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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梁实秋

1995-05-09王业霖

清明 1995年3期
关键词:丁先生梁实秋三毛

王业霖

早晨七点钟,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我很纳闷:“这么早,谁来电话?”

拿起话筒一听,传过来一口标准的无为京腔:“王先生,早——”

原来是丁先生。他是甲午海战中著名的爱国将领丁汝昌的后人。我这次来台湾,他无为的乡亲托我捎信给他,一来一往,彼此也就熟识了。

我在台湾两个月,接触的人虽说不少,但我乐意与之攀谈的却不多,丁先生即其一也。因为他不富有,所以没有一般富豪的骄人气焰;因为他是世家子弟,所以待人接物,进退有仪,一派正宗的古礼古风。他多次回大陆,对海峡两岸的政治体制、经济特点都非常熟悉。和他谈话,能全身心地投入,决不会有“隔”的感觉。

“王先生,今天你准备去哪里?”

丁先生这一问,可真把我给问住了。已经去了外双溪的故宫博物院;已经去了孙中山的国父纪念堂;已经去了南港的胡适公园……如此台北,我还能再去哪里?

“我来给你安排,今天去看梁实秋的墓,好不好?你是文人,对这些地方肯定会有兴趣的。”

既然是墓地,那肯定不会在市内,那就要车去,要人陪,手握话筒,我一时沉吟无语。

丁先生热情地介绍:“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梁实秋的墓在哪儿,我只知道他大约埋在李登辉总统的家乡淡水一带。们可以一路问过去,从阳明山走,既能看到于右任的墓,又能看到林语堂的故居。”

这真是挡不住的诱惑。这好比是诱我钻入时空隧道,重新回到三十年代,去一一拍击那些大师宅第的门环。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现在就得走,再迟了就塞车,我来接你。”

等丁先生的车子开到的时候,台北已经睁开惺忪的睡眼,完全清醒了,满街都是疯狂的车。当我们的车子开到荣总医院的门前时,果如丁先生所言,塞车了,开不动了。

我们俩就坐在汽车里有一搭无一搭地找话题:“这两幢摩天大楼就是荣民总医院?”

“对呀,台湾叫荣民,你们大陆叫复员退伍军人。”

“怪不得女作家三毛要在这里自杀。这里的楼高,离上帝近。”

丁先生突然打断我的话头:“对了,趁着现在塞车,我们不妨去荣总采访一下,如何?”

这节外生枝真是大妙,不知他如何想来!我欢欣不已,立即尾随丁先生下车,登楼。

说来也怪,在大陆,三毛是被炒得很红的作家,而在这海天一隅的荣民总院,却不知道三毛为何物。问了几个病区,问了几个护士,得到的都是莞尔一笑:“不晓得。”

荣民总医院是三毛的白日飞升之所,那里的人居然不知道三毛,这很使我有点骇怪。后来一想,“不晓得”倒也很正常。三毛是作家,她死了,文艺圈子里的人觉得可惜,这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意思,自然与局外人无关,与医生护士更无关。说句刻薄一点的话,当代的医护人员是不管三毛,只管“三光”的。哪“三光”呢?即透视镜里的X光,手术台上的刀光和病人口袋里的金光。“三光”之中尤以“金光”最为重要。即给多少钱治多少病,他们凭什么要对三毛予以特别的厚爱呢?

一想到这一层,我就恨恨不已:梁实秋夫妇也就是死在科技发达的当代,死在那些不负责任的庸医手中。

梁实秋是一九八七年死于台北的。死亡的直接原因是医院供氧中断。他的儿子梁文骐在《父亲的命案》一文中愤愤写道:“在台湾,医疗官司,病家极难打赢。”“我打输官司是常情惯例。我所可以告诉父亲的是:非战之罪也。”这一类的悲剧何尝是只有台湾一处才有?一九七四年梁实秋的夫人程季淑在美国西雅图的商场购物,被倒下的梯子砸伤,造成骨折,送往医院抢救,竟然因麻醉过量而死在手术台上,医院却谎称是心脏病发作……

看起来,庸医无德,草菅人命已成为全球性的公害了,怪不得毛泽东要写《纪念白求恩》……罢罢罢,“体仁爱物无穷事,自有周公孔圣人”,死者已矣,活着的又无能,且看眼前的风景吧!

车到仰德大道,便等于进了阳明山。阳明山是国家公园,可以用“四极”来形容:树荫极浓,花卉极繁,车辆极多,偏又是极度的安静。车流到此,如水如风,悄无声息,像睿智的学者一样,绝不带半点的张狂。公路的两侧全是高级的私家住宅,隐藏在曲径深处。林语堂的故居就在这仰德大道上。遗憾的是铁门紧闭,八号门牌下高悬着一方告示:因内部修理,到七月份才能开放。丁先生一语道破:“什么内部修理,骗人。七月份放暑假,他们就准备到那个时候去挖老师学生的口袋。”很好,这就叫文化与市场经济挂钩。把林语堂与冷饮雪糕一样先冷冻起来,非到暑假不能发利市。

所幸的是梁实秋接待了我们。

我们赶到北海公墓的时候,正是中午时分。火辣辣的太阳把公路烤得软软的,懒懒的,死蛇一般。台湾的公墓,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福座。北海福座在公路南面的丘陵上,而公路的北侧则又是另一片福座。站在公路上放眼看去,触目的尽是汉白玉的墓和大理石的碑。处处显现着凄厉的白和惨淡的明。站在这里,仿佛置身美国西部片中,广袤的荒原上,阒无一人,只有旋风碎石,秃树孤鹰……突然,窜出来两个人——原来是福座的看门人。

他们大约早就发现了我们。我问他们:梁实秋先生的墓在哪里?他们很热情地介绍:“啊,梁教授的墓,知道知道,何应钦、顾祝同他们也都埋在我们这里。”

对此一说,我却感到悲哀,雅舍不雅,到死也不能逃官……

梁实秋的墓是在朝东南的一排小山上,占地面积很大,地上铺着浅栗色的陶瓷地砖,很像一个单门独户的院子。墓的左右两侧各有一堵半圆形的花墙,墙下栽着整齐的灌木花卉。他的墓是真正的“墓而不坟”,即没有隆起的坟茔包。他的棺窆上平砌着一方黑白云纹大理石的平台,远看像是一册精装的书。墓前有一长条几般的大理石石桌,两端各有一个石制的花瓶,上面插着青青的竹叶。墓的左侧还有一个两层的小平台。上有一牌,金字楷书“后土”二字。据梁实秋的女儿梁文蔷说,此“后土”牌是为土地公公用的。这样的举措肯定不是洋教授梁实秋的本意。雅舍不雅之二者,在于他生前死后都不能免俗。

墓的后方是大片石砌就的花墙。墙上嵌有黑底金字的墓碑,上书七个匠气十足的楷书大字:梁实秋教授之墓。墓碑的左下方刻有下葬的年月:民国七十六年十一月六日及家属的名字:妻韩菁清,子梁文骐,女梁文茜、梁文蔷。

梁实秋的墓地还有一块,那是在美国西雅图之槐园。那里安葬着梁实秋的结发之妻程季淑。染实秋死后,梁文蔷就把槐园的墓地改建成一座他们父母的魂魄冢,以告慰椿萱亡灵。

在台湾北海的这座墓里,随梁实秋一道入土的有三件东西,一是程季淑夫人生前穿过的一双半高跟黑皮鞋,一是季淑夫人的一缕花白头发,一是梁程二人的合影照片。显然,这都是梁文蔷从美国奔丧回台湾带来的。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季淑夫人是安徽绩溪人,与胡适同乡,是位能书善画的才女。在她逝世十周年祭的时候,梁实秋写了一篇很动情的文字,《故妻季淑夫人诔赞》:“……洵美且淑……洗尽铅华。自嫁黔娄,为贤内助。毕生勤俭,穷家富路。从不多言,才不外露。不屑时髦,我行我素。教导子女,正直是务……受人之托,竭诚以赴……”可以这样说,梁实秋在学术上取得四海瞩目的成果,有一半的成绩应当归功于程季淑。

说来也惭愧,对梁实秋的认识,我是太迟又太浅。上中学的时候,我单知道有一篇杂文,叫做《“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知道梁实秋是坏蛋,是走狗。后来看到闻一多的小诗,才知道梁实秋还能演戏,颇具几分歪才。闻一多诗的题目叫《实秋饰蔡中郎演琵琶记,戏作柬之》。诗是这样的:“一代风流薄幸哉!钟情何处不优俳。琵琶要作诛心论,骂死他年蔡伯喈!”这首诗是闻一多一九二五年在美国留学时写的。那时,梁实秋、冰心、顾毓琇等人在波士顿以英语演出中国古典名剧《琵琶记》,大获成功。而梁实秋就在剧中饰演男主角蔡伯喈。闻一多的这首诗虽说是游戏调侃之作,但机锋过处,却为梁实秋铸定了“骂死他年”、“钟情优俳”的两大终局……当然,这是后话。我当时读罢闻一多的小诗,心中还掠过一丝不快:怎么搞的?毛主席曾高度评价过的闻一多怎么竟和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梁实秋打得火热?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直到过了不惑之年,我才真的明白,梁实秋原来也是性情中人。他那一手充满绅士幽默的散文,可以说是绝后空前。就学术成就而言,他用三十八年的时间翻译出莎士比亚全集,独立编撰出二百二十六万字的英国文学史和英国文学选。仅此两项,就足以使剑桥侧目,牛津动容。他还主编了一部收词丰富、释义精当的《远东英汉大辞典》。这可不是区区“走狗”所能成就的伟大事业。我们现在不是整天在喊要走向世界吗?实际上梁实秋早已成为国际名人了。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三日,梁实秋病逝于台北,美国的《纽约时报》和加州的电视新闻立即予以报道。这身后的殊荣我以为不仅仅属于梁实秋个人——很明显,由于他在学术文化上的贡献,华人在世界天平上的重量大大加强了。

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我轻轻地坐在梁实秋先生的身旁。丁先生举起相机,为我拍下了这一值得回忆的寻访。

责任编辑邹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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