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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姐

1996-03-18

清明 1996年1期
关键词:大宝小宝部队

田 夫

到了八姐也要做母亲的时候,国家规定只能生养一个孩子了。八姐说我娘生了我们兄妹八个还戴大红花呢。乡里管计划生育的干部说,现在生一个才光荣哩。

八姐想四个哥哥三个姐姐一大串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大多经她手带过,虽说有时大哭小叫的也烦。不过热闹。人多也没什么不好。但现在国家叫生一个就一个吧,八姐天生爱孩子。

八姐识的字不多。那时候家里忙不过来,女孩子家上不上学也就无所谓。八姐的父亲常说,丫头是帮别人家养的,养丫头就赚个孝敬酒喝。

知道八姐的都说,八姐小时候才水灵呢。但到八姐结婚的时候,也看不出八姐比别的姑娘更水灵的地方了。八姐的眼睛温温和和,八姐的笑容始终浅浅地挂在脸上。人们都说,八姐人和善,主要是带孩子带的没有灵气了。不过八姐人好,谁讨了她有福。

八姐的大侄子叫大宝,大宝比八姐小不了多少。小儿子,老孙子。一家大小都宠大宝。大宝和八姐最亲。后来大宝上学了,放了学回来就和八姐一起读书,读得摇头晃脑。八姐觉得大侄子会有出息的。大宝上到小学二年级,八姐不要他一床睡了。大宝心里恨八姐恨了好几天。当然大宝在学校里从来不说和八姐睡一床的。

大宝的功课一直很好,从小学到中学,年年都拿奖状回家。每到过年,大宝的压岁钱总是最多的。大宝的压岁钱有一半给了八姐,八姐说那我就帮你攒着。八姐渐渐大了,八姐学着做的第一双鞋是给大宝的,大宝嫌丑只看了看就收了起来。八姐怪不好意思,以后也就没有再做过。每到冬天农闲了,八姐的几个姐呼哧呼哧地纳鞋底,手指上的针箍亮晶晶的,白白的鞋底线一荡一荡,还不时把针往头发上光光,很是好看。八姐笑咪咪地叹了口气。

八姐好象是突然间发现了大宝的喉咙鼓鼓的,说话也变了音了。大宝的嘴边有了一圈细细黄黄的毛,八姐觉得很好玩,又觉心里格登一下装进了什么东西。已经开始有人上门来给八姐说人家了。八姐一个人时就开始时不时的脸红了。

大宝升到高中的时候,学校反倒不上课了。大宝那段时间闷闷不乐。八姐看他怪可怜的。也是那段时间家里给八姐订了亲。

转眼到了冬天,一日大宝到家的时候,穿了一身棉布军装。第二天大宝就走了。走的时候乡里丢了很多人送,大宝戴着大红花,很高兴地挥挥手。八姐这时觉得大宝很值得她骄傲,大宝似乎不是她侄子,比侄子还要亲,象是自己的儿子,一想自己还没有出门就想这事了,心里乱跳。

八姐在大宝参军的次年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小伙子。父亲说,小伙子人好,又有手艺。八姐只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就过了门。对方姓杨大名根发,看样子倒是很老实的。根发是个“小铜匠”,骑着自行车,一边是风箱,一边是炉子,走村串户,边走边吆喝:“修铜配锁,面盆锅子……”。日子过得稍稍比别人活络些,虽说根发每天回来都是满头满脸炭黑,但八姐觉得这个家还是蛮好的。

大宝第三年从部队回家探亲时,八姐家的小宝已有一岁多了。小宝的名字是八姐起的。大宝穿着军装比参军走的时候还要神气,大宝彻底是个大小伙子了。脸色红红的,不过说话越来越客气,回来之后对所有人都和和睦睦。八姐想到底是部队上造人呢,以后小宝也能验上个兵就好了。大宝在部队里当兵一直到小宝也上中学的时候。

那一天小宝象平日一样戴起大宝送给的军帽正要上学。小宝看见他四舅急急忙忙到家里来找他爹娘。后来小宝知道了他大宝哥死了,死在云南,大宝成了烈士。

大宝的死使整个家里笼罩着一层悲伤的浓云。小宝初中快要毕业了,八姐常对小宝说,你大宝哥那时上学也好,人也好,你要上进呢!大宝真是我们全家的光荣,县上的领导和部队上的领导都来了,大宝是个副营长,说是有乡长(这时公社又改回叫乡了)那么大呢。可惜没有早点帮他寻个媳妇……

小宝的很多同学都考上高中了,小宝没有考上。小宝的喉咙也鼓出来了。八姐叹了口气,说大宝那时没有大学考,不然他肯定能考上的,你怎么就连高中也考不上呢?小宝后来连外婆家也不去了,省得他们烦自己也烦。小宝心里有点恨大宝,有了大宝的影子,小宝总是只有挨训的份。但总又觉得大宝离他太远了,不是一个时代的人。

小宝在家里折腾。没有什么名堂。眼下时兴做生意,小宝跟着别人走过不少地方,就是没有看到小宝赚到钱回来。小宝又不愿意学“小铜匠”的手艺,说什么时候了,还好意思挑“铜担子”呢。八姐心里忧戚戚的。心想只生一个孩子也不好啊,孩子没有出息就再也没有什么盼头了。又想如果都没有出息呢?八阻的年纪说大就大了。

又是一个冬天了。乡里又开始刷“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的征兵标语了,八姐一看到标语就想到大宝,想到大宝也就想到小宝了。

八姐对根发说,又征兵了。根发点点头,说我家只有小宝一个呢。八姐也就不吱声了。可是隔了两天小宝说他已报名参加体检了。八姐怔怔地望着比根发还要高出一点的小宝,不知说什么好。

小宝走的那天,刚落过雪。整个田里白茫茫的一片,嫩绿嫩绿的麦苗,从雪地里冒出个尖尖子。自从大宝参军以后,八姐家还没有人验上兵呢。小宝的外公外婆、舅舅姑姨一起送小宝,小宝穿的是“的卡”军装,小宝的样子有点象大宝,只是谁都没有说,要忌口的,小宝参军是件高兴的事。

送小宝他们的汽车果真响了时,八姐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八姐现在送小宝,才真真切切感到心里特别舍不得,儿是娘心头上的肉。车子越走越远,八姐大声哭了出来,根发拉了拉她,小声说你现在是军属了。八姐这才收住了声抽泣。

小宝在部队二年没回来过,八姐心里盼呀盼呀盼出个心病。小宝来信又不多,大致意思就是马马虎虎,八姐想这孩子算是废了,怎么去了部队还没有出息呢?到了第三年快要入冬了,八姐对根发说,我要去看小宝,我不去看看不放心。根发说这么远的路,你能去吗?八姐说反正我要去的。八姐一路捏着小宝来信的信封就到了邻省的小宝的部队。部队真好,人一溜溜的,房子一溜溜的,连猪栏也是一溜溜的。小宝连队的人看上去差不多大小。八姐想都是一样的兵,我家小宝怎么当不上个排长、连长呢。八姐一下又想到了大宝。小宝说娘你唠叨啥呀,人家都是上过军校的。八姐心里说那时你怎么就考不上个高中呢?小宝的连长指导员对八姐很热心,还陪着一起吃饭。八姐自己去找了连长、指导员,说首长,如果我家小宝没什么大错的话,你们就留他再干一年吧。我家小宝,没有大宝出息,怪我没本事调教。

连长、指导员不知道大宝是谁,只晓得小宝是独生子。看着八姐满怀希望赶到部队对小宝要求又很高,心里感动不已。事实上小宝已是班长,刚刚又入了党,这些小宝写信都没有说。小宝知道就是说了也赶不上大宝的。现在娘反正都知道了。

八姐回到家里,像是年轻了许多,八姐想自己也才四十多岁。于是身板子一挺,浑身就

起了劲。八姐到娘家说小宝还行呢,入了党,部队还要留他呢。八姐娘和八姐大哥大嫂一阵高兴,也都落了泪。

第四年的重阳节前后,小宝写信回家。首先祝父亲母亲身体健康,然后又说今年冬天就要回家了。八姐闲的时候就立在自家的屋边朝大路上张望,一直望到西北风起,小宝仍是没有回来。八姐用糙糙的手背一抹就抹了一手的泪水。根发就笑八姐,八姐也笑,边笑边说死老头子是风大我砂眼。

到了天气开始落雪的时候,部队上来了两个人。说部队首长请杨小宝的家长去呢。八姐问到底有什么事?是不是小宝犯了错了。从前老师也经常带信叫八姐或根发到学校去的。部队同志说到了部队再汇报,路费部队出的。八姐想部队就是想的周到。

根发要陪八姐一道去的,八姐说我去过一次了路熟,你在家吧就上路了。

八姐这次到部队没有直接去小宝的连队。有两个和八姐差不多年纪的首长来看她,说小宝是大姐您的好儿子,也是部队的好儿子。八姐听得心里直发毛,后来八姐就手脚冰凉瘫了下来……

八姐到家的那日,田里的雪化了,黑油油的泥、嫩绿绿的麦苗,太阳正好升起来。八姐在村口看见根发立在自家的门口,八姐后来对根发说,你是小宝的爹,你要坚强的。根发点点头,喉咙里却淘淘作声……

开春不久很快要到清明了,八姐偶尔一照镜子,就看见自己头上有一撮白的了。八姐那一天采了许多香篙回来又想到了小宝。八姐觉得对不住小宝,以前老是怪他没有出息的。八姐对根发说,你把“铜担子”点起来。根发不解,这时候点炉子作啥?叫你点你就点吧。

炉子点起来了,八姐加了些炭,有节奏地拉着风箱。红火苗像是呼吸一样,一明一暗越烧越旺。八姐的面孔被火映得红红的,额角有几滴汗挂下来,耳边的几缕黑白夹杂的头发粘在了一起。

八姐看根发平日做活多了,自己也会焊个锡、补个缝什么的。八姐起身到里屋将小宝的灵盒捧了出来,盒口上一圈包铜还是亮晶晶的。八姐先是细心地将灵盒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将焊锡平平地化在灵盒的接口上,前面、左右,紧紧密密封好。八姐真正做铜活是第一次,八姐做得专心致志,锡脚十分平整。八姐对根发说焊密了,小宝就不受寒气了,我们以前错怪小宝的,小宝也是有出息的。根发点点头,点得很用劲。

八姐的身板还是硬朗的,八姐和根发走在清明的田里,四下的青头散发着清香。八姐的头上有点像芦花样的白了,八姐的腿脚还是很有力的。八姐把小宝的灵盒埋在大宝的坟旁。八姐对根发说你上香,根发就点亮了香烛。八姐在坟前立了很久,八姐心里想:小宝,你是有出息的,和大宝一样的……

太阳挂到头顶。八姐和根发搀着往回走。八姐对根发说小宝是我们的儿子。根发嗯。八姐又说可惜我们只有一个儿子。根发又嗯。

责任编辑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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