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跸三案
1995-05-09金学种
金学种
米先生“断命针”案
驻跸镇人称医生有点特殊——不喊大夫郎中,那是北方人的叫法;也不唤医生医师,那是城里人的洋称呼。不知是读别了字眼,还是出于尊重,甚或算有点现代意识,反正人们把医生唤作先生;连去看病,也说。看先生去。
米先生是牙医,个体牙先生。在驻跸镇上开牙科店,医术不错,祖传的,不但拔牙补牙换牙,还能矫正牙齿,照眼下说法,是整形。他自己说,就是野猪的牙也能弄得跟杨贵妃的皓齿明牙一般。这也不全是吹,驻跸镇人都服他。但他的名声却甚不济,用现代的说法,是医德不好。据说常“留一手”:看了病要留点“病尾巴”。他算得出,病人过多少日子又会上门求诊,屡试不爽。
米先生和我家关系不错。我爸和他爸是老世交。家父是教书的,也是先生,比米先生正宗,但我父亲背后常对我们说,做人不能像米先生那样。他是指米先生留一手的事,正巧我在米先生那里补了一颗蛀牙,便很疑心多少天后又要撬开牙齿折腾一番。所幸终于没有。二十多年过去,至今完好,看来他“留一手”也因人而异。
那年,私人不能行医了。米先生入了卫生院。在大庭广众说是自愿,转个背又对人说是被迫。还常发牢骚说,人“光荣了”,钱却赚得“光”了。每次父亲带我去镇上,去卫生院看他,准能听他骂:这世道,还不如从前。当着别人或病人的面也不忌讳。我父亲听了发慌,便推说有事,拉了我就走人,背后又对我说:米先生那张嘴真不好,乱说。
公社化了,医生常下乡,一人包一个村。米先生下到我们村,每次来,总到我家吃顿饭喝杯茶,聊一阵又骂一通:“你看这世道,叫我这牙医打针,验大便,我不成万金油了?连痔疮都看!妈的,干脆让我看妇科吧!看×!”
这回我父亲倒很有同感,指着正读小学的我说:“可不,学生都炼钢呐!”
米先生下村,开头吃食堂,方便得很,但不久食堂倒坍,村里便安排吃派饭,每户一天三顿。他开玩笑说这是众家太公轮流吃子孙饭。可不久又听他埋怨,说是小菜差,咽不下饭。其实当时谁家都困难,拿不出好东西招待。所以主客双方都不满意,村里也为难。
那天轮到的一家,和别家一样,饭桌上全是成菜咸萝卜笋干,再加一盘村上人通常吃的簟汤。稀罕的是中间摆了一碗蹄膀,很显得突出,是够客气的了。五十来岁的女主人更是热情,翻来覆去地说下饭不好饭吃饱之类的话,然后便拖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下到里间厨房吃。那小孩又不时地探出头来张望。男主人左手有点残疾,胳膊伸不直,陪米先生吃饭,话不多,沉着头扒拉碗,偶尔冒出一句:吃啊!吃蹄膀啊!但又不见他自己落筷,米先生开头也只吃些咸笋咸萝卜,禁不住男主人多次劝菜,也确实有点馋了,便终于下了筷。不料箸刚插到肉里,那探头张望的小孩一声惊叫:妈!先生吃肉了!先生把借来的蹄膀吃了!米先生吓了一跳,筷都惊落桌上。那男主人红着脸,拍了儿子一个巴掌,羞愧地逃出屋去。女主人也掩着脸哭。米先生这才知道那碗蹄膀是从开小店的店主那里借来的。主人爱面子,又穷,所以便借来装装样子,过后再原碗去还。却不料闹出破绽。
这事给米先生震动很大,事后他对我父亲说起这事,脸色很沉郁。后来他就长住在那户人家,真正做到同吃同住同劳动。当然他自己也出钱补贴补贴那户人家。
那户人家的男主人叫顺福。真正当家的却是他的妻子,我们叫顺福婶的。当年,顺福结婚未满月就被抓了壮丁,一去就没了音讯。谁都以为他不在人间了,谁都劝顺福婶再嫁。但顺福婶就是不嫁,一直死守着。这事迹很让村里人感动,族中几个长辈还提议立一个牌坊以示表彰,只是因为解放了不作兴了才作罢。宣传婚姻法时,宣讲干部还以她为典型劝她自主婚姻。她却说:婚姻法保障婚姻自由,我就没有不再嫁的自由?也就在那一年,顺福叔忽然从天而降,回来了,是从朝鲜回来的。他离家盾一直在当兵,当不同的兵,先是国军,后来随部队起义当了解放军,再后来便是志愿军,二十年来,东南西北,他打了二十年的仗,还从未负过伤,只是这次在朝鲜胳膊挂了彩,才复员回家。
村里二十岁以内的人从来只知道顺福婶,不知道顺福。大家都奔走相告:顺福婶的老公回来了!后来都叫顺福婶的老公,而不叫顺福叔,本末倒置,但叫惯了,也很顺口。
听说,顺福婶问顺福婶的老公:你为什么不写封信?顺福婶的老公答:不会。问;不会写不能请人代写?答:我怕打仗打死,回不了家,让你死心,趁早再嫁,谁知你仍等我。顺福婶眼眶里哗地流下水来说,我会嫁?结婚时给你说过一定给你生个儿子,我怎么能嫁?
一年后,四十多岁的顺福婶果然为顺福婶的老公生了个儿子,取名天送,天上送来的。天送很乖。他上学时,我六年级。高年级学生帮老师登记新生入学。教师是新来的一个老学究,问新生家长的职业,不问干什么,或啥工作,却问:你阿爸吃啥饭?不少新生答:我阿爸吃粥吃泡饭。天送却答:我阿爸吃啥饭随我妈,我妈烧粥他吃粥,我妈烧饭他吃饭。回答很严密,也实在。他娘主意大,顺福婶的老公一切听顺福婶的。
这天送就是后来说“先生吃肉了”的那个男孩。
米先生长住顺福婶家之后,和一家三口关系都很好。他尤其喜欢天送,还常常辅导他功课。他也听说那个什么饭的笑话,便说:你啊,你应该答,我阿爸过去吃当兵饭,现在吃种田饭。
天送问:那你呢?你吃先生饭?
对,我也吃先生饭。你长大吃什么饭?
我也吃先生饭。可我不吃牙先生饭,我要吃别的先生饭,外科先生、内科先生,都好,就是牙先生不好。可是现在,我最喜欢吃燥烤饭。天送说着,把两种不同意义的饭巧妙地联在一起了。
米先生笑了,眼里都湿湿的。他后来对我父亲说,自从认识这一家三口后,他觉得自己变了。他用一句话形容自己: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不料这时祸从天降,闹出了命案。
祸出在“断命针”上。
那时节重视农村卫生保健,常常打预防针,而且都免费,不像现在,什么都先付钱。但人也怪,免费打针,人们还不愿意,反而叫它为“断命针”。村里人就怕这打针,连五大三粗的汉子都怕。上山砍柴可以赤脚,可一遇打针,便躲啊藏的。好不容易哄骗吓拐地捉住一个,针头还未碰上胳膊,便呲牙咧嘴地喊疼,米先生说,要是从前,他早就骂开了。大人都如此,小学生更麻烦。而这打针又是硬任务,完不成包干医生有责任。米先生为此伤透脑筋。
那次是给小学生打预防针。米先生忽然想到一个主意,想让天送带个头。天送本来也怕打这“断命针”,可让米先生教育了半夜,加上半斤陈皮梅糖作奖品,才勉强答应。
天送打了第一针,别的小孩就很顺利了。米先生第一次那么快完成任务,很是高兴。兴冲冲回镇上家里去。好一阵没回家了,他想去休息几天。
米先生刚走,天送回家吃好晚饭,忽然口
吐白沫,眼珠泛白,浑身抽筋。顺福婶和顺福婶的老公慌了,不知怎么好。忽然想到米先生,正想去叫,已来不及了。天送一阵昏厥后,大睁两只小眼珠叫出三个字:
米—先—生……
死了人!而且是顺福婶的宝贝天送。村里人都去看。我也跑到他家院门口,密匝匝的人,挤不进去。只听见屋里顺福婶嘶厉的哭喊声。顺福婶的老公却站在院门口,举着那只举得起来的右手,朝着天空喊:天!天送我的儿子,又还给天啦?看的人都哭。
村干部赶到。劝,安慰,也有询问。怎么死的?绞肠痧?这么冷的天是不会的。吃了什么没有?没什么,只是咸菜咸萝卜,外加一碗草汤——米先生倒是说过这蕈有危险,吃不好要中毒。可村里人都吃。怎么别人不中毒,偏天送中毒?有这么巧?唉,也真是巧,偏偏米先生不在,刚走,不然可以解救,吃点药打枚针什么的……
忽然有人问:打针?莫不是打针打死的?这断命的预防针打好才半个小时啊!立即有人说:那么多孩子都打,偏他出事?就像吃蕈汤一样,哪会他爸妈吃了没事偏他中毒?马上又有人反驳:那也难说,打针和吃蕈不一样,蕈汤是一个锅的,分不开,打针却是每人一个针筒一瓶药水,要是正巧哪瓶药水不好轮到谁不是谁就遭殃了吗?哦!关送不是临死时还叫了一声米先生吗?对了!那是他心里明白,是这断命针害了他,他才这么叫呐!我早说过,这断命针不能打,果然,出人命了!……
这一晚顺福婶家整夜是哭声。村里,家家都是议论声。
第二天,镇上卫生院来了两个医生,说要把尸体拿去解剖。但顺福婶和顺福婶的老公死活不肯,来人没法,回去了。
天送安葬后两天,又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卫生院领导,一个是派出所的领导。在村里开了个座谈会。问了一些米先生的表现,说过什么话,特别是说过什么牢骚话,都记录了。最后有人问:米先生怎么不来?他和天送这么好,怎么不来看看?
来人说:他倒是很想来,可暂时不能来。
后来又来了几个人。可顺福婶已经躺在床上,说不出话。便问顺福婶的老公一些情况。最后,来人拿出几百元钱。
这钱干什么?顺福婶的老公问。
赔偿费。
什么赔偿费?
医疗事故赔偿费。
那么说,真是打针打死的?顺福婶的老公问。米先生,你为啥把我天送打死?你怎么来也不来一次啊?
来人说:他怕来不成了。
另一个说:会让他来的。
米先生果然来了,十天之后。不是他自己来的,是一辆摩托车装来的。在村里祠堂前操场上一个临时搭起的台上,米先生由两个公安员押着,出现在斗争会上。
那一夜天很冷,也许天本来不冷,因为人们心里害怕才感到冷。尽管害怕,全村人仍然都去看。
米先生低着头站在台上,听着揭发。揭发的人是卫生院的一个医生,念着稿子,吴侬伊语,唱歌一般,神情却很激愤。他说了不少罪名,说米康义出身剥削阶级,生来仇恨新社会,到处散布反动言论,故意制造医疗事故,把一个光荣的复退军人的独生子活活害死,破坏农村卫生事业……
接着,台下有人喊:打倒杀人犯!打倒反革命!杀人犯跪下来!
虽然响应的人不多,但公安员还是叫米先生跪下来。
揭发毕,公安员正给米先生扣手铐,台下又有人站起来,还冲上台去。
顺福婶的老公!人们吓坏了。都以为他要和米先生拼命。两个公安员连忙拦住他。可他却挣扎着,喊:他不是杀人犯!不能怪米先生!他和天送好!你们不能抓他!
米先生抬起头,眼泪哗地流下来。
斗争会结束,米先生被押走。
不久,传来消息,说米先生被判了七年徒刑。据说本来还要判得重。是因为顺福婶和顺福婶的老公到公社去说情,顺福婶的老公还吵到县里去。人问他,不是医疗事故,你就不能拿赔偿费了。他就把八百元钱还了,死也不要。
第二年,顺福婶死去。临死前对她老公说,等到米先生回来,一定要问问天送到底是怎么死的。
顺福婶的老公是过了十年后才死的,但他却未能见到米先生。米先生七年刑满后也没回来。待到我离开故乡时,也没见他回驻跸镇。听说他一直在劳改队里。后来人们对此案此人渐渐淡忘了。但我却忘不了,总觉得这案子有点奇怪,是一个谜。
前不久我回到故乡,偶感风寒,到驻跸镇配药。仍是那个医院,但已由公社卫生院改为镇卫生院了。在内科门诊室,见一医生正在给病人开药方,是中药方子。这医生满头白发,怎么这么面熟?终于叫起来:米先生!
三十多年了,他老了不少,但我仍认出他。他却不认得我了,直到我作了自我介绍,他才说:哦,是你啊!当年才多少岁?比天送大四五岁吧?
我的心一沉。接着又说了不少往事。这才知道他刑满后,一直留在场里做医生。直到去年才回驻跸镇。
我问:你怎么看内科?又处中药方?
他说:那也是服刑时学的本领,不管内科外科西医中医,什么都看。真成了万金油了,以前老是一个牙科,太窄。正像当年天送说的,牙科毕竟不那么要紧。我记住这孩子的话。
他又提到天送。
我于是便问他那案件,特别是天送之死的谜。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米先生舒了一口气,平静地说。也许是吃蕈中的毒,也许是打针打死的,都有可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是打针致死,也不是我故意的。或许是药水问题,或许是针不好,也或许是天送这孩子是特别的血型,正好碰上。可按规定这预防针用不着做预检试验。所以说我故意害命是冤枉的,但我还是服了罪。因为天送毕竟死了,不管什么原因,这么一个可爱的孩子死了,至少我作为医生,没能救他。
我说:当时查清楚就好了,本来应该验尸的。
这怎么说呢,米先生说。也是我当时得罪入太多。其实也不必怪别人。我只是忘不了天送,忘不了天送的父母亲。
米先生说到这里泪汪汪的。
我怕他伤心,便引开了话题,问他现在为什么又到医院来?现在不是可以自己开门诊所了吗?有这个医术,何不自己开业行医?而且牙齿矫形是美容,赚钱多。
他笑笑,是苦笑,随即感慨地说:钱有什么用?不瞒你说,当年我真的是一心想赚钱,可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此一时,彼一时,我非我了。本来,从认识天送这一家起,我便真心诚意地想改变自己。后来出了事,服刑期间和刑满后在农场工作时,我是彻头彻尾里里外外地变了,也可以说改造过来了。反倒是出来后,外面的社会大变,我却又适应不了,跟不上了。你看这怪不?但我却不想再变了,便自愿到这里来看看门诊,因为我毕竟是个医生啊!说到这里他又笑笑,笑声中透出一种令我难以说清的况味。
梁治保“拕东西”案
梁阿常是米先生出案子之后当上村里的治保主任的。
治保主任的角色难当。首先,苦,还得有一定的破案本领。那时节村里穷,荒年多盗
贼,公的私的失窃的事时有发生。村里地富反也不少,这治保的任务便更重。此外,也是很重要的,担此重任要有一副硬心肠。可不,前任几位治保就是失之软弱而当不下去。当时里山几个村常有人偷偷地背几棵树几担柴去驻跸镇上卖——这在当时也是不允许的——路过我们村,让前任治保截住,人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求情,说家里穷,这柴树是自留山上的,去镇上换几个钱。有时还跪下来。前任治保主任心就软了,连忙说:我没看见,我没听见,你快走!放了。再如,村里有个妇女,很泼,常偷,又公开说,只偷公不偷私,被前任治保发现,前去制止截拦,那娘们就豁地褪下裤子,露出屁股蛋,嚷着,你要强奸我?我喊了!前任治保就叫,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吧!鼠见猫似地逃,倒像他是小偷。这样,偷盗案就越来越多。村里不太平,治保没人当。支书也为此发愁。
这时有人毛遂自荐:我试试。米先生出事时这人就初露才华。那次斗争会不是就他一人呼口号吗?
梁治保上台后,就提出三不怕,不怕苦!不怕烦、不怕得罪人,真做到了。他精力好,晚上通宵巡夜,白天打个瞌睡就行,谁见了谁怕,说,狗也要睡觉,他却不要。还是那女人,有一次摘队里的南瓜被他发现,使出同样的伎俩,不奏效。梁治保听她一喊,非但未逃,反而比她声音还高:你想腐化治保干部!老子我正缺个老婆,干了你也是你的罪!结果那女的落荒而逃。同样,每次截住那些偷卖树柴的,也不手软心慈,即使对方跪下来求情也无济于事。若是对方哭诉家里穷没饭吃什么的,他便说:穷?社会主义人民公社还穷?难道比旧社会还不如?你这是反革命!
对方吓了,不敢再求了,便乖乖地把树啊柴的背到村里祠堂前的广场上,没收了。一个冬天下来,垒成一大堆。梁治保很自豪,对着这些战利品,每天都要检阅一番。
梁治保不但履行公务态度坚决,还有一套破案的办法,尤其审问案子,更能出奇制胜。比如,遇到谁偷盗队里和私人的东西,被他查出,他便问:是不是你偷的?
是我拕的。
“拕”,是我们那里的土语,拿的意思。
是不是偷的?梁治保又逼问。
是我拕的。对方仍不肯承认偷。
还说不是你偷的?梁治保加重语气,拕就是偷,到底是不是你偷的?
是我……偷的。
梁治保把这说成刹威风,让对方在心理上强不起来。当然,梁治保最有创造性的破案法,在于“强加于人”或“重加于人”。具体说就是发现有谁嫌疑,但又找不到明确的证据,他便故意把案情扩大,加重,或强加于对方头上。比如,明知谁和谁常发牢骚,说落后话,但如果仅仅这样责问,对方便会赖,不承认。于是便吓他们说,你和谁在攻击党攻击社会主义,密谋策划组织反动集团。对方吓了,马上承认只说些落后话牢骚话。再如,哪个男的和哪个女的关系过密,哪天傍晚两人在一起,若是说他们只是一般的暧昧关系,肯定不肯承认,相反还会说你败坏他名誉。但如果干脆说他俩在一起干上了,对方便会承认只是关系密切,顶多只是搂搂抱抱过。
梁治保这办法也真能奏效,还到公社治保会上介绍过经验。
那天,梁治保正在我们村小学里和陈老师聊天。陈老师就是当年问天送他们新生“你爸吃啥饭”的老教师。他年纪大,胆子小,因为和我父亲同过事,所以常叫我陪他睡在学校里。这会,他听了梁治保的理论,很发感慨,说了鲁迅的一段话,就是如果让开窗子,不肯开,结果要拆屋,就乖乖地答应开窗子的名言。梁治保一听,说:唷,原来我这办法那个什么姓鲁的也用上了!陈老师马上说:不不,这怎么是鲁迅先生用上了?他只是分析中国某种人的心态,他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怎么会用这种手段呢?
梁治保说;你的意思是我这办法不好?
不是,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
你是说我不该这样对待那些坏人?你是说他们都冤枉?你是说……
不不,怎么会……我不是这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可以让那些坏人破坏生产,破坏人民公社破坏社会主义?
不不,我决不是这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我……陈老师已无力招架了。他意识到自己已陷入梁治保的“强加于人”法中去了,干脆说我什么意思也没有。
最后梁治保也没什么,反倒说:我也没什么意思。没事。你有什么困难找我,我帮你解决。
公平地说,梁治保对陈老师的确不错。陈老师在学校自己烧饭。梁治保便指着操场上的“战利品”说,你要柴尽管烧。陈老师对我说,这些东西都是伤阴骘的,人家血汗换来,真有点不忍心,可说这么说,又照烧不误。背地里陈老师也常说梁治保的坏话,但当面又不敢得罪他,所以我总觉得陈老师有点两面派。长大了才知道这是他们这类人的世故。其实我父亲又何尝不是这样,他当年不也是常在背后说米先生不好吗?
陈老师不久就调走了。临走头一晚,我又去和他作伴。他又说了不少梁治保的坏话。他说:这人啊,今后总要断子绝孙。我说,村里不少人都这么咒他。其实梁治保断子绝孙完全可能。他四十来岁了,还没结婚。人家谁嫁他?
陈老师走后又来了一位陈老师,女的,很年轻,二十来岁,刚从师范毕业。她一来便惹村人注目,议论。怎么这么漂亮?到底是城里人,自来水里有漂白粉,所以才这么白这么嫩,打扮也特别,一套一套的衣服,没有大红大绿,却又那么好看,而且又那么活泼,会拉二胡,弹风琴,吹笛子,歌唱得更好,喉咙像安了喇叭:“一送里介红军,米索米来,/介支个下了山,兰索兰索兰米……”引得村里的后生小伙有空没空都往学校里溜转。说了,看一眼小陈老师,能解冷解热解肚饿解烦。
连我都很激动。当时我十五岁,也把她当作偶像,当然是偷偷的。有几次居然在梦中遇到她,第二天碰到,难为情得不敢看她。
由于我爸也曾是教师,且是当地教育界的前辈。小陈女老师一来就常向我父亲请教。我父亲对我说:可惜你是个男孩,不然也可去伴伴小陈老师,就和伴老陈老师那样。她一个女孩子一定胆子小。现在怎么办呢?你小妹又太小。
我也很遗憾的,第一次恨自己不是个女的。
但小陈女老师说她胆子大,还说村里那些年轻人,待她都很好,晚上常去聊天。她还说这里人纯朴、古道热肠。特别是那个治保主任,常把柴送到她灶前,照顾得很周到。
我便把梁治保的为人对她说了。又说,他给你柴,你尽管烧,反正不是他的。以前男陈老师也照烧不误。
小陈老师很惊讶。怎么这样?这人怎么这样?真是想不到。她说,这柴她坚决不要烧,宁可自己去捡,去买。
但梁治保仍送柴去。小陈女老师明白地说:这柴我不要烧,烧了我心不安。我真怕她这么说会得罪梁治保。可梁治保一点也不恼,仍然好待小陈老师。连小陈女老师也对我说:梁治保好像并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坏啊!
也确实,梁治保对小陈女老师真是越来
越好。这是谁都看出来的。但好多人都说,这正说明梁治保不安好心,在动小陈老师的脑筋。我父母也提醒她。可小陈女老师惊讶地说:这怎么可能呢?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那不是把我也看得太轻了吗?
又过去半年,忽然出了事,小陈女老师去区里学习三天,回来气急急跑到我家来,脸色刷白,说她的房间被贼偷了。整整一箱衣服、布料,全没了。
我们都很吃惊,着急。小陈女老师衣服多,不少还是毛啊呢的。至少值五百元。这在当时是个大数目了。
贼是从窗户跳进去的。但学校大门上了锁。人们猜测,贼是白天躲在里面,晚上再偷的。人们更议论,说这老师也真是富,一个人衣服竟有五百元!这里的人做新娘,有四五十元衣服就了不起了。连支书都说,当年这里的地主,浮财也没这么多,害得出了这案子。言下之意仿佛不是贼不好,而是小陈女老师的错似的。支书还说这贼定是外村的。村里人一般只摘几只南瓜拿几把稻之类的土产物品,不会大偷的。
小陈女老师很是沮丧。这晚,她要我陪她去梁治保家,请他查查。我也从未去过梁家。进门后才知道,梁治保不在,去公社开会还没回来。家里只一个瞎眼老太婆。同一个村,我也很少见过梁治保他娘,因为她从不出门。但我听说她品质很好,从小苦出身,生了十四个小孩只剩梁治保一个。村里人说她唯一的不好就是错养了这个儿子。
梁家很是破烂,也没有什么衣柜橱之类,只有当中摆只大缸,啥东西都往里面放。一看就知道很穷。
见他儿子不在,我们就想走。她一听是学校的老师,一双瞎眼紧紧在盯住我们,似乎放出光来。哎呀你就是那个老师!哎呀你真是好人,我们阿常老是说到你呢!……
看老太婆唠叨叨还想说什么,我和小陈老师感到没意思,告辞走了。
路上,小陈女老师默默不语,像有什么心事。到了学校,她忽然说:我想请你小妹来给我作伴,我有点怕。你想想,既然贼能来我屋里偷东西,就难保不会干别的坏事,欺侮我。
她想得周到。这晚我小妹来陪她。
第二天,梁治保从公社开会回来,到了学校,很气愤地对小陈女老师说:我听说了,居然来挖你的东西!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不然,这是塌我们村的台!也是塌我治保主任的台!
小陈女老师说:怎么查呢?
梁治保说:把他们叫来问问。
他们?小陈女老师惊恐地问。她知道这“他们”是指地富反们。她听说过梁治保以前是怎么审案的。她怕又要强加于这些人。
不是他们。梁治保说,我知道,地富反不会拕你的东西,我要查查那些小后生们!
查他们?不会的。他们待我很好呐!
越是待你好,越要当心!这些小青年,谁知道对你安的什么心。反正你别管,我会查的。
小陈女老师总怕梁治保要对那些小青年做些什么过分的事来,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担心是多余的。这次梁治保审问人,态度特别好,也没“强加于人”
你们谁拕过陈老师的东西?他和颜悦色地问,连偷字都不说。谁拕过的,说出来就是了,没关系,算是开个玩笑。我也不把你当作偷。
后生们都说:没偷,没偷,谁会去小陈老师的东西?
梁治保仍心平气和:不是说你们偷,是说你们偷!
我们没拕!不能随便诬我们!
怀疑总可以吧?谁叫你们老跑到学校去?人家一个女老师,也不注意影响。
查了一阵没结果,小陈女老师反倒宽心了。她已不抱希望了,查不出也算了,只要千万别冤枉人就行。
梁治保却说:我一定查出来!你的东西,怎能让人拕去?他还说,他已有线索,快了。
果然,几天后的清晨,支书来到学校,手里拎一只包袱,悄悄地说:这是你的东西,查到了。
查到了?小陈女老师又惊又喜。是谁偷的?
支书苦笑笑,不是偷,是拕。偷的人自己说是拕,不是偷。
对对,是拕,是拕。小陈女老师说:梁治保真有水平,果然查出来了。
是啊!支书叹口气,也真难为了他!然后又正经严肃地说:小陈老师,我正式通知你,你不必在这里教书了。
你说什么?
你调走了,我已和公社说好,你调离这里,去区校,今天就走。
为什么?这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这一年书教得很好。调走你,也为了你好。也为了村里好。当然你没什么责任。见小陈女老师茫然的样子,支书说:我告诉你吧,梁治保死了。
什么?死了?
昨晚死的,自己死的,自杀,喝乐果。
这是怎么回来?
就这么回事。他挖了你的东西,败露了,便难以见人,特别是见你,所以自杀了。
是他偷的?他死了?小陈女老师浑身发抖。
不,是他拕的,不是偷。支书说,我相信他。好啦,你别管这事了,也不必知道咋回事,你赶快走就是了。我是为了你好。我送你去区校。
小陈女老师当天就离开,带着恐惧和疑虑离开村里。但仍然关心这件事。后来,我在驻跸镇上中学读书时碰到她,她还问过我。
其实这时我已经知道这案件的一些内情了。当然也是听村里人说的。原来这些衣服真的是梁治保偷的,准确地说是他拕的。事情的败露很偶然,是梁治保的娘说出去的。那瞎眼娘在那个当贮藏柜的缸底捞到一包衣服。她根本不知道小陈老师失窃的事,还以为是儿子把别人的东西扣下来据为己有。她本来就反对儿子去作治保主任,说是得罪人。连老婆都讨不到。所以便想在这件事上让村里把儿子换下来,正巧支书去他家,她便把那包衣服交了出来。于是阴错阳差歪打正着地破了案。
至于到底梁治保为什么要偷,不,要拕陈老师的衣服,败露后又为什么会自杀?这都是一个谜。说法很多,其中有一种讲法很稀奇。说是梁治保喜欢上了小陈女老师,是真心喜欢,但他又自觉配不上,所以只是心里喜欢,没什么非分行动。至于偷衣服,真的只是拕,不是偷,他是想自己偷来又自己破案以此来讨好小陈女老师。败露后他又无脸见小陈老师,便自杀了。还有更稀奇的,据说那包衣服少了一件内衣小衬衫,后来又在梁治保的枕头底下发现。人们怎么也不明白,这梁治保怎么啦?把女孩子的小布衫留着,还想自己替换不成?……
尽管我听说了这些,但我却没告诉小陈女老师。我感到说不出口,我这么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对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再说,我也似信非信的。更何况,凭我当时这年龄,对这案子实在难以理解。
那么,现在呢?我理解了吗?
吴主任“触电”案
知道“触电”两字除了它的本义即人体被一定量的电流通过而引起死亡和损伤这一物理学和生物学的意义之外,还有别的社会学上的引申义,是在我二十二岁那年。那是在一次驻跸镇的万人公判大会上,公社吴主任在最后的总结报告中说:大家看到了吧!这就是触电!触了知识青年的电!破坏知青!知青是可以破坏的?谁破坏,谁触电!你想舒服,
就让你去监牢舒服七年!信不信?不信,还有更厉害的,你想小头快活,就让你大头开花!
刚宣判的案子很是奇特,罪犯是个大个子的小伙子,一表人材,和上海来的女知青搞对象,后来那女的不知什么原因不肯了;小伙子也不肯,当然是另一种不肯了,不肯断。他想把生米煮成熟饭,把那女知青“破坏”了。女知青一上告,开头也没当一回事,认为男女搞对象,这类事难免。后来,不知怎的认了真,抓了那小伙子,判了七年的刑。
人们才知道这男女问的事也很有讲究的。有些女的是动不得的,一动就要“触电”。对此人们很是议论过一阵,在饭后,在茶余,尤其在劳作之间。本来嘛,说这类话是最能消遣的,尤其是那些带荤的话。对这事也一样,人们说着说着就说到荤上去了。说了,现眼下的人就聪明,取名也取得好,取得有花样。这不,破坏,把女人破了,坏了,真确切,真生动!这是谁叫出来的?大家一致说,是公检法判的,必定是公检法的人想出来的。当然,吴主任那句话也够有劲的了;大头、小头,快活,开花!吴主任也会说戏话!也会说荤话!
当然,人们说着说着,又复归正经处。那便是,碰有些女人是要触电的。大家都记住了,包括我,印象更深。因为我当时正在心里暗暗地爱慕我们村一位女知青,很为她的美貌气质人品当然也包括她对我的意思而神魂颠倒寝食不安。但我终于把这初恋之情活活地扼杀在萌芽之中。因为我怕“触电”。说到底,也就是我对那次公判会上吴主任的讲话印象太深了。
由于对吴主任人的话印象深,所以对他本人的印象也深。
吴主任是刚调来的公社革委会主任,一来,便随带来不少关于他的说法,很有点神秘。说他是苦出身,土改时是个放牛娃,被土改工作队长看中,培养他,逐级上升。那工作队长是现在的地革委常委,管组织的。所以吴主任多次受冲击,也冲不倒。在来驻跸之前他是县团委书记,听说本来是要提到地区团的最高领导,或者县里党的最高领导,不知为什么,又放到公社来了。这说法又不同,有说是故意让他来锻炼一下,拳头打出去先往回缩才有力,干部要重用先得往下放放,这也是规律。也有人说驻跸是老大难,造反派派别多,复杂,派一般干部下来弹压不住,便派个强有力的干部来镇一镇。当然也有人说他进县的党委班子或地区的团班子也有难度,有争议,甚至说他有点问题,至于什么问题,谁也说不上来,那可是上级组织部门的事哩!
但吴主任有魄力,有能力,却是有目共睹的。最让人称道的是,他一到任,第一件事便是把造反派不问青红皂白全打了下去,而且整得很厉害。然后再落实政策。据说这是一种策略,说了,要对付一个人,先让他落水,淹得半死了。再救他上岸,他便知道你厉害了,便感恩戴德服服贴贴了。我听说后既钦佩又惊讶。总觉得这是从《战国策》、《左传》或《资治通鉴》中学来的。但后来听说吴主任文化不高,从来不喜欢看书,纯是无师自通。于是更佩服,也更加深理解了这一道理:书上的毕竟只是书上的,未必知识分子就一定高明。后来想想也很正常。这首先和大形势有关。那时节政治形势变幻莫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正值造反派不得势之时,怎么想整治他们都无妨。此外,吴主任背景硬,有后台,如人们说的那样,娘家有人,腰杆自然便硬朗了。
但不管怎样,吴主任有水平,却是众口一辞。公社的工作也开展得热烈。他也常喜欢下乡,而且平易近人。哪里有难处,他一出现就解决。连我们大队那个个性很倔的革委会主任都说:我只听两个人的,中央听毛主席,公社听吴主任。
我当时是个农村青年,由于家庭关系,几乎被列入“准另册”,当然不可能和公社最高领导接触,连见到都难。除了那次公判大会上听他报告,顶多只在他下乡时才能碰见。可有一次却让我享受到意外的殊荣。那天我们队里在插秧,吴主任带了一批公社干部来检查,站在田塍上看符不符合密植标准。忽然吴主任指着我说:这小青年插得最密,最好!就这么一句,过后队里人就很羡慕我。队长还很嫉妒,对人说:哼:他也受到表扬?他也能受到吴主任表扬?他配?
但不久我却真正有幸接触了吴主任。
由于家庭原因影响了我的前途,我知道没有别的路,于是便在劳动之余,一门心思地自学,同时练着写写文章。当时也没有什么刊物,我只在县里的文艺宣传资料上发了一些现在看来根本不算是作品的作品,后来又在地区报纸刚恢复的副刊上发了几篇文章。于是便引起县里的注意。当时正值搞什么纪念什么征文,各级都很重视,常举办各种创作会。当时不叫笔会,也不叫加工会座谈会,只叫学习班。参加会议的,通知发两份,一份给本人,一份给大队。收到这通知后我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但又怕大队不同意。不敢主动去问,只抱着侥幸心理寄希望于大队会通知我。可等啊等,眼看报到时间临近,仍未见动静,就只好硬着头皮去问了。
大队革委会主任说;收到了!是不是叫什么学习班的?我说,是的,创作学习班。他问什么创作?创什么?作什么?见我一时回答不上来,又问:你说清楚,这学习班是好学习班还是坏学习班?我知道他的意思。当时办学习班的种类很多,但基本上分两类:好和坏。比如,造反派得势了,去上面开会,是好学习班;失势了叫去教育,甚至批评,检讨,是坏学习班。我当然说是好学习班。主任说:你也能上好学习班?村里能上县里好学习班的只有我一个,你也配?我说:这是县里的通知啊!他说:县里?县里什么单位?我说:通知上不是写了?毛泽东思想宣传站,还有红印呢。他哼了一声:什么宣传站?我知道,上次我去县里,参加好学习班见过牌子,就是过去的文化馆,加上个伟大领袖的大名就可以吓人了?什么了不起!还来通知我。我不同意!我是中央只听毛主席的,公社只听吴主任……
我很是懊恼,但又没办法,没有大队的同意是去不得的,想想反正到了这个地步,倒不如索性去公社试一试。
跑进公社大院,又有点胆怯,思谋着怎么说好。这时,听见办公室里一阵说笑声,一个男的正在说笑话——
……那个宝贝,自己老婆在部队当女兵,护士,他居然来问我:吴书记——我当时是党委书记——,如果别的女的和我好,她算不算破坏军婚?我他妈的还真被他问傻了眼!我只知道有男的和军人老婆搞关系是破坏军婚,没想过女的和女军人老公搞上了算不算破坏军婚。我回答不出。可后来一想,不对啊!世上总是男的搞女的,哪有女的搞男的?我就说:没有这种道理!你他妈以后去搞了别的女人,难道倒是别人犯法,你却成了受害者?这样便宜事,哪个不想?那我也干脆去把家里的黄脸婆休了,换个部队女兵……
话未完,又听见一个女的笑声:你这个老吴,你这个花老吴!接着又是一阵男女混杂的说笑声。
我听了好不奇怪,原来吴主任也这么喜欢说笑?印象中的他总是很正经,很威严的。这一来我反而放松了,大胆走进去。
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吴主任和一个女的,姓包,是公社多年的文书。见了我,两人都正经地问我什么事,又不大正经地听我说了。那包文书说:哦,你就是那个发文章的?作家!老吴,这就是那个报上发文章的,我们公社第一个,为我们驻跸争光了!
包文书这么一说,使我很有点受宠若惊。对她的印象也骤然好了起来。其实本来也不曾对她有什么坏印象,我也没和她接触过。我只是听人说起她,说她长得黑黑的,是黑牡丹,说她嘴边还有一圈胡髭。由此人们便又说荤话,说嘴边有毛的女人那方面行,下面也一定那个。可眼下我却觉得她那么漂亮,就像个观音菩萨。
她又说:什么?不让你去开会?哪有这种事!老吴,你看呢?我认为应该去。
吴主任问:你们大队主任还说什么?有没有说我什么?
我实话实说:他只不让我去,对您倒没说什么。
他肯定说的,中央听毛主席,公社听吴主任——是不是?
我说,那是他对你尊重。
好!凭你说句话,也该让你去!你们主任为难你。你没在我面前说他坏话。对领导就该这样。吴主任称赞我,然后又对包文书说:你给他们大队打个电话,说我同意的——这样吧:你去参加学习班,好好学习,回来向包文书汇报。
怎么向我汇报?向你。第一把手亲自抓宣传文艺嘛!
这事还是你抓。好啦,没事了。吴主任对我说:你该谢谢包文书。
包文书手掩口笑:怎么谢我?谢你。
我两个都谢了。兴高采烈地离开,又兴高采烈地参加这次对我来说是人生道路上有划时代意义的创作学习班。这以后我就经常参加地区和县的这类活动。当然每次回来,我总是跑到公社,认真地找吴主任汇报。开头几次,他也蛮认真地听,后来就不大感兴趣了,总是说:你向包文书汇报吧!
一年之后,关于吴主任的议论又多起来。和开始时不一样,开始时的议论是好的多,坏的少;现在却是相反,好的少,坏的多。说得最多的就是吴主任偷老婆。
驻跸镇对男女间的不正当关系有各种称谓,同别地一样的普遍叫法是腐化、生活问题,乱搞男女关系,搞女人或搞男人,等等,但说得最多也最有特色的却是偷老婆或偷老公。严格地说,这叫法是不科学和不准确的。在我离开故乡之后,我远距离地回头看,也感到很是奇怪:和除了自己的配偶之外的异性发生性关系,怎么便叫偷老婆或偷老公?这偷是什么意思?但在那时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关于吴主任偷老婆的传说开头也是朦朦胧胧的,很笼统。说他喜欢和女人在一起,下乡时也常带个女干部;还说他中午一定要睡觉,而且要睡个够,睡个透,那是因为他晚上“辛苦”精力不济之故;还有说他老婆没有调过来,就是为了偷老婆方便;至于他老婆,听说很难看,乡下黄脸婆,大脚疯,难怪他要偷别的老婆;还传说他以前就犯过这方面的错误,也就是说,他以前就偷过老婆。
说着说着,这传说便变得具体,有鼻子有眼了。有个村的妇女主任,有个信用社的出纳,卫生所的护士,等等。还说,被吴主任偷过的女人都得到了好处,安排得好好的。当然,没有具体到哪个人。于是人们便猜,看谁平时和吴主任接近,亲密。这一来,弄得更加神秘。但这些议论仍只是私下里说说而已,谁也不敢公开说。因为吴主任仍在工作,仍在当他的主任。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期。我又去参加地区一个学习班。十天后回来,照例又去公社汇报。问起包文书,说是调走了。问起吴主任,人们都惊诧地问我问他干什么。待我说了汇报的事,都说:你别汇报了,他出事了!
吴主任出的就是偷老婆的事。据说有二十多个,都是利用职权偷的。而且都给了好处,上大学,提干,入党,招工。更严重的是,内中有十来个知青。这就是说,吴主任触了电!对吴主任的处理先是停职审查,在区委一个招待所里写检查。
舆论大哗,议论蜂起,都不满。居然偷了二十多个老婆!土皇帝!过去真皇帝只不过三宫六院七十二个老婆,他也二十多个!而且多是利用职权,玩弄,奸污,诱奸,甚至还有强奸的!可处理却那么轻,停职,只是停,连撤职都不撤。当年那个小伙子,触了一次电,破坏一个知青,就判了七年。可现在,二十多个,却只是停职!那不是包庇是什么?官官相护嘛!人家做官的有各种保护伞:职务,党员,老革命,有能力,有功劳,哪一条都可以挡一挡,都是绝缘体,不会触电……
不久,听说撤了职,到一个林场背树,锯木头,劳动。
人们仍不服:果然,只撤一个职完了事,就算抵了罪!
又不久,听说开除了党籍。
后来,听说拘留了。
再后来,逮捕了。
但人们议论:逮捕了,能判吗?能判才硬呢!不定关几个月又出来!
又后来,听说要判了。说是县里讨论,判七年;报到地区,又减为五年。县里不服,争来争去,在五年到七年间定不下来。
人们又说,五年七年都判不下,这不是包庇?说不定故意拖下去,拖上半年再放掉。人们又和那个触电的小伙子比,触一次就七年,吴主任该判几年?起码一百年!听说外国就有判四千年的徒刑呢!
又这么过了半年,忽然传来一个消息,说吴主任被判了死刑,还不缓,立即执行。
这消息太震惊人了,也太突兀了!其程度甚至超过当初吴主任出事时。人们甚至不敢相信,刚刚还在议论是包庇,怎么忽然要枪毙?
但却是真的,而且事出有因。说是正好赶上风头,中央下了文件,要从重打击破坏知青的。听说北方什么地方有个师级干部就因为触电,毙了。于是上行下效,各地都要选一批同类的典型。省里从现有待判案犯中排排队,县局一级、公社一级的要选三个典型,毙掉。别的找到了,就差一个公社正级的。结果就选上了他。据说也是很巧的。本来公社正级这一档的候选人连他有两个,都是破坏十个知青的,而偷的其他身分的女的数目也差不多。可后来一细查。原来吴主任破坏的知青有十一个,多了一个。那一个原来是属于回乡知青的,但被吴主任偷过后,利用职权把她改成下乡知青。既然这样,也该算知青。所以多破坏一个,选上了他。
听说,吴主任判为死刑时,问他有什么要求。他流着泪,叹息道:赵部长,是你害了我啊!但怎么害?害什么?他没说。有人猜测,他指的是如果地区赵部长不干涉此案,同意判为七年也算了,没事了。也有人说他是怪赵部长不该派他到驻跸任职,害得他送命。当然这只是传说,一直到他死后,也只是传说而已。
吴主任的公判大会在县里召开。公社派了几汽车代表去参加。公判后,人们总以为是到刑场执行的,不想是押到驻跸镇来枪毙。待到人们听说这个消息,都争着去镇上看。果然,开来辆几警车,载着不少公安人员,呼啸着朝镇后那块荒山开去。人们便跟着扑上去,却扑了个空。回来时,才听说是故意来个声东击西,是一辆救护车载着死刑犯开到镇边的小河边执行的。
于是人们又涌过去。好几千人,我也去看了。那天正下雨,河边泥泞不堪,那么多人踏,路都不像路了。幸好人们看一眼便不想看了,所以倒也不拥挤。我从未见过被枪毙的尸体,更何况是吴主任的,所以很是好奇。尸体躺在河边,旁边一摊血,已凝住。额角一个洞,陷了下去。我忽然想呕吐,慌忙离开。脑子里乱乱的,只想起四个字:大头开花。
别的人都和我一样,匆匆看一眼就不想看了。一路上又听到好多议论,各种各样的。有人说共产党到底共产党,硬!连公社主任都杀。但更多的人却说,偷几个老婆也枪毙,也太过分了。还有人甚至说,破坏,破坏,被他偷过的人都得好处呐!奸污,强奸,怎么区别?不自愿奸得了?不自愿怎么破坏?母鸡不蹲下公鸡还无法上去呢!有的女的还巴不得送上去呢!而且奇怪的是,这议论一直说了好久,甚至连原先发牢骚,说是包庇,说是处理太轻的人都转而这么说。
直到后来,人们的话题转到新的,这议论才慢慢地淡下去。这新话题是:这“触电”案是怎么破的?有人说是一个被他“破坏”了的女知青揭发的,她上了大学后,便杀出一个回马枪。人们便传说这知青厉害,也有说她不好,太过分。还有人说是那姓包的文书揭发的,说那文书也被主任“偷”过;当然也有人说是她“偷”吴主任的,那女人有胡子,有胡子的女人本来就那个……
当然这都是传说,到底谁揭发的,谁都不知道。本来就不必,也不应该让人知道,按法律规定。重要的是把这案子破了,处理了就是了。
责任编辑邹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