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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警四题

1995-05-09杨永超

清明 1995年3期

杨永超

老绵

好个老绵,看他模样,熊黑子体驱一尊,肥胖娃娃脸一张,毛扎扎络腮胡子一片,行走坐卧、举手投足、十足一幅腼腆像。看他做事,不紧不慢,悠然二八板。其实,真正体现绵字精神的是那股韧劲,不管什么事,只要他一认头,非弄出个子丑寅卯来绝不罢休。有一阵子,K市长途汽车站扒窃成风,造成车站混乱异常,着实令人头痛。老绵出马,单人一个,马虎帽一戴,破大衣一穿,在车站门口摆起烟摊,坐抓扒贼,这一摆下来竟是半年,几乎把K市的扒贼捕了个精光。

老绵是大队里第一逗,大队里只要老绵在就笑声不断。老绵有句名言:“不会吃喝嫖赌不是好刑警。”并有解释:吃,足行千里,吃遍万味,刑警于仆仆风尘中也;喝,酒过五巡,不耽误逮人,荆警机智过人,随机应变;嫖,只要思想正,不怕腚碰腚,思想坚定,不怕腐蚀也;赌,赌注命一条,国家全报销,刑警舍身弃家,侠骨义胆也。这四点,老绵做得最好的是“喝”字。老绵好饮酒,日日不辍,坐则花生米、酱蚕豆,美美烧一壶老酒,行则怀揣小酒瓶一个(半斤盐水瓶)。高兴咕噜一口,热热的带着体温,时时刻刻可过瘾。

我们称队长叫铁队。

铁队有铁令,工作时严禁饮酒,唯老绵例外。

铁队每天派工,多不派老绵,不是不用老绵,用着他的时候没到。

队里眼下就有个夹生案。夹生案,刑侦习惯术语,意指:办案过程中由于审讯,取证,捕人诸环节的某部分出了漏子,造成案件进退两难,起诉不了又放不了人的尴尬局面。这是一盗窃案件,案情很简单,一个个体户多年积蓄的五万块钱丢了,怀疑他女婿,理由是有一段时间,女婿帮他做生意,知道放钱的地方。既然怀疑某人就把某人叫来。案件是由几个警校刚毕业进队不久的小伙子问的,也很难说在审问时没动手动脚,反正没几下子,嫌疑犯青瓜交待了钱是他偷的,并交待钱藏在哪个哪个地方。几个小伙子初战告捷,心情激动,填张表将青瓜扔进看守所,便火速搜取赃款去了。这一取赃发现了问题,青瓜交待的所有地方搜尽了,竟没有发现赃款。再把青瓜提出来审问,情形大变,一夜号房大学,青瓜从同号中学得了对付侦察询问的经验,坦白从宽、牢底坐穿。他小子宁死也不认帐了,并且连续写信投诉检察院,控告我办案人员对其毒打摧残,捏造假供云云。检察干部三番五次来大队,核对审讯情况,查得铁队大为光火,但没办法。口供不能定案,关键在于找到赃款。

“干脆放了,你我两家也省麻烦。”纪检科长老纪说。

“不行,决不能放纵了这小子。”铁队脑门发亮。

“可你有什么办法?”老纪问。

“我们有老绵。”铁队说。

老绵领命,接过案卷。

老绵一天上看守所去一趟。夹个破包,手里端个紫砂壶,怀里揣着个小酒瓶,审讯室里坐定,喝一壶茶,弄一口酒,燃上一支烟,看一眼对面而坐的青瓜,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你讲讲作案的整个过程。”

“我没作案,我冤枉!”青瓜道。

“那好,把你那天的全部活动经过叙述一遍。”

青瓜开始叙述,某日几点起床,几点外出,几点回家,几点吃饭,几点上床休息等,完了。

老绵也不吭声,又添壶茶,弄一口酒,接上一支烟,猛开口道:“你把作案过程说一遍。”

“我……!”青瓜瞪眼。

“那好,你把那天的全部活动经过叙述一遍。”

青瓜又重新讲叙。

老绵听完也不吭声,又喝酒、吸烟,然后接着问,还是老一套,一字不改。

我给他打下手,我坐不住了,心想这样下去,哪有头绪。老绵看出来我的不快,老绵说:“小杨,你别急,这事早呢,下次带本小说来。”接着又一个回合开始了。

如此,头一回激战双方各无伤亡,倒是老绵茶没少喝,整整两暖瓶,烟也没少抽,烟头撤了一地。临走时,和所长吴胖子打个招呼,吴胖子就可着脖子向伙房诈唬:“当班的,下午多烧几壶茶。”吴胖子知道老绵的脾性,他一黏糊上案子,准得月把半年的。

第二天,我真带了本小说,尽让老绵和青瓜磨舌头。

老绵又如法炮制,喝茶、饮酒、抽烟。给青瓜一个命题,然后静听他陈述。

审问者和被审问者,一问一答,二问一答,直至四眼相对,视而无语。老绵沉静自如,若无其事,青瓜顽固不化,坚如磐石。

但各自都在盘算着对方,这情形就如狭路相逢的猫鼠瞬间对视,一个想的是怎逃脱性命,一个想的是从哪个部位下牙。

一段很长的时间。

老绵说:“送犯人回号。”

我把青瓜押回号里。

老绵吩咐我:“有眉目了,你准备一下,明天下乡。”

我诧异:“青瓜可一个犯事的字也没说。”

老绵说:“他说的够多了。”

我心怀不解跟老绵下乡,重新勘察被盗现场,我发现老绵看得极细,问得极细。我们俩前后三天原封不动地过了一遍青瓜的生活。

回到家来,老绵问我怎么样。

我想说什么怎么样,但将语未语之间却豁然醒悟,青瓜三天生活实况和卷中记载的他重复数遍的叙述竟然矛盾四出,而这些矛盾又是微不足道、毫不显眼的,但老绵在审讯的过程中早已洞察明晰。姜还是老的辣,不可不信。

掌握了一定的矛盾,或一定的证据,其实就等于拿到了打开犯罪分子钢牙铁齿的钥匙,或曰具有了突破犯罪分子心理防线的炸弹。

第二火开始,老绵备足充分的烟酒,也备好足量的“炸药”,老绵把青瓜从号房提出来带到刑警队办公室,展开一场鏖战。自早上八时接上火,老绵一刻不停地向青瓜发问,日夜不息。老绵吃饭,让青瓜吃饭;老绵喝水,让青瓜喝水,老绵凉水洗脸,也给青瓜洗脸;老绵不睡觉,青瓜也甭想打一下瞌睡。老绵说这一火叫炆火炖猪头,不怕熬不烂。

青瓜开始时还满不在乎,以为这老酒鬼又在耍什么花样,后来,老绵将炸弹冷不丁时不时地抛出,无疑把青瓜炸了个魂魄出窍。青瓜方寸大乱,渐渐地面色发白,汗水淋漓,椅子已坐不稳。

老绵面带惬意,咕噜一口长酒,长长地喷一串烟圈。

青瓜横下一条心,死不张口。

第三天晚上青瓜受不住了,这分明是拿我开心,猫逮住耗子不吃尽捉弄,青瓜红肿一双水汪汪的怪眼,咬牙切齿,跳起来向墙上撞去。

我大惊失色,急要上前拦阻,老绵一把将我按住,依旧稳坐如钟。

咚,青瓜歪倒墙根,宛然一条死狗。

我心忽一下提到嗓子眼:完了,完了。

正这时,青瓜细弱如蝇的声音惊得我差点跳起来。

“我交待,我全说……”

我们按青瓜的口供,找出了他埋入地下的赃款五万元。

人赃俱在,铁证如山。铁队将结果告诉老纪,老纪说:“好个老绵。”

“你不怕他撞死?”事后我向老绵请教。

老绵说:“火候,火候,他不是真撞……”又反过来问我,“你们《犯罪心理学》上怎么

说?”

“这一章要由你来写。”我说。

老绵并不是总这样平心静气,动怒的时候也有,极例外。

惯窍贼首侯皮精心策划,指使手下喽罗深夜挖洞钻入市医药站仓库,盗窍贵重中药材,总价值达二十万元。也该这伙鸟人倒霉,作案得手后逃离现场,原路从洞口钻出时,正遇夜巡而过的孬脸,几个毛贼未等反抗,三拳两脚被孬脸制服押到刑警队,乖乖交待了作案的全过程。

侯皮被传到刑警队。

侯皮曾经三进宫,狡猾多端,死活不承认与此案有牵连。

又是枣木疙瘩一个。

老绵披甲上阵。

老绵连施迂回突破术、突击术、心理攻坚术皆瞎子点灯——白费蜡。他盯着侯皮左看右瞧,心中暗骂:“这熊样的还挺黏糊,能黏糊过我老绵吗?”又使出炖猪头的绝招来。

这一熬就熬了三天三夜,猪头不但不烂,且越发粘筋,侯皮眨着小眼睛,精神头十足。

审讯室火势越来越旺,气氛越来越浓,又两天两夜下来,毫无结果,对峙的两人仿佛两只咬红眼的怪兽,皆已疲惫不堪。老绵头脑发胀,两耳轰鸣,人整个瘦了一圈。侯皮鼻血滴流,面色死灰,如死驴卧地。

“日你八辈祖宗的……你到底交不交……”大概老绵已达到煎熬的极限,老绵呼地跳起,抓起一根电线插头要往侯皮嘴里塞。

“不要刑讯逼供!”侯皮纹丝不动,强抬一下软塌的眼皮,挑战似地剜一眼老绵,牙缝挤出一句话。

老绵一愣,释然一笑,“好,你提醒得好!”扔掉电线插头,搬过一把藤椅,噗地朝候皮头上一套,一屁股坐上去,从怀里掏出酒瓶来,咕噜一口略带唱腔道:“我一不打你,二不骂你,啥时交待哟个哟我啥时起!”

……椅子下一阵沉默。

半晌,椅子下说:“你起来罢,我全交。”

……

“你怎么还是交了?”我探寻侯皮心理。

“他妈的怕是疯了。”侯皮心有余悸。

老绵最拿手的一招是“发动群众”,也叫“群众路线”。刑侦方针四条之首。

老绵对农村有着特殊的感情,农村有了特大案件,多以老绵为专案组长,进驻农村工作,老绵乐此不疲。

老绵一身八三式旧警服,领头袖口都洗得发白了,肩章、符号、标志全部省略,衣襟敞开扇着。袖子捋到肘弯,大档裤松松塌塌,一高一低挽着两个裤脚,田间地头一蹲,就要和老乡们拉呱,卖瓦盆的拉车——一套一套的。两句话就和群众打成了一片。群众都把他视作自己人,喊他绵队长。

K市某行政村长突然被人杀死在床上。此案发生后,立即引起市委、市政府的极大重视。农村基层工作越来越难做,农村基层干部越来越难当,基层干部家的青苗被拔、树皮被刮、草垛被烧之类的事时有发生,现在居然又发展到行凶杀人,决不能让这类报复案件抬头。市委、市政府对铁队下令:尽快破案、严惩凶手。但案件是那么好破的吗?村长一中午都在地里干活,下地回来后,吃过中午饭就躺在院外的凉床上睡觉,等一大早就外出看闺女的老伴赶回家,推开院门一看,老头子已脑瓜开瓢,一命呜呼。要说现场遗留凶器,无;现场作案目击者,无;因果关系——村长是个出名的老好人,也是个十足的老滑头,从不得罪人,别的村村长催粮款,收提留,追着爷们小媳妇结扎戴环,整日个咋咋唬唬,又蹦又跳,他却一概不管不问,广播上工作布置下去就算了事,做到什么程度一切顺其自然,至于上头追查下来,顶多一个撤职,他也不在乎。仇杀完全排除;财杀,老村长不掌实权,不问帐目,全靠自家二亩地,家中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头牛,如今还拴在院子里;情杀,老村长不嗜烟,不嗜酒,更不近女色,五十多岁的汉子和老伴分床已近十年,这方面也没有可能。那么……

铁队长亲自带领两个分队,二十多员大将,在行政村扎营安寨、立锅起灶。白日访、夜晚查,全村四十多户,五百多口人,人人见面,逐一过筛,整整折腾半个月,竟然半点有意义的线索,甚至连一些能给破案带来某种启示的蛛丝马迹也没有得到。大伙很苦恼。苦恼的个中原因是破案的软件越来越差,因为根据案情判断,村长被害的时间是中午十二时左右,这时正是村民干完活从地里返回村子的时候,应当有人能听见死者呼叫,或者看到凶手行凶,最起码也应有人看到案发时谁在村长院外走动,但全村的人回答都是三个字;“不知道”、“没看见”。这里显然有个看到不愿说或不敢说的问题。也难怪,如今好人怕坏人,家中二亩田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谁也不愿多惹事。又到用着老绵的时候了。

老绵一身下乡干部打扮来到现场。

“今儿听你的。”铁队说。

“听我的都请回。”老绵瞥眼大伙慢板细蹦,“你们个个横瞪眼歪戴帽,腰里揣个盒子炮,把全村的人都搂进网,村民有戒心。”

“有理!”

大伙立即收拾铺盖,打道回府,大家正巴不得呢,你老绵牛皮,看你到底能尿多高。

老绵独个住下来。

第一天,老绵帮人犁了一天地。

第二天,老绵撵一天兔子。

第三天,老绵喝了一天酒。两天下来大家混熟了,乡下人又直爽,现成打得的兔子肉用红炉小锅煨了,请老绵喝两盅。老绵喝了众人的酒,深感不过意,又反过来做东,请大家喝,中午一场,晚上一场,直喝到皓月斜挂,老绵才说告辞了,众人说欢迎常来,也不远送。

第四天,老绵回到大队。

铁队问有头绪了?

老绵点头。

于是铁队立马召开案情分析会,大伙满满坐了一屋子,听老绵谈情况。

老绵说我先给大家出两个谜语。

其一,一头粗一头细,腿旯旮里玩把戏。

其二,撅着腚朝里送,龇着牙朝外拔。

大伙儿正儿八经,开动脑筋开始思索,思思想想味不对,朝那××上一联系,哄堂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鼻涕横流。大伙说:“绵哥,精彩!”

这一笑,给铁队笑懵了,铁头细里一想也忍俊不禁:“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全端上桌来了。”铁头又气恼又忍不住笑说,“你酒没醒吧!”

“一点没醉。”老绵一本正经。

大伙又笑。

铁队没笑,或许老绵有理,精彩之处正在其中,这两个谜谜底一个臼头捣米,一个是井中打水,和整个案件有联系,马上给人一个联想:村长是人用臼头打死的,而臼头又抛进了井中。

“我建议对村子所有水井进行打捞,寻找凶器。”老绵抖出谜底。

大伙不笑了。

几十双眼睛齐射向老绵,仿佛发现外星人。

大伙说:“绵哥,精彩。”

接下来的工作很简单,杀人的凶器臼头和血衣很快从一眼深水机井中打捞上来,然后以物找人,很快把杀人凶手找了出来。老绵猛然间很显苍老,头发稀疏不整,胡子也花白了。

老绵变得越来越沉默,常常一人闷坐在一旁,不声不响地抽烟,一坐半晌。

老绵虽是个快乐脾气,老绵的家庭情况着实令他犯愁。老绵的老家在淮河边上。有一年淮河水泛滥,老绵的父母和房屋被大水冲走了,因淘气带着小弟上树掏鸟窝的老绵

有幸保住了小命。滔滔黄水上老绵一手搂着小弟一手抱着树干,三天三夜,大水退后下树来,就成了孤儿。老绵十八岁时,被带兵的相中了,带兵的委托公社照顾好他弟弟,他就穿上军装进了西藏,在西藏一蹲就是十四年,十四年中只探了三回家,一回给自己娶媳妇,一回给弟弟娶媳妇,三回老婆生孩子,其它的探家机会全让给了别人,为的是节省开支还欠债,财不旺人旺,老绵嫂子一连给老绵生了三个儿子,老绵想要个闺女,老绵嫂子说天天边都挨不着你,咋生。老绵背包一打就转业了,转业分到公安局,案子一忙,跑南跑北,生闺女的事也给耽误了。局领导考虑老绵的实际困难,一下子解决四个农转非,全家进城,老绵才算过上几天热汤热饭的日子,可生闺女的事上边又不允许了。老绵的困难是从儿子长大开始的,三个破小子,春后柳梢子似的猛窜,单吃饭一天就是五斤面,更不用说穿衣、学费、零花钱,家中一切用项靠老绵一人工资,日子日渐吃紧。路滑偏逢连阴雨,乡下突然传来噩耗,弟弟在一次施工中被大夯砸死,不可推卸地老绵又背上了弟媳侄女三口的重负……老绵无奈,老绵开始克扣自己,烟量从一天两包降至一包;质量从一块钱一包降至五毛钱一包。酒量,一天半斤降至二两,质量,大曲降至白干……老绵工资分文不少地交给老绵嫂子;出差补助,误餐补贴暗中则给了弟媳。

真正使老绵发愁的是儿子的就业问题。

大儿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同学中有能耐的考上大学走了,没能耐的老子有能耐上人事干校、自费大学、委培大学也走了,自己没能耐老子没能耐的单位效益好也顺顺当当安排了,就他妈的公安没头绪,单位既不能乱进人也不能搞委培,只能走当兵一条路,退伍时以地方编制进公安局,到派出所交警队当个巡警、值岗员什么的。好在老绵有老战友,儿子没费劲当了兵,三年退伍后形势变了,公安局里一概不准进,明的理由是政策不准许,内中原因,领导的小孩早已安排妥当,一般干部各家自扫门前雪罢。朝哪扫,他奶奶的,儿子不是垃圾,说扔就扔,一个大活人总得给个吃饭的路。老绵东打听,西探寻,旯旮缝里找路子,全家勒紧裤腰带省口粮,省出钱,挨家挨户送礼,赔着小心说好话,可庙求遍了竟没有神显灵,老大就这样给耽搁了,最后顺便由安置办安排到一个小厂,名誉上有工作,其实工资分文没有,一年还要交百元挂名费。

论到老二了,老二高中也毕业了,老二聪明,老二说:“爸,我得找点事干。”

“哪儿找呢!”老绵叹口气,摇摇头。

“不是让你找,我知道你没本事,我自个安置自个了,学开车。”儿子倒大大咧咧。

老绵一口烟抽到肚里,半天没吐出来。老绵嘿一声摆摆手,泪在眼圈里打转。

儿子包袱一背拽车出门了,老绵才想起来,学开车得三千块钱呢。就跟在儿子屁股后头喊:“别走!别走,钱,钱。”

“钱,咱家有钱吗?省了,孬脸叔给我找的免费指标。”

早在儿子上中学时,儿子好象已悟出老子当官好处多,三个儿子都盼着老绵当官。八九年,发新警服,八三式换成八九式,八三式处级以上料子服,八九式全换成马裤呢。老绵一身料子服进家,三个儿子喜得又蹦又跳,老绵嫂子破例杀了鸡,三个儿子轮番给老绵点烟倒酒。老绵纳闷儿,问:“今儿咋了……”三个儿子同声祝贺:“爸爸今儿升官了。”边说边欣喜地摸老绵的料子服……老绵无语,老绵抓过酒瓶一饮而尽……以后,老绵再不穿警服。

老绵又一次升官的机会,让老绵自己给弄泡汤了。

组织上考虑老绵的贡献,又是老同志,决定调任治安科科长,局长们先后找他谈了话,只等一纸批文。

这时候一个麻烦案顶头撞上了老绵。

老绵正在办公室里练字,当科长要签字,那大名得签出些气度,不能让人小觑。这时办公室里进来几个外地公安机关的同行,个个愁容满面。

外地公安机关的同行是到K市抓捕特大诈骗犯赵龙的。赵龙是K市税务局办公室主任,在K市关系复杂,盘根错节,不仅所辖派出所不配合,而且有人给他通风报信,连本单位也出面干涉,三番五次刁难办案人员,强行不让带人。不仅如此,他们还派人监视办案人员,偷听他们的电话,肆无忌惮地恐吓侮骂办案人员,气焰十分嚣张。

“有这等事?”老绵诧异。

“嘿。他们纠集一伙人闯进宾馆,连人都打了。”带队的队长指指一个同伴。

“太不像话了,我倒要看看赵龙长的什么三头六臂”老绵一拍桌子起身。

刑侦全国一盘棋,协作配合义不容辞,今儿碰到的又是硬茬。老绵就喜欢啃硬的。

老绵让外地同志先上宾馆稍候,带了两个人就出发了。老绵一行进了税务局大院,税务局三楼会议室正在开全局职工会,是个难得的好机会,赵龙肯定在场。

老绵进了传达室,向值班人员甩包烟,说自己是赵龙战友,烦他请赵龙下来一趟。

值班人员上楼了,不大会儿,见赵龙从会议室出来,径下楼来,走到半道突然迟疑,正欲返回,几个人从旁边闪出,拦住去路。老绵问:“你是赵龙吗?”赵龙回答:“是。”老绵说:“那跟我走罢。”赵龙情知不妙,突然大喝:“来人呀,抢人啦!”

正在开会的全局职工马蜂窝般炸开,团团将老绵几人困住,值班人员见势不妙,砰地紧锁上大门。

税务局大院内当时正搞基建,遍地砖头,木棒,就听人群里有人高喊:“不要放走了人!”职工们便纷纷拾砖捡棒直朝老绵几人逼来。

砰!砰!老绵朝空鸣枪两响,断喝:“哪个上前一步,哪个命归黄泉!”

人群不敢动。

老绵道:“在场的哪个官最大,出来说话。”

人群里走出一身披呢子大衣者,言出不逊道:

“我是局长,你们怎么随便抢人?”

“凭这个!”老绵亮出一纸《拘留证》。

“那也不行,我是党组书记,怎么事先不和我通气。”局长一脸蛮横。

“好个法盲。”老绵晃晃拘留证,“公安机关办案,这一纸除台湾外通行全国。”又指指局长,“给你一分钟时间思考,不马上把人撤回,我立即将你带走,阻碍执行公务。”

局长给震住了,听口音老绵不象外地人,一亮工作证,本市公安局刑警,脸色更是大变,忙斥退人群,陪笑请老绵进屋商量。老绵也不客气,搬出案卷,请局长过目诈骗数额,然后激情高昂,抑扬顿挫地又给在场职工们上了堂生动的法律教育课。

赵龙是给抓住了,接下来麻烦也来了。

老绵关了人气喘吁吁没进得办公室,脚跟脚身后已跟了一大群,有战友、亲戚、邻居、见过面的没见过的、有头有脸的头头……全是替赵龙说情的。

赵龙何许人,如此兴师动众。赵龙乃市长的小孩舅。但老绵说:“我抓的不是市长。”一语噎得众人语塞,跳骂着而回。

这时,局长出面了,局长请老绵谈一下案情,局长说老绵做得对,不过最好考虑一下市长的关系,且暗示,市长兼市委副书记,分管人事。

见此情形,大伙儿开始替他着急,私下劝他,得罪一人打一道墙,英雄莫吃眼前亏,桥宽咋样都行人……

但,老绵依然磐石一块。

最后,铁队也急了,铁队说:“放人吧,局长点头了,责任又不在你。”

老绵脸一沉,语调却很委婉:“别人咋说都行,没想到你……”

铁队无语,铁队看着老绵,老绵看着铁队,两人默然,相对无语。

老绵的批文终没下来。

恰这时公安实行警衔制,根据公安部人民警察警衔条例,职务加工龄,再有本事都不行。老绵科员级,工龄三十年,满打满算评个三级警督,冷冷清清一个豆,与嘴上没毛者同列。

警衔符号发下来了,老绵没戴原封不动送还政治处,半月后老绵接到批文:“同意病退。”

退休后,老绵开了个小饭馆,大伙馋了,便去看老绵,老绵必拿出最好的酒招待大家,每次老绵都大醉,而这以前,老绵从来未醉过。

编外高工

编外高工指的是吕诚,简称吕工。

吕工形象奇特,周身集中一个长字,身子瘦长,脑袋扁长,脸庞窄长,眼睛细长,整个的一棵高梁杆。

吕工部队转业到大队报到时,铁队刚接任大队长,铁队看吕工那模样就发愁,愁的是没法安置,到大案队罢,他那一身糟肉不禁熬,大案队接上火,三天三夜不合眼是常事;到缉捕队罢,他那一副骨架不经打,缉捕队动起武来,刀枪可不长眼睛。铁队犯愁。就翻他档案,好在他档案中有一条:“该同志性癖好钻,长于工细。”这一“细”给铁队系起来了。铁队手上正有一痕检技术员培训指标,痕检是细活,你就细去罢。

吕工就铺盖一卷到省公安干校报到了。

三个月回来,领回一个小红本,“结业证书”。吕工正式成为一名技术员了,白大褂一穿,检验桌前坐定,细细眯起一只眼,便和显微镜打起了交道。

吕工首先和技术室墙角码起的一堆刑事技术理论书籍和历年来的刑事技术资料较上了劲,什么《刑事现场侦察学》、《足迹学》、《现场痕迹物证分析》、《新指纹学》、《微量物证学》……一摞摞,一叠叠,如蚕食桑叶,蚂蚁清巢,硬啃起来,可恨这些书籍皆奥妙玄深,不甚好懂,没有一定的理论水平和实践经验,等于跌坠无底云洞。起初,吕工不免读得晕头转向,头脑发懵,可楼梯口稍走片刻,清风一吹,他又来了精神,磨转身重入阵地,熬过寒暑,熬过苦冬,经于读出些味来,对那些玄妙的方程式、几何图解、区域分析也摸出了个子丑寅卯,甚而佳境渐入,开始细嚼慢咽,有时读到兴浓处,不免句句圈圈,抄抄写写。好家伙,几年下来,光读书札记就有两大叠,足三寸厚。

我接受铁队的指示,到各技术室转转,熟悉熟悉业务,头一天就转到痕检室。

吕工正摆弄着一大堆臭鞋,逐一测量鞋底的长度,将所得数据填进表格上,以此推算穿不同的鞋码的人的赤脚长度,以及人的身高体重等。

我说:“你这不是脱掉裤子放屁——自找麻烦嘛,《足迹学》有现成的公式,拿来就是。”

他说:“《足迹学》上的公式是五十年代的产物,且全国抽样,我们现在是九十年代,是淮北地区,时代不同了,人也不一样。”

这时,有两位外地来K市办案的人员,要求验证一下一粒从被害者身上取下的弹头是否为K市的枪支发射所留。吕工接过弹头只在显微镜下一照,转身从壁立满墙、成千上万的数字卡片中抽出了有关这支枪的所有资料。

我一时呆若木鸡。

这家伙有些神。

要说吕工神了,未免结论过早,真正使吕工名声大震,令人叹服的还有一次关于驴不驴的推断案。

这事发生在两省结合部的张村和陈村,一夜大雨过后,天亮起早拾粪的张村村民张某在紧靠本庄北102国道北侧陈村撂垡地里发现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张某以为是货车上掉的东西,这家伙发了大财,于是先下手为强,忙扛物上肩赶到家中,欢喜之间打开一看,轱辘滚出来的竟是一个无头无腿的半截女尸。村民大骇,狂奔出院,失魄大叫,村治保主任闻讯赶来,说莫动,火急报告公安局,H市刑警队一班人马赶来问明情况,尸体从公路另一侧搬过来的,该属K市管,于是铁队带一帮人马赶至,两家刑警队长见面,简单碰碰情况,商量决定,既然大家都到了,就都有份儿,兵合一处,并肩作战。侦察工作开始,首先要弄清尸源,可是除法医提供死者为女性,年龄在二十一至二十三岁之间,身高1.57米,系他杀之外,别的再也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蛛丝马迹,人头又不见着落,连寻人启事的照片也无从发落。侦察员们两个一队,三个一组,两天内走遍查访了方圆几十里村庄未见_有走失的人口,难道尸体是从过路的车上抛下的,如此,真是大海捞针了,案件就此陷入僵局。两位队长见面,眉头都皱一把,根据多年的侦察经验,像这类无头碎尸案是大胡子刮脸——最大难剃(题),三天拿不下来就得搁浅,但杀人碎尸案又属特大案件,不破案,怎么向上级交待。二位队长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摊开双手,只好求助于高手了。

第二天两省公安厅刑事技术研究所各专业研究人员和大要案处高级侦察员便轻车直入,云集现场,就地在张村扎下营寨,商定破案妙策。

生产队的牛屋里人马齐聚,汽灯下的案情分析会并不轻松,两省刑科所的高工和高级侦察人员已挨个发言完毕,并不见新意。会场气氛开始凝重,整整半个小时,唯听到汽灯燃烧的滋滋声。人人缄口长默,陷入绞尽脑汁、苦思暝想的困境。这时突听角落有人请示:“我能说几句吗?”声音微弱,却很清晰。

是吕工。

铁头抬眼瞥一眼吕工,示意他慎重,要知道今儿在座的都不是凡角,眼下尚无良策,何况你一名小小的技术员,万一玩砸了,大伙都不好看。但既然是分析会,就得准许人家发言。倒是主持会议的省刑侦处处长很欣赏他的勇气,敲敲桌子:“你说,你说。”

吕工说:“首先肯定一点,发现尸体地点,即102国道北侧,我市张村北是抛尸地点,而杀人地点就在102国道南侧的陈村,完全排除是汽车抛尸。”

话语简短,铿锵有力。

高工们正正身子。

“你怎么断言?”是啊,破案这玩意,分析阶段即使有八成的把握,也要加“可能”二字。更何况,你有什么证据?

“我在尸体臀部发现两片干枯薄荷叶,这在H市正作为一种新的经济作物推广种植,而在我市可以说一棵也找不到。”说话间,吕工从一个精制的透明塑料盒里用镊子夹出两片黑糊糊的小东西,枣核大小、皱皱巴巴,别说一个侦察员,就是植物学博士也很难一眼断定它就是薄荷叶,然而它确是薄荷叶。

高工们点点头,铁队点点头。

主持会议的张处长往前探探身子:“请问贵姓,你还有要说的吗?”“我认为应重新扩大抛尸现场勘察范围,寻找运尸工具,迅速查清陈村附近几个乡镇村庄种植薄荷的农户。”处长问他的姓名,却忘了回答。

张处长拍拍桌子站起:“大家休息罢,明

天按这个同志的意见办,分头行动。”

人们纷纷起立,半晌目光都聚在吕工身上,吕工挺不自在,铁队过来拍了他的一下肩膀,目光里充满激动。

第二天,阳光灿烂。

调查种植薄荷农户的小组先一步出发了。

剩下一队高工,身着白褂,肩背手持放大镜、红外探测器、紫外发射器等各类仪器,以抛尸地点为中心,探扫地雷般地成辐射状向四周勘验,一夜大雨过后,撂垡地平整如镜,除原放麻袋处有一个印坑和拴麻袋者几行脚印外,其它无有异物,大家自然毫无收获,高工们捶捶弯久酸痛的腰,满脸遗憾。

这时吕工却有几分兴奋。

他在一色黄泥土中发现一个纽扣大小的黑点,用手指扣起,竟是一条半截皮鞭,鞭上有些许血渍。

高工们立即聚过来,传着验看,现场法医五分钟拿出鉴定结果,皮鞭上的血污是人血。这一点首先说明皮鞭和尸体有联系,皮鞭是赶牲畜用的,载尸工具应该是牲畜。

这又怎么样呢?方圆几十里,几十个村庄,几百家农户,谁知牲畜有多少头。

罢了,皮鞭收起,或许将来有用场。

但,老吕并不死心,老吕又从高工们手里接过皮鞭,仔细端详,老吕说:“皮鞭缝中夹有毛。”

众高工又接着皮鞭来,传着验看。不错,皮鞭夹缝中是有几根毛,这是正常的,但牛、马、猪、羊,都有毛……这恐怕也解决不了什么大问题。

“是驴毛。”吕工用镊子夹住在阳光下照。

众高工开始有些惊讶了,再次接过镊子来,眯缝着眼,横竖细瞅,众人不能否定吕工的判断,承认是驴毛,但这方圆几十里,毛驴也不下几百头吧?

“是白驴。”老吕似漫不经心。

问题一下子切入实质,众高工不得不诧异。

这时,调查种植薄荷农户情况的侦察员已返回来汇报情况,三个乡镇,四十几个自然村,有三百多家农户,目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吕工说:“大家是否注意到谁家里养有白驴?”

这一问,把大家问愣了,一位侦察一拍脑袋瓜想起,他所查访的一村子看见过一头白驴,驴一般为青灰色、灰黑色,白驴很少见。

侦察员马上重返那个村庄,找到白驴的户主。绕着白驴瞅几圈,一牵那驴,户主就沉不住了,脑门子汗珠直冒,眼珠子直往茅厕里溜,侦察员看出破绽,径往茅厕里搜查。茅坑里扒出了死者的四肢和头颅。凶手就是那驴的主人,四十多岁的光棍汉,前几天经人介绍一外地姑娘,深夜交过货,强迫姑娘上床时,姑娘不从,以致遭其残害。

破案后,总结经验,请吕工谈谈怎么识破黑驴白驴的,吕工说这很简单,他有各种动物毛皮样本,有黑驴、青驴、灰驴、白驴……

好个吕工,驴工。

吕工很喜欢星期天陪吕嫂逛街溜商场。

吕嫂人高马大,腰肥臀圆,摇摇晃晃跟在瘦削单薄的吕工身后,很有些不相称。若遇到大队里那帮家伙,老远都诈唬,瘦驴拉大车,还不免替吕工担心一回,说莫把大车拉翻了,砸断车轴。吕工就不好意思,砸着嘴嘿嘿憨笑。吕嫂也不恼,不紧不慢回敬,说俺这头破驴好闹槽,不知跳到诸位哪家被窝里。众人全闷蛋,她便很开心,咯咯咯笑得肥肉乱颤。

吕工上街全不是为她,吕工专捡鞋店、鞋柜、鞋摊溜,站在店里,立在柜台边瞅那各式各样的鞋,或蹲在鞋摊前细细琢磨不同式样的鞋底,品鉴那纹路间一点一捺,一竖一横,遇上新颖别致的还掏出小本子写写划划,有时一蹲就是个把小时,蹲得那卖鞋人心情很复杂,不知这位是要把鞋全部包下呢,还是精神不正常。

就这样,吕工每次上街回来,总是抱回一大堆破烂鞋。

“我不是不支持你的工作,我也知道这些都是你的宝贝,可你看咱家还有个下脚的空吗?”吕嫂瞅瞅屋内四周桌上,衣柜,床底下全堆满了臭鞋烂木头,光鞋底就装了几大筐。

吕嫂家本来就窄小,一家五口挤在两间平房内。吕工老家在农村,转了业单位不给房子,跟着老婆住在岳父家。吕嫂说:“我都几天没洗澡了,浑身都臭了,本来就胖。”

吕工默默,吕工知道吕嫂要说什么。

“听说你单位要分房子了。”

“……”

“咱不能光傻等,也得活动活动。”

“咋活动?”

“人家××不是给局长送了两条金项链。”

“屁话,不学他,咱靠的是本事!”

吕嫂不再言吭,吕嫂知道吕工脾性,吕嫂相信吕工,吕工在哪都是一条硬汉。

吕工有事无事就好泡在那些烂鞋破铁、零木碎瓦间,琢磨那些稀奇古怪、包罗万象的足迹、手印、工痕、牛马蹄印、人身皮肤的纹路组合、特征等,几乎成癖。

吕工自制杀人案犯指纹档案卡,专收集杀人凶手的十指指纹,进行归纳综合,结论是凶狠残忍、暗藏杀机的人的环指指纹多为弓型纹,老绵不信此经,老绵翘起环指:“我就是弓型纹,将来杀谁?”吕工捉住老绵的手腕,搬着指头一阵细察,“弓型纹也有上万种,你这种也属凶手相,不过你平时嘻嘻哈哈,气场不聚,故不犯案。”他妈的,颇能自圆其说,皆笑。

玩笑归玩笑,弄到真事上,吕工对痕迹物证的处理无不慎之又慎,惜之若命。某环城公园路标处连续发生少女被强奸遭杀案。第三起案件发生勘察现场时,在现场附近的树丛中发现一泡大便,大便旁留有一枚清晰足迹。根据现场环境分析判断,大便处很可能是犯罪分子窥视行人伺机作案的藏身之地,案犯作案前,全身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状态,有拉大便、解小便的习惯,那么足迹就是犯罪分子所留。但不凑巧的是,当时已是深夜,照明条件极差,淅淅沥沥地又下小雨,吕工担心当时提取效果不佳,就用脸盆把鞋印扣上,等天亮时再提取,结果等天亮掀开脸盆一看,足迹不径而走,豁然醒目的却排满尿壳郎们的杰作,堆堆挨挨一整片儿小土包。吕工懊恼异常,痛心疾首,一连几天吃不下饭,痛责自己的失职,苦得那脸又瘦又长,若不是后来此案有幸经其它途径破案,吕工不知要把自己折磨成啥样。

吃一堑,长一智,决不准此类事件再发生。

大王庄农场粮库,二十袋芝麻被盗。铁队、吕工一行赶至现场,发现犯罪分子在运载芝麻时麻袋有漏洒现象,被洒落的芝麻稀稀落落,若隐若现,蜿蜒而去,那归宿处定是案犯的老窝,众人兴奋,开始循迹而追,当时是秋天深夜,风高夜黑,芝麻粒籽又小,羼在土里眼不贴着地皮分不清,大伙只好借住手电筒的光线,哈着腰边寻边追。不知追了多远,手电筒灯光越来越暗,人也越来越乏,腰弯得稀酸,眼睛又困又涩,胀得眼泪直流,个个软塌着卧在地上,简直挪步而行。正巧这时来到一个小村旁,路边有家小饭店。大伙饿死鬼般决定先填饱肚子,太阳出来再追,光线好,容易分辨,不愁抓不住案犯。

但吕工不同意,吕工脖子一硬:“谁想吃谁吃,我自己干。”

这不是给大伙找难看吗?大伙都火,一齐朝他发牢骚:“逞什么英雄。”“神驴夜行八百,俺可是凡人。”

但吕工仍固执。

铁队也撑不住,铁队做吕工思想工作:

“休息一下吧,芝麻又没长腿。”

“芝麻没腿鸡有腿。”吕工简直在吼。

他妈的,在理!天亮鸡一出笼,甭说这稀稀拉拉的芝麻粒儿,成片的也给它一扫光。

大伙没有休息,一股气儿追到底。一袋不少,二十袋芝麻上,鼾声如雷的盗贼正做着发财的美梦呢。

名声在外,友邻县、市发生子棘手案子,需要技术上解决问题的,必请吕工出马。甚至外省、市有了大要案,也不远千里而来,登门拜访,请求帮助。

某公司沿海开放城市一个大型中外合资企业。自公司成立以来,每年都有数十起大小案件发生,各车间、仓库、基地,成品、半成品、原材料屡屡被盗,给公司带来巨大损失。对此,公司采取措施。先后三扩保安队员、四易保卫处长,但终不能刹住厂盗窃之风,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一伙内外勾结的公司耗子竟然窜入总经理办公室,打开三个保险柜,一次盗窃现金二十余万元,而且和现金一起被盗的有公司和商界签定的大量合同书和公司内部的商业机密,这些合同书和机密一旦丢失或被披露外界,将给公司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事出之后,公司上下,大为震惊,公司董事会召开紧急会议,责令保卫处长尽快破案,否则全员解雇。

厂保卫处一片慌乱,一方面组织一切警力全面封锁全厂职工,逐一排查,一方面协同所属市公安局组织侦破工作,但半月下来,工作却无丝毫进展。工作之所以没有丝毫进展,是因为盗窃现场很简单。被盗的总经理室在大楼三层,犯罪分子是攀援下水管道划开窗玻璃,翻入室内的,进屋后犯罪分子首先切断电源、破坏报警装置,然后直奔靠墙而立的一个保险柜,采用破坏号码盘芯的方法打开柜门,盗取钱财后,原路返回,临走又用衣服之类东西擦抹水磨石地面所留足迹,可见这是一伙老手。但犯罪分子由于急于逃离现场,擦抹地板时出于疏忽在保险柜旁留下了半枚足迹,这也是现场发现的唯一犯罪物证。

对这半枚足迹,公司和所属市公安局开始并没有引起足够重视,因为它是那么微不足道,残缺不全又若隐若现。可是当一切工作都进行完毕,仍没有重大线索突破时,他们又回头研究起这半枚足迹来。但,很遗憾,大家没有从这儿得到什么灵感和启发。

这时,负责此案的公司所属市公安局的刑警队的胡队长想到了吕工。

一辆豪华皇冠车开到吕工家门时,吕工正弯腰从板车上往院里拉煤球,公司保卫处何处长瞟一眼低矮的平房又瞅瞅门牌号码问吕工是否住这儿。吕工说:“我就是。”何处长感到有些意外,心想:“这就是神乎其神的破案高手?”

吕工来到某公司。

吕工看过现场,问明有关案件的一些情况后,一弯腰就蹲在保险柜旁,双目聚视起那半枚残缺的足迹来,这一看竟是一天,一语未发。

第二天又接着看,看完那半枚足迹又移目看那一趟擦抹痕迹,且专心致志,如痴如醉,没有丝毫倦意,而一旁相陪的何处长和胡队长倒有些沉不住气了,心里嘀咕:“你若看那半枚足迹,还有说头,你看那擦抹痕迹就有些怪,难道你有过目眼。”

吕工看完了,吕工不看了,吕工开始陷入沉思。坐则伏额撑首,紧皱眉头;行则倒剪双手,来回踱步,整整过了一天,仍一言未发。看他那样,何处长和胡队长都叫苦,他这样下去,不把自己给憋死。

就这时,吕工说话了,吕工说:“这是我见到过的最怪的鞋印。”

“是什么鞋印?”何处长和胡队长急问。

“棉鞋。”

“棉鞋……”

何处长和胡队长几乎骇了一跳,大热天犯罪分子穿棉鞋。

“这不是一般的棉鞋,的确很特殊,说不上来样式,但,我想它极不普通,或许是本市稀少产品,如果能见到实物样品,我能作出推断。”

“那好,我们干脆上街找。”何处长和胡队长说,但心里已不抱希望了。

于是,就上街。

吕工既不上商场,也不上商店,所有的鞋类专营店一概不进,鞋类柜台,鞋摊,吕工压根儿不问,专捡窄小街道、背静地点溜。

何处长和胡队长很纳闷:“你要去哪儿?”

“有没有卖花圈寿衣的商店?”

“有!”

何处长和胡队长心怀不解,开车把他带到一条紧靠市医院的小街上,半条街一色卖花圈、火纸、寿衣、鞭炮等送葬用品的。吕工领着一干人挨着店查看,走到一家靠拐角处一间门面不大的小店时,突然停着脚步,立在柜台前,拿起那柜台上摆的寿鞋端详。一刻钟后,敲着鞋底对何处长和胡队道:“就是它。”

何处长和胡队长赶紧问店主:“最近卖了多少鞋?”

开店的是个本地老太太,也许她以为这些人是查税的,想也没想随口道:“这些天死人少,生意不好,十几天才卖了一双鞋。”

“什么人买的?”

“哦,你们问买鞋的呀……”老人明白了,不是查税的,老人想了想说,“就是俺老街道邻居小四。”接着老人又若有所思道,“你们问这干啥?前几天我就纳闷儿,小四家又没死人,买寿鞋干啥呢?”

问题已经很明白了,一干人谢过老人,火速寻找小四。

小四本名陈四清,公司小车队队长,曾给公司总经理开过几年车,算是总经理手下一个红人。这时,他正双脚翘到桌子上同司机们吹牛,说:“这案做得神呢,我看公安局那帮子白痴(白吃)根本破不了,听说前几天又从外地请来个什么吕工,据说是个相驴的……”

说吕工,吕工到。

小四被请到审讯室,半个小时交待全部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全盘交待,公司以前的大部分案件和他有关。同时交待同伙20余人。

陈小四如此迅速地交待问题是大家意想不到了。

陈小四最后一句话也是大家意想不到的。

陈小四说:“老子栽了,老子不后悔,服!”

案破后,公司百般挽留吕工,高工待遇,房屋一套,月薪两千,吕工均不为之所动,吕工说:“公司钱虽丰,天地却不宽。”遂辞别,公司皆表遗憾,临行奖励吕工现金两万元。吕工没有报告大队,私自做主,全部花光,给痕检室添了台立体比对仪。

公安技术队伍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职称评定终于得到落实。

法医、照相、文检、痕检、毒化等技术员抓紧时间,准备审请材料,向省公安厅职评办审报,吕工被作为特殊情况单提出来,吕工没有文凭、工龄也不算长,破格审报高级痕检工程师。

结果下来,全市各类技术职称,副高以上四十六名,中级以上六十余名,这其中皆不见吕工姓名。

全市技术队伍大为震惊,铁队更是火急火燎,连夜驱车到省公安厅,挨家挨户拜访评委,请求复议。

评委们一致表态:“可以考虑考虑嘛……”

但,“可以考虑考虑嘛”终成为婉转而优美的托词。

吕工仍然干他的老本行,依旧认真、细致、如醉如痴,只是别人再喊他吕工时,他自嘲:“编外高工。”

当然,分房子也没他份,理由很简单:“级别不够。”

孬脸

孬脸是大案队队长。

孬脸块大体壮,面皮粗糙,腮颊上两道寸许伤疤深陷,牵紧满脸横肉,如同纵横交错的沟壑,这沟壑不怒则已,怒则天崩地裂,抽搐跳动,纷乱错杂间颤出一片冷风,预出一片杀气。

孬脸这名字还是犯罪分子给起的。孬脸办一起特大走私文物案,侦破途中我一侦察员便衣化装打入团伙窝点,接头交物时外地大老板突然疑神疑鬼,惴惴不定地问道:“听说你们此地孬脸神出鬼没,不可不防!”老便一时语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K市有头有脸的黑帮头目没有孬脸这一位,那是……得了,甭多想了,老便随机应变,“孬脸这小子手够狼的。”“是啊,是啊,我多少老哥都栽在他手里了,全是撞在他夜游的枪口上……”这下老便听出门道来了,这说的不正是俺队座马德良吗?于是得意忘形,神吹乱侃一通,险些露了马脚。事后,总结此案侦察中之经验教训,孬脸就此事狠狠撸了老便一顿,但孬脸大名也从此流传开来,以至家喻户晓。

孬脸有两爱。

爱车,孬脸有辆雅玛哈250,黑机身、黑座套,孬脸叫它夜神。孬脸黑皮夹克、黑皮裤、黑头盔驾夜神飞驰,马路上刮起一阵黑风。交警见了,老远朝他骂:“孬脸,你他妈够神的。”孬脸不答话,喇叭一响而过,有时交警把他拦下来,向他讨烟抽,边摸他口袋边评点他的车,说好车,孬脸惬意,瞥一眼岗亭下的三轮摩托,臭道:“你那破三轮不赶紧扔了。”交警答:“咱哪能和你比,你多神通。”孬脸慷慨道:“去你的,有事找哥。”

孬脸好洗车,捏着管头往车缝里刺,用纱布轻轻擦抹机身,打蜡上光。护车,自持家伙打开机身,清洗肠胃,疏通油路,夜神鸣声强劲,悦耳动听。修车,孬脸堪称高手,局里谁的摩托出了毛病,都推来找他诊断,他骑上在院溜一圈,如同中医号完脉搏,立时给你放开治病,干净利落、手到病除。人们叹其术精,说马孬脸你他妈的开个摩托车修理铺,曹云定得失业。曹云是K市摩托车修理大王,孬脸的哥们。

孬脸也喜玩汽车,但不常玩。孬脸说国产车没劲,等队里买起进口时,就改行当司机,好好过车瘾。

爱枪,孬脸配一把七·七式,孬脸惜如命根,孬脸名言:无枪不刑,枪是刑警的魂,枪是刑警的命,枪是刑警真正的象征。孬脸最大的爱好就是擦枪,一边上油,一边掂在手时摸挲把玩,从那乌黑的枪口里揣摩许多遐想:

假如我是子弹

我为瞬间的生命而高歌

假如我是枪管

我为燃烧的胸膛而自豪

……

孬脸有各种携枪姿势:腰挎、肩挎、肩背、腋下斜挎、衣兜内藏等。孬脸光枪套就有几十个,各式各样的,简直称得上枪套收藏家。孬脸订有军械杂志,把杂志上所有手枪照片剪下来,压在桌上玻璃台板下,琳琅满目、异彩纷呈,孬脸能叫出它们各自的名称,道出它们的设计者、射程、弹头直径、哪年哪月哪厂生产。枪支建档时,收缴民间散乱枪支,收到一支小巧玲珑巴掌大玩意,众人把赏,皆不识名称,请教孬脸,孬脸见后满眼放火,孬脸说:“这是西德梅花橹子,实名Wen—T,二次大战时Wen—T兵工厂生产,属荣誉枪支,只配到将军级别,后来有一批赠送日本。”众人不信,皆瞪眼:“有这么邪乎?”孬脸说:“不信,到国外拍卖行,少说换辆奔驰,豪华型。”

孬脸从不伸手向领导要东西,但因枪却要过一回。局里新进一批七·七式,孬脸闻言早早向几个大队长吹风,说:“有一支也是我的,让我干啥都成。”枪下来了,大队一下配发7支,连几个毛头小子都摸到了手,就是没孬脸的。孬脸坐不住了,蹬蹬蹬跑到队长室,脸上横肉直颤:“我不配配带七·七式吗?”铁队本想和他开玩笑,不想弄到这份上,赶紧拉开抽屉:“这是什么?”孬脸破涕为笑,孩子般兴奋起来,兴奋得铁队感慨万分:“十足枪痴一个。”

孬脸是队里唯一五发子弹能打五十环者,大队每次打靶绝不能少孬脸。孬脸在靶场上绝对权威,一切行动听他指挥。

大队打靶有个惯例,每人发10发子弹,头5发预练,后5发记分,以35环为基准,多者无奖无惩,少者罚款2元。因此每到靶场,预练时,大伙都巴结孬脸,求其指点一二,孬脸试一枪能指出某枪特点,枪口偏上偏下、偏右偏左、什么风向怎么打,如按其做,保证35环以上。

孬脸是大队少有的颇具文才的一位,铁队说这家伙外糟内秀。

孬脸写一手好字,老辣如篆,稚如童体,变化多端,气韵淳厚。孬脸的字绝少显露,只到用时方手捻管笔,信手游缰,笔走龙蛇一番。故每当收发有文件传真送来,大家都缠着孬脸签字。看孬脸写字是一种享受。孬脸善画,尤擅线条白描人物。破案途中,遇进展不顺,进退两难时大家不免神情颓丧,身骨疲惫,就需弄个花招调剂调剂神经,请孬脸来为大家制作漫像就是其中一项,孬脸三笔两笔戳出大伙儿尊容,奇丑无比,怪态百出,令人捧腹,但大伙儿无一不视之为宝,妥善存之,倍加珍爱。

孬脸好诗,感之而发触之即来,长长短短不下几百首诗,但没有一诗发表。孬脸自嘲,咱那孬诗,狗肉不上席。可大伙皆不以为然,大伙说孬脸的诗地道,全不像那些什么朦胧派、象征派、现代派,星星、月亮、女人屁股、臭水沟,胡诌一气,看得人想呕吐。孬脸的诗真实、贴切、壮气、抒情,说的全是刑警大实话,写得让人想哭。这其中最为著名的一首就是《刑警之歌》:

多少不眠夜晚

多少风雨路途

你与黑夜同行

你与星星为伍

手枪,忠诚的伴侣

镣铐,正义的长随

刀光剑影

热血沸腾

不了的恩怨

不尽的风流

啊,刑警——

刑警都是铁打的汉哟

啊。刑警——

你那无憾的生活

后来这首歌被广为传诵,家属都会,春节贤内助联欢会上,有心巧的家属谱之以曲,歌之舞之,唱出了气氛,唱出了眼泪。

孬脸,一位艺术天才,干刑警他妈的亏料。有人为他感慨。孬脸不以为然。孬脸说:“世上可以没有艺术家,但不可以没有刑警。”

在K市,孬脸很具知名度。

K市的许多居民,只知道有孬脸,不知道有刑警队,在他们眼里,孬脸就像专捉耗子的猫,专惩治恶人。故市民们每遇不平,都打电话到公安局,且点名找孬脸。据内勤小郭统计,一天找孬脸的电话最多一回有四十次之多。

孬脸的名气和两起大案有关。

其一,龙年春节,除夕之夜,孬脸带队加强值班,领着一帮哥们,聚在值班室,火炉子煨盆卤鸡蛋,一人半茶杯白酒,热热乎乎观看《春节联欢晚会》。突然传来阵该死的电话铃。

“他娘的,千万别是案件。”犯罪分子这时作案最他妈的缺德,侦察员逮住了恨不能把他给生吃了。

电话铃还在响个不停,大家盯着电话,谁也不愿意接,这个电话要真是案件,你他妈的就是臭手,妨你一年不走运。

“都他妈迷信。”孬脸骂着,孬脸接电话,电话筒拿起来,就听见里面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炸了,炸了,要炸……了,快来

……啊!”

“什么地方?”孬脸问。

“炸了,要炸……了!”对方仍语无伦次。

“你他妈的慌什么,我是孬脸。”孬脸也急了。

一听孬脸,对方倒镇静了:“马队长,快来救人,三里湾新村4号。”

孬脸带人火速赶到三里湾新村,老远见那里围满了群众,4号楼前正一片乱哄哄,许多居民个个神态慌张,如临末日,正上上下下往外搬东西,电视机、录音机等能拿动的全都没命地往外杠。“又不是地震,这是干什么?”孬脸往人群一站,众人才稍平静,七嘴八舌向他报告情况,孬脸一听险些晕过去,这他妈的比地震也差不哪去。原来一个叫恶罐的强奸犯,蹲了十年监狱,几天前被释放出来,返家后要和与他离过婚的女人复婚,那女人不同意,他就身捆炸药,手拉导火索,窜到那女人家中,把正在吃团圆饺子的一家老少五口堵在屋子里,发誓要壮烈殉情了。

真他妈的作孽。孬脸按众人指示方向,仰脸朝出事地点观看,就见四楼一扇窗子突然打开,灯光下出现一人影,正冲窗外狼一样嚎:“老子早晚一死,老子要点了,点了……公安局来了我也不怕,孬脸我也不怕……”

“娘的,老子崩了你!”

孬脸唰地拔出手枪,但他终没举起,理智告诉他不能莽撞,像这类穷凶极恶,铤而走险的孽种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现在唯一的办法是稳住这孽种,稳住屋内楼外的四号楼的居民。

孬脸一方面用对讲机将情况报告局长,同时调动人马,轮流用话筒对恶罐喊话,晓以政策,动之以情;一方面疏通群众,派人找恶罐的亲戚和相好的朋友来做恶罐的工作,同时做好应急准备,设计攻坚方案,以防不测。

吵吵闹闹,几十人苦口婆心,软硬兼施开导恶罐一夜,恶罐不但毫无回心转意,而且情绪越发急躁不安,狼嗥着跳来跳去,抓着导火索,态势已达巅峰,不能再等了。

东方已见亮色,在众人心理攻势的掩护下,一架长梯从楼的另一面悄然搭上了四楼的阳台。

孬脸头戴钢盔,身穿防弹背心,快速登梯,轻如猿猴,翻身入窗,猫身进屋,渐渐贴到恶罐身后,猛地张开双臂,狠命将恶罐钳住,一步步挟下楼梯来。

恶罐一堆稀屎般萎缩在审讯室,从他身上卸下烈性炸药重达十公斤。

其二。一段时期,K市郊区公路连续发生抢劫事件,两名犯罪分子骑一辆红色铃木王摩托车先后在四条主要干道上作案六起,抢劫财物达三万余元。犯罪分子作案手段主要是,首先盯上单身行人,再慢车贴近,由坐在车后的一人突然袭击抢去行人手提包或者车载提包,加速而逃。这类案件,犯罪分子出没无常与行人无正面接触,作案时间短,作案过程迅捷,一时难以提供很多证据,破案难度较大,孬脸只好带队员们在几条公路上守候,但整整半月过去了,竟鬼影子也没见。一天下午三时左右,骑雅玛哈赶往队里上班的孬脸正在途中行驶,突然对讲机紧急呼叫:“铃木王又一次出现,两分钟前刚抢劫一储户才提取的现金五万元,现在沿301国道向南逃窜!”孬脸一个拐弯加足油门,急往301国道驶去,大约10公里左右,红色铃木王出现在前方。

倒车镜里铃木王认出了孬脸,加速逃窜。

孬脸紧追不舍。

三十米,二十米,十米,犯罪分子开始向后甩飞刀,几把匕首擦孬脸耳际而过,两把刺中头盔滑落……五米、四米、三米,犯罪分子开始向后撒钞票,一沓沓钞票蝴蝶样翻飞,挡住了孬脸视线,孬脸不得不放慢速度,铃木王趁机屁股一歪冲向一条土路。

土路两侧是高可没人的青纱帐,“狗日的,想溜!”孬脸枪已在握,砰,砰两声枪响,两狗贼应声跌落,得到应有下场。

事后,检察院前来勘探枪击现场,检察官们说:“真他妈的干净利落,那些繁文缛节、破烂程序全省了。”

当晚,全市重要新闻:“孬脸飞车枪击二狗贼。”现场录相连放数遍,只看得市民们奔走相告,拍手称快,频频往公安局打电话。祝辞是:“嘿,咱孬脸!”

孬脸的手狠也是出名的,他曾先后枪击7名犯罪分子。我发现他性格中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热烈的爱和冷酷的恨,没有中间层次。

铁队告诉我,那是个凄风苦雨的黑夜。

当时正读高中三年级的孬脸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艺术蓓蕾,正幸运地期待着阳光的召唤。作为报考美术专业的考生,孬脸清新的艺术感觉和准确的造型能力深深地打动了美术系所有主考老师,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专业考试,几个月后,他就会是一位艺术院校的大学生了。这段时间,大自然的一切对孬脸来说都是一片光明灿烂、多彩多姿的,白天他去郊外写生,看那绿水青山,满目是盎然春意,夜晚他对月凝思,蓝蓝的夜空带给他无限遐想,他憧憬美好未来,描绘自己的前程。像许许多多朝气蓬勃、雄心勃发而又天真浪漫的男孩一样,他甩着一头漂亮的长发,激情满怀对雯宣称,他要成为中国未来的顾恺之、徐悲鸿;他要超越外国的凡·高、毕加索……雯是班上孬脸最喜欢的女同学,雯很专注地听他说话,雯说:“你的目标像天上的星星,你的胸怀像蓝天一样悠远。”雯饶有诗意地夸赞他,望着他的眼睛那般脉脉,那般晶亮。他才知道女孩子的眼睛原是会放光的。不几天,雯也得到同样的喜讯,雯报考一家音乐学院,以绝对优势压倒群芳通过面试,今晚要凯旋而归,打电话要他去火车站接她,并且电报中叮咛,这消息没告诉任何人,只有他自己。那时孬脸还傻乎乎的全然不知女孩子的心事,更不知抱些鲜花什么的祝贺雯的成功。孬脸一大早就跑到火车站,双手插在裤兜,立在站台上傻等,这一等等到大半夜,本该10点钟前到站的火车整整晚了3个小时,接站的最后一班公共汽车早已销声匿迹,天上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孬脸伴着雯,望着黑洞洞通往市内的大道,满脸愁容骂这该死的火车站建得离市中心那么远。雯拉着他冲进雨幕里,又是唱啊又是跳,他俩像一对欢快的小燕子,尽情陶醉在人生初次成功的喜悦里。他们这样走了一段路,雨更大了,他们只好奔到一个公共汽车站台下躲雨。孬脸坐在站台水泥板搭制的长椅上,雯依偎着他,修长的秀发撒在他的胸前。他感觉到雯肢体的柔软,雯砰砰跳动的心房,雯脉脉发亮的双眼……

砰然一记炸雷,孬脸浑身一颤。

惊悸中见几个恶魔突然从黑夜跳出,饿虎般向他们扑来。恶魔浪声怪叫,舞动肮脏的爪子向雯伸来,孬脸本能地护住雯,把吓得发抖的雯紧紧搂在怀里。恶魔下不了手,去抓孬脸,孬脸咬住一个恶魔的拇指,双脚狠命踢他小肚子,疼得他满地翻滚。几个恶魔见状,朝孬脸头部身上一阵猛击,疯狂地撕扯着雯,把她拖到路旁的树林子。孬脸一阵天旋地转,抱着雯死死不放,几个恶魔连打带踹,直到把他拖到林子里。一柄尖刀戳向他面颊,一阵刺骨的疼痛撕裂了他的心扉……

“雯——”孬脸凄切地呼号着,号声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整个夏天,孬脸植物人一般活着,抓住任何一件东西就以为是雯,死死抱着不放。

孬脸完全清醒过来时,孬脸也全然明白,雯已经死了,人死了不能复生,自己更应该好好活着,活着为雯报仇。

孬脸没有去美院上学,孬脸走了,凭在部队当团长的叔叔的后门,直接入伍当了兵,三年后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猫耳洞前做了一回没有烧死的邱少云,深刻两道伤疤的面颊熏成铁黑,勋章挂了满胸。二级以上功臣,退伍转业时随便挑选单位,申请表上孬脸赫然填上了公安局刑警队。

孬脸虽孬,夫人却极标致。

孬嫂子是K市出名的市花,谁也想不到她怎么嫁了孬脸,大队一帮哥们报不平,醋意十足道:“鲜花插到牛粪上。”孬脸惬意:“牛粪壮,花儿美。”孬嫂子是雯的好友,孬嫂子把心全给了孬脸。

孬脸绝够不上模范丈夫,离进家门系围裙,洗衣服开灶门的标准差之甚远。孬脸在家里轻装便服,两手倒背,东溜溜,西站站,写字台上胡乱通通,头靠枕头读些闲诗,而一旁的孬嫂子则蹄爪不闲,洗衣服做饭。但,这不能怪孬脸,不是孬脸不干,是孬嫂子不让干,孬嫂子说你在家俺心里就安顿,说完在孬脸那乱糟糟的脸上一个甜吻,操刀洗碗,劲头倍增。

孬脸常常很晚归家,孬嫂子不等他回不睡,灿亮地永给他一盏灯火。孬脸回到家已经很累,孬脸倒在床上不想动弹,孬嫂子给他擦身、洗脚、按摩。暖暖的灯光下,孬脸瞅着孬嫂那秀美的脸庞,眼中渐渐噙满泪水,有人把自己比做远航的帆船,妻子就是避风的港湾;有人把自己比做浪迹天涯的游子,妻子就是寒夜路途的篝火……但对于孬脸妻子何止是港湾、篝火。妻子是营巢的鸟儿,是筑窝的家燕,自己正是那巢中的蛋卵,那呢喃的雏燕……

孬脸的家就是这样一个温暖的窝。

几乎所有的刑警都具有一种通病,即白天萎靡不振,夜晚兴奋异常,孬脸甚之,纯粹夜猫子一个。

孬脸喜爱夜深人静时独自在市内大街小巷、湖岸河边、公园树丛溜达散步,多少年来,冬夏不辍,风雨无阻。朦胧月色下可见他魁伟的身躯,寒冬霜雪留下他厚重的足迹,漆黑夜晚听他坚实的足音。熟知内情的K市市民知道是孬脸在巡夜,心中还多一份安全感。

孬脸走在沉寂的夜色里,走在他熟悉的小巷胡同,遇到晚班归家的单身女工、舞场散出的少男少女、贪玩迷路的孩童、新至未安的旅客……孬脸会跟在身后,悄悄送他们一程,直到他们走进自己的家中,回到校园,找到温暖的安全岛。

孬脸来到湖岸河边公园,孬脸会带上足够的香烟,这儿有成对热恋的姑娘小伙,他们痴情迷醉在花好月圆之下,哪里知道有一个不曾相识的人在替他们放哨。

孬脸的夜游症,对K市的黑帮来说,无疑是块心病。夜是盗贼衣,黑是响马路,夜晚是梁上君子的天堂,可K市黑帮的难兄难弟在做夜活时却接连栽在孬脸手里,以至黑道人物谈孬脸色变,两股瑟瑟如鼠,慌慌不敢夜行。

一个初夏的雨夜,孬脸处理完一个案件,从队里徒步返回家中,路遇一群送葬的人,用一辆三轮车拉着一个用被子蒙着的尸首,从一商场走出。孬脸觉得蹊跷,就躲在黑影里细察,发现几个人悲伤不足,慌张有余,况且车子很显沉重,装的绝不是死人,于是上前去,拦住行人。

几个人猝不及防,面面相觑,未及巧辩,孬脸猛地掀开被子,果然是搬大件的,车上整整两个保险柜。

几个人认出孬脸,一个大个从怀里掏出一叠钞票塞给孬脸:“马哥,放条生路,咱几个哥们刚出山,手紧!”

孬脸瞥眼大个,认得他是郭大个,号称中原大盗,十年前的今天孬脸把他送进监狱,真是冤家路窄。

“还是刑警队说吧!”孬脸掂掂钱,扔回大个。

“那我也不客气了!”郭大个纹丝不动,恶狠狠一句,四把自制火药手枪顶住孬脸前后心。

“恐怕天不助你!”孬脸冷笑一声,怪面抽搐。

郭大个和同伙一阵发慌……扣动扳机,啪叽……啪叽……全哑了火,引火炮早已被大雨打湿。郭大个和同伙没敢反抗,逃跑,K市的人都知道孬脸的枪法。

孬脸有时似乎对犯罪有一种预感,孬脸不相信气功,不相信特异功能,但孬脸却时常被一种莫名的躁动所纠缠,每当此时,他知道必有大案发生。有时他甚至在沉睡中突然坐起,鬼使神差地走向出事地点。

一个大雪纷纷的夜晚,迷糊入梦的孬脸忽然一阵惊悸,随之翻身而起,发动摩托车,梦游似地来到郊区水库公园。孬脸坐在石凳上抽了好一阵烟,才清醒过来。就这时,他听到一阵时断时续的呻吟声,打开防风打火机,循声寻去,一个老人躺在路旁的草棵里,头部被人击成重伤。

孬脸把老人扶起,给老者包扎好伤口,用对讲机呼来警车,很快将老者送往医院,在车上检查老人的证件得知,老人是从香港转回大陆探亲的台胞,在返家途中被出租汽车司机暗算的。孬脸在医院里把老人安顿好以后,立即带人扑入雪夜。

第二天,醒过来的老人坚持要看望救他性命的恩人,人们用车把他送到刑警队,抬眼看到施恶于己的凶魔正垂头接受审讯,而捉凶之人却疲惫地歪靠在一旁的椅子上睡着了。

孬脸有时也到火车站附近,来到当年站台旧址,坐在已经很旧的长椅上抽烟。

静静的夜,静静的月色。

孬脸听到自己血液流淌的汩鸣,听见自己强烈搏动的心音,冥冥中仿佛有另一个孬脸在向他沉吟:

一个世界

多少人生

孬脸一段时间很显消瘦,黑脸干枯不见光泽。

审案时有人见孬脸皱眉咬牙、大汗淋漓,握在手中的笔瑟瑟抖动。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孬脸笑曰没啥,抽支烟继续战斗。

可是,这一切瞒不过懂医的铁队,铁队下令看管起孬脸,强令他立即到医院检查,并且不准他再夜巡。最近一段,黑帮活动猖獗,铁队不止一次得到情报,他们正悬赏孬脸人头。

孬脸终于在医院住下来,检查结果:肝硬化后期。

但,孬脸在病床上睡不住,负责看管他的人稍不注意,他就溜了……

砰!砰!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K市全城的人都听见两记清脆的枪声……

人们发现孬脸时,孬人已血流殆尽,孬脸一手紧捂伤口一手紧握手枪,枪口所指的十米射程内横躺着两具暴徒的尸体。

孬脸火化那天,全市的人倾城而出,为他送行。

豪华奔驰

大队里大伙直呼绰号是惯例。

唯有铁队是例外,铁队是刑警大队头号人物——大队长,大伙不敢造次。

不敢叫不等于没有,铁队有个极响亮的绰号:“豪华奔驰”。

铁队中等身材,体态稍胖,目光如炬,天顶放亮,十足大将风度,不过却无将军福分。铁头带着大队长短不齐几十条好汉整日昼奔夜袭,东颠西窜,忙得两腿不闲、四肢乱颠。

“奔驰”者,快捷迅猛也,何况“豪华”哉?可见铁队这性格首先就是个“急”。

急有二急:活急、事急。

活急,铁队干起活如同一辆加足马力的破车,一股气地朝前冲,加之他娴熟无比的技术,很容易地让人想到庖丁解牛。铁队是法医

出身,名牌医学院医疗系毕业,中央政法干部学校第三期法医班学员。每遇特大杀人现场或疑难命案必捋臂挽袖,亲身上阵,田间地头,屋舍房内,尸体席裹抬出,助手将尸表尸貌详细记录完毕,收拾净了,铁队将一瓶白酒尸体上洒过,乃动手剖尸,开头颅,左手使斧,右手使锯,锯拉斧砍,瓜开瓢然。开胸膛,尖刀一柄,划开肉皮,切断肋骨,掀起胸骨,心肺创变,显现眼前。剖腹腔,手持剪钳,撩腹挖瓤,摘胃取胆,毒物化验。一斧一锯一刀一剪,无不恰到好处、干净利落。问题找到了,疑点解除了,死因明确。结果是客观全面,其速度也奇快无比。有人作过统计,铁头曾在五十分钟内,全面彻底地解剖过三具尸体。但,铁队绝不允许他门下的两个徒弟吴大法师,张大法师(乡下人不懂法医行当,管法医叫法师)这么干,吴大法师、张大法师解剖尸体时,他总在一旁牛眼监视,不停嘟噜着;“慎重!慎重!”

事急,跟着铁队跑,提着裤子挟着袄;跟着铁队干,磨烂鞋子累掉蛋。每天一早上班,铁队一路奔到公安局大院,自行车锁定,摇晃着一串钥匙上楼,大队几十间办公室,门挨门巡视一遍,就算点名了。至于政治处下发的那些岗位考勤表,铁队下令一律不填写,全是走形式。接下来是派活,铁队一边挨门查看,一边手指扫射大伙脑门子:“你、你、你……”说的都是半截话,侦察员们却都明白了,各自收拾家伙,急忙奔赴自己的使命。

这可是硬功夫,不在铁队手下摔打几年,他这哑语着实够你琢磨半天的,且他交办的事,无论大小,必须按时完成,万万不可马虎。

我刚到大队时,就碰过一回钉子。那阵子,大队正热火朝天,学习外地经验,引进激励机制实行责任破案打分制。大队连夜开会,制定细则,打成文件,装进一摞玻璃镜框,准备上墙。按说,这档子事有必要吗,细则上墙干什么。不仅我想不通,大伙儿也同样。但问,“刑侦四大方针怎么说?”大伙当然知晓,刑侦四大方针之一即:“抓住战机。”铁队就是要让大家时刻记住“抓住战机”这_根本。

接下来就是一个“抓住战机”快速破案的典型事例。那是西郊发生了凶杀案,某农场麦地里横卧一具女尸,铁队带员火速赶往现场,被扼颈致死的少女身上余温犹存,根据现场周围遗留物情况及法医鉴定,分析判断少女是被人强奸后杀害。犯罪分子可能是两人至三人,有流窜犯罪、路遇强奸的可能,且案发时间当在半小时以内。很显然犯罪分子没有走远,但怎样识别犯罪分子,认定凶手呢?与犯罪分子接触过的少女已经遇害,其他无人目击作案者。但这点难不倒我侦察人员,大家很快发现,眼下正是小麦扬花的时候,犯罪分子从麦地钻出,肯定身上披有小麦花粉,由于犯罪分子作案急于逃离现场,现在很可能奔逃于路途,立即围追堵截,铁队将情况立即向局长汇报,下令各交通要道、路口对过往车辆行人逐一盘查,同时带员直奔长途汽车站,车没停稳就发现三个头发、身上一片黄花花的人正准备挤上一辆将开的长途汽车。铁头命人将三人带到车站民警值班室,五分钟不到,三犯皆低头认罪,如实交待了犯罪事实,而此时距发现现场时间不到20分钟。

铁队强调起事来,“急”字当先,“急”字生严,有时甚至严之过分,严之近乎苛刻。

这一点体会最深的莫过于老新了。

老新即老辛,刑警大队副大队长,铁队手下第一副手。想当初跟在铁队屁股后面当兵那几年光景,至今心有余悸,不寒而栗。老新对铁队有三怕,一怕拧电话,二怕案不下,三怕有计划。老新首届警校毕业,在铁队手下跑前跑后,一切行动听指挥,谈恋爱每周只给一小时工夫。他的女友,当时的辛大嫂子极不理解,老新就做思想工作,说你懂啥,这叫意志锻炼,刑警都是这么炼出来的。辛大嫂子听岔了音,说抗战,当刑警还得抗战。老新说算是吧,结果就这样一抗七年,等到批准做新郎时已是第三次推迟婚期了,婚假只给了三天。

新婚之夜,老新着实激动一番,这七年抗战不容易,那边辛大嫂子正金帐娇坐、声声相唤得急,老新更不免心潮涌动,得意之间有些飘飘然,摸摸索索正欲上去,却来了一阵令人心惊肉跳的电话铃。

“喂!新郎吗?铁头命令10分钟赶到!”

“屁话,少搅和哥的好事,回头找你算帐!”这时候开玩笑也真他妈够损的,老新压上电话又飘飘然……

叮呤呤,电话又响。

老新真恼了,吼。

“小心我割了你卵子……”

“什么,我限令你五分钟赶到西郊公园,两具尸体……”是铁队。

完了,完了,他妈的真完了。老新不得不赶紧穿上衣服,毛毛糙糙给辛大嫂子一个交待。

两天两夜下来,案破了,老新已累得爬不起来了,这天真真实实地搂上辛大嫂子却白白浪费一晚。

第四天,刚歇过气,假期完了,老新得上班。刚进大队便分到一个棘手的特大系列抢劫案,不得不又慷慨悲歌地辞别辛大嫂,带一路人马,下乡驻点。一连半月,案件没有头绪,大伙积极性受挫,情绪开始疲软,晚上却相互逗趣取乐。盯着老新脑门子直瞅,老新说怎么了,众人说,你头肿了,老新摸摸头,没有哇,没有?头都憋青了还不肿,哈哈哈一阵大笑,老新回过来,亦苦笑,然后又摸摸头。颇壮烈地下令:“打道回府。”万岁!万岁!众人高呼着把他抛起,差点没把他摔得背过气去。在家过了一夜,老新觉得不对劲,第二天早上到大队,进铁队办公室,腿就发软,倒是铁队大步迎了上来,脑门放光,面带苦笑,伸出大手把老新捉住:“祝贺你。”每次下乡的人破了案回来,铁队都这样激动,可是这一次,老新头耷拉得如肩上扛个茄子。

“什么!没破案,没破案你怎么私自跑回来啦?”铁队脑门暗起来,铁一样颜色。

老新无语,原地向后转180度。

新婚喜酒是半年后补喝的,大伙围着老辛和辛嫂子起哄,问感觉怎么样,老新说什么怎么样,老做新郎,于是老辛叫老新了。

一年后,辛大嫂生个大胖小子,喜得老新又烧水又做饭又洗尿布,还得意忘形自言自语,这小孩屎一点也不臭,天天洗也不厌。

得,电话又响,老新心惊肉跳跑到办公室。

铁头晃着一张表说:“填填,我马上签字,明天八点火车,九个月。”

老新傻了:“我……”

“你……你不愿进步。”铁队脑门开始晴转多云,“这是队长培训班,警院办的,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争取来的名额……”

那次老新和辛大嫂几乎泪洒而别,回头,辛大嫂恨恨说她想把电话砸了。

铁队对老新如此,对其他人也如此,这点一年一度的贤内助联欢会,就迎来了一片叽叽喳喳雀鸣般声讨。

队嫂们伶牙利齿,对铁队群起而攻之:

“你得赔俺青春费!”

“俺儿子考不上大学得找你!”

……

最后一句还是辛嫂子总结得好:“你千万别在俺那个……要电话。”

轰然,大笑。

铁队这辆车跑起来,大伙腿肚子发软,真停下来,大家腿肚子都得转筋。

铁头每隔一段时间,要坐下来全面检查一下大队工作。

头一轮是大案队。对不起,你可要有充分的准备,随时回答他可能提出的任何问题,诸如线索的摸排,侦察措施的实施,技术手段的使用,其问的经验教训,成功与失败,你必说个头头是道,否则你休想过了这一关。

第二轮是阅卷,铁头稳坐如山,一页页翻,一行行看,无不看得抱卷人心惊肉跳,提心吊胆地观他面色,面色好则万事大吉;面色一沉,你就返工罢。返也罢,大不了重新装订,怕的是他肉里挑骨头,说这侦察报告太简单,你得重写,更有甚者他还强调字,“字是门面”他常挂在嘴上,“侦察卷要移到检察院、法院,字孬好直接反映刑警素质。”他还给你上纲上线。刑警都是粗人,这练字如同做针线,但没辙,你就慢慢练罢,字不好你就无权抱卷,字不好就无权办案。长久下来还真逼出一帮英雄汉,刑警大队净出书法家。

第三轮,技术汇报、法医、痕检、文检、毒化、照相、鉴定书叠起一大摞,这些枯燥无味、劳心费神的东西连技术员自己都厌倦,他却看得津津有味,他怕其中有纰漏。“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的大戳一盖,就能判人死刑。”他不厌其烦地唠叨。

第四,内勤统计一摊子,月报表、年报表、季度分析、半年总结,铁队一概不看,这都是应付上头的花花哨哨,毫无参考价值,更无实际意义。铁队最关心的是立案,如今社会治安形势严峻,可各县、市分局报来的月总立案数多则百十起,少则十几起,全他妈混球,指着月亮说白天,不过这也不能怪各县、市分局内勤,全是县、区头头逼出来的,案件越少他们治安搞得越好……铁队咬牙切齿,下令:“查!”“怎么查?”内勤战战兢兢。“下去查!”铁队斩钉截铁,“全是局长定的口径。”内勤不敢下去查。“日他娘的……!”铁队骂句脏话,铁队也无奈。

铁队性虽急,磨起事来也够黏糊。不过这不是对下,是对上。局机关为保证吃喝招待费,下令压缩开支,头一项是节省汽油费,由大锅饭分包到各部门,每部门每月燃修费1500元。铁队一听急了,刑警大队破车三台,油老虎,每天又东奔西窜没个闲时,这些燃修费哪够塞牙缝。“歪屁股王八——尽是些邪门规(龟)定。”铁队冲到办公室一阵雷霆大发,震得办公室主任手足无措,不敢接火,刑警队用油之事遂也不限。

铁队真要奔驰起来了。

铁队决心要买辆奔驰,这事起源于“6·17”系列抢劫杀人案。

深夜零时,公安部紧急电话,四名丧心病狂的犯罪分子驾驶一辆红色日产尼桑轿车,6月17日在K市邻省某市作案三起,抢劫某农行营业现金17万元.打死我公安干警2名,抢劫手枪2支,劫持少女一名,现正往K市龙山方向逃窜,铁队奉命围追堵截。

铁队调集人马,通报全市各沿途重点路段、路口布兵守候。同时亲自带一队人马驱车前往龙山,在犯罪分子必经之地106国道大拐弯处准备潜伏,但意想不到的是犯罪分子来得竟是如此神速,当铁队一行刚行至大拐弯处加油站附近下车查看地形时,迎面撞见一辆红色尼桑从加油站开出。铁队立即令车调头追赶,同时丢下一人去加油站查访加油人情况。警车紧盯红色尼桑而行,车台马上接到报告,加油的人和公安部通缉的人犯特征完全相符。

“加速!加速!……”铁队捶着座垫。

“只能这样了!”老公双目圆瞪,双手紧握方向盘,老公汽车连连长出身,驾驶军龄二十年,开车技术没说的,也只能这样了。

“加速!加速!加速!……”铁队脑门子开始发青。

“日娘的,这破车!……”老公前方的红色目标在缩小。“日娘的,这破车!!!”老公浑身冒汗,汽车的轰鸣声已有些不正常。

嘎吱,引擎盖一股白烟窜出,车身一个蛇行扭身,左右几侧歪,噗!放倒一堆废铁。

铁队从车中一跃而出,百米冲刺般箭射而去。

几十米后,铁队明白过来,回头,大家皆苦笑。

天亮时,在距龙山六十公里处,发现了犯罪分子抛下的汽车和部分赃物,少女裸身仰卧血泊中。

铁队撷起少女发辫上扎着的一朵粉红色小花轻轻在手中摩挲,好久好久。

铁队很郑重地召开全队大会,铁队没有这么郑重地召开过会。

各分队、各技术科室、内勤人员,全部到齐,连在医院里的病号和外地学习的几位也电话电报召了回来,长年奔波不息,工作和生活极没有规律的刑警大队鲜有的一次大团圆。

按惯例像今天这样的场合,正会没开之前必有三分高潮,大伙热热闹闹相聚,必相互调侃,气氛活跃,但,今天皆缄默严肃,因铁队很严肃。

铁队手里摩挲着那朵已干枯的粉红色小花,铁队想得很多。

1979年成立刑警队,全局个挑个捡五十个年轻人,年轻人火气盛,五十个拳头形成一个火把,烧到哪里哪里一片通亮,那时的刑警队是一路尖兵,自成立之日起,便身手不凡。

装备当时也是一流,省厅装备处直接配下来三辆东海摩托车,两架照相机,局里唯一的一部美式吉普明文规定刑警队使用,雷打不动。哪里有案件,摩托车呼啸开道,美式吉普随后紧跟,那气势犹如神兵天降,犯罪分子早已闻风丧胆。

1983年开展“严打”,强调刑侦工作,视刑侦如拳头,加强对刑侦投入,强调刑侦队伍年轻化、专业化,局里分配的大专院校、警校毕业生全部配给刑警队。装备上,公安部单列计划,配备现场勘察车一部,全市第一辆头戴红冠的警车开始在闹市啸叫飞驰,比局长的上海轿子高一大截。警车示公安威严显刑警雄风,警车一出动,群众皆自觉让道,以示敬意。可现在大街上警车乱碰头,豪华警灯横街通亮,超高音警报器噪音刺耳,群众竟视而不见,颇为厌恶,不知道哪个大干部又在办私事逞威风呢!

转眼已是十年。

而这十年,正是国民经济突飞猛进,社会机制发生剧烈嬗变的十年。而这些年我们的刑侦队伍如何呢?就铁队手下而言,人手丝毫无增,并且年龄偏大,几个老同志只能起到出出主意,守守老铺的作用了。从装备上说,除了1983年底那些家底外,几乎没有什么添置,而原先和大队平起平坐的交警大队、消防大队、治安大队早已升格支队,不仅架子大,而且装备精良、人马齐备、比之刑警队,就如同大富婆见了叫花子,拔根汗毛比你的大腿粗,刑警队是望尘莫及了。

刑警对付的是刑事犯罪。

刑事犯罪家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谓河西十年转河东,令人刮目相看。过去犯罪分子作案,单个溜墙根,牵个小驴驹,骑个自行车,搭个火车轮,现在犯罪分子作案整装集团军、行动汽车轮、呼叫大哥大、抢财又劫人。犯罪分子手段日趋智能化、机械化,过去骇人听闻的持枪抢劫,劫持人质、电脑犯罪……已不鲜见,单就立案数字而言,1983年立案1350起,1993年已达到6500起,还不包括水分。在刑警队人数没有丝毫增加的情况下,等于一人承担十人的工作量,疲劳过

度,超负荷工作,刑侦队伍早已成为疲惫之师,公安的门面还撑不撑得起来?拳头还有没有力量?尖刀还锋不锋利?

铁头抬起头,扫一眼大伙,看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微胖发福,皱纹满额,个个竟有些显老了,而他们刚进刑警队时却是那样朝气蓬勃、充满活力,稚气未脱又令人振奋……

他们都是过硬的老干探,他们的级别却是小得可怜的二、三级警司。

铁队心里不是滋味。

铁队觉得愧对大家。

我们的问题靠我们自己解决。

买车,更新技术设备,解决待遇,解放思想,放开步子,开拓前进,刑侦改革势在必行。

多次筹措,几经搁浅的蓝盾实业有限公司不能再踌躇不前。

“立即上马!”铁队拍案而起,“天大问题我一人承担。”

“天塌压大家!”大伙个个情绪激昂。

一切安排妥当,铁队准备到省厅去一趟,汇报一下近期工作情况,弦外之音,要点经费。正在这时接省厅传真电报,刑侦处召开全省刑警大队长紧急会议,研究部署下半年“打拐”工作。汇报开会,一举两得。

开会时,大家又是叫苦,“打拐”工作是一项十分艰巨而又复杂的工作,“打拐”工作农村县、市是重点。几个“打拐”任务较重的刑警队长叫得最凶,叫来叫去,又集中到一个钱字。组织破案、追捕人口贩子,大量调查取证要钱;组织人员下乡摸排,解救受害妇女、儿童要钱;妇女、儿童解救出来了,送回原籍,路途费用要钱。钱、钱、钱,公安局行政帐头,哪来那么多钱,几个贫困县市公安局几个月的工资没有发,许多一线干警全是掏自己的腰包办案,会计无钱给大家报帐,只会打欠条,侦察员每人抽屉里一大把。农民的白条问题解决了,教师工资拖欠解决了,公安的自条谁来解决。“打拐”工作还有许多实际困难,各类新鲜事抖出了一大筐,有的说解救出的妇女弄不明白家详细地址,有的给家拍了电报不来带人,有的不愿走,这些人一时很难处理,安排住宿都成问题,住在宾馆不可能,住在旅社又怕再次被人贩子抢走,实在没办法,干脆腾出办公室来给她们住,干警们办公都到阳台上。听到这,铁队也忍不住发言,铁队说我们年头解救三个哑巴,光伙食都欠了食堂几百块钱,食堂天天跟在屁股后边要。最近又解救了十几个姑娘,家里好像商量好了。统统不来带人,食堂不愿再接纳,我都安排到侦察员家里当保姆。众人一听都乐了,不错,老铁你还真有一招,这一招能推广,我们那儿好多侦察员都愁得找不着保姆呢。

大队长们越说越激动,话题已由打拐扩至整个刑侦工作,可叹可气又可悲的感慨亦随之升级,大队长们说话历来尖刻,大队长逼着刑侦张处长,让他解释刑侦体制问题。张处长有苦难言,这体制也不是省厅说了算,公安部也在争取。

会议结果又绕到钱上,张处长掐掐算算,根据各地实际情况,按解救妇女的人数分经费,最后还是个平均摊,每县、市五千元,大队长们都瞪眼,这些钱汽油费都不够,但,给这些已经不错了。

铁队性急,坐不住了,要诈唬,张处长忙挤眼暗示,铁队理会,散会后单独来到张处长办公室,张处长说:“老铁呀,多给你十万,车款。”说罢又朝门外努努嘴,那意思保密,这帮家伙不好惹。

铁队很激动,铁队握着张处长的手说:“我给你带了点土产。”

张处长说:“你也学会这一套了?”

铁队说:“老同学情分。”

铁队凯旋而归,铁队本不喜欢听音乐,铁队却一路嚷老公放音乐,捡最时新最好听的,欢快热烈的曲子中,铁队轻松飘扬,仿佛真的坐在豪华奔驰上。

回家上班的头一件事是安排内勤小张到会计那打听点,省厅拨款来到立即报告。

半个月过去了,小张一天去会计室一趟,没有款到的消息,铁队打电话找张处长,张处长说早拨下来了,十天前就到位。铁队觉得蹊跷,要亲自找会计。

正这时,纪检组长老周进屋。不怕工作累死干,就怕纪检上纲线。纪检组有职无权却最得罪不起。铁队跟老周坐下,东一榔头西一斧子地乱扯了半天,扯工作扯队伍建设,老周直夸刑警队工作辛苦,干得不错,最后谈到蓝盾实业公司,老周问了一些情况,然后就是抽烟。铁队忽然谨慎起来,问老同:“你问这干啥?”老周慌忙说:“没啥,没啥,随便问问。”起身告辞。铁队稀里糊涂,不得要领。也没多想,送走老周,便直奔会计室,铁队还想着他的钱。

会计这会儿没敢胡诌,会计承认十天前钱已到位,但办公室主任有通知,谁也不许动。

“放屁!”

铁队冲到主任办公室。

主任说:“局务会研究决定,所有经费统一开支。”

“那是专项经费!”铁队吼。

“所有经费包括专项经费。”

“你敢!”铁队脑门一亮,揪住主任衣领,但立刻冷静过来,这事也不全怪他,松手,噔噔噔直奔二楼局长室。

会计室吵吵闹闹,局长听到动静,局长问:“是因那10万块钱吗?”

“是!”铁队说,“请照顾一下大局,你看我们刑侦那日子……”铁队讲话的声调几乎是哀求。

“我们会研究解决的。”局长态度极冷淡。

铁队下楼,铁队直觉头重脚轻,一阵晕眩,铁队没有回办公室,直接回了家。

铁队回到家就睡倒了,铁夫人见他铁青着脸,知道他不是和队里人生气,和队里人生气他从不往心里去,肯定是和领导闹了别扭。铁夫人劝他说;“你那性子不行,得学灵活点,你看老郭、老马他们几个……”老郭、老马是铁队的前任,刑警大队五年出四个副处级,只到铁队这一任,十七年仍旧一个不上品的正科。

“学也晚了。”铁队自嘲。

铁队连挂两天吊水,第三天,局长们整班到医院看他,希望他安心养病,尽快恢复身体,局里离不了他,那口气仿佛铁队是擎天一柱,不可或缺。

但,铁队一连月余没上班,局里风言风语传出蓝盾实业公司如何如何,以及铁队本人狂妄自大,买奔驰全是为了摆阔气、耍威风等等。

但这些流言蜚语不久便自行消失了。

铁队已被重用,荣升市人大法工委副处级调研员。

铁队终于如愿以偿,名正言顺地坐上了豪华奔驰。

大街上,铁队遇见老部下,必停车下车,握手寒暄,但大伙皆不忍心看他面孔,那里似乎永有一种莫能名状的悲哀。

责任编辑:孙叙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