛋喝上了在柜子里搁了半年的“孔府家酒”。妻子回家后就习惯地忙着给小孩喂奶然后做饭炒菜吃饭涮碗洗澡洗衣服,也就没来得及计较庄建敏些许溢于言表的兴奋,只是等到夜深人静要伸手关掉床头灯时,妻子扭头才发现庄建敏正满眼柔情地注视着她,那眼神里分明还有些许得意,正如当初,庄建敏把装有结婚戒指的首饰盒背在身后,静静地注视着她时用的也是这种眼神。

“你这是怎么啦,看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啪,”庄建敏先在妻子脸上亲一口,说:“我庄建敏要时来运转啦,”接着他知己知彼有理有据地把处里人员状况、本人所处位置以及司长的提醒和暗示等等等等眉飞色舞地作了一番讲解分析,最后得出结论:在不久的将来,他庄建敏不仅要结束副处不带长的屈辱历史,而且极有可能直接坐上处里的第一把交椅。

妻子深受感染,像只温驯的小猫,伏在庄建敏胸脯上说:“老公,你真了不起。到时候,我们就能住上三居室了。”

“但是,”庄建敏接着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据组织上明文规定,年轻干部担任领导职务,必须有基层工作经历。因此,本人不得不接受组织的安排到南方去扶贫锻炼一年……”

说到这里,庄建敏下意识地停下话语看妻子的反应,他以为妻子闻言必然强烈反对甚而至于哭闹不已,但他想女人毕竟是女人让她激动一阵消消火气不就过去了,对此,他已准备了足够的耐心单等妻子火气发作。可是半晌,妻子却没有动静,庄建敏以为她睡着

了,用双手捧起她脸颊,却发现妻子此时已是泪流满面。这下庄建敏也懵了,不知该说什么好,默然半晌,妻子止住了抽泣,说:“你乐意,我也不拖后腿……,走以前,别忘了把咱家的房顶再翻一翻。”

庄建敏只觉得鼻腔一阵发酸,伸手一把将瘦弱的妻子搂进怀中,什么也不说了。

将与庄建敏同行的还有行政司的老曹和办公厅的小胡。虽然大伙都在一个楼里办公,大街上谁见了谁都觉得面熟,但在机关里却彼此都不认识。

老曹是本部名符其实的老机关,几十年风风雨雨,物是人非,光是部长他就亲眼见着走马灯似地换了六七任,许多当初小心翼翼走进机关大院见了他也点头哈腰的小青年如今都成了处长副处长甚至司长副司长,当初附属办公厅的行政科也一步一步地变成了行政处、行政司,而他却二十余年来始终作着他的主任科员,全无任何升迁,原因倒不单是没有文凭,更多的是因为他的谦让抑或木讷或者过分的与世无争与默默无闻而与各种各样的机遇失之交臂,记不清自哪年起,他就恰如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一直负责机关行政福利的分发工作,鸡蛋来了分鸡蛋,月饼来了分月饼,山东大葱来了就得深更半夜到郊区接车然后御货过秤分堆通知各司局把大葱发到大伙手里。老曹今年五十五岁,身子骨早觉得一年不如一年了,加上近年来机关里的福利发得越来越频,人数也在三番五次的“精减”声中由十年前的800人增加到1700多,工作量急剧增加,老曹就愈发感到力不从心。活来了,同事们让他少干点,他说怎么着也得对得起那份工资;有人劝他申请调个岗位,他说自己一把没用的老骨头还能干个啥,单等过两年退休得了。事实上,依照老曹的工龄和身体状况早两年就申请办退也不算摆谱,但他硬撑着这其一是怕回家后闲得慌,其二是十八岁的小儿子并不让他省心,大学考不上进了技校学开车,一年多来老给他惹事,将来工作都不好找,老曹想自己好歹还在机关里头呆着说不定能求得哪位司长处长写个条子打个招呼什么的,也比没头没脑瞎求人顶事100倍。

这天处里开大会,处长说部里指定司里司里指定处里派一名处以下干部参加扶贫工作组原因很简单咱们处人多男女老少十好几口又不是业务管理第一线抽走一个两个不伤元气,上边能指定我却不能指定咱们还是发扬民主发扬风格,大家仔细考虑看谁去比较合适。

处长话音未落,同志们就起了哄,有不满有戏谑有调侃,喧闹了半个上午,谁也不说谁合适但谁都说自己不合适。处长说这项光荣的政治任务既然落实到咱们处咱就得不折不扣地完成没有结果别散会我先出去有点事下面由副处长主持。副处长说要不我去算了如果人家不是非得要处以下干部,有人说人家就留了一个县太爷的宝座你这尊神去了往哪里摆,副处长不再说话,于是大伙都沉默。良久,忽然有人提出绝招:何不抓阄,多数人响应,副处长也没表示反对,于是有人把纸条卷好了放进饭盒里。明晃晃的不锈钢饭盒躺在桌面上,却没有人敢先伸手,此时每个人心里都明白,那是一只圣经寓言中的潘多拉的盒子,谁先揭开它谁可能先倒霉。又是半晌,有位在座的女士终于耐不住死一般的沉寂,嘤嘤地要哭出来了。

“别胡闹了,我去!”

众人应声回头:那是照常坐在墙角的老曹!

于是众人惊愕,相互对视,都似有话要说,却并没言声,许久,才听得有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胡这些日了情绪不太好。谈了一年多的女朋友对他总是不冷不热,小胡常想,凡人论婚娶,什么他娘的感情基础,那都瞎扯,关键是要有经济基础,而他,老家在大西北,自个儿在北京,每月三、四百块钱,吃饭都不够,要钱没钱,要房没房。但人家还是跟他处了一年多,小胡觉出那是因为人家眼中还存在着一丝希望,希望他这个曾经踌躇满志的高材生能在大机关里干出点名堂来,但自从走进这机关大楼,小胡就像掉进一口黑洞洞的深井,以前所谓的理想,现在连自己都觉得好笑。他是学工的,专业丢光了,两年多来长进的只是牢骚和油嘴滑舌,小胡有时候真想大发雷霆但又总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有时候冷静下来,脑海里又恰如这漆黑的夜,不知从哪里打通一个向往黎明的缺口。他知道,长此以往,那条维系着他们俩情感的丝线迟早要断掉的。上个月她从机关跳槽到外企,事后才告诉他,这足以让小胡更加明显地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想想这些事,有时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第二天醒来时往往又是窗外日迟迟。这天小胡又有些迟到,刚到班上,处长就从里间伸出脑袋叫“小胡你来一下”,小胡以为自己最近老迟到头儿要批评他,有些惴惴地进去了。处长却很热情地扔给他一颗“红塔山”,然后自个儿点上一颗,但并没有把火机递给小胡,小胡就把烟夹在长发里头的耳朵上,安坐沙发静静地望着对方,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处长吐了口长长的烟雾,一边拔弄着桌面上的几面稿纸一边说:“你去年写的思想汇报,我又找出来看看,觉得你进步还是很快的。这次你又主动要求下乡锻炼,我们研究决定给你提供这次机会……”

“什么,”小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啥时候主动要求下乡了?”小胡情急之中,站起身来。

处长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坐下,道;“难道你忘了,十天前,在密云,嗯?”

小胡想起来了,那天办公厅组织年轻人到密云贫困乡村的希望小学捐书,同时也算是一次郊游,久居闹市偶尔徜徉山野村舍,大家都很兴奋,小胡说这里山青水秀风光好要能住上一年半载那才叫过瘾呢,于是有人道听说部里要派人到南方去扶贫,那地方才真是山美水美人更美姑娘比达坂城的还漂亮小胡你敢去吗?小胡道真有此事本人第一个报名。他当时是信口那么一说而已,哪成想天上果然掉下个“馅饼”,辗转到处长这里竟成了“主动要求”,而且和一年前的“思想汇报”挂了钩,变成向组织靠拢追求进步的实证。小胡只觉得又恼火又着急,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此后大半天,小胡静静地坐在那里,他没听清楚处长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但最后,小胡站起身来边走边向处长说:“您甭说了,我同意去,但您得把这个还给我。”没等处长反应过来,小胡伸手抽走了他桌面上那几页发黄的“思想汇报”,扭身出门去了。

中秋节后的第三天,工作组奉命出发。原本想过完“十·一”后再走的,可人家县里来电,郑重邀请工作组在九月二十目前赶到,参加十周年县庆大典。

中秋刚过,灿烂高远的天空突然阴沉起来,秋风开始追逐着空中的枯叶,让人们明显地感觉到冬天的脚步。昨夜整个晚上庄建敏和妻子都没睡好觉,直到凌晨还听得窗外细雨斜飞,风声瑟瑟。早晨起来,院子里铺满风雨中坠落的梧桐叶。

送站的面包车早早地来小院门口,几声喇叭响后,庄建敏拎着不少的行李低头从自家的平房里出来,妻子抱着小孩跟在后头,眼圈红红的。搁好行李,庄建敏坐在车上从窗子

里伸出手来摸摸孩子的脸蛋,妻子一个劲地教小孩说“爸爸再见”,逼得太紧,孩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庄建敏见状对妻子摆了摆手,道“回去吧,回去吧。”车轮动了,妻子抬起头来,两行眼泪夺目而出。

车子得依次接上庄建敏,老曹,还有同行陪送的扶贫领导小组成员亦即人事司庞副司长及随员后,才能顺路到单身宿舍来捎上小胡。小胡的行李一如当时离家上大学时那般简单,只是此行不用再带棉被,因而同平日里外地出差也没有太大区别。草草拾掇之后,小胡便发现屋子里再没有什么事值得自己动手,时间还早,他就站到正对胡同口的窗前往外边张望,有些清凉的胡同里显得十分安静,忙碌的人们刚刚上班去了,卖油条的小贩也已收摊,沾满油渍的毛边纸皱皱巴巴地散在地上,微风来了偶尔移动一下但并不飘远。

他在等人。

小胡本来懒得把下派的消息告诉她,但三天之后还是忍不住挂了电话,听小胡说完后,她问:“是安排还是申请?”小胡说应该是安排,那边道:“部里老有人出国怎么就没想到安排你”,然后就再没说别的。小胡仔细回味了半天然后就大大地心灰意冷。中秋月夜,她倒是约了小胡,如注的月光下,他们在长安街上来来回回地走。小胡话不多,她却基本上没开口,只是分手的时候,从包里取出一个十波段的收音机递给小胡说:“没事就听听外语罢……”

小胡认定她的身影今天决不会再出现在胡同口,但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执拗地支使他站在窗口不肯转身,而且站得越久那股劲儿就愈发浓烈。他自己都有些迷惑:俩人认识一年多了,他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今儿个这是怎么了?她终于没有来。望见出现在胡同口的面包车,小胡头脑里即刻安静下来。他转身利落地打开有些破损的旅行箱,衣物正中并排躺着那台十波段收音机和嵌着她照片的小镜框,他略一寻思,伸手把小镜框取出来塞进书桌底层的抽屉,拎起箱子锁门下楼去了。

庞副司长是个表面上很随和的北方人,一路上主动给大伙介绍些南方山区人的生活习惯,饶有兴趣地讲些当年他们搞“四清”时下乡的艰难与快乐。比如上厕所不用手纸用黄土疙瘩之类,又比如南方山区冬日里屋内比屋外冷,南方人吃辣椒有不怕辣辣不怕怕不辣境界区分之类。老曹是南方人也搞过“四清”,与庞司长有不少的共同语言,谈辣椒,他更有些兴奋,说他老家原产一种朝天椒,别看个小威力却无比,外地人决不敢轻易碰它,本地男女老少却喜之甚笃,汉子们都不抽烟,兜里装的全是小辣椒,见面相互敬上一颗。

这样说笑,大家的心情都轻松了许多。飞机一离地,他们就开始想像自己前往的目的地该是怎样的一种境况,出门前的许多愁绪也就抛撒了一些在蓝天白云间。

飞机降落在省城里,目的地云安县所在地区归口局以及归口省厅的负责人在出口处早早地围了一大圈。小胡曾不止一次地出差此地,省厅人的热情他也不是没有领教过,可这次他发现人们脸上的笑容更加密集,宾馆的档次更加豪华,餐桌上叫不出名的菜肴加重了比例,可谓“山珍海味摆上来,鸡鸭鱼肉赶下台”,曾经的“茅台”、“五粮液”也变成了“人头马”。起先,小胡还以为省厅的同行果真感念他们下乡扶贫的壮举,佳宴款待以示帮助云安早日脱贫的共同心愿。可落座不久,他就发现酒桌上的中心不是扶贫的话题,而是庞副司长的光临。小胡心头稍稍有些愤然,于是他不再搭腔,埋头喝酒吃菜。

服务小姐递过冒着热气散发幽香的擦手巾时,厅长接过来顺手抹了一把已是通红的脸脖,侧身对庞副司长说:“国产名酒已没有真东西,只好喝洋酒了。”庞副司长正一手遮着嘴角一手用牙签在聚精会神地剔着牙缝,闻言并不住手,说“这人头马不够X.O,跟假酒也差不多。”厅长语塞,左旁的局长反应倒快,赶紧说:“到地区咱们上X.O。”庞副司长没有接他的话,把牙签扔到桌面上,舌头在牙齿上那么一抹,看着对面的小胡,作关切状,问:“怎么样,吃好了吗?小胡。”小胡本想说:“托您的福,吃得很好,”但话一出口还只是剩下后半句了。

省厅安排大家去跳舞,庞副司长说有些累了懒得去明天还要尽早上路呢,老曹说从来没进过舞厅打死他也不去,庄建敏说这里有他一位老同学,以前来去匆匆未联系上,这回到省里要呆这么久不见见恐怕说不过去。见大家都不去小胡只好说不去不去了。庄建敏和小胡住一个房间,电话辗转了半天也没与他的同学联系上,庄建敏却仍极有耐心,小胡便有些好奇,笑道:“你这同学是男的还是女的?”庄建敏一怔:“当然是男的。”接着介结这位同学在宿舍排行老七上学时其实跟他的关系并不很近,政治上不求长进,学习成绩一蹋糊涂,毕业分配好多人进了京,他却被打回省城一个什么小厂,最后还叹了口气说,毕业后头两年还听说他混得很惨甚至成了酒鬼,现在该不至于老同学的面也不敢见了吧。小胡脑海中便出现一个潦倒形象,但对庄建敏言语之外分明的自得颇有些不以为然,就说:“时世造英雄,说不定人家早就发了呢。”

老七果然发了。挂通电话不到一刻钟便有人伴着响亮的叫嚷声推门而入,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握住庄建敏双手的全然不是小胡设计的形象,而是一名典型的海派大款。在他气势如虹的场景展示与喧染中,庄建敏竟突然觉得眼前的空间一下子缩小了许多,舞台让给了老七,自己只在观众席上拥了一个小小的角落,等他缓过神来,发现门口还站着一位艳丽的女士,便道:“这位想必是……,”“袁小姐,我的秘书兼司机。”庄建敏赶忙“哦哦”点头让座,小姐嫣然一笑,便款款地走了进来,紧挨着老七在床角坐了。

与老同学久别重逢,老七显得非常兴奋,刚落座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的创业史,讲他的经商天才他的生逢其时他的百万资财他的灯红酒绿,发表他对人生的嘲讽对政治的不屑对社会的牢骚。小胡心想,这哪是老同学的叙旧,分明是一种“从奴隶到将军”式的情感的发泄与释放,是一种对胯下之辱的翻案与报复,是一种强者的自我炫耀和对弱者的冷嘲热讽。明亮的灯光底下,老七兴奋得满脸通红,谈兴盎然,沫星四溅,庄建敏却早已窘迫得脸上红一块紫一块,无言以对了。小胡于是不耐烦而且有些不平,打断了老七的话,高声说要借他的大哥大用一下,老七顺手将手机递过去又继续他的话题。小胡给北京的同学打完电话后见老七谈兴不减,就接着给哈尔滨的同学打,之后见老七依然兴奋就再给乌鲁木齐的同学打,能联系上的都通了话,小胡见老七还没有截住,最后就挂通了报时台,一遍一遍地让它说:“现在时刻,晚上10点××分××秒”。几十分钟过去了,老七没在意,坐在一旁的小姐可是瞧着小胡手中的大哥大急得直翻白眼,终于忍不住拿指头捅了捅老七:“王总,时间不早了。”老七这才意犹未尽地开始退出状态,最后起身要走才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一样,问庄建敏道:“哦,对了,这次出差来该多住几天罢,我还没尽地主之

谊呢。”未等庄建敏回话,小胡抢先说:“庄处长是来你们云安县当县长,表现机会以后有的是。”老七闻言便作恨铁不成钢状,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条道上扎到底。人一有钱不就什么都有了,像我,这刚一千出点名堂,什么政协委员、青联委员之类的帽子想甩都甩不掉,我说老同学,你也该开开窍了……”

老七走后,庄建敏便阴着脸再没说一句话。小胡睡过一觉醒来,发现庄建敏还躺在床头,红红的烟头一闪一闪的燃得正狠。

从省城到地区坐汽车半天多时间,沿途村镇相连,城乡莫辨,尤其是公路两旁的农家洋楼俨然富户别墅,十分的气派辉煌。众人心里纳闷,这等富庶江南竟还有农民人均年收入不到500元的国家级贫困县?同行的当地同志就笑了笑,说:“春风不渡玉门关呀,一会车子进山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我们地区是省里的西藏,云安就是地区的西藏。”不久,车子果然开始爬山,道路两旁时而悬崖绝壁,时而山水相依,走了半日仿佛仍在原地打转。沿途再难得发现几处村舍,偶见散落山凹的民房,也大都是条石垒墙或土木搭构。路上见到打柴挑水的老老少少都是一幅萎萎琐琐,憨厚有余、机敏不足的模样。真是隔山如隔一重天,庄建敏是学经济的,平时也没少用地域经济学的观点作些泛泛的论证,但他从来没有料到现实对理论的反证却又是如此的生动和无情。想到这些,庄建敏的心情有些沉重,但旋即又发生一种莫名的兴奋,自己将要面对的不仅是贫穷,而更多的是封闭,望着车窗外山脚下细小的村舍和农人,他突然联想到西方童话中的小人国,而他本人却作了顶天立地的格利佛。这样想来,昨晚给他的不快也开始消散,庄建敏甚至觉得由可怜到可恨的王老七有些可笑了。

午饭赶到地区吃,果然上的是人头马X.O。饭后到地委组织部递介绍信,也算是庄建敏报到来了,县处级是要归地委管的。地委大院有些简陋,远不如发达地区县委大院气派,环境倒很安静幽雅,楼道里人来人往都严肃着面孔。地委组织部一名副部长接待了来客,庞副司长一行端坐在接待室里,寒喧半天没入正题,副部长就清清嗓子说我们开始罢。庞副司长觉得有些奇怪,想,就你一个副处级部长来接待我们,于是脸色就稍为阴沉了些。副部长却似乎没注意,很郑重很严肃地收阅了介绍信、人员登记表等材料,听过庞副司长的随员介绍了部里派员扶贫的情况,然后就很客气很感动极熟练地发言,说表示欢迎表示感谢这边条件艰苦委屈大家了。介绍过地区及云安简况,副部长稍微停了一会,最后说:省里有关厅局每年都下派大批干部来帮助我们工作,他们大都表现很好,但也有个别情况,比如上半年我们就安排一位同志提前回去了。小胡就有些纳闷,悄悄地问旁边地委青干科的小伙子,对方没答话,用笔在纸上写了“生活作风”四个字。小胡乐了,悄声说:“这倒好,一举两得。”副部长的话很快讲完,庄建敏代表三人组表了态,说这一年里要好好干请领导和组织上放心。庞副司长级别最高最后总结自然归他。他一改平时随和的面容,十分严肃地说:“现在全国各地经济发展形势都比较好,没想到你们省里还有这种欠发达的地区,就是与几十里之遥的相邻地市比,你们的担子也不轻呐。当然,客观因素不容忽视,但我看,主观上的努力更得要,也就是说迎头赶上,主要还得靠你们自立更生呐。我们这次派三位同志来,一方面是帮助地方作些工作,体现中央对你们脱贫的重视;另一方面主要是锻炼干部……”听到这里,在一边正襟危坐的老曹感觉到有些不自在,赶紧低下头来喝了口水。庄建敏脸上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满目虔诚地继续听庞副司长谈他的“一二三。”

从地委大院出来,小胡道:“庄处(机关里年轻人对有级不带长的人,直呼“某处”、“某局”,不委屈对方,又不让人占便宜,有调侃的意味)该改叫庄县了吧,”大伙笑着附和“是呀是呀,”庞副司长也笑了;“县太爷,父母官呢”。庄建敏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嘿嘿一笑。车又往云安赶。路程不到六十公里,却需走三个多小时,这一路更是崎岖险恶,客人们都有些提心吊胆。上路不到半个小时,老曹已头晕目眩,司机赶紧停下车来,老曹就一阵翻江倒海把中午的饭食吐个精光,小胡递过午餐桌上顺来的餐巾纸,望着正在前头爬坡的庞副司长和庄建敏他们坐的奥迪车骂了句:“都他好妈人事司干的好事,缺不缺德呀。”几个人正站在路旁小憩的当儿,后面远远地有车队威风凛凛地驶来,打头的是顶着警灯的奥迪车,后面跟着的五六辆豪华轿车,有奔驰、公爵王、宝马等,最次的也是个皇冠。见前面有车有人,那奥迪点上警灯,拉响了警笛,在小胡他们的桑塔纳旁呼啸而过,将这几位都撇在一片黄土里。

“真他妈牛,”小胡说,“小心翻进沟里去。”

“省里来参加县庆的。”司机告诉他。

云安县城充其量也就二十块标准足球场那般大小,其景象却着实出乎庄建敏他们的设想——新楼密布,街道笔直,铺面装饰豪华,行人衣冠楚楚。四周青山环抱,俨然一巨大的现代盆景。小城刚一出现在眼前,小胡便忍不住惊呼:“有没有搞错,这哪是贫困山区,整个一个海市蜃楼、世外桃源。”司机笑了笑说:“建县才十年,楼盖得比深圳还快,都是托你们上级领导的福。”

建县十周年庆典明天举行。县城里早已是彩旗飘舞,喜气洋洋。车子开到县府大门口,竟然空无一人,又到县宾馆,这里倒是各路宾客进进出出,一个个满面春风。庞副司长下得车来,很有派头地在大厅里环顾一圈,竟然没有人来接应,于是皱了皱眉头。地区陪同来的局长赶紧亲自到服务台询问,总台小姐有些晕头转向,忙乎半天才告诉局长说马上有负责人来。大伙在门口又站了一阵子才见有人奔了过来先握住老曹的手连声说:“北京贵客,有失远迎,怠慢怠慢,”局长说:“这是庞司长,这是……,”来人就赶忙双手伸向庞副司长,然后就不管是谁一律亲切握手。庄建敏伸手的时候还认真地看了对方一眼,那人却正忙着看别处。来人帮着拎行李上楼,边说他是县府扶贫办主任,省里来了好些大头头十五、六位书记县长都搞接待忙得一塌糊涂。庞副司长倒显得宽宏大量:“没关系,晚上再说。”

但是,整个晚上书记县长也没见着影。庄建敏心里开始焦急,庞副司长到自己的县上来受到冷落仿佛是他的责任。他想找个县上的领导哪怕是政协副主席之类的人物来陪陪庞副司长。下楼转了一圈,谁也不认识,而且谁也不认识他,只好返回楼上。想陪庞副司长说说话,刚讲了些天气凉得这么快之类的话,就见庞副司长打了个有些夸张的呵欠,庄建敏于是赶忙起身说司长您早点歇着吧我走了。

第二天上午县里举行万人大会隆重庆祝建县十周年。庞副司长在主席台上就坐,庄建敏则同老曹小胡他们远远地站在操场边仰着脖子晒太阳。县长在长篇报告里面介绍云安十年来取得的成就时,小胡分明听到高音喇叭里传来“举世瞩目”一词,他先是一怔,然后

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这样的词句也从《政府工作报告》中信手抄来,不知是文化程度低还是脸皮厚。

下午是主题为创业十周年暨国家级贫困县“加冕”三周年“云安经济发展恳谈会”。宾馆的小会议室里济济一堂。也许是范围小了,也许是省里的头头需要更多自由,这次县委书记却格外热情与庞副司长寒喧了半天,并客气地走过来与外围就坐的庄建敏他们握手说:“辛苦辛苦欢迎欢迎。”会上,县长又具体地介绍了本县的成就及目前吁请帮助解决的问题。小胡仔细地听了听,觉得县长的讲话内容与上午掉了个个,上午主要是“举世瞩目”的成就,下午大部分成了“刻不容缓”的问题与困难。接下去是领导指示来宾发言。副省长先说,当然是肯定成绩指出不足寄予希望,然后是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们说很高兴看到云安发展这么快县城搞得很漂亮县庆搞得很像样国家的钱没白投不像有的地方钱投进去了就像打水漂大老远跑进这山里没自来。座谈的重头戏在后头。在书记县长一再请求下,财政厅、人民银行、建行、工行、交通厅、建设厅……,围着圆桌的一圈客人都发了言,令庄建敏有些奇怪的是这些头头脑脑无一例外地是省里各部门的财神爷和实权派,而他们的发言的内容又无一不围绕自己前些年之于云安的大量投入和对今后的继续“输血”的承诺。书记县长一边认真地听讲一边飞速地记着笔记,这使庄建敏联想到孩子满月时亲戚朋友给红包的场景,又想到自己也同样是一个参加庆贺的客人,部里虽说定点扶贫挂钩两三年了,但拿钱的事倒未听说过,此行前上边有要求部里才说想办法挤出30万来,但就今天的场面,30万如何拿得出手。这样想着,庄建敏就有些为庞副司长担心,远远望去,庞副司长果然脸色沉重,双眉紧锁,全然没有了上午在主席台上就座时的气势。但庞副司长毕竟是久经沙场,未及书记县长恳请就开了口:“云安作为革命老区县,你们脱贫致富工作是中央十分关注的。以前我们不太了解实际情况,这次来一是开了眼界,山城建设这么好这么快是个奇迹;二是放了心,省里对云安这么支持这么重视九七年前脱贫一定没问题;三是我们作为中央部委定点挂靠,这次派员来主要是向你们学习。我们这次派来的三位同志是……”三言两语,庞副司长不仅没提及钱的问题,反而趁机在这么隆重的场面把手下的人员交待出去。书记县长瞪大眼睛听得仔细,软皮本上却只字未记……

焰火晚会把县庆的气氛推向高潮,全城的人都出来了,集中在宾馆楼前的十字路口,一个个喜气洋洋过年的样子,有些人还从老远的山寨里结伴而来要过把观赏烟花的瘾。绚丽的焰火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彼伏此起,持续一个多小时,不要说久居山野的村民,就是在天安门广场旁边呆了几十年的老曹也算开了眼。火花伴着硝烟气息掉落在窗台上,小胡看得真切看得痛快就直呼“精彩、过瘾!”老曹却望着满天飞舞、转瞬即逝的光焰连连叹气:“这烧掉的都是钞票呢。”庄建敏也接过话来:“县庆这一闹开销得好几十万吧。”几天后县里开庆功会,书记总结说:县庆开支150万,全县人均l0块钱。

县庆的第二天早上,庞副司长执意要走,上车前,庞副司长只说了句“要注意身体,”然后就朝着大家挥挥手,走了。

望着迅速消失在山坳里的小车,三个人心里都有些惆怅,仿佛被人遣送到了一个陌生的荒岛上,从此长夜漫漫,孤旅天涯。

“走,我们三人开个会。”庄建敏底气十足地招呼了一声。

此后的几日里,县上领导仍忙于县庆的善后工作,庄建敏主动请缨,县长说:“不忙不忙,你们远道而来先恢复恢复适应适应。”他们只好在宾馆呆着,庄建敏潜心研修县庆发的各种花花绿绿的材料,为尽快进入工作状态做准备。老曹身体经不起一路折腾又有不适,就在床上躺着养神,有时也炼炼学不到家的“香功”。小胡却是呆不住,吃饭睡觉之余就到街上瞎逛。小城太小,不过一日便用脚步丈量完了全城大大小小的街巷。一趟两趟遛哒小胡便发现这县城里有些挺有意思的现象,比如这有“三多三少”,“三多”:一是黄包车多。县城里自然没有公共汽车和“面的”但一条汉子三个轱辘的黄包车却满街乱跑,从牌号推测。全城不下300辆。小胡就纳闷,这县城从南走到北也不过十分钟的路程,来来回回地走几遭还累坏了么?二是发廊舞厅多,发廊可谓遍布大街小巷,有的地方一溜就是十来家;歌舞厅则少说也有十五、六家,什么“大自然”、“金鹤莱”、“绿世界”…一家比一家豪华,一家比一家气派。白日里萧条冷落,一到晚上却香风阵阵,笑语声喧。三是算命先生和江湖广告多。在宾馆门口即有两位半仙,一左一右,相安无事地开展良性竞争;“包治淋病、梅毒、花柳病”的全国统一规格的广告贴到了县府大门前的“政务信息”公告栏里。这“三少”呢,一是商店里的顾客少,往往是买东西的人没有卖东西的人多。稍一浏览,小胡有些惊奇地发现:东西不多物价却高,一碗“康师傅”竟要5块钱,“跟机场卖得差不多,这是CIF价罢,”小胡脑里突然冒出这个词来。CIF即出口报关时的到岸价格,包括成本、运费和保险费,他想这里的老板肯定不作赔本买卖。二是书摊书店少,整个县城里就有一家不到十五平方的新华书店和三两处书摊,而且陈列的除了“休闲杂志”大都就是英雄美女鬼怪以及针织烹饪养生秘方之类的小册子。三是工厂企业少。街面上挂满了部委办局的牌子,城里城外除了一些门可罗雀的“集团”、“公司”,却极少有像样的工厂企业。“好一座风情独具的无烟城!”小胡自语道。

宾馆里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县上的头头还没抽出时间安顿庄建敏的三人组。一路上发生的那些得意已开始消退,庄建敏感觉到自己并非朝廷派的钦差,要想真正地进入角色,使得县里和自己都满意,恐怕并非易事。他于是觉得心中没底,但是在大机关的底层呆得久了,善于从“话又说回来”中找到自我心理平衡。何况自己已押上了赌注,更何况他庄建敏一年后走人,之后哪管它洪水滔天?

宾馆终于通知结帐了。庄建敏的三人组搬进了县府大院宿舍楼的一套三居室,每日伙食在机关食堂的小餐厅里享受单身和下派县级干部小灶,日计五元,饭后划圈,一季一结。

这天下午,三人在宿舍安顿铺盖后就坐在那里等饭吃。仿佛又回到学校,院内铃声刚响,小胡抬脚就要出门,“着什么急,”庄建敏道,“要注意形象。”小胡闻言一愣,嘴角里不由得“嗤”了一声,但还是收住了脚步。

小餐厅里环境幽雅,桌上菜肴亦很丰盛,吃饭的人却少,三人进门的时候,见桌旁只坐一位满脸逍遥的中年汉子正津津有味地剥着虾壳,见三人进来,很热情地招呼道:“三位京官,欢迎欢迎。本人姓吴,省财政厅来的。以后吃饭要赶早不赶晚呢,吃完饭听见下班铃响正好。”

“怎么,就咱们四位?”庄建敏问。

“按登记在册的可不少,十好几位呢,但可从来没有团圆过,县城饭店这么多,哪天没

有几位进工作午餐、晚餐什么的。”吴副县长打着哈哈。

三人都觉得吴副县长的话有道理,又都觉得这吴副县长是个痛快人。庄建敏忍不住问些县上的情况比如下派副县长的分工等。吴副县长一听问这个,三分调侃七分热情地介绍说:县里现有副县长共十位,其中省里下派两位,地区一位,扶贫结对友好县派来一位,本地六位,另有两位县长助理,加上县长共十三位。分工基本上是两位副县长把守一个口,以当地县长为主。实际上,扶贫挂职的也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小胡听得有些新奇,道:“不是十三太保了么?”吴副县长笑了笑:“庄县长一来,不就不是了吗?”老曹摇摇头道:“一个小县十多位县太爷,人家古时候就一个县官,还管公检法呢。”吴副县长接着介绍:县里有副县级以上领导近50位,占全县人口总数的万分之三点三,县城每400人就摊上位县级领导。庄建敏听了,心里就不是滋味,机关里头处长一抓一把,即使逃至这远离都市的大山沟里仍然没有逃离压抑和平凡,相比之下,倒是大机关里还安静一些或者说安全一些。

见小胡老曹他们兴趣盎然,吴副县长继续作他的介绍,云安建县不久,省地就开始派人下来扶贫挂职,一开始县里人手少,上下都高兴,但这一稍不留神有人便钻了空子。前三年夏天有个转业军人,服役时是军区大机关里的人事干事,他不知拿的一张什么介绍信跑到县里来说是下派干部就当上了副县长,干得还有模有样,半年过去了,到年终地委组织部来考察时才发现有情况。

听到这里,众人都大笑,庄建敏也笑了。

“从那以后、,”吴副县长说,“组织程序就严格多了,地委登记发文。县长提名,人大常委任命等。县长一多,县里也学得乖巧了,有单位来联系挂职锻炼,县里就提条件,要求带扶贫资金来,一开始是副县长100万,县长助理50万,现在行情也涨了,副县长200万,县长助理100万……”此言一出,三人惊愕。见庄建敏紧锁眉头,眼睛里不知是愤怒还是伤感,吴副县长便赶紧打住话题:对不起,多嘴了,你们是中央领导,当然不一样。”庄建敏苦笑一声:“哪里哪里。”

县里安排老曹到民政局任副局长,小胡作政府办主任助理。副局长是副科级,老曹当了二十多年资深的主任科员,到山沟里还给贬了半格,更何况省里下派的副县长也只是个主任科员呢。小胡有些为老曹愤愤然,老曹却道:“折腾啥呀,有个地方呆着,平平安安地干点事就行了,我恐怕这副局长也干不了呢。”自报到上班那天起,就如同在北京部机关的几十年一样,老曹每日早早地来到办公室打水扫地擦桌子,见了谁都满脸笑容客客气气。局里就觉得曹局长确实是个大大的好人,上上下下皆大欢喜,老曹心里头也美滋滋的,一激动甚至早早上班把几个办公室的水都打了。可是时间没过太久,情况就有了变化,其一该是民政优抚或不该民政优抚的一心想吃民政饭的人见老曹态度热情得尤如再生父母,一吐噜儿都拜倒在老曹的门下,或者干脆跟在老曹身后须臾不离一口一个“曹青天可怜可怜”没完没了。从此,老曹就不敢轻易上街,一旦被发现,他身后准跟上那帮或缺胳膊少腿或口眼歪斜或披头散发坦胸露乳甚至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男女老少,为此,小胡戏称老曹是“丐帮帮主”,弄得老曹啼笑皆非。其二是机关里的大事小情都叫老曹出马,什么垃圾旁收尸体贫民巷里送寒衣都“请曹局长带队。”甚至有一天,老曹身体不适,迟了半个小时才到班上,同屋三位局长埋头在读报,桌上各自的茶缸都搁了茶叶,却未冲泡,老曹过去摇了摇暖瓶,里面空空如也……

小胡从前光听说过部长助理、局长助理,什么处长助理就极少耳闻了,没成想这县里头竟封他个“科长助理”。小胡就想起了“弼马温”的典故,“弼马温”虽微,其本身却是“齐天大圣”,很了不得的。这样有些“阿Q”式的自嘲,小胡倒也心平气和,更何况“主任助理”在县里也蹭上个“副局级待遇”呢。庄建敏见小胡情绪不错,就说:“主任助理是个闲职,县府说是懒得给我配秘书了。”“给你当秘书?”小胡闻言一愣,不觉有些“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想,在部里办公厅忙活,年轻人对外一致称秘书,可大伙围着转的是什么人物?部长!你庄建敏何许人,一个小小的副处级竟然让我给当秘书,笑话!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小胡本来就觉得庄建敏有些窝窝囊囊却鬼迷心窍,听他这么一说,便更加觉得恶心。

庄建敏“秘书”都配了,副县长的委任状却迟迟没下来。县长说你们刚到先熟悉熟悉情况,庄建敏于是除了翻阅大撂大撂的文件就是参加没完没了的会议。整日里县上各部门头头脑脑一口一个庄县长地叫着,庄建敏虽然答应了,但心中还是有些发虚。文没下来,他名片都没法印,在给部里的《扶贫简报》上也不好交待。于是找机会又问了问了县长,县长说;“此事一要等地委组织部下通知,二要由人大常委会开会表决,着急不得。”庄建敏又跑到人大主任办公室,主任说:“地委发文倒听说早就到县府了,只是此事一要由县长书面提议,二要得到县委常委会议的明确意见,不可操之过急。”庄建敏本来还要去找书记,可转念一想,书记又何尝不会给他来个“一要二要”,于是也就打住了脚步。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来云安近一个月了,庄建敏还没找到作副县长的感觉,天天浑浑噩噩却总忙忙碌碌,心里就有些焦急,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深夜不眠。早晨起来见庄建敏眼珠布满血丝,呵欠连天,小胡就戏谑道:“晚上睡不着,想老婆了吧。”见庄建敏没作声。便边系鞋带边继续道:“在西方国家,阻拦夫妻团聚是最不人道的事。”这时老曹也来了灵感,道:“我也在报纸上读过一篇文章,说人家美国连宇航员都考虑让带老婆一起上太空呢。”庄建敏前些日子真没抽出功夫来想念家中的妻子和女儿,今儿经小胡这么一提,倒着实有些想念她们,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声气。

任命的事还是没结果,时间久了,庄建敏也懒得再去计较。每天看文件,他只管潇潇洒洒地签上大名;白天黑夜开会议,他也就心安理得地坐在主席台上,遇上机会还有模有样的作作“指示”。台上领导多了,庄建敏的出现并不引人注目,可他这一“指示”却不打紧,三次两次下来就引起了轰动,不到十天半月,全县的大小干部们没有一人不知道县上来了位水平蛮高的庄县长。庄建敏脸上也明显地由阴转晴。不几日,事态竟然发展到县各部门排队请庄建敏作报告的态势,而他本人也日渐精神饱满热情高涨,甚而至于摆一桌子书籍,点上台灯,通霄达旦地抄抄写写,乐此不疲。一开始的时候,庄建敏会议归来总是两手空空,吃饭也准时,后来却往往是吃饭时见不着影,饭后却满嘴酒气地进得屋来,每每从包里掏出香烟、磁化杯、打火机之类的东西往老曹小胡他们面前一扔说:“纪念品,拿去吧,”然后就满脸成就感地进到自己的屋里作他的学问去了。小胡有些纳闷,庄建敏这是找到怎样一个突破口呢?平日里也没觉得他有不显山

不露水的卧龙迹象。于是小胡有一天径自来到某会议现场聆听庄建敏的报告,发现原因很简单,基层的干部们听腻了总也摆不脱“一二三四”的八股式报告,庄建敏给他们带来的却是令人新奇的理论知识,这些东西他们在报纸上零零散散地见过片言只语,但从来就无法作些稍为深入的理解。庄建敏搞了十来年的理论研究,虽然无所谓精通和突破,但常见的理论知识是烂记于心的,而今找到了“知音”,他发挥得也算淋离尽致,从“市场经济”到“资源配置”,从“股份改革”到“贸工农一体化”,从“外汇收支平衡”到“世界关贸组织”甚至从国内的厉以宁到国外的凯思斯,庄建敏不时地穿插些当地实例,讲解得头头是道,不要说基层的“实干家们”,就连在京衙里呆了二、三年的小胡也觉得云山雾罩,有些高深莫测。然而,连续听了两三次,小胡发现庄建敏报告的内容并无新意,于是断言:不出一月,你庄县长的报告就没人听了。

果然,时隔不久,庄建敏办公室就有些“门前冷落鞍马稀”了。虽然如此,但庄建敏认定“治贫先治愚”,“智力扶贫”的路子是对的,“不是理论讲多了,而是懂得理论,能够讲理论的人太少了。”庄建敏在三人组扶贫工作“例会”上郑重决定,一是要把已有“智力扶贫”的成果及时向部里扶贫领导小组报告;二是要多形式立体化地开展市场经济理论教育,以发挥工作组的优势,扩大扶贫成果。庄建敏甚至列了一张详细的计划表,这第一步就是由他亲自挂帅,组织全县高级专门人才,成立“类似先前国务院农村经济发展研究中心现在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的云安智囊班子,使云安经济建设由以政府行为为主逐渐向精英治县、专家治县方向发展……”

庄建敏显然已为自己创举般的治县方略所陶醉,整个晚上都眉飞色舞,兴奋得满脸通红,全然没顾及小胡老曹的倦意,说:“怎么样,你们两位也表个态?”

“我可不是救世主,并且,咱们谁也不是。”小胡伸了伸懒腰,翻着眼皮说了一句。

“你……,”庄建敏没想到小胡不但不捧场,而且泼了瓢冷水,就气不打一处来,道,“你懂什么,一个学工的。”

“学工的怎么了?再次也不像某些学文的,虚头滑脑,鬼迷心窍……”

事情来得突然,老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那两位便吵起来,他想劝劝,但又不知说什么好,只一个劲地说:“好好的吵什么,大老远到这山里来,谁都不容易,吵什么吵……”

小胡深夜躺在床上睡不着,见庄建敏房间里仍亮着灯,就觉得庄建敏其实也挺不容易,没背景没后台,加上他其实也是个本份人,在机关里混了十来年没什么起色,好不容易赶上这次显山露水的机会,不好好扑腾几下也说不过去。这样想来,小胡就觉得刚才发那股无名火有些对不住庄建敏。但他又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多莫名牢骚和烦燥。越想越难以入眠,忽然想起箱子里头的收音机,起身取出来戴上耳塞一调,背尼基《回家》那熟悉的曲调传入耳鼓,小胡只觉得脑中骤然沉静,但即刻,思绪又开始飘向远方……

第二天早上,小胡主动对庄建敏说:“对不起,我老是心情不好。”庄建敏说:“没事,我也一样。”老曹站在一旁笑了,但一琢磨那两人的话,突然觉得自己心情也不怎么好。

庄建敏不再去大会小会上讲“声场经济理论”,他一边调查本县经济发展现状,一边继续推行其“智力扶贫”方案,庄建敏让县府办综合股召集县上各个口上的专家参加“云安经济发展专家咨询组”筹备会议。综合股长问什么样的人才算得上专家,庄建敏略一思索道:“具有副高以上专业技术职称者都算。”综合股长很快回复,县城有资格参加会议者全部通知到,有一位远在30多里外的温江镇,下午开会恐怕到不了。庄建敏道,缺席一两位没关系,准时开会。下午三点,庄建敏兴冲冲地来到会议室,见室内稀稀拉拉地坐着六、七位,一个个都像被霜打的茄子,年岁都在50岁以上,全然没有半点学富五车的景象,庄建敏不禁皱了皱眉头。综合股长逐一给庄建敏作介绍:副主治中医——鹤湖诊所杨济人老先生,高级教师——县小副校长雷美仁女士,高级农艺师——县兽药公司蓝松青副经理,高级政工师——县政协副主席刘作霖先生,高级讲师——原地区师专中文教员宋笑天老先生……

听了股长的介绍,庄建敏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这哪是什么智囊型人才,整个一个民主统一战线,半个小时散会后,他自己都记不清是怎么主持开完这个会议的。

庄建敏并未气馁。越是落后地区经济建设就越需要理论的指导和突破,从文山会海中,庄建敏感觉到云安搞经济建设仍然是靠领导拍脑门的计划经济的那一套。优惠政策、资金条件以及自然资源等方面这里不仅不差,反而占有极大的优势,缺的就是理论的运用,而他本人恰恰能在这方面多做些工作。所以,庄建敏认为自己的思路是对的。通过前段时间的折腾,庄建敏也变得聪明起来,那就是先掌握实际情况,先深入调查研究,走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路子。于是进机关,跑企业,下车间,搞座谈,庄建敏又恢复了他的早出晚归,废寝忘食。十天半月下来,庄建敏精神状态不错,人可瘦了一圈。

小胡自己一个办公室,工作内容除了看文件还是看文件,庄建敏实际上用不着也用不起他这个秘书,所以,整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有时候憋闷得直挠头。见庄建敏和老曹都忙得不亦乐乎,就觉得自己最好还是找些事情干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办公室的工作杂乱纷繁,小胡早有体会的,他不能舍弃这难得的清闲自在轻易插手,更何况,县府办也没有让他介入的意思。小胡是个聪明人,很快就发现这每日里流水般的各种文件上有文章可作。县里大事小情都好发个红头文件,前一年单以政府名义发文就有366号,平均每天一份还多了一号,小胡发现其中有很大部分是向省政府、省里各厅局甚至直接向国家部委伸手要钱和申请优惠政策的,而上边相应的回复也不在少数。小胡想,如果把建县以来的各类优惠政策汇编成册,不仅算是扶贫挂职的一件实事,同时,也给自己的清闲自在抹上了一层保护色。建议一提出,竟然马上得上下左右的一致赞同,并且给予高度评价,县里的报社还打电话说要派“资深记者”来采访。小胡撂下电话就想县城里的“资深记者”将会是什么模样,浓眉大眼,着中山装,风纪紧扣,上衣兜里插三杆钢笔的“民办教师”,还是脑门发亮,戴金丝眼镜,领带搭在毛衣外头,手指被香烟熏得焦黄的“秘书长”?小胡正这样想着,“哚哚哚”,来人已经十分温柔敲响了门。小胡赶紧把门拉开,眼前站着的却是一位妙龄女郎,身材高挑,婷婷玉立。

这样标致的女郎,在北京街头,“小胡一族”往往只有隔着人群偷偷瞅的份儿,而今却有这么一位,要面对面地跟自己谈谈。事情这来得一突然,小胡就大大地乱了方寸,稀里湖涂地回答了对方的几个问题,甚至自己都觉出了语无伦次,耳根发热。小姐却并不在意,大大方方地完成了她的来访最后站起身来主动说声“我叫艾宛”,然后回眸嫣然一笑,出门

去了。

小胡傻傻地坐了半天,最后莫名其妙地长叹一声,刚要起身出门,却蓦地发现小姐的钢笔还静静地躺在对面的桌上……

一周以后,《云安周报》刊发艾宛的长篇采访,称“如何用好用活用足优惠政策是云安经济腾飞的一个全新视角”,“优惠政策汇编是一件有历史和现实双重意义的大好事、大实事”、“中央驻云安扶贫工作组、智力扶贫工程的重要组成部分”。庄建敏读完报纸,兴奋地在小胡肩上擂了一拳,道,“你小子,有戏!”小胡朝他扮个鬼脸,道:“好戏还在后头呢。”

庄建敏继续他的调查研究。在这块弹丸之地上了解和掌握情况并不困难,但调查的结果却着实有些令人难以理解。全县15万人口中有非农业人口8000余人,非农业人口的80%以上集中在机关和事业单位,靠皇粮度日;全县上年度财政收入不到2000万元,财政赤字却近3000万元;目前工业企业有30%停产,生产企业90%以上亏损;在这种情况下,企业人员正通过各种途径流向机关,机关各部门为了养活职工,无一例外地办起“三产”或者“两块牌子一套人马”,从而出现林业部门把全县林木视为己有;水电站成为水电局的水电站;公路上关卡重重;粮食局严禁他人外运粮食,而自己的公司则整天作着低进高出勾当;外贸局则把成批的订单压进抽屉里,留待自己的“三产”慢慢消受。

庄建敏面对眼前的这些令人费解甚至稀奇古怪的问题,时而哭笑不得,时而有些兴奋。他要把自己掌握的第一手资料从理论的高度进行分析研究,提出一整套改革和发展云安经济的思路,做一件实实在在而意义重大的工作。初冬的南方山区.深夜里已是寒气袭人。老曹半夜从乡下回来,见庄建敏的房间还亮着灯,推门进去,却见庄建敏趴在桌上睡着了,钢笔却扔握在手上……

庄建敏洋洋万言的《云安经济现状和“九.五”发展思路之我见》很快就完成了,同时还摘取部分事例写了一篇题为《市场经济就是法制经济》的论文寄给了《东南经济论坛》。

这天县长办公会上,庄建敏有些激动地围绕自己的调查报告作了长篇发言,并将报告提请县委常委会议讨论。也许庄建敏的报告确实有深度有水平,也许是首次这么系统地对云安经济的沉疴顽疾加以揭示,十几位县长听得有些入神。正当庄建敏痛切陈词“市场经济要依法行事”时,会议室房门被人一头撞开。来人是县工商银行办公室主任,满脸狼狈,进门就说,行长和造纸厂厂长要打起来了,县长不出面调停,要发展成械斗呢。来人十万火急,众县长却除了皱眉头外并无反应。县长说:“老问题了,此事涉及到好几个口,哪位主管县长去一趟。”见众人还是没反应,县长侧过身来看着庄建敏.笑了笑道:“市场与法制的关系找上门来,怎么样,小庄,你看看去?”庄建敏觉得太突然,但县长现已发话,众人也齐声附和“是呀是呀庄县长能行”,已经无法推托,只好起身同来人直奔造纸厂。一路上,工行办公室主任向庄建敏简单介绍了情况:“造纸厂是始建于七十年代、全县最大的生产企业,因技改失误。原材料涨价尤其是经营不善,连年亏损累计负债已达4000余万元,全厂职工人均10万元。当年对造纸厂的投入全部是由县领导拍板指定的,其中拖欠工行一家本息即达1200万元,使得这家小小的县级银行根本无法维持正常营运,陷入瘫痪状态。后来指定贷款的县领导大都调离本县,厂里的头头有的作了副县长,有的作了局长,这欠银行的钱根本追不回。前阵子企业刮起破产风,造纸厂也申请破产并得到核准。法院本来判定把厂里价值约500万元的厂房设备抵押给工行,但造纸厂并不买帐,擅自变卖了部份设备,而工行的上级机关责令县行设法收回贷款,否则要撤销本县所设机构。县工行为此事与造纸厂多次发生矛盾冲突,并且数次请求法院和政府出面协调,但均无结果,事态一步一步恶化。今天,造纸厂竟公然组织全厂干部职工私分厂里财物,工行闻讯前往制止,结果造成双方对峙,情况紧急。据小道消息,法院也因造纸厂向个别办案人员“提钱”打了招呼,不肯出面,万般无奈,只得再次求助县长。

听对方这么一说,庄建敏心里更是一点底也没有,硬着头皮赶到现场,形势果然严峻,造纸厂人多势众,厂长正如喝多了酒的醉汉,脸红脖子粗,站在一个平台上沫星四溅地高声叫喊,见庄建敏他们来了也并不住口。

“那是县长,别叫了。”有人对厂长说。

“县长怎么了,三条腿的哈蟆没见过,两条腿的县长有的是。”那厂长果真是急红了眼,非但不住口,反面更增添了兴致和勇气,“要不是那么多作了县长的厂长。我们造纸厂也不致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台下群情激愤,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再说庄建敏也确实没招,只得劝了工行行长先回以免事态扩大。行长哭丧着脸同庄建敏一起往回走,身后是一片铺天盖地的哄笑声……

半月以后,造纸厂宣布破产,厂长法办,所失财物木了了之;县工行降为分理处,精简人员。与此同时,关于设立中国银行云安分行的报告也批复下来……

再有半月以后,庄建敏的《市场经济就是法制经济》发表,并为省报转载,县长办公会上点名批评庄建敏擅自外扬家丑,《云安经济现状和“九.五”发展思路之我见》退回……

落叶飘零,寒风阵阵,庄建敏意外地发现吴副县长也在河边低头踱步,两个相视默然。半晌,吴副县长递过一根烟说:“到乡下看看吧,也许只有那里还有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八十里外深山里的银盆,是个民族自治乡。在整个东南地区,少数民族本来就不多见,民族自治乡镇则更是少有,各级政府自然少不了予以特殊关注。堂而皇之,多年来,民族地区与国家级贫困县、革命老区县一道成为云安坦然伸手并且屡试不爽的金字招牌。

临行前县长有些关切地说去往银盆的山路十分险峻,最好是换个乡镇走走看看算了,庄建敏道:“车能通过我就敢坐。”可从县府大院出来不出十分钟,眼前的景象就让他开始沉不住气了。峨嵋蜀道,长白天险,庄建敏他爬过的崇山峻岭不在少数,可这眼前的公路哪是行轿车的所在哟,充其量算一条开手扶拖拉机的机耕路。庄建敏眼睛盯着前方,紧紧把握扶手,掌心里不一会就汗水涔涔了。他不住地叮嘱司机“小心小心慢点慢点,”司机说自己也是第一次到这方来没想到路这般难走,庄建敏心里便更没底,再过一会脸色都开始发白。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后排的三位倒没事人一般歪头缩脖地半睡半醒,他叫了声“小胡别睡了,把着点。”小胡却迷迷糊糊地嘟哝道“怕死不敢把贫扶……”

“标致”继续前行,司机额头也开始渗出汗珠。“停一下,”庄建敏突然叫住司机,一边看了看后边的三人一边开门下车说,“我得方便一下,你开前面大树底下歇一会。”司机道:“我就在这里等罢,”庄建敏赶忙说:“别,别,我肚子不好,得要一会,走吧走吧。”司机只得遵命发车,没走多远又遇一座桥梁,不管三七

二十一,一踹油门,冲了过去。在桥头树下等着的当儿,司机招呼老曹他们下车透透气,小胡下得车来走到路边伸伸腰,突然惊叫了一声“我的妈呀,好险呐。”司机回走几步,见桥下数丈深涧,其上搭的却只是几根陈旧枞木,铺了草袋沙土,桥的内侧明显有被山洪冲坏的痕迹,于是心里也有些后怕,见庄建敏远远地从桥那边走来,司机突然一拍脑门,似有所悟……

银盆实际上与南方山区的普通乡镇没什么区别。乡长老雷是当地少数民族,除会讲当地土语外看上去与汉人并无异样。

“现在村民都分不清谁是少数民族谁是汉族,自从设立了自治乡,上面统计时让报多少比例就报多少,能给个补助就行。”乡长打着哈哈,讲的汉语普通话。

在乡里吃过午饭以后,庄建敏不顾乡长书记的好意劝说,执意要到最穷的村民家里走访,小胡初次进到南方的大山里有些兴奋,也主张马上到第一线。于是乡里的吉普和庄建敏他们的“标致”一前一后出了政府大院,跌跌撞撞行半个小时便在山脚下停住,夏天台风成灾把山涧上的桥给毁了,山民大都住在山腰上的山凹里,探望他们还须爬山十里。

“他们怎么都在山上住,山下平地上多好。”小胡问道。

“习惯了。”乡长说。

“山上方便呗,”随行的县府秘书小潘接着说,“山上溪水甩竹子直接引进锅里,打开屋门就有柴火,神仙一样的日子呢,别说让他们主动下山,前些年县里提出下山致富的口号,在山下帮他们建好房子,请村民下山去,他们倒好,住了一阵又回去了。”

一路上,乡长给大家描述了前面村上的贫困现状,说全村人都姓雷,41户却有近300口人,平均每户一个老人一对夫妻4个孩子,全村共有残疾人60多位,平均每户摊一个半;去年全村人均收入上边让报286元,但实际上是多少谁也说不清,反正家家户户都没饿死人。庄建敏道:“山里的计划生育没人管吗?”乡长道:“计划生育是一项基本国策哪能不抓,只是实在管不住呵,山里头祖祖辈辈近亲结婚,生下孩子一个比一个呆,有的甚至父母双方都不正常,不生个可心点的男孩哪能罢休,你罚他,家当不值百元钱,你抓他,他领着老婆孩子住进山洞里。再说了,不怕北京的领导笑话,还真有兄弟三、四个讨一个女人的,不生他个五六个还不够分的呢…”

听了乡长的介绍,大家都不再说话,解开衣扣,埋头沿着山路往上爬。走到一个拐弯的山坳处,乡长见老曹喘得紧,就顺手在路旁捡了一根竹竿递过去道:各位领导歇一阵子,大伙就各自找块石头坐下来喘口气。山谷里空气清新甘纯,远远近近有鸟鸣声彼此呼应,这几位听得入神,忽然有“梆梆梆”的伐木声从不远处传来,乡长闻声道“有人偷树!”旋即起身走到崖边朝林子里喊“雷豹子,你找死呀?”伐木声嗄然而上,众人抬头望去,崖底下果真有条赤膊汉子手执柴刀飞也似地遁去。

老曹看一眼路边“封山”的公告又望了望崖下面成片白晃晃的树兜子,道:“这不是育林保护区吗?”乡长道:“防不胜防呀,再说这片林子也是村里乡里的油盐坛子呢。比方说县庆吧,要求乡里按人头五块提供赞助,想想乡里村里一没工厂二没企业,上哪去偷这五块钱,还不得派人拎着刀斧进山。”

“县庆还找农民要钱吗?”小胡道。

“干什么事不找下边要啊,有人统计过,县里有名目的收费有100多种,没有名目的多达1000余种呢。”

庄建敏瞅着秘书小潘,小潘点了点头。

大山里天黑得早,好不容易爬到目的地,已是掌灯时分,众人在村长(兼书记)家里吃过晚饭,坐谈片刻就分头到村干部家里歇息。村长家是一栋木架子楼,顶上盖的杉树皮,上下两层,左右各一间,中间是厅堂,厅堂只有左右和后头三面墙,后墙上端端正正贴着已经十分破旧的主席像,其下是一张方桌,桌面置一香炉,炉内有香烟缕缕。左右两墙的门框上各贴一道黄纸,纸上墨迹未干,且有鸡血洒过,显然是一道镇宅灵符。房子虽然简陋,但也方便宽敞,乡长说这是村里最像样的人家了。晚上村长把庄建敏老曹小胡他们引上左边的楼上就寝,临下楼前还把一只有些许光亮的电筒留下来,说上茅房下楼从厅里的后门出去便是。屋内潮湿黑暗,霉气很重,偶有老鼠吱吱爬行,三人心中惴惴,但由于白天爬山劳累,倒是很快入了梦乡。许是晚餐米酒喝得多了些,睡至半夜,小胡被尿憋醒,迷迷糊糊抄起电筒就下了楼。老曹此时也被小胡的脚步声吵醒,刚翻了个身就猛听到楼下“啊”地一声惊叫,是小胡!老曹翻身跌跌撞撞爬滚下楼,只见小胡一脚在厅堂一脚在外面手握电简呆靠在门框上。老曹夺了电筒一晃,自身也不禁打了个寒颤:黑漆漆的两口棺材并排躺在门后。

这时,庄建敏和村长都跑过来,村长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给谁准备的?”想起没见屋里有老人,庄建敏就问道。

“给我自己和老婆做的。”村长说。

“给你自己?”小胡听得清楚,心里愈发糊涂。村长就解释,村里人把这事看成建房子一般重要,宁可不吃不喝也要备好,有条件的20几岁就做好了……

之后小胡就再没合过眼,手里紧握着电筒听了大半夜老鼠在木楼板上吱吱打闹。翌日清晨早早地下楼,在鸡鸣犬吠中,小胡钻进屋旁雾露迷离的竹林里解决了遗留问题。

早饭后,庄建敏他们走访的第一户人家离村长家并不远。一间草房两面借靠山崖,另两面用包米杆、杉木叶和毛竹织墙体,从墙外隐隐看见里面的人物,一如南方农家用以防御牲畜的菜园篱笆。村长不打招呼就推开屋门,首先展示在众人面前的是老老少少七八张怪异的面孔;铺在墙角的破竹席上斜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眼眶深陷,脸面上涕泪交流,恰如一个毒瘾刚刚发作完的烟鬼,他显然是这一家之主。棉絮里还蜷缩着一男两女三个孩子,他们一律地光着身子,一个口眼歪斜,一个脖子上拖带巨大的瘤子,一个则目光呆滞毫无表情在盯着来人。简陋的锅台边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她正跪在地上洗着几只沾满泥巴的红薯。屋门左边的墙下还蜷着一位披头散发的妇人,见有人进屋并不说话只是“嘿嘿”地笑出声来,妇人怀中抱个正瑟瑟发抖的小男孩,孩子显然是病得厉害,满脸通红,小嘴干裂,嗓子时而发出小猫般急促的呼吸声。见有人进屋,里头人都没有一位言声,倒是隐隐有猪叫的动静,众人寻声望,屋内靠山墙的阴暗角落里竟然是一头四肢高挑不过30斤重的黑猪,那牲口一边警觉地望着来人一边用后臀在渗着水滴的石壁上蹭来蹭去。

村长介绍说,这家人就老婆婆和妇人怀中的小男孩智力上没有问题。

众人都静静地站在门口,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庄建敏看了看乡长,乡长脸色却平静,又扭头看一眼老曹,老曹此时已是满眼泪水,看着妇人怀中的孩子一面痛心地说:“怎么不快请医生来呀,”一面有些颤抖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乡长一把按住老曹的手,说:“你下不了台的,看看外面,”老曹回头,只

见身后场面上不知何时已挤满了老老少少的村民,他们都跟屋里的这一家子几乎没什么分别,渴望的眼神掺杂几分呆滞一齐投向老曹和他手中的钱夹子。老曹迟疑一下,有些尴尬地把钱夹揣往口袋,这时身后的人群呼地一声围拢过来,有位老婆婆还一面伸手一边跪了下去,嘴里念着“毛主席万岁”,紧接着后边的人群也杂然诵道:“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北京的客人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三人都手足无措地看着乡长、村长。乡长仍是很镇静,转身伙着乡上村上的干部边推边骂,赶鸭子似地将人群疏散了。老曹对村长说:“那孩子病得不轻,可别耽误了,回头我让民政局帮一把。”村长千恩万谢,指派身边一名村干部,陪那妇人抱孩子下山去了。

村长引着众人又看了几户人家,境况大同小异,各家各户日子虽然凄惶,但五谷杂粮却都能储上一些。总的来说比西北荒沙地区强得多,毕竟青山绿水,地上种什么长什么。

“乡里没考虑利用山林资源优势,引导村民搞些种(植)养(殖)加(工)吗?”庄建敏道。

“不是没想过,上边也来过人组织什么竹片加工,高山蔬菜之类,但总是闹不成气候。这原因嘛,一是交通不便,二是村里人靠着这几分水田半亩地,能填饱肚子就行了,懒得动。比如这山里的竹林,靠近公路的地方早偷光了,稍为远一些却没人动……”乡长一边解释,脸上也露出些无奈的神色。

庄建敏边走边听,目光突然被路边屋檐底下一字排开在那里晒太阳的三条汉子所吸引,其中一位就昨天被乡长唤作“雷豹子”的伐树人,那汉子见众人朝自己家门走来,有些紧张,庄建敏就很善意地笑笑说:“没事,随便看看。”房子是用木头搭的,但远不如村长家像样。三条汉子见众人进了厅并且很友善,就不再紧张,也不说话,只是站在旁边大姑娘般有些羞涩地笑着。乡长道:“傻站着干啥,还不给县长搬凳子。”那三人便分头进屋,找来的只是两把小竹椅和可容二人的条凳,往众人面前一摆,笑了声“没有了。”屋子里果然空空荡荡,厅堂正中孤零零地摆张烟熏火燎几百年的小餐桌,主人显然刚吃过饭,桌上搁着四大一小五只瓷碗,筷子却只有三双。

“家里几口人?”庄建敏照例问道。

“四个,还有妈。”

“早上刚才几个人吃饭?”小胡望着桌上的碗筷突然插问。

“都吃。”

“那怎么就有三双筷子?”

“……”雷豹子脸红了,半天才说:“我们家只有三双筷子。”

“怎么不削几双,屋外毛竹有的是。”众人都好了奇。

雷豹子脸红得厉害,窘迫地瞧着他的两位兄弟,那两人也相互瞧瞧,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懒出屎来了。”出了雷豹子家门,乡长说。

庄建敏他们坚持要到村里的小学校看一眼。所谓小学,只是断壁残垣中一间破旧的庙堂,蛛网纵横的门额上依稀可辨“惠源寺”的字样,庙已是岌岌可危,并无修补迹象。村长说早就想修一修,但实在是收不上钱来,村民倒是集资在教室的东面新造一间庙,众人远远望去,菩提树下果然有间大红大紫的庙堂,莲花台上神明端坐,怡然自得。众人一阵唏嘘,摇头走近教室门口,只见室内高高低低坐着四排孩子,每排多则七人,少则三人,老师是位腆着大肚子的少妇,正忙着用手头的山芋教孩子们学加法。见有生人站在门口,师生一齐张望过来。众人没再打扰师生的教学,转身离开了学校。乡长介绍说,本村是个大村,有适龄儿童近百名,但真正能上学的就这么十几号。老师是山下人,初中毕业,人家能上山就算积了大德,每月工资60元,学生家里交几斤杂粮,但就是这几斤粮食也收不上来呵。眼看老师要生小孩了,没人代课,只得挺着个大肚子在台子上从早站到黑。

乡长一席话把大伙心里说的酸酸的。小胡心想,这位乡长倒满不错的,不但熟悉各种情况而且挺有些父母官的味道,要是县上的领导多有几个这样的就好了。

从学校出来,太阳已经西斜,村长留客过夜,说深山里还有值得调查的情况,小胡他们说什么也不敢再呆了。下山的时候,众人心里都很沉重,一路上低头疾走,谁也不说话,行至半山腰歇脚,见前面有十岁左右男童赶着几只山羊过来,便笑嘻嘻地拦住他,问道:

“小朋友,不上学,放羊干什么?”

“挣钱呗。”男孩憨厚地回答。

“挣钱干什么?”

“讨老婆。”男孩羞涩一笑。

“讨老婆干什么?”

“生孩子呗。”男孩顺口答道。

“生孩子干什么?”众人都来了兴致,好几位异口同声地问道。

“……”男孩迟疑了半天,答道:“放羊。”

众人都不再讲话。

到乡政府吃晚饭时,天已黑了,司机问“回不回县里?”庄建敏头也未抬道:“明天再走。”乡长说:“领导很难得来一趟,乡里条件太差,晚上就跳跳舞吧!”小胡闻言大惊,这乡下竟然还有舞厅!

乡下不仅有舞厅,而且挺不错。舞厅在乡政府办公楼二楼的角上,里面不仅有音响、灯光、吧台,并且有挺时髦的高靠坐位,甚至还有一位从深圳打工“进修”回来的侍女。顾客来自乡里的卫生院、供销社、粮管所、信用社等单位,男男女女不下30人,整个舞场的情调和作派除了些许僵硬之外一点也不比大城市里保守,老老少少一包的“长征二号捆绑式”贴得紧而又紧。小胡来了兴致,问同来的司机道:“老板是谁,真是人才呐。”司机“哼”了一声,轻声道:“还能有谁?乡长呗。他拍板花5万块把会议室改成舞厅,又让副乡长拍板把舞厅承包给自己的儿子,每月承包费你猜是多少?50块!”

“嗡”的一下,小胡感到脑袋有些发胀,眼前出现乡长那张生动的脸。他坐了一会,径自回到客房,见庄建敏正在台灯下翻着白天的笔记。

第二天早晨上车的时候,乡长给每人备一大包香茹说请领导们带回去尝尝,秘书小潘顺手接了,庄建敏却推了回去说“坚决不能要。”乡长和小潘都闹了个大红脸。老曹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来,一颠一颠地跑进对面的供销社里拎回一网兜奶粉和糖块,交给送行的乡长说;“托人捎给那生病的孩子。”

小胡只觉得浑身一震,不暇思索地掏出兜里仅有的20块钱,递了过去:“算我一份。”

从乡下回来,三人复又为忙碌和空虚所湮没。经过三个来月折腾,庄建敏已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又想与其在县里头像个无头苍蝇与他们瞎掺乎,不如争取到部里答应过的30万元扶贫贷款踏踏实实干个项目,一年到期也总算有个说法。到底选什么项目为好,三人却拿不准。前些日子搞调查,庄建敏已十分清楚,工业企业决不能投入,正规银行的千万元贷款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你这区区30万,人家一口咽下去连骨头都不会吐,而且还是扶贫款,云安人对扶贫资金根本就没有还的意识。三人商量半天也没结果,就开始信口开河:

“要不,捐给希望工程,在山上盖几所小

学校算了。”小胡道。“扶贫贷款又不是慈善基金,到时谁还?”庄建敏反对。

“那就贷给老曹他们民政局的福利企业,他们不用缴锐,肯定有盈利,并且还能充分体现扶贫的宗旨。”小胡看着老曹道。

“给他们,还不如让钞票发霉算了。民政福利企业早成了机关的‘三产,连资金连牌子甚至连残疾工人都成了他们的资本。”老曹有些激动。

“我看咱们还是搞个农业项目,一呢给农民弄点实惠,钱给他们咱们心里也踏实;二呢正好赶上农时,到明年秋天就能有结果,我们也好交待。”老曹想了想,又提议说。

庄建敏、小胡都觉得有道理。投向定下后,具体项目由庄建敏找县里商量,争取在春节回京就把报告递上去,要来那30万元扶贫款。

接下来的情况是庄建敏他们未曾预料的。中央扶贫组要在云安投资开发项目的消息不径而走,而且在不到两天功夫就传得十分邪乎。有人说扶贫款是300万,有人说是500万,有的人干脆说是3000万。一时间,个体老板、厂长、经理、局长、乡长、校长甚至幼儿园园长都纷纷跑来找庄建敏他们请求支援,三更半夜仍有人到宿舍里来软磨硬泡不管这三位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更有意思的是,不少机关部委办局还纷纷找到县委组织部,强烈要求把“北京来的人才”配备到本部门作副主任、副局长;副总经理甚至董事长,而县府办和民政局则表示要“痛改前非”说有眼不识泰山,对其它单位“挖墙角”的卑劣行径予以痛斥,要坚决捍卫北京来的领导在本部门的地位。有人甚至不知从哪里探取情报,得知县报社艾宛与小胡“有点那个”,因而千方百计找艾宛给小胡吹吹风。自从“钢笔传情”事件后,这俩人倒是来往频繁,可艾宛从没听小胡提过扶贫款的事。电话打过来,小胡苦笑一声:“我倒是希望这是真事。”仔细解释明白后,听得艾宛开心的笑声,小胡倒真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式的惭愧。

事态继续恶化,最后连县长也把庄建敏请过来要求对3000万元“集中掌握”。庄建敏啼笑皆非,费了半天劲才让县太爷明白不是3000万而是30万,不是现金而是计划。县长十分失望,但最后说即使是30万也不要放到乡下去县里用钱的地方有的是。庄建敏此时倒是铁了心,他说临来前部里有过指示,扶贫贷款只能投到农业生产第一线要体现经济和社会的双重效益,否则30万也不给了。县长将信将疑,但最后还是说30万也值得这么费劲吗赶紧把钱拿来了再说罢。庄建敏回到自己办公室,人大主任就跑过来,说庄县长真是个大忙人我们正准备就你正式任职一事召开常委会通过算了想找你谈谈你却又是下乡又是开会见着你可真不容易。庄建敏十分明白主任要在这个时刻找他谈谈的意思,就满脸苦衷地把刚才在县长办公室里的情况诉说一遍。主任听后表情有些尴尬但还是说30万没给县长算是对了他县长拍脑袋投下的扶贫款何止千万但没有一笔落个好结果的倒是人大家小业小精打细算搞了几个项目都不错……。庄建敏说:是呀是呀要是县里的项目都像主任您搞的一样有成效,那我们这30万也没必要争取了,上边的人也用不着派下来免得给县里添麻烦……

主任出门的时候脸色很难看。庄建敏心想,去他娘的,我又不是来给你们当三孙子的,管你乐意不乐意,只要项目搞出成果,我不留给你们什么把柄,明年回去了交了差,就算没自来。晚上回宿舍庄建敏把打发县长主任的事绘声绘色地说与老曹和小胡,三人都有些扬眉吐气,只是老曹一句“县里会不会给农业项目开发制造阻力呢”又把三人都带入了沉默。

然而,出乎这三人意料的是,县里非但没有制造任何阻力,而且在一周时间里迅速拿出了洋洋万言的《开发温江镇4000亩烤烟基地的可行性报告》供庄建敏他们参考。报告有理有据、合情合法,从自然条件到生产经营到效益预测都足以证明这是一个利用优势、大干快上、在短时间内迅速摘掉全镇90%以上农民贫困帽子的名符其实的“短平快”项目。庄建敏的三人组对报告研究了半天,觉得实在无可挑剔,于是又分别到一些部门征求意见,大家一致说“好好好”。这样,庄建敏代表三人组在县长办公会上表了态,县里就把项目主管权利和责任明确到庄建敏头上。《云安周报》还发表“评论员文章”,让全县都知道中央扶贫组坚持投资农业第一线,要在温江镇建设4000亩烤烟基地。不久,庄建敏副县长的正式任命也下来了。此时,元旦已过,县里正忙着上下慰问请客送礼,这三人的宿舍相比之下显得十分冷落。想起临行前部里对三人维维诺诺而此时却连个慰问的电话也没有,这几位就有些伤心而且愤怒但又无可奈何。庄建敏静下来就开始思念妻儿,老曹在年末岁尾忙得更是焦头烂额,有些招架不住,两人都归心信似箭,单等春节假期早早到来。小胡却有些乐不思蜀,云安小城早就因为一个艾宛而变得魅力无穷。

庄建敏在西单下了民航班车没再去挤地铁,而是破例叫了“面的”直奔自家而来。真是久别胜新婚,一路上庄建敏都在臆想着怎样给妻子一个惊喜一番亲热,下得车来,不觉有些心跳加速、耳根发热。当他三步并作两步踏过小院推开自家屋门时,心里一下子就凉了许多。屋内灯光暗淡,冷冷清清,妻子躺在床上,额头搭了条毛巾,老丈母娘正抱着小外孙女坐在床头小凳上,满面愁容……见庄建敏进屋,一老一小先转过头来,老人叹了声气,孩子却依然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仿佛见到陌生人。庄建敏奔到床头,只见妻子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角依稀可见泪流痕迹,便问:“妈,她这是怎么了?”妻子听见动静睁开眼睛见是丈夫,眼角的泪就要流下来。破旧平房里没有暖气,家里白天没人,火炉子断断续续,妻子病了三四天,又不知道庄建敏什么时候回来,今早觉得抗不住了,就请邻居往天津娘家挂了电话,老太太一听着了急,二话没说就赶过来,整个下午又是抱着小的,又是搀着病的,顶风冒雨跑医院,这会刚进屋,饭没来得及做,小家伙又不舒服了。“要是你还回不来,我明儿个把他娘俩都带到天津去,反正你庄建敏也不把她们放在心上。”老太太边说气话边伤心,泪水霎时就流出眼眶。庄建敏站在一旁不知说什么好,此时,妻子脸上却挤出一丝笑容,拉了母亲的手道:“好,看您,他不是回来了吗,我没事的。”庄建敏只觉得心中一激凌,眼眶里有泪要往外涌,他赶紧转过身来,操起家什做饭去了。

第二天下午,老太太坚持回天津去了,庄建敏的一间平房实在住不下这祖孙三代。妻子送母亲出门时强作笑颜道;“妈,等明年底住上三居室,我们请您来一起过年。”

第三天一大早,妻子仍躺在床上,庄建敏有些为难地说要趁机关里还没放假,赶紧把扶贫款的事跑下来。妻子没有阻拦,只是说:“把你捎回来的二袋香菇带上吧,你这是去求人呢。”庄建敏道声“我犯得着吗?”就出门去了。可接下来的情况却着实让庄建敏意外而且恼火,好像真是自己向人家伸手讨钱似的,

机关里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一会说没钱没钱,一会说研究研究。等庄建敏上窜下跳憋一肚子火总算可以到财务司办手续时,已是大年二十七了。女会计说,领导的批示倒是白纸黑字,这年头岁尾钞票也不缺,只是像我们这样的行政机关,财政部的《会计准则》、《财务通则》里根本没有扶贫资金这一项目,我没法入帐,汇票开给你,到时候查出来是要挨罚的。庄建敏见女会计说的有理,只好又去找领导,领导最后研究决定在机关干部的差旅费和教育经费中入帐。领导拍拍庄建敏的肩膀说既要不辜负咱部里对老区人民的一片心意,又要保证资金的安全使用,及时回收。庄建敏表面上不住地点头,心里却像误吞了个苍蝇,想吐又吐不出来。

老曹一回家就病倒在床上,十天半个月都忙着往医院跑,闹得全家年都没过好。这病没好利索,又要出发,儿子就大大地生了气,非要去找部里讨个说法,然后给老爹提前办理退休手续算了。老曹厉声喝住儿子,自个儿收拾了一大堆中药西药与庄建敏一起上了路。

俩人赶到云安时,整个县城仍沉浸在喜庆氛围中,办公楼里稀稀散散的人们正书忙着准备过元宵,而此时,小胡从西北老家赶回来已经好几天了。

南国春早,春节刚过,雪白的梨花和粉红的桃花已是竞相开放,满目灿然。

一年之季在于春。庄建敏不敢怠慢,趁元宵未过,农民都没出门,赶紧下乡搞发动,做准备。温江镇离县城不到40里,山路稍为像样一点,随行的小车也由上次的“标致2.0”换成崭新的“奥迪2.2”。小胡心细,见新车用的是旧牌号,便问:“这不是县长专车的牌号吗?”

“这车就是刚给县长买的,今天特意慰劳各位。”司机脸上掠过一丝得意又仿佛是一丝苦笑。

“县长专车不是个公爵D吗?”小胡又问。

“藏到车库里去啦。”司机拖着长腔轻声说。

“坏啦?”

“怎么会呢?刚跑了不到八万公里。”

“那是为什么?”

“外面刮大风呢。”

“刮风?”

“对,刮查处超标准使用公车之风,上边打招呼了,这次是台风,要避一避。”

“所以,藏起超豪华再买豪华车?”小胡马上联想到银盆乡的山村教师,想到女教师手中既作教具又当晚餐的山芋。如果那教师也知道外面的世界这般精彩,她还在山上呆得住吗?

据《可行性报告》分析,温江镇土质极宜种烟,不少村民也有过种烟的经验,长期没发展起来,主要是缺乏资金扶持和规模开发。庄建敏他们想,这次县里下了决心,资金问题也迎刃而解,乡里村里该主动组织大干一场了。然而,随行的农经委主任却说这项工作未必那么好推行下去,原因很简单:农村搞了联产承包经营责任制后,都习惯各干各的,虽然发不了大财,但日子总算过得下去,因而不愿再搞什么统一行动。加上这些年县乡领导为了树典型,一会开发这个,一会开发那个,已在这个镇折腾了好几回,农民都反感了,甚至凡是上边让种什么他们就坚决不种什么。说到这里,农经委主任指着车窗外光秃秃的山头说:这就是搞一阵风的结果。村里人都叫它“运动衫(山)”。

乡下的情况果然如农经委主任所言,镇长召集村长开会讲论训话骂娘弄到零晨三点多钟,十位村长也没敢表态。庄建敏他们在乌烟瘴气的会议室里陪到最后,见形势依然不妙,心里就有些泄气。镇长见状连忙说,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决不会错过的,关键是农民思想认识上不来,其实谁不想发家致富?庄县长您别着急,办法是有的,关键要县上动真格的。

“怎么个动法?”庄建敏问。

“出动公安和联防队,配合乡村干部,像抓计划生育一样打场硬仗。”镇长口气强硬,态度坚决,令庄建敏他们三位着着实实吃了一惊。这哪里是搞经济尤其是搞市场经济啊,整个一个“霸权主义”。这时,小胡诡秘地朝庄建敏眨了眨眼,仿佛在说:看看吧,让你的那一套理论见鬼去吧。庄建敏十分迟疑地对镇长说:“这,能行吗?”镇长道:“没有不行的,这乡下不比你们大城市,不动点真格的没法干。”庄建敏道:“天亮后到村里看看再说吧。”村民果然不买帐,次日上午转了十几户没有一家痛快答应的。庄建敏他们有些灰心,此时却有人找上门来,主动要求种烤烟,并说:“有政府支持怕什么,有条件我还想作专业户呢。”镇长说:“他叫康代金,是村长的弟弟,猴精猴精的。”庄建敏就有些感动:“不愧是干部家属。”回到县城,庄建敏的三人组郑重分析研究了目前的问题。小胡认为搞这个项目县里镇里领导过于积极,而村民不愿干当然有他们的道理,最好还是别轻易下手,农民是经不起折腾的。老曹说他没什么意见,由庄建敏跟县里再商量商量吧。庄建敏自己也拿不准主意,只得赶紧找县长商量。

县长对庄建敏的败兴而归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他解决问题的方法也与镇长惊人的相似,不仅同意出动警力,而且指示两条:①为保证规模效益,村民不仅要利用旱地而且鼓励放干水田大种烤烟。不达到规定面积的农户,今年不供应化肥,农药;②为保证烤烟生产的正常用工,今年要限制全镇劳动力外流,外出打工不予办理手续。几日后,县里派出工作组由庄建敏挂帅开赴田坪镇,鸡飞狗跳地展开了全民种烟运动。也许是政策的威慑,也许反正是别无选择,事情进展得还比较顺利,而且还真有敢于背水一战的,不少农户有的放干了蓄冬的水田,有的除利用贷款外还卖掉仔猪盖建烤烟房准备大干一番。不出十天,全镇十村除个别“钉子户”外都由村长作担保签字领走了贷款,回家开始作些准备工作。那个叫康代金的村长弟弟胃口自然不少,说是要独家建座烤房,作长远考虑,庄建敏不暇思索地批贷给他3000元。

事后,承担贷款手续的县农业银行作了统计,全镇协议种植烤烟4100亩,比计划还超出100亩;贷款支付20万元,所余10万元扶贫资金后备。第一步执行情况良好,庄建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小胡却老觉得事情有些蹊跷。经过这四、五个月的折腾,在这县城里他也是见怪不怪了,有时候在感慨叹息之余,就不由自主地开始琢磨起一些事情来,这样倒是觉得长了不少见识,心里头也隐隐地多了些沉重和严肃,仿佛感觉到上学期间那些被称为“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又被唤醒。比如这扶贫“三人组”,他本认为自己反正是陪绑的,凡事有庄建敏兜着,可他慢慢发现庄建敏不仅是个好人,而且是比自己还要书生气的文人,就觉得让庄建敏一个人顶着天不仅是难为他而且有些令人放心不下。又比如这种烤烟的事,他就想替庄建敏多长一个心眼,可自己一个学工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替他着急,他虽然也觉得有道理,但一问为什么,你又讲不清。这样思量,小胡倒觉得锻炼也不是白白浪费一年,更何况,不走云安这一遭,哪得有缘会艾宛呢?

十一

小胡的担心不无道理。果然,不出半月,

温江镇就有人火急火燎地跑到庄建敏的办公室来,说他们村育的烤烟苗出了怪事。庄建敏叫上农经委主任和小胡火速赶到村里,果然,这个村同样用塑料大棚育的烟苗与其它村相比,明显细小,棚内稀稀拉拉的,甚至还长出了油菜和其它一些叫不出名的秧苗。村里的农户都愁眉苦脸的,个别人还开始说风凉话。庄建敏问农经委主任怎么回事,主任道他也说不准并且可能县里也没人懂烤烟的要不到地区或省里请教专家。庄建敏一听就急了。问;“那可行性报告谁写的?”主任说那还不好办,县里专门有人写各种各样的可行性报告,只要能要来钱,建原子弹基地的报告都有人敢写。庄建敏闻言气得脸色都有些发青,但又不知说什么好。小胡在一旁道:“赶快找人诊断一下吧,不要误了农时。”这时,有村民报告说镇农科站的老杨站长说不定能懂,他是个高级农艺师呢。一提到这位杨站长,村民眼中都放出希望的光亮。庄建敏也记起来了,上次开“专家咨询组”会议就听人提到温江镇有位高级农艺师,于是赶紧派人去请。

等老杨站长的兰⑴,庄建敏忽然想起要作专业户的康代金,便问村长:“你弟弟的情况怎么样?”村长一听这话,脸刷地一下红到脖子根上,吞吞吐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庄建敏有些纳闷,便问旁边的另一位村干部怎么‘回事,那人十分为难地瞅了瞅了村长,犹犹豫豫地说:“康代金领着老婆外出打工了。”这时,人群中有人补了一句:“是参加超生游击队去啦;3000块钱够他们快活一阵的。”庄建敏一听鼻子都气歪了,瞪着村长道:“不把人找回来,唯你是问!”村长脸红得更厉害了,低着头,一声不吭……

老杨站长是被人搀着到村里来的。骨瘦如柴,满面病容,除了架在高挺鼻梁上的深度近视镜外,看不出其他与乡下老农的不同之处。见他出现在园圃门口,众村民远远地迎了过去,眼神中一无例外的饱含尊敬和关切,老杨站长在人群中走过人们都自动让开路来,并且不由自主地想伸手要搀他。这一幕给小胡以巨大的震动,小胡也不由得近前一步伸手要搀他一把……

通过仔细查看,老杨站长非常肯定地说:“种籽有问题,是邻县常见的晒烟种籽,而不是烤烟种子。”众人一听傻了眼,庄建敏也着急地问:“有办法解救吗?”老杨站长道:“重新育秧恐怕来不及了。依我看,晒烟苗也不要浪费,愿意种的都种上;坚持种烤烟的就看其它村有没有富余的烟苗;实在不够,我看还是赶紧改种别的庄稼罢,不要荒了田地,唉!”众村民又要抱怨、起哄,庄建敏厉声问农经委主任:“种籽是谁经销的?”主任说:“可能是县种籽公司。”小胡觉得老杨站长刚才重重的一声“唉”有些蹊跷,就建议庄建敏一起到杨站长的农科站看看.也请教些种烟的常识。庄建敏觉得有道理,就让农经委主任先回县里查处假冒种籽问题,自己和小胡与人搀着老杨站长往农科站而来。

农科站并不远,二、三里地,但回到站上,老杨站长已是气喘嘘嘘,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开口与庄建敏他们说话。所谓农科站,实际上只是镇政府对面田垅中两间类似仓库的平房。一间稀稀落落地搁置些作实验用的瓶瓶罐罐,屋内隐隐散发着刺鼻的农药气息;另一间则是老杨站长的起居室。屋内除了大量发黄发旧的书籍外,陈设十分简陋,没有彩电,没有冰箱,甚至连黑白电视机也没有。屋内湿气很重,铁皮炉里正煎着草药,似开未开的样子,偶尔冒股热气,小胡马上觉出这是一只长年不干的药罐。小胡习惯地走近窗台的书桌,凌凌乱乱的书刊中赫然横着厚厚一迭书稿,封页上正体劲书《江南山区庭院经济集成》,小胡只觉心中油然而生敬意……

老杨站长说,其实在温江大面积种植烤烟是极大的冒险。本地土质虽然宜种烤烟,如果收成好、烤制技术也过关,实现县里的经济目标没问题。但是,烤烟是高杆阔叶作物且收获期长,本地属东南地区,夏季灾害包括干旱、洪涝、冰雹、台风均难避免,此外,这全民种烟,技术上也不能够得到保证。晒烟烟株相对矮小,一次性收割,晒制简单些……庄建敏听得变了脸色,忍不住道:“既然你了解情况,当初怎么不提意见呢?”老杨站长道:“我在床上躺三个月了,今天才知道要种烤烟呢。”“镇里县里领导也不懂吗?”小胡问,“哪能不懂呢,提出种烤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前些年主要是没有农贷,领导也不敢冒险,去年年景好,邻县不少地方种烟发了财。有些人就眼红,加上你们来了,天赐良机呵。再说了,早就传言镇长要调去当副县长,只是政绩不明显,人大举手通不过呢。镇长是地区副专员的小舅子。”

庄建敏听了牙齿咬得格格咯响,心里头是又恼又急又无可奈何。最后还是小胡开窍,说那就请杨站长作技术指导给农民讲讲课,看来这里的农民最信得过杨站长了。庄建敏闻言眼前一亮,但旋即又有些担心地问:“您的身体吃得消吗?”老站长一边咳嗽得直不起腰来,一边点头应允……

十二

烤烟种籽的事查不出个究竟,据老杨站长的看法,少种这2300亩未必不是好事。庄建敏也就懒得再去“严肃查处”,而是一面在心里祈望风调雨顺,一面同小胡老曹一起爬山岭、下田头泡在温江的烤烟基地,密切关注着烤烟苗的长势。两个月下来,三人烤烟知识长了不少,人变得又黑又瘦,村里人也开始觉得这北京来的客人是真心为他们干实事,因而看他们的眼光也有些变化。三人走到哪都有村民主动招呼,甚至请到家里让茶倒水。个中苦乐倒是颇耐三人长久回味。

小胡不知怎地与老杨站长较上了劲,有事没事总爱往农科站跑,遇上机会总喜欢向人打听老杨站长的过去。时间一长,两人竟有些“忘年交”的意思,对老杨站长的了解也逐渐丰富起来:

老杨站长是60年代农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毕业后一个人在这两间平房里一住就是30年;

老杨站长曾在70年代初就提出“庭院经济”概念并把十几家农户的日子弄得红红火火;

老杨站长在镇里指导推广杂交水稻,照片在哪年哪月还上过省级报刊;

老杨站长在“割资本主义尾巴”期间多次批斗、挨打致胸部重伤;

老杨站长在乡村实行“承包责任制”后仍没有离开温江,使温江农科站成为全县最后一个乡镇农科机构;

老杨站长大前年为指导农民科学饲养,连续工作三天两夜后,最后晕倒在鸡圈内;

老杨站长工资不多却资助二个年轻人从高中读到大学毕业;

老杨站长老家在城里,老婆年轻漂亮但后来成了别人的老婆;儿子跟奶奶长大,奶奶死后,儿子大学毕业出了国;

老杨站长年轻时候能帮农民挑200斤牛粪上山不歇脚可如今从农科站走到镇政府也会气喘嘘嘘;

老杨站长作了烤烟项目指导后每隔三日要到村里看看回来之后总得躺一整天;

老杨站长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他的《江南山区庭院经济集成》能够出版发行……

3600亩烤烟长势喜人,梅雨季节顺利渡过,再有半个月即可开始剥摘烟叶,村民们有

的已经喜上眉梢,因种籽问题没有种上烤烟的人则又眼红抱怨。庄建敏他们三人也开始略略地松了口气。然而,老杨站长却依然愁眉紧锁,一面加紧传授烤烘技术,一面督促村民作些适当的防灾准备。他说,自己有一种预感,老天爷即使不发雷霆也要跟我们开个玩笑。

果然,灾难不幸为老杨站长所言中!

出梅放晴不到半个月的一天深夜,一阵响彻云霄的炸雷把人们从睡梦中惊醒,紧接着瓢泼大雨陡然而降……

大雨持续时间不长,第二天清早,庄建敏他们赶到温江。烤烟并末受损,悲痛的乌云却笼罩着村村寨寨:

老杨站长永远地倒在了通往烟田的山路上!医生判断:老杨站长心胸本已严重受损,昨夜情急之中仓促奔跑,心胸不堪重负,一记惊雷传来,猝然倒地……

村民坚持把老杨站长安葬在四季长青的竹林里,葬礼按当地少数民族的最高礼节举行。

送行的村民络绎不绝,绵延数里……

村民们说:“是老杨站长用自己的性命给大伙避开了老天爷降临的灾难……

送行的人群散去,小胡独自在老杨站长的墓前,静静地坐到天黑。

回到县里,小胡闭门不出,三天之后一篇以泪水写就的《青山何故埋忠骨——痛悼云安温江农科站长杨育良》的文章寄往省报。

半个月后,省报头版刊登署名小胡、艾宛的文章,并配发《编者按》。之后,各种新闻单位纷纷前来采访刊发有关文章,再之后,有关部门追授老杨站长各种各样的荣誉称号,号召人们向杨育良同志学习,学习他的十多种精神和作风……面对各式各样的热浪,艾宛也因为是发掘典型的记者成了引人注目的新闻人物,小胡却躲得远远的,只是把决定出版《江南山区庭院经济集成》的编辑同志带到老杨站长一呆三十年的两间平房,带到他猝然倒地的山路和漫漫长眠的竹林……

十三

老杨站长的死并没能为村民换取真正的平安。其后次数不多的台风和冰雹把温江镇3000多亩基地上不少长势正旺的烤烟摧残得七零八落。20万元农业贷款回收无望。

庄建敏与县里镇里沟通情况,一些人打着哈哈,一些人甚至以为他们少见多怪,一些人却开始推脱责任。三人的心早就凉了,而此时,他们还有更多的担心甚至恐惧,他们觉得自己不仅在沼泽荒野独行,而且下面正奔腾着一座火山。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或许是洗涮未必属于自己的罪过,或许是填补内心恐怖的空虚,三人以对自己近乎残忍的态度成天守候在烟田、烤房,顶骄阳烈日,爬崇山峻岭、食干粮溪水……

老曹终于无法再承受这样的艰难,病倒在床,在县医院里躺了七天,病情有加重趋势。在庄建敏和小胡的苦苦死劝之下,老曹同意回京治疗。

烤烟剥摘即将进入旺季,温江的生产态势有些出人意料地好转。庄建敏又开始重新估算收成,做着扭转损失的梦,同时开始倒计时,祈求老天爷让他稍稍平安地度过在云安的最后30多天的日子。

然而,并非无端的惩罚还要延续,天真的塌下来了!

今年相邻地区烤烟的丰产,市场销售全线吃紧,云安烟草公司温江收购站自然不做亏本买卖,值收购旺季一夜之间擅自改变标准,压级压价,把大批饱经风雨的烟农从热望的巅峰即刻抛向冰冷的谷底,加上收购人员的骄横态度,争吵之中把一烟民推搡坠楼。老实的村民忍无可忍,群起而攻之,砸了收购站,又浩浩荡荡地奔向镇政府,要见镇领导,镇上的头儿却早已不知去向,情急之下,有人摘下了镇政府的牌子……

消息传到县里,县长没等来人说完话就抓起电话筒要公安局,庄建敏一把按住县长的手,高声叫了句“找死!”就满脸通红地转身出门去了。

庄建敏和小胡他们在镇外早早地下了车,他们不敢再直接面对群情激奋的村民,远远望去,骚动的人群里有一个身影正幸灾乐祸地高声叫喊,异常活跃,庄建敏觉得有些眼熟,便问身旁的镇上干部:“那人好像是……?”“康代金,温江村长的弟弟,领着老婆生完孩子回来了,听说拿3000贷款在外边发了一笔……”

庄建敏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若有所思。

没过几天,刚刚红透半边天的云安县又一次出了大名,有人以化名在省报上发表文章,披露云安的“烤烟风波”,文章以“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违背市场规律”为切入点,记叙了“扶贫项目”变成“坑农项目”的大量事实,体现了作者对官僚主义的强烈不满和对贫困农民的极大同情。这与当时新闻媒体大肆宣传的“找市场不找市长”形成鲜明对比,同时又涉及到民族地区、扶贫项目,所以文章一发表,马上引起强烈反响,各大媒体争相“转载”、“连续报道”。一时间,庄建敏和小胡一千人等整天无处藏身,几成过街老鼠。

再有几日之后,北京《经济时报》头版头条刊登题为《云安县搞瞎指挥扶贫项目反坑农》的文章,点名指出强行种植烤烟是中央××部的扶贫项目。

部里领导大发雷霆,派员调查后更是怒不可遏:扶贫项目把部里的名声弄得一塌糊涂,三人扶贫有人半途而废,有人利用机会谈情说爱,成何体统!……

要走了。老杨站长的墓旁已长出了青草。小胡独自在墓前坐了许久,然后把散发油墨芳香的《江南山区庭院经济集成》一页一页地点燃,看灰烬飞舞跳跃,想故人去如黄鹤,小胡只觉得泪眼朦胧……

尾声

三人回到部里。

鉴于庄建敏一年的表现,只能留任原职。老曹病好后,儿子已从技校毕业干起了出租司机,要给老爹办退休手续,老曹没再阻拦。赶上又要派人到西藏锻炼,小胡郑重其事地作了申请。

很快,人们忘记了这次“扶贫”。

责任编辑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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