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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烛泪

1995-05-09李圣祥

清明 1995年3期
关键词:长水王燕建文

李圣祥

长水拥有一对半可靠的儿子。三个崽人模人样,像一个模子铸出的坯。说差距也存在,比如念书,崽们就相差甚遥。二儿建文念初三,成绩呱呱叫。三儿建锁刚启蒙,头个学期竟做了一年级状元。喜得长水嘴一咧:“乖乖!俩小的不愧我种,就驴子是扬州婊子养的。”

驴子是长水顶头儿。十八岁的汉子小学没混出头。怪长水气?长水一气就给他发明个属相,说驴子属猪大肠,拉起来竹杆长,一松手一大摊。说驴子儿吔!你别性急,慢慢熬,熬熟了,校长作兴留你做先生。父亲啰嗦完,驴子就扭头“嘿哧嘿哧”笑。不就十八岁么?男到三十三太阳才出山,早着哩!再说这几年也没白混。学业虽不长,身体骨却疯长。成绩虽不行,歪才有的是。凡世上能玩的,他都玩腻了。有一天,他发觉隔壁痴呆儿的小鳖头新鲜,手就伸进痴呆儿裤裆。谁知呆子也晓得那物件是个宝,不容侵犯,奋勇抡起木榔头。他拔脚贼溜,晚了一步,榔头在后心砸出了闷声。四周人吓懵了,驴子吓煞白的脸却很快复了原。“噢哎!还当榔头多了不起,其实夯身上就像挠痒痒。”从此人们就喊他驴子,本来要喊牯牛,长水反对说:“牛懂人性,喊牛玷污了农家之宝。”

驴子在校威名显赫。学生们放学须蹓跶一段漫长的公路。有路即有车,有车校长就担心娃娃们的安全问题,想在学生中选个最大的维持秩序,官封路队长。论年龄谁也没法跟驴子比。驴子凭借这个优势无可争议升了“官”。驴子颇具做官天才。他抓根柳条,拢鸭子一般拢着他的部下,神气得像个将军。部下们年年平安,日日无事。为此驴子没少得校长表扬。这一回驴子神急急把表扬倒给长水高兴。长水用眼漫不经心瞟瞟他:“你个出气带冒烟的,正事不做,闲事有余。”驴子好失望,就央求:“伯,我不上学了。”长水叹口深长的气:“唉!这杂种咋就不像建文哩!”

“伯,我不上学了,上学比抬大土累。”驴子仍在央求。

长水说“驴子吔!养不教父之过。你孬好混个初中毕业,日后不吃人亏,我也对住了你死去的娘。你翻不过小学墙头,日后人家不戳我脊梁骨有鬼!”

驴子急了:“人家骂人家的,你耳朵塞上棉絮就是。又不是你不供我念,我自愿的。”

长水骂声:“没出息的。”不再吭声。他对驴子有一本清清楚楚的大帐。他为驴子的升学问题没少操过心。他求过校长,说:“校长,我家驴子大了,老呆五年级他羞死了。你就行个好让他混过去吧!”校长双手一摊:“十分抱歉。驴子是我校百年不遇的笨蛋,我做校长的比你当父亲的更伤脑筋。我去过乡农中求情,求人家特殊情况特殊照顾,可人家说:‘中学就是中学,不是废品收购站。”

驴子见伯半天没吭声,以为默许了八成,高兴地说:“伯,就这么定了。我犁田去了。”长水心里捺满油盐酱醋,鼻子一酸,眼窝涌上了泪水。

说时间,时间走得飞快。一转眼中考就摆在建文面前。在建文复习迎考的紧张阶段,长水多次来到亡妻坟前祈祷。过分凝重的心情促使他忽地跪下去,潮湿的土地被砸出一声闷响。黄表纸点燃了。红红的火舌一心一意印刷着冥钞。长水眼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他妈,文儿正跟对手们白纸黑字分高低,保佑他一把吧!”

中考结束后,长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建文考取普通高中的喜讯。

当时,驴子正挥汗如雨割稻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忽有喜讯传来,浑身肌肉“嘟噜”一惊,镰刀便乘机开洋荤,把驴子的手咬出一股鲜艳夺目的热血。驴子腰一弯抠把烂泥朝血口堵去,急不可耐问长水:“我二弟中个么学校?”

“县一中。”

“出来能当乡长么?”驴子问。

“出来考大学。”

“考不上呢?”

“做田。”

驴子像瘪了气的皮球,软软瘫在烂泥地上。长水赶忙给驴子传授一遍高考程序,并说大学毕业能干县长哩!“县长!乖乖:干县长!”驴子一骨碌滚起来,脸面像县长大哥一样灿烂起来。

从家里到县一中要走六十华里的路程。建文无可奈何地成了住校生。在家想学校,住学校又想家。盼呀盼!终于盼来了头一个周末。建文归心似箭,手提五花八门的坛坛罐罐,燕子似的朝家飞。长水首先给建文撩几罐咸菜,以备下周吃;又塞给他二元钱,以备下周花。星期天的早晨,天还染着黑,长水和驴子便起了床。长水淘米烧饭,驴子找粪筐。驴子找得轻手轻脚,怕惊醒建文的梦,找到后一头埋进了无垠的黑暗。搂了满满一筐归了屋,天还没亮彻底,长水的粥还在锅里熬。驴子歇了筐,又忙着拌猪食,扫地,挑水。忙妥了一切,长水也煮好了粥。驴子洗把脸,选一只最大的碗,“咕咚,咕咚”喝五碗,肚子才有点鼓。揉几揉肚子,扛起锹又对地里奔。长水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晃地飘。

地里头的驴子,今天怎么也落不下心。不时手搭凉棚望太阳,不时提醒长水说:“伯,恐怕是不早了!建文下午还有六十里路哩!”长水就说:“那就收吧!”

驴子和长水扛着家伙回进屋子,淘米,搁水,点火。“啪啪啪。”驴子手中扇发疯似地摆,手腕酸疼,腿蹲麻木,那口锅终于热喷热打揭开了。锅是彩色的锅。半边白,半边红。自的是米饭,红的是山芋。黑白之间拱托两只蓝边碗。一碗咸菜,一碗鸡蛋。长水右手端碗米饭,左手端碗蒸鸡蛋,又用肘子悄悄地蹭蹭建文。心有灵犀一点通,建文一颠一颠随伯进房吃独食。

忙妥建文,再服侍建锁。长水剔几剔,剔出两条上等“红货”,一抖手打发在建锁碗里。建锁头一偏,小眼珠进出两股异样的光,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端碗出了门。

该打发建文去学校了。长水双手拎起菜罐罐递给建文:“上学吧!用心念书,别烦家神。”

建文朝后退两步,没接罐子,嘴角颤微微地欲言又止。顿了会还是脸一红,怯怯说了心里话:“伯,我……我晓得你想我好。可高中的书深得没法念,我想趁早歇……歇伙。”

长水怀疑耳内有异物,捣鼓几下,要建文重复一遍。建文重复了。长水一惊非浅:“建文我儿,你这话说差了。”

“不差。”建文很肯定。

“差。”

“不差。”

“差。”长水的眼瞪得像牛卵子。

“儿子不跟老子抬杠。”建文不愧胸中有墨,很能吃准“好汉不吃眼前亏”这话的含义。

长水那几根枯草似的山羊胡颤抖了起来:“你还不差?你个贼骨头还不差?有福不知享还不差?……”

很不幸,无论长水怎么啰嗦,建文就是认定不差。

“你……你叫老子受气?好好好,你不念书。好好好,老子让你晓得洋罪是咋受的。”长水手一抖,把锹狠狠掼在建文脚前:“挖沟去。”

建文不想好了。驴子反而珍惜起前程来。他告别书本已整整半年光阴,不朽的田野之风将他吹粗了一圈,人高马壮,大头大脑,一脸福相。这一天驴子将福相展示在村民兵营长面前,庄严声明;“我想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做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做一个可爱的人。”营长晓得驴子底细。驴子曾是村小学空前绝后的笨蛋,大名鼎鼎。营长的厚嘴唇挂几缕居心不良的笑:“你驴子追求进步可佳。可如今的兵和当年的游击队有着质的区别,统统的清一色的初中生和高中生。你驴子毕业证哩?”

驴子没毕业证,可还是想当兵。去部队或许能闯条出路。听说部队已不直接提干了,能直接转志愿兵。这叫改革。驴子以为这种改革是专门偏向他的。他在小学艰苦卓绝认的几个字,几乎完整无缺地还给了老师。他已变成货真价实的文盲。文盲固然不能提干,但是可以当志愿兵。想到这,驴子觉得命运就卡在营长手心了。于是就不厌其烦纠缠营长:“营长,当兵不就是放放枪放放炮么?只要腿壮胳膊粗就中。”

营长“噗哧”一笑:“你驴子双料愚昧,那大炮是好摆弄的?明明要你轰敌人,你驴子作兴在自家人头顶开花。炮弹隔你几十里,要打鼻子不打眼,这全靠精确的计算,没文化中?”

驴子竖一脸不屑的旗帜:“有那样玄乎?我可是瞧电影祖宗,打仗片瞧得最多,可从没见炮弹能找人鼻子打。”

营长有些不耐烦;“跟你这个屎货讲不清。”

“嘿嘿,”驴子反而乐了:“你大营长就糊弄我这个屎肚子好老百姓。”

“鬼糊弄你呀!你自个看去。”营长甩手将《兵役法》撂给驴子。

“你瞧,你瞧。明明晓得我睁眼瞎子,却甩书逗我认,还说不糊弄我!”

营长觉得无法跟眼前的驴子说话,一拢手不再答他啰嗦。可驴子仍然要啰嗦:“你动笔把我名字划上得了。我还要回家煮饭呢!你不能故意耽搁我宝贵时间。”

“这就对了。回家煮你饭去。别老缠这儿凑热闹。当兵没你份。”营长轻蔑地乜了驴子一眼。

驴子急得红眼珠暴鼓:“你讲话鸡巴噎人。我是特务?”驴子口气硬了起来。这一硬还真硬出了名堂。对面的营长明显有些畏惧。驴子就觉得眼前这狗日的是臭料。对付臭料的最好办法是发火。驴子腾地站起,扇子般的巴掌一拍桌子,震得《兵役法》和大营长统统的一跳:“少卡大爷脖子,给大爷划上。别把大爷卡急了。大爷一急啥事敢做。你鳖日的好好想想。明天我再来。”驴子甩下这话,蹦下桌子,回家煮饭去了。

第二天,驴子没亲自来找营长。找营长的是长水。长水一身特别打扮:外罩一件老棉袄,尽管上面爬满了补丁,仍有一部分黑黄的絮争着露脸;内穿一件黑乎乎油腻腻分不清本色的粗布衫,下穿一条灰不拉叽的裤子,走起路来,屁股部位有两只洞眼一眨一眨闪着白光。长水飘歪歪晃到营长家,一撅屁股,坐在桌面上,对瞅着他的营长一咧嘴:“你翻我眼?有本事你用拳头朝我这儿夯。”说着劈手撕开老棉袄和粗布衫,露出瘪塌塌的胸脯。

营长屁股离座,笑容可鞠:“我说长水叔,这是犯啥嘛!”

“犯啥?我驴子当兵你犯啥打坝。”

营长的黄眼珠骨碌碌地转一圈:“长水叔。你去找找村长,村长同意了,我马上给驴子报名。”

长水听了这话,真的撇了营长去找村长。找到了村长,村长又推营长。长水火了:“黑骨头,拿我老头子当皮球踢。”长水一撅屁股,又搁在了村长家桌子上。“找营长找村长都一样。反正要让驴子当兵,要不我老命就拼这里。我一个孤苦老头拉扯着三公鸡头,容易么?苦不?我没伸手朝村里要过救济。可你们不该卡我儿,卡我儿就等于要我老命,要我老命干脆拿刀来。”

村长被缠得无法脱箍,只好去找营长。村长说:“你把驴子名给报上。”营长说:“有规定呀!得初中以上程度呀!”村长苦口婆心:“当兵是好事,你让他报名,要不要是带兵事。”

营长服从了命令。

体检这一关,长水不用替儿子担心。他亲眼见过驴子榔头捶不死。驴子也明白这一点,可上了阵不知为啥心发慌,脸胀通红,粗气直喘。医生一测他心脏,吓得吐出了舌头。驴子脉膊太优秀了,每分一百四十次。血压也不含糊。这一优秀和不含糊注定了驴子和中国人民解放军断了缘分。正当他绝望得无可救药时,那个戴大盖帽的带兵官把宽厚大手压上了驴子肩:“喂,小伙子别愁眉苦脸,凭经验我断定你心脏、血压完全正常。不正常是你自个折腾出来的。你太紧张了,你放松一下,再去弄点米醋来喝。回头我跟医生说声,给你重验一次。”带兵官还说驴子是当兵料,浓眉里藏匿将军气质。

驴子像凭空抓到了一个充气救生圈,神急急屁颠颠直奔店家。他要了瓶“镇江陈醋”,一仰脖子“咕咚”一口。一股酸不酸辣不辣的怪味呛得他浑身一抖。他牙一咬眉一皱,人嘴对住瓶嘴,一口气“咕咚”下半瓶。抹抹嘴,“啊”的出口气,将剩下的半瓶朝柜台上一掼,返身就跑,钱也忘了付。店主也不敢追,目瞪口呆自语:“神经病。”

驴子第二次体检果然没问题。驴子笑了,带兵官也笑。带兵官还让他吃了定心丸:“你这兵我带定了。”

长水听说这一句话,激动得老泪纵横,用手在驴子头上颤微微摩挲:“想不到我儿遇上了贵人。命中注定,命中注定啊!”

谁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定兵那一天,那个带兵官没事找岔,愣要跟驴子的毕业证见见面。驴子说免了。带兵官不依。驴子只好坦白说自己没有。带兵官懵怔一会,问:“你咋报上的名?”驴子认为带兵官反悔了,可反悔来不及了,生米已成熟饭,于是由牙缝挤出两字:“磨的。”

“磨的?”带兵官瞅瞅楞头楞脑的驴子,毅然决然说:“小伙子,我很喜欢你!”说着又晃晃脑袋,叹口深长的气:“唉!可我不得不忍痛割爱,因为你没文化。”他握握驴子的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再见吧,小伙子!”

驴子跟带兵官依依惜别后,竟一连在床上横了三天,不吃也不喝,泪水打湿了一大块被角。人消瘦了,眼愁红了。长水劝他想开些,老愁老愁能愁坏身体骨。驴子便不愁,猛地挣扎起来,眼前布满了星星,头重脚轻好一阵晕眩。他定定神,拍拍腾云驾雾般的脑壳:“这辈子废了,废就废在是个睁眼瞎子。伯,我墙上挂鳖壳定归(龟)了。我好后悔当初不念书!”

长水平淡如水说一句:“畜牲前悔,人后悔。”

驴子心里泛出一股苦涩的涟漪,两滴清泪从眼窝里掉下来,倏地钻进了黄土地。长水不再深讲。屋里被一片阒寂严实实罩住。还是驴子活跃了空气,他一扫往日的玩世不恭,认真说:“伯,我说不能由着建文哩!”

长水像猛然惊醒似的,咬紧牙关,恨铁不成钢地说:“我由他?他三天后不滚学校去,看我扒他皮。”

“那也不是法儿!”驴子现身说法:“你当初捺着拳头龇着牙逗我上学,效果咋样?”

长水一时鳖噎,呆呆地望着驴子。

驴子就做起诸葛亮:“照我看,首先让建文尝尝做田是个什么味。他尝到了厉害,准把头钻书里去。”

长水眨眨眼,似乎不信这话由驴子嘴冒出,过了好大一会才醒过神来:噢,驴子吃一堑长一智,懂世务了。长水头一昂,一眯眼,一

张嘴清晰吐出一个字:“成!”

当晚,驴子把建文邀到跟前说:“建文你长大了,自个事自个做主你脚下有两条路:要么上学,要么修地球。选吧!没人干涉你。”建文不知所措地睃睃父亲,父亲也是那两个字:“选吧!”建文喜悦地说:“修地球就修地球。”

驴子拍拍建文肩膀:“选的好,选的好。书有么念头?我就不念。家里正差劳力,十亩地我俩包了。让伯伯享两天清福。”

建文一擂胸脯,说:“成。”

长水将良田交给两儿子。驴子嫌这种承包不彻底,有大锅饭嫌疑,有必要进一步完善。他每次把建文带下田,总是将田里的活一分为二。大爷不带二爷意思,二爷也别占大爷便宜,各忙各的。论做田,驴子一顶俩。建文哪是对手?当驴子保质保量完成任务时,建文最多拿下三分之一。驴子便猴上田埂观摩建文的狼狈相。建文腿痛腰酸胳膊麻木,浑身疲软软的,水蛇一样的腰再也无力扭转。眼下对他来说,关键问题是睡一觉。可是睡不成,驴子工头一般监督他。要命啊!还有三分之二的活没忙哩!得耍些手腕蒙混一下,可驴子眼盯着他一眨不眨。稍有疏忽,他那大炮喉咙就惊天动地发出斥责的吼声。糊不行,歇也不行。不糊不歇水蛇腰累得不行。这的确难坏了建文。可建文他大小算半个知识分子,知识面不宽也不窄,眼珠就那么略略一转,脑海立马闪现法国工人破坏机器闹罢工的故事。只见他朝天吸口气,一口唾沫吐上掌心搓搓,“嗨”的一声,将手中锹深深扎进土里,奋力一撬,没反应,再用上吃奶劲儿,反应来了,只听“咔嚓”一声,桑木锹把分了家。当断裂声炸响时,驴子双手一撑,蹿了起来,直截了当地责问建文:“瞧你有做事样?”

建文眼皮一耷拉,装出十分后悔的神态;“我又不是故意的。”

“你一锹想挖座山,还说不是故意的。”驴子的嗓门如同打雷。

“你唏啥?”

“我就唏。”

“白唏。锹不是你买的,是伯买的。”

“伯伯买锹供你糟踏?”

“你说我糟踏我就糟踏。你干叹气。”建文说完抖腿朝家蹓。

驴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呔!你回来。”建文回过头:“回来干嘛?锹都坏了。”

“我有。”驴子把锹戳在田里。

建文轻描淡写瞥一眼颤悠悠的锹把子:“我不用你锹,我有志气。”

“你……你有志气?你出气还带冒烟。你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撮狗屎。”驴子牙齿“咯咯”地抖。

建文心平气和地回敬驴子:“你能你能,承认你是条不怕劳累的四脚驴子。”

“四脚驴子!你骂你哥哥?”驴子伸手揪住建文后脖领,猛喝一声:“你皮作胀,我给你松松。”说话问,又用一手勒紧建文裤腰带,一提拔,建文悬了空,四肢乱划,活像蛤蟆凫水。驴子手一松,蛤蟆就趴地下服服贴贴。驴子左手捺紧建文脖子,右手攥成个笆科(竹斗)。建文眼一闭,暗暗在脸上憋足劲,恭候笆(竹斗)的光临。不曾想驴子忽来个声东击西,笆(竹斗)变成蒲扇扇在建文屁股上。原来驴子也不敢把建文怎么样。建文忽地滋生出半斤胆汁,在脚上憋足劲,雄赳赳地奔驴子胸口踹去。驴子没料到建文敢来这一脚。可建文没什么不敢的。驴子大意失荆州,迅速脱离建文,蹲成马步“咚咚”朝后踉跄,终点是田角的粪坑。建文听到“哧嗵”一声响,很觉奇怪,赶紧坐直。忽见驴子在粪坑里挣扎,便吓得疯跑。粪坑里的驴子扰乱了苍蝇界的安定,秩序混乱的苍蝇团伙就雾一样地弥漫,撞得驴子脸上痒麻麻的。驴子从粪坑里挣出,怒不可遏地奔向建文。他身披恶臭,撵了一会,终因恶心难忍,不得不调头直扑水塘,入水前冲建文背影恶咒咒打声招呼:“小狗日的,回家扒你皮。”

建文弹腿伸脚将驴子送进粪坑并非偶然。自从他弃学赋闲,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驴子看他不顺,想着法日弄他,天天不厌其烦逼他下田,下了田又把他当牛吆。建文可是个刚脱离学校的书娃子,怎吃得消牛马不如的生活。不说干活了,光那颗毒辣辣的太阳就够他喝一壶。锄草乎使他胳膊麻木,挖地乎令他腿痛腰酸。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那一脚可真是凝聚着建文积蓄已久的怨气。

建文七齁八喘跑进家门,正和长水撞个满怀。长水剜他一腿,脚一跺地:“瞧你猴样。”又一指青天:“日头老高,收工了?”

“驴子打我。”

“打懒鬼应该。”

建文不吭声,可想到驴子即将要归来,就吭了声:“我做田不中,我不是做田料。”

长水暗暗一喜,轻飘飘捋捋八字须:“是么?那你说说你是甚么料。”

“念书。”

“你不是不念么?”

“如今我想念。”

“人话?”

“人话。”

建文话音刚落,湿淋淋的驴子撞了进来。建文一缩头躲避到父亲身后。长水赶忙叉开双臂阻拦驴子。驴子那口恶气咽不下,左蹦右跳想撇开父亲捉建文。长水阻不住公牛般的驴子,匆匆忙忙脱口而出:“驴子,你省口气,建文浪子回头愿念书了。”

驴子打个激凌站住脚,眼眯一条缝,盯一会建文,就一路“咕叽咕叽”去了房间换衣服。

衣服一换便成了崭新的驴子。只见他眼里喷出锃亮的光,柔柔地温和在建文脸上。建文也看他,眼光疑疑惑惑别别扭扭。驴子认为这种戒备的目光没必要,谁也不会拔建文一根汗毛。因为建文已非刚才那个可恶的建文。建文愿意上学这就很可爱。驴子给建文抛去一个荷花式的笑容,感动得建文也笑了起来。兄弟俩相视默默地笑。彼此间的憎恶,顷刻间化作一汪清水。

东边刚刚露出鱼肚白,长水就和驴子、建文出了门。长水将两个儿子送至村前的三叉口,没忘了“咕噜”那句永不变更的话:“文儿,不蒸馒头蒸(争)口气……”啰嗦完便住了脚。驴子肩膀挑白米和成菜罐继续送建文。

“丈量”完十余里崎岖山路,又在客车上颠荡个把钟头,终于到了兄弟俩心目中的圣地——县一中。驴子和建文笔直地戳在学校大操场上。

快要见到先生们了。建文既激动又惶恐。驴子更是心跳激烈,他可是先生的天敌。他怕去见建文的班主任——汪老师。他的鞋后跟在绿茵茵的操场草坪上一磕,双脚利索一抽,两只鞋子便获得了自由,小腿肚紧接着双双一打弯,屁股“咚”的一声夯在鞋子上,双腿一盘,俨然一尊大佛。大佛对建文一挥手:“去,去找你汪先生。”建文没动,佝偻的脊背顶在篮球架上,毫无生机的眼睛呆呆眯着流动的蓝天白云。

“去找汪先生呀!”地上的驴子催命鬼一般。

“还是你去。”建文的声音苍老而遥远。

驴子鼓鼓眼泡泡,大腿一拍,头摇得像拨郎鼓:“嘁!我去?我闷头驴一个,见了老九爷冒不出两句囫囵话。我不中。”

“我更不中,我一句也冒不出来。”

兄弟俩你推我搪,谁也不愿揽下那份头疼生活。好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达到协议——兄弟俩共同前往。

兄弟俩在数学教研室寻到了正在伏案批

改作业的汪老师。那颗硕大的头颅聚精会神地埋着,手中的红笔在学生的练习簿上沙沙作响。驴子和建文进门时弄出的响声,竟然没能打乱他入迷的思绪。建文涨红脸叫了声汪老师。汪老师这才缓缓抬起头,习惯性地应了一声问:“两位同志有事么?”建文不知所措,脸面的臊红刹时波及脖子根。驴子也瘪在一边不知说些什么好。

汪老师打量一下面前的一对闷葫芦,立马可亲地为兄弟俩让座。兄弟俩小鹿般的心渐渐平静。建文先启用了木讷的嘴:“汪老师,我是您学生呀!”

“学生?”汪老师满面诧异,问陌生的建文叫什么名。建文回答之后,汪老师一改满脸诧异,承认曾有过这个学生。驴子和建文心上的石头落了地,有了热乎气。可瞬间又变得通体冰凉。原来汪老师笑微微,给了建文一颗定心丸:“放心吧!我就给你办理退学手续,你凭手续去教务室领回你所交的学杂费。”

驴子顿觉自己躯体直朝万丈深渊坠落,急忙大声申明:“先生!先生!你错了。我送建文上学来的。”

“上学?”汪老师懵头懵脑:“我一连点了你十多天名,你都没到。后来不点你了,因为你已被学校除了名。”

兄弟俩目瞪口呆,想诉说些什么,偏偏又什么说不出。

“当当……”上课铃响彻了整个校园。汪老师匆匆跟驴子说声:“再见!”掖一沓书本向教室走去。

兄弟俩面面相觑。“被除名了!学校干的。”驴子梦呓般嘀咕一阵。“找校长去。”驴子嗓门一亮,忽地有了主张。

校长很好找。可校长的工作不好做。校长表情是漠然和冷峻组成的混合物:“开除不开除建文,是要不要纪律的问题。学校不是放牛岗,不能没纪律。”

驴子厚着脸皮继续央求。无奈校长已由漠然升格到厌烦,针插不进,水也泼不进。

驴子和建文垂头丧气地回到操场的草坪上。建文的眼里不知啥时灌满了泪水。驴子瞟他一眼,恍惚迷惘的思绪随时间的流水漂泊而去,漂几漂,忽然漂出一股阳刚之气:“狗日的校长不憨厚,我不求你校长,我去求汪先生。只要功夫深,生铁磨成针。”

驴子头顶信念,肩扛希望,伫立于数学教研室窗前。窗内没有汪老师。一打听,汪老师归了家。驴子就指派建文去摸汪老师窝。建文孬好在学校混过七八天,很快摸到了线索,兄弟俩顺线索摸去。

由前门跨进汪老师庭院。院子里七零八落,沙浆砖头星罗棋布,一派热烈的旋工场面。两个小瓦匠赤膊上阵,忙乎一鼻子灰。驴子的目光没能逮到汪老师。瓦匠说汪老师立马就来。

半根烟工夫,那颗硕大的先生头果然探了进来,厚而软的肩上深埋着根毛竹杠子。杠子的另一端压在一个墩实瓦匠肩上。杠子中央吊着两包水泥。那墩实瓦匠抬得轻松自如。汪老师却显得经不住杠子的压迫。宽宽的额头汗珠密布,红润的脸累得灰白。刚歇下杠子,就瘫在脏兮兮的方凳上七齁八喘,找不到半点为人师表的文雅。墩实瓦匠松了绳子,抽了杆子,轻蔑地望了一眼狼狈不堪的汪老师,脸上漾出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意;“汪先生,我喊你先生了!你撑一下,不多了,就十包,五趟就完了。”

汪老师根本没发现驴子和建文的存在,一咬牙撑起来,疲软的躯体随同瓦匠飘摇而去。驴子怜悯地盯着汪老师那付随时可能瘫塌的骨架,眼珠一转,急急撵了出去。

拐过四道弯,抹了八个角,驴子来到一家建材店。店门口堆着十包五百号水泥,那就是汪老师花钱买下的货。墩实瓦匠铺开绳索,粗壮的胳膊一搂,一包水泥压在绳子上,再一搂又一包。瓦匠拍拍手上灰,将绳头挽个扣,杠子插进去,朝汪老师招招手:“来,来,来。”汪老师硬硬头皮弯下腰,继而眼一闭,牙一咬:“嗨!”腰没“嗨”直,再一挺,直了。腰直了,小腿肚却弯了,像弹琵琶。瓦匠瞟瞟汪老师那不中用的腿,说声:“走”,汪老师就像跳开了负重迪斯科。驴子忍不住笑了,但没笑出声。他一个虎步向前,双臂一托,把汪老师那份洋罪轻而易举地接了过去。

“不就十包水泥么!用得着跑五趟?”驴子赌狠道。

瓦匠气更盛,抽下杠子一捣地:“搬!”

驴子便搬。在一旁倒剪双手的汪老师急急地拦,却拦晚了。驴子轻飘飘弄一包趴在原来的两包上,眼光在瓦匠脸上示威游行。瓦匠上下牙嘣嘣一磕,牙缝里又进出一个字:“搬!”

驴子乘汪老师不备又撂上一包,可犟种瓦匠还在喊:“搬。”驴子又要去搬,却被汪老师死死拽住了。驴子动弹不得,瓦匠便自己动手,抄一包压在顶上:“最后一包,两趟结束算球。”

汪老师目瞪口呆,傻乎乎地瞅着四条粗腿一错一错向前迈,惊讶万分。

水泥问题很快解决,汪老师坚持挽留驴子吃午饭。驴子推托。墩实瓦匠耐不住性子了,冲驴子一亮粗嗓门:“客气个球,吃就吃呗!”驴子不再推,别别扭扭报销汪老师家三大碗。建文吃了两碗,加起来五碗,害得汪老师勒紧裤带省了一顿。

驴子填饱了肚子,嘴一抹又伸手朝汪老师要业务。汪老师说:“谢谢你。”驴子说:“有么谢头唦?有活尽管吩咐。”

“没了。”汪老师说:“该帮的你已帮了。”

驴子就磨,磨得口干舌燥,汪老师还是没业务给他。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驴子为寻不到活而急得如热锅上蚂蚁时,墩实瓦匠开了腔:“瓦匠这买卖,要的是力气,人多才出活哩!”

汪老师“嘟噜”出一长串意见,大意是:他不好意思掠夺驴子的剩余劳力。

墩实瓦匠一听就烦,满不在乎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也不强迫谁。”继而冲汪老师挥挥手:“去,去。教书的吃粉笔灰去。愿干活的留下吃水泥灰。”墩实瓦匠这番安排完全出于自身利益,却在一定程度上成全了驴子,也间接定下了建文似锦的前程。

建文终于恢复了学籍。复学的程序并不复杂。汪老师拿着建文临时撰写的请假条子去见校长,罪人似地忏悔道:“校长,建文同学冤枉,他写过请假条子,我并且批了假。都怪我粗心大意,把条子压在抽屉里忘了。过,不在建文,也不在学校,在于我。我请求对建文的学籍重新考虑。”校长拧拧眉,答应重新考虑,重新考虑就有了让驴子与建文喜出望外的新结果。

宠子不孝,肥田收瘪稻。坎坷倒不一定是坏事。几个月的磨难终于使建文懂得了光阴的贵重。每当他稀里糊涂接受玩心指派时,眼前总会浮现父兄那两张苦巴巴的脸。苦脸上那四只恨铁不成钢的眼总是于冥冥中将他拽进教室里埋头啃书。用心啃,认真啃,节假日也是啃,啃回了拉下的功课,啃回了失去的光阴,啃来了优异的成绩。驴子的后勤部长做得更加带劲。每月挑着桑树扁担,给建文送来一趟白米、咸菜、零花钱,从不间断。两年后,建文凭着优异的成绩,一跃而迈进了大学的校门。他欣喜若狂,甘甜至极,仿佛看到了前程的光芒。他承认那光芒是驴子给他点燃的。

建文接到芜湖某高校录取通知书的第四天,便风风光光踏上了长途汽车。车身动了,

建文侧目凝望窗外的父兄。父兄那两双泪眼在他脸上深情地萦绕,牢牢印入他的心灵。

芜湖方面很快来了信。驴子羞于腹中无墨,就兴冲冲舞动信笺满街找人念。识字人为他念了。他听得忍俊不止,两肩一颤一颤地抖,两撇胡子燕子展翅一般飞。建文的信给他灌了一肚子蜜,给他送来了活鲜鲜的荣耀。这荣耀不该埋没,让全世界都晓得吧!驴子不厌其烦找人念信,这人念完再撵那人念。开念前,驴子总是给帮忙人撂根烟,说一句:“我弟来信了,给我的,三张纸呢!烦你念念。”

村中凡能念通信的,都念过那封信。他们念时,婆娘伢们就围在旁边托腮听。听着听着就羡慕不止,就夸建文有良心。驴子待他的好处他印在心上哩!很快这些话又传到了外面,一传十,十传百,传得驴子的形象豁然增高八尺。驴子好不得意,一有空便倒剪双手,披一身阳光,展满脸神气。

心宽体胖。驴子发福了,面色红润,天庭饱满,齿白唇红。对驴子抱有好感的姑娘渐渐多了起来,有幸碰面,绝不会吝啬一个柔情的媚眼。驴子心里甜滋滋的,脸上却不露声色。每当媒婆扭来烦他神时,他总是挂一脸无所谓。

“姑娘愿么?”

“愿。”

“她妈愿么?”

“巴不得。”

“噢!”驴子正儿八经点点头。

接着是见面。见面要礼,驴子没礼。姑娘也不计较。姑娘晓得驴子家寒。家寒没什么可怕的,长水家建文中了状元。长水家祖坟冒烟了,出了人,出了人还愁富不起来?那穷是临时过渡。大花布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哪家姑娘不想找一个一切都有的夫家呢?所以就找驴子,找得长水嘴直龇,“人家养女百家求,我养儿百家也求。嘿嘿,嗬嗬!”

求驴子的姑娘恁多,驴子在百花丛中挑花了眼。这个鼻子扁了,那个眼小了,第三个鼻子眼睛正好,嘴却大了。第四个……驴子没挑中一个称心如意的,不称心就莫瞎凑合。驴子千篇一律搪塞媒婆说:“我小哩!等两年再讲。”媒婆悻悻而回,脸面挂着千篇一律的颓丧。不颓丧的唯有隔壁那个胖大婶。

这一天,胖大婶从遥远的娘家替驴子引来个姑娘,名叫世云,生得染红掺白,面捏一般。貌似三月杏花,腰如四月垂柳,声若清泉出峪,双眸又像两点星星。星星冲驴子眨眨,驴子就泛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好感。过后,驴子就不厌其烦脚踏胖大婶家门槛,还时常捎些烟、酒、糖之类去。再碰到世云时,驴子就说:“我俩不小了,结婚吧!”

世云柳眉怨怨一戗:“你皮厚。”

“嘿嘿,我皮厚。嗬嗬,我皮厚。”驴子遭了骂反而手舞足蹈起来。

大学里虽说每月有几个补贴,但这对于生活在城里的建文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为了让建文的吃喝花费跟上时代,家里每月需贴他三十块。为了凑足这笔钱,长水每晚都扒鸡屁眼抠,恨不得鸡婆们天天生下双胞胎。日子虽说紧巴,咬咬牙还是能混的。可后来渐渐混不下去了。建文胃口越吃越大,所要钱款如芝麻开花节节高。这笔钱款指望鸡婆们看来不行了。靠田收?田里收的跟不上田里用的。化肥、农药价发疯般涨。一年忙到头能忙饱一肚饭,就算你是种田好手。

这一天,驴子挑着一家人从牙缝里省下的一百斤稻谷来到粮站。查粮质的验了,评个上等,给了最高价——二十一块三。驴子接过钱,沾点唾沫数数,虎眉不禁一戗:“我操他妈,化肥翘,农药翘,狗鸡巴也往上翘,就粮价不翘。我操他奶奶,我操他祖奶奶,我操他……”驴子咬牙还想继续操下去。不料出纳的窗口探出个女人头:“你骂谁?婊子养的你骂谁?”唬得驴子脚板抹油泥鳅般溜了。

长水家入不敷出的状况发生在建文念大学的第二年。这年年底,他家欠了一大稻箩债。长水连声叹气:“唉!这怎搞?这怎搞呢?”

卖猪呗!猪是驴子喂两年才喂壮的。卖了五百块,厚沓沓的。驴子想:若不欠债,这年就肥了,就能给世云扯几尺花布了。世云陪他恋爱两年没穿他一寸纱,怪对不住她。驴子要结婚,世云也同意,可就是缺票子。

“没票子你发昏吧!”世云说。

驴子就不提结婚,驴子说:“那就等把建文捧出来再那个。”

世云说:“中。”

可后来的结果是不中。建文没出来,世云就一脚将驴子踹了。怪世云嫌穷爱富么?世云不贪财。怪驴子学习陈世美?驴子根本沾不上边。怪谁呢?讲不清。

世云踹驴子是春天的事。开过年,长水家日子越发窘迫。建文偏偏又狮子大开口。他写信给家里说:眼下正热火朝天学英语。学英语离不了录音机,他同学都有,就他个穷鬼没有。希望父兄想些办法,给他一次性解决两百块。老长水把信交给驴子。驴子就憋出一身汗。家里值钱的全换了钱,就剩囤里那千把斤稻谷。卖了,这荒春咋熬?春上的钱又不好借,家家要备耕。驴子急啊!驴子发誓:“得将这穷日子变变。”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驴子终于摸到了一条适合本人特色的致富之路。这是一条水里求财的门路。驴子买回一张搭搭网。这种网像半轮月亮,用两根竹杆梢挑着,竹杆的大头分别塞上把柄,把柄挤在小肚子上。撒网时,小肚子一拱,捉杆的双手一抖,那网便飘飘散开。再把挑网的杆子梢闷水里,把柄搭肩上。双手握杆不住地拢,边拢边颤动,水面就发出“叭叭”声。水里的鱼鳖虾蟹就吓得没头没脑朝网里钻,然后是起网。再用长把瓢将落网的蠢货统统捞进背上的篾笼。篾笼越聚越重,里里大多是鱼,别的也有。

驴子自从有了网,业余光阴就在捞鱼上。累是累,每天却能捞动三、两块进项。这三、两块收入刚好填了建文的支出。驴子天天捞鱼不断i长水日日卖鱼不歇。

财路是有了一条,可驴子渐渐觉得太窄。“一天两、三块!就两、三块!唉!”驴子叹口气,叹的是建文录音机无着落。

日月如梭,一晃过了十天。两百块仅仅凑了二十块。还有一百八在网里头哩!正当驴子为一百八急得上墙时,忽有吉星照亮天灵盖。这一天,驴子一网下水,竟捞出一只斗大的鳖。左称右称正好五斤。驴子差点笑豁了嘴。“老鳖可是值钱货,一斤十四,五斤七十。乖乖!我的乖乖老鳖!七十块吔!”

这是只老资格的鳖,别说农民,就是拿工资的工人也只敢望望它。出卖这鳖成了驴子一块心病。卖给贩子,驴子心疼。贩子心黑,价杀得狠。驴子就想到三十里外的驻军,那可都是开飞机的兵,个个拥有吃老鳖的福分。驴子拎起那只老鳖去见亲人解放军。

果然卖个大价钱——八十块!

“唉!逮两只多好!”驴子人心不足说梦话。

“逮三只更好。”旁边两个栽树的兵笑驴子。驴子住脚瞧瞧兵。兵是男兵,同样有鼻有眼。驴子眼就发腻,就看树。树很美,绿蘑菇一般,名叫宝塔松。驴子在乡政府林场见过。

“这树漂亮,”驴子信口说。

“八块一棵,能不漂亮?”兵说。

“八块?”驴子少见多怪。

“八块。”

驴子吐吐舌头,继续走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调头:“还要么?”

“当然要。”兵指指一大片尚未绿化的闲地。

中午归家后驴子草草吞下两碗饭,就肩扛铁锹朝乡林场颠。目的是偷树,偷八块钱一棵的宝塔松。偷树照理讲应趁黑月头,可林子里坟多,像蒸笼里的馒头,有鬼哩!做贼等天黑,那是老掉牙的话,如今要改革。那么一大片林子,仅五个老头子看,看不过来的。即便被发现,五个老头一齐撵也休想逮住我驴子。

驴子扛着锹,脚穿一双新球鞋。那鞋走起来便当,跑起来快当。走呀走,边走边拨拉小九九。一棵八块,十棵八十,十五棵一百二。一百二加上八十块老鳖钱正好二百块。建文不就要二百块么?这钱说难挣真难挣,说好挣又挺容易。

驴子铁了心去做贼,只做一次,缓了眼前急,还做个屎肚子好老百姓。驴子选一处死角,鬼头鬼脑滑进了林子。林子里真静。空气甜丝丝的。一只黄嘴鸟见了驴子“噗噜”一声飞了去,屙下一泡稀屎,不偏不歪“吧嗒”落在驴子天灵盖上,气得他直喊“倒霉”。

驴子很快寻到了宝塔松。那些松比兵们栽的大,闭着眼也能卖八块一棵。驴子埋头挖了起来。一棵、二棵、三棵……转眼够上十五棵。可情况就发生在第十五棵上。驴子背后传来一阵咳嗽声。驴子心一紧,趴下了,又朝咳嗽方向瞄一眼,就吓得汗毛孔直竖——好险!护林老头的脚就摆在眼前。

驴子竖起的汗毛管不禁有冷汗渗出,趴得更加刻苦。

“老头让开,快让开。”更远的前方有人在喊,那声音显得急不可耐。驴子放眼看前方,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一管汽枪眼黑洞洞地盯着他。驴子吓得尿湿了裤档,妈妈吔!打雀子的把我当兔子了。跑啊!不跑挨枪子儿,挨了也白挨。驴子一个俯卧撑爬起来旋风一般跑,吓得眼前的老头猛一激凌,倒退三步,反而为驴子让了路。有了路,驴子本该好好跑,可脚上那双新鞋拖了后腿。只听“叽”的一声响,裂帛一般,左脚鞋头长了个巨大的口子。驴子一个前扑重重倒在地上……

五天后,几个戴大盖帽的将驴子铐走了。这一走,驴子竟和家人小别了整整两个月。

两个月的班房坐穿后,第一个来看他的是世云。世云没说他什么,果断地跟他来了个一刀两断。

世云一脚把驴子踹哭了。长水没了儿媳妇也哭。混浊的老泪将满脸阴沟般皱纹溢得满满。驴子更惨,失魂落魄般瘫在灶门口,抱头嘤嘤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后来就压在床上茶饭不思。没人来拉,没人来劝。唯长水一日三餐差建锁在床沿放上食物度性命。

直挺到建文又来了催款信,驴子才像睡醒的狮子,凶猛滑下地,“睡不得了,再睡建文喝西北风?”

两个多月后,驴子总算从水里捞够了二百块。建文一收到钱,就与心爱的姑娘一起,下馆子,进影院,看镜湖夜色,观赭山风景,披星戴月培养爱情。

后来驴子来了趟芜湖。他在宿舍里没看到录音机,就十分疑惑地望着建文。“录音机呢?”

“没买。”

“钱呢?”

“花了。”

“花哪儿了?”

建文不慌不忙笑微微摸出那姑娘照片,冲驴子一亮:“花她身上。”接着夸驴子上回寄的钱是雪中送炭,花了七天才花完。那可是决定一生命运的七天,能使他毕业后留在芜湖。因为姑娘叫王燕,是芜湖人。她爸爸叫王厂长,正的。王厂长既是王燕爸又是王燕老上级。王燕早跟上级谈妥了,日后把她夫君搬过来。建文谈笑风生,眉飞色舞。驴子听得嘴直张,八字须直撇。

建文后来果然分在王厂长手下听差。活得潇洒,过得快活。很快有了三室一厅,又位于三楼最东边,阳光明媚,空气新鲜。国庆这天,王燕也来了,带着她的妹妹,带着她的嫁妆,坐着她爸的小车来。

国庆前两天,驴子就揣五百块来芜湖祝贺兄弟婚礼。那五百块全是驴子没早没晚由水里捞的,他坐车上想一路弟媳妇的模样。摸到兄弟家的房门,就迫不及待推。门是虚掩,驴子一步栽了进去。一股香味迎面扑来,是鸡是鸭驴子一时吃不准。可驴子判定是红烧而不是清炖,因为有一阵“滋滋”的油声不绝于耳。

“兄弟准备了,准备我来了。”驴子这么想,心里闷快活。他轻手轻脚挪到厨房门口,想从背后蒙住兄弟眼睛,让兄弟来个突然性惊喜。可他没蒙成。厨房里没兄弟。瞅着“滋滋”响的红烧鸡正纳闷,忽听得房间里飘来一串比红烧鸡还香的女声:“不是我爸你能分上这么个大套?往后你敢忘恩负义踹了我,我就一脚把你踹出大套去。”

“你舍得踹么?”这是男音。尽管像捏着嗓子说的,驴子仍能听出是建文声音。驴子不再纳闷,笑微微站在房门口。他放眼望去,房间里真奇妙。建文正跟一个女人咬得热火朝天。这种镜头驴子在电影里见过,每当见到就笑,心情恁好时还会忘情地拍几巴掌。今日目睹了这真实的镜头驴子却没笑。他脸一抹红,很自觉地缝上眼。继而又被一股焦糊味怔住了。他凝神静气吸几口品了又品,慌忙跑进了厨房。灶是煤气灶,驴子从没弄过那玩意,他怕煤气却不怕铁锅,迅速逮住锅耳。锅耳也不是好惹的,驴子刚刚沾上它即被烫得缩回手。锅里的焦糊味仍旁若无人地朝外喷,越喷越凶,急得驴子对着房间亮嗓门:“建文,鸡烧上天啦!”建文失火般奔出来,也顾不上跟驴子打声招呼,先“叭嗒”一声关了煤气,再翻几下锅里的鸡,方才喊声:“哥哥来了!”随即领着哥去见王燕。

王燕见了驴子很羞涩,像是有什么把柄被驴子抓着。她头一歪,一把拽来被角蒙住脸。建文说:“王燕,哥来了。”王燕的脸仍没露,被子里有“咕咕”笑声。她的腿因笑而不住地抖。

“哥来了。”建文又说一声。

王燕这才站直。驴子看清了王燕,王燕根本不是他脑子里想好的王燕。王燕头一晃荡,洋味十足。

“哥。”她喊一声,又笑。建文也笑。驴子晓得他们为么事笑。本想参加笑,可楞憋着,硬是摆出一脸当哥哥的老成持重。

驴子来后第二天,建文和王燕悄悄商量驴子该不该参加明天那热烈的婚宴。建文认为哥哥身带五百元,千里迢迢奔来祝贺,精神可佳,该占一席。王燕反对说:“驴子身上的乡土气太重,山野之人难登大雅之堂。”

“农村人嘛,允许保留乡土味。”建文说。

“瞧你说的,我也没说不准保留。不过我的婚宴他顶好不参加。你想,客人们个个西装革履,横插一个中山装煞风景。”

建文说:“此话差矣!衣着不论,只要人好。”

“他是人好,可不懂城里规矩。万一在朋友面前失礼,亲友会笑话我俩。我俩格调就低了,就成了次品。”王燕口若悬河。

“我哥不会失礼,”兄弟仍在抬举哥哥。

“这话恐怕说早了。他昨天就失了礼,进门也不打声招呼。幸好我俩没在……在那个,不然你说多丢人!”

建文“噗哧”一笑,没了声,没声就等于默许。王燕于是去做驴子工作:“有事求求你哩!”

“说么!”

“明天去饭店举行婚宴,我和建文缺一不可。目前的贼胆大皮厚,大白天也好意思撬你

门,我真担心这些东西。”

驴子二话没说,一拍胸登上了“保卫科长”的宝座。

驴子归家后,乐颠颠撵着村人吹了二十天。吹建文如何如何有本事,在芜湖如何如何通天;吹弟媳妇如何如何通情达理。别人问:“你弟媳生得如何?”驴子脖颈一犟:“一个大学生的眼力有差的?”驴子的神吹,乡下人爱听。当驴子把一切吹光了时,仍有几个老爷子不解馋,一磕一绊地跑来追根刨底:“城里喜席跟乡下一样么?”驴子挠挠头皮,信口开河:“酒席阔哩!在大饭店办。”老爷子追问:“那排场哩?”排场驴子不晓得。国庆那天他没见到排场。可老爷子们偏偏伸长脖子要听那排场。咋办呢?直说不晓得,人家会笑话。我驴子白跑一趟芜湖。他眼珠一转,开始“小土八路”懵“老土八路”:“鸡鸭鱼肉样样有。老肥膘足有半截筷子长,一寸多厚。”驴子咽下爬出来的口水,“城里人就是比我们‘土八路阔。”

老爷子们撂一句:“噢哟!城里跟我们家排场差不多哟!”便悻悻离去。

对于建文完婚的喜讯,长水兴奋不已,但又难免想起驴子二十七岁了,早过了结婚的年限。按照乡里人的习惯,如果谁家大哥哥晚婚了,二哥哥即使是个情种,也得耐住性子等。要是谁家的小哥哥超了大哥哥的头,当家的老爷子就得遭众人骂。骂你教子无方坏了乡风,骂你大麦没割割小麦。因此建文完婚后,长水见了驴子就发愁。

光愁也不是法儿,愁能愁出个大儿媳妇?长水决心化忧愁为力量。他整天脚步不闲地求媒婆们。“我长水养儿百家求”的辉煌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长水前后所托媒婆不下一打。首先给媒婆敬上一份不轻的礼物。媒婆们就满处跑,天花乱坠吹驴子。吹吧吹吧!吹牛皮不犯死罪。可驴子就是吹不成骏马。家门前塘,谁不晓得深浅?驴子什么成色?老秋茄一个,况且穷得烂烟气,况且坐过班房。往往是媒婆闭着眼吹,姑娘的妈闭着眼听。媒婆前脚出门,姑娘后脚关门。门“砰”的一声响,姑娘妈的嘴嘀咕一声响:“我闺女扔水里也不把驴子。”

有了连绵不断的失败,驴子感觉此生不妙,有守活寡的危险。得学学时髦,得注重修饰。当驴子由镜里发现自己二十七岁的老脸模子依旧耐看时,心头涌出一股欣慰。他毅然决然将业余爱好转向看电影。农村放电影很独特,全是露天影院。驴子看电影更独特,很少盯银幕,专门看野眼,只要瞥见孤独的花衣裳,不管在什么边远位置,他都会不顾一切地凑过去。老天不负苦心人,驴子终于瞥中一个不嫌他穷的姑娘。姑娘叫兰花,年龄和驴子相当。倒不是这个紧俏货这么老大没媒婆推销,而是她那奸商似的父亲黑着良心喊高价,以至吓飞了一批又一批英俊后生。兰花抱怨父亲说:“你不能害你丫头。”父亲的心灰灰的。于是,兰花晚上去看电影,他木匠吊线——睁只眼闭只眼,不再阻拦。兰花和驴子就这样遇上了。相见恨晚,情也依依,人也依依。可兰花父母偏偏不依。伯说:“丫头吔!你说害你就害你。嫁驴子我不依。”妈妈说:“兰花吔!你别摸不到坟头瞎哭。嫁鸡嫁狗我没二话,嫁驴子老娘不允。”

“驴子人好,又耐看。”兰花死心塌地爱驴子。

“老好人吃不开。”伯说。

“图好看的给你买张画贴着。”妈说。

“那图啥?图啥?兰花一甩黑辫子,很有些反潮流架势。”

“图实惠!”伯和妈异口同声。

伯抹抹山羊须单枪匹马杀出来:“如今我们做上人的体谅你,也不想在你身上掘个金伢子。可场面得关关。乡风总要吧!比如:茶钱、见面钱、针线钱、酒水钱、大礼钱、小礼钱。”

“还有媒人的十四斤肉十八斤面钱。”妈补上糊涂老头子说漏的,也来个单枪匹马:“兰花吔!我不讲电视、广播、脚踏车,光说雷打不动的乡风,他穷驴子能办到?出门的丫头泼出的水,娘老子不管。”

“嫁到婆家得有日子过。”伯说。

“嫁驴子过什么日子?”妈问。

“穷日子。”伯答。

“哐当!”兰花关了房门,倒床上给父母说的话打分。

兰花当晚找来驴子,双双坐在一棵老榆树下。兰花传完父母话,驴子直挠头皮,半天没说一句话。兰花碰碰他:“你说话呀!”

驴子只好摆出一副赖皮相:“叫我说什么呢?你先说说。”

兰花瞧一眼驴子,晓得他粗糠榨不出油,就说:“建文兄弟不是在城里做官么?做官人场面大,你求他借些钱,做个样子宽宽我伯我妈心。他们养我也不容易!”

驴子叹口深长的气,痴怜怜瞅着天上的圆月亮。月亮里立马浮现一对圆满夫妻,那是建文和王燕。

驴子和兰花暗定终身的第二天,就托人给建文写了信借钱。可一直没回音,驴子着急,就瞒着兰花悄悄去了芜湖,是跟长水一起去的。父子俩带一大堆土产进了建文的家门。王燕如数接纳了土货,直抱怨父亲这么大岁数不该带上许多东西。长水懒得跟后辈们来虚做一套,胡须一龇,一马当先上了正题:“建文你在外面拉得开。驴子二十七了,才定门亲事。急等钱定婚,你帮他借几个。”

“啊哟哟!亲伯吔!你早也不来个信,我半月前才将几个积蓄买了彩电。”王燕说。

长水和驴子就眼巴巴望建文。建文焉头耷脑不吭声。长水说:“信早发了,没收到?”

“影也没见,见了我能把钱花彩电上?”王燕说完扭身进房间,很快取来一张发票展示在长水眼前:“你看看彩电发票,二千九哩!”

长水对发票瞄了一眼:“那你们就跟亲朋借些。救救驴子急,驴子日后还。”

王燕眉毛一拧:“伯吔!你不晓得城里人情簿如纸。谁有钱谁存银行,拿利息哩!”

“利息好说,只要能救急。”

王燕见长水没有听懂她的话意决定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伯吔!城里人贼精,钱再多也不借私人。怕赖帐哩!我说你别磨了。误了驴子终身大事罪过。你赶快回乡下拉扯拉扯。乡下人老实,有人味。”

长水终于听明白了,他叹口气,忧伤地说:“不难为你们了,明早我们走。”

王燕挽留:“回家没事噢,后天走。再忙也靠一天,后天我保证不留”

建文望望伯和哥,伯脸木木的,哥忧忧的。建文于心不忍,话说得颇像男子汉:“伯,你们先住下,我明天出门活动活动。”

王燕的目光剜在建文脸上,很冷,冰凉刺骨。

有了建文那句话,长水和驴子心里踏实了许多,决定先住下。一夜无话。翌日清早,父子俩满心欢喜去赭山看风景。建文要上班,王燕却唬着脸说:“别上班了,我也不去。”

“发疯了?”建文甩下这话,推车欲走,却没推动。王燕蹲成马步,双手紧扣住车腚:“想走?没门。打拼,拼个家破人亡。”王燕的语调充满野性。

建文支住车。

王燕指着他鼻梁说:“想不想过日子?”

“想。”

“想还拿钱去扔?”

“我可是我哥培养的。我有义务帮他一把。”

“你哥培养了你?你哥油桶大字识不了一

汽车,能培养出大学生?是党培养了你。”

建文摆摆手:“说不过你。可钱还是该借他一些,他又不是不还。”

“用手还?你那穷家底我不晓得?没钱还,你杀他?嫁你算倒了八辈楣。你看我姐,我妹。哪个不红红火火,彩电、冰箱、录像机应有尽有。我呢?电视机原是黑白的,其他机是空白的。我跟他们站一起,明明最高,却像矮一截。”王燕说到痛心处竟淌下了几滴清泪:“好不容易置台彩电,你还说不该,你想过日子不?”

半月前,建文确实责怪王燕不该接到驴子借钱信就慌着买彩电。为此小两口曾吵过一架。今天两口子又吵开了,把王燕都气哭了。

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夫妻吵嘴不记仇。王燕哭了,建文便不吭声。建文不吭声,王燕就缠他脖颈。这一缠就不可开交。

待到父兄回来时,建文跟他们摊牌说:“我活动一个上午,没借来一文钱。唉!如今的人情果然淡了!”建文说这话时,脸色绯红,神态极不自然。长水和驴子心里都有了底。当长水将没扒完的饭搁下时,驴子也懂事地没吃第二碗。长水拉住驴子说:“走,回家去。”

说走就走。建文拉都拉不住,赶紧冲王燕一伸手:“拿路费来。”

“多少?”王燕没好气地说。

“一百。”

“五十。”

“五十不够。”

“最多五十。”

建文没功夫多说,接了五十快,追出去。

好不容易撵到父兄,父亲却麻木地说:“有钱,不稀罕你五十块。”

建文缩了手,风风火火跑去一个朋友家。朋友当即借给他五十块。建文撵到了火车站。父兄倚在一角落等车。驴子袖着手,缩着头,盘着肩,怕冷似的。建文眼盈酸水,将一百块伸在长水面前直颤动。长水骂声:“孬种。”眼光移向别处。建文捞个大红脸,手一移,那钱在驴子面前颤动:“哥,路上供伯买杯水喝。”

驴子瞅瞅长水,长水冲他瞪一眼,他便不接钱,也骂声:“孬种。”

“叭!”长水掴驴子一耳巴子:“混蛋,你有资格骂?”

……“驴子你瞅月亮有什么用?”兰花急不可耐地牵了牵驴子衣角,牵回了驴子信马由缰的思绪。“还是去求建文想些法儿!”驴子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他心中一长串难以启齿的隐痛怎样才能向兰花解释清楚呢?

兰花摇晃着他:“我说你找兄弟借钱,又不赖帐,你咋就不吭声哩?”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驴子满腹凄凉地说。

“啥难念经?给我念念不中?”

“建文那里我早去过了,他……他不……”驴子的回答结结巴巴,吞吞吐吐。

兰花愣怔半天,忽地冒出一句极有气概的话:“不求人,自力更生。”她用手在胸前一划拉,显得很有力度。

驴子眼里冒出两股碧绿的光,“你能说通你父母?”

兰花眨巴几下眼,轻轻一拍驴子的肩膀:“我试试。”

兰花试了,结果是此路不通。她赌气般向父母宣布:“我不嫁了。你们备料给我竖牌坊吧!”可是在背地里,兰花却和心上人驴子发展得如火如荼。可惜好景不长,兰花的父母知情后立即对丫头采取了强制措施。别说晚上,白天也很少让她出门。非出门不可时,老妈总是不顾年迈,紧紧跟随。

兰花和驴子有一个月没碰面了。兰花心急如焚,驴子度日如年。驴子不甘心继续忍受煎熬,就想到了远房嫂子。嫂子是兰花妈说媒给堂哥的,跟兰花家沾亲哩!嫂子出面,说不定有救。驴子前去拜访时,嫂子正喂着鸡。堂哥坐凳上搓草绳,见驴子便问有何贵干。驴子脸抹朝霞欲言又止,堂哥说:“你驴子咋像姑娘唦?”

驴子心一横:“想老婆。求你们哩!”

嫂子没答话,像没看见他似的。驴子只听见堂哥的粗门大嗓:“驴子你志气点。越巴求人家,人家越作鲜。让她家兰花去找个县太爷。”驴子没谢他,心里话:“你说得蛮大方,你饱汉那知饿汉饥。我二十七了!不是十七!”转而对嫂子嗫嚅道:“嫂子,你给当当参谋,我的事么样办妥当?”

“自己做主。”嫂子轻松地说。

驴子苦苦央求嫂子去兰花家讲讲情。嫂子叹口气,说:“你跟兰花的事,村上早传雾啦!我早跟她父母求过了,可被人家擂一鼻子灰。”嫂子说这话很神气,仿佛驴子欠她一笔人情似的。驴子心里凉了半截,出神地盯着脚下的鸡群。一只大红公鸡吃饱喝足思淫欲,疯疯颠颠追逐调戏母鸡们。母鸡们笑“咯咯”地四下跑。一只多情的花母鸡,故意放慢步子。红公鸡撵上来,花母鸡腰一塌,红公鸡大大方方猴了上去。

驴子看得心里酸溜溜的不是味。他觉得自己不如鸡,鸡还有婚姻自由哩!驴子越看越心灰,越想越惭愧。直到鸡们被风风火火闯进来的小侄儿弄飞了,驴子才止住纷乱的思绪。

小侄儿拽住嫂子衣角哼叽着诉苦:“黑蛋有糖不给我吃,黑蛋糖是黑蛋妈买的。”嫂子说:“我今儿没赶集哪来糖?”侄儿说:“不中,不中。要吃要吃。”话音落地,小屁股也落了地。嫂子说:“你起来,衣不是你的?”侄儿敲竹杠:“没糖就不起来。”搓绳的堂哥不搓了,顺手拎起绳子,跑过来“呼啦啦”扒开侄儿裤子:“吃糖?想得美。吃绳子。”绳子在侄儿屁股上一五一十地抽打。侄儿躺不住了,呼噜一下爬起来,一步蹦到驴子身后,不住地摇晃驴子手:“叔,你快拉。”

驴子拉开堂哥,搀着侄儿落寞地朝家里走去。

驴子请侄儿吃了一块糖,问:“好吃不?”

“好吃。”侄儿又说:“吃没了。”

驴子的眼贼一样地转,摸着侄儿头说:“糖有的是,可要你兰花姑姑批准。这样吧!我给她写个条子。她批准多少我给你多少。”

“真的?”侄儿水灵灵的眼一闪。

“真的。”

驴子取来纸笔,写好条子交给侄儿小冬。小冬一溜烟跑去找兰花。

兰花父母正提高警惕保卫女儿。伯倚着大门槛,妈骑着后门槛。见小冬来,兰花妈挥手招招:“我乖乖,来来来。奶奶想你。”

“屁。我要兰花姑。”小冬说。

奶奶的嘴朝房间努努。小冬便一头钻了进去。

兰花从小冬手里接过纸条看见九个字:“晚上八点老榆树下见。”她心跳加快,急急将纸条往荷包里揣。

眼巴巴盯着兰花的小冬急了:“姑,你批我几个糖。你写纸上,我找驴子叔要去。”

兰花赶紧捂严小冬嘴巴,再瞅瞅父母,父母毫无反应。兰花定定心,取笔在纸上写了起来,乐得小冬手直拍:“姑,批十个”。

兰花真的批十个。

夜空一轮明月,老榆树下的恋人清晰可辨。一月不见如隔三秋。两颗年轻的心澎湃起伏。兰花说驴子瘦了。驴子说:“见到你明天准能胖一圈。”好一番亲热。驴子想到眼下这偷鸡摸狗般的处境终非长久之计,不禁潸然泪下:“我说兰花,我俩只有一条路了!”

“哪一条?”

“跑。”

“跑?”兰花吃惊非浅:“跑了我伯我妈哭吔!”

“不跑我俩又怎搞?”驴子说得老谋深算:“来他个生米做成熟饭。跑出去砌小锅过光

阴。挣些钱甩给你父母,怕他们不认?”

兰花说:“中也中,可是……可是……”

“可是不能回家了,对么?想回家今生今世只好……”驴子竟悲伤得说不下去话。

兰花眼泪汪汪:“那……那朝哪儿跑呢?”

驴子来了精神,抖出早已准备好的钱:“跑芜湖。找建文弄份差事。”兰花还在犹豫,驴子一把将她拽了起来:“走。”

兰花梦呓般唠叨:“就这一条路了,就这……”兰花鬼使神差跟着驴子上了路。

路上响起驴子得意忘形的吼叫:“妹妹你大胆跟我走,莫回头……”

建文的住宅区有个漂亮的名字——红梅新村。当驴子领兰花迈进那片熟悉的天地时,建文和王燕正头对头不声不响地吃午饭。菜只有两样:一碟颜色黑乎乎,黑的是咸菜;另一碟颜色白晶晶,远看像是白切肉,仔细瞧原来是老冬瓜。现有的饭菜,无论质量和数量都是不够的。驴子的胃口王燕领教过。她赶忙去厨房煮了满满一锅饭。建文特地下楼去买来红皮烧鸭。驴子笑眯眯冲兰花一努嘴:“吃。”兰花新来乍到,不好意思。驴子手一挥,大大咧咧地劝:“在这就像在家,客气啥?吃。”兰花便小口小口地吃。驴子却是吃得如狼似虎,一口气吞下四碗,再盛第五碗时,锅底就冷冷地望着他了。驴子失望地捧着饭碗,没有半点放下的样子。

王燕冲建文做个鬼脸,一伸舌头:“乖乖!”舌头缩进嘴里,手伸了出来,拉开碗橱门,取出面条,向驴子一晃:“哥,饭不够吧?我再给你煮面。”

驴子招呼:“少煮点。”

水很快在锅里滚动起来。该是下面的时候了,王燕的手却迟滞了一下,头对驴子一扭,灵巧的嘴一启:“哥,你吃鸡蛋吗?吃,我就煮,不吃也不勉强。”

驴子对王燕别别扭扭瞟一眼:“半斤面条差不多了,鸡蛋我可不吃。”

王燕徒生一喜,又徒生一惊,面对建文小声惊诧,“乖乖!半斤!!还能吃半斤!!!”

面条煮熟了。驴子吃得热火朝天,王燕说的也不冷:“我哥来趟芜湖难得,这回可得多住两天。”

驴子眉开眼笑,匆匆吐出食物,以便腾出嘴来说话:“多住,你哥哥一定多住。”

王燕的脸立马掠过一层难以察觉的悲哀。她晓得驴子为人实实在在,答应的事绝不改变。

问题和麻烦同时来了。上班途中,王燕忍不住跟建文嘀咕:“你哥的肚子真能装!简直是牛。”

“他干着牛生活。”

“这下够受了!光烧饭每顿就得两次。”

建文无话,王燕话多,尽嘀咕些半真半假的气人话,建文一挠头皮:“换锅吧!唯一办法是换只大锅。”

王燕眉一皱:“说话像嫩豆腐。换锅?一只锅几十块吔!”

“那你说咋办?”

“你娘家的人,我不管。”

建文有些不乐,不阴不阳来一句:“是你留他们多住的。”

王燕顿时哑然,眼球在眼窝里滴溜溜转,顿时恍然大悟:“好好好,你说得好。我这就回去撵你哥哥走。”说完,自行车头也转了过来。建文傻了眼,急急来个猛刹车,一把拉住王燕的车腚,陪笑说:“呔!呔!开个玩笑,何必当真。”王燕不受迷惑,坚持要回家撵驴子。直到建文求得口干舌燥,她才勉强答应迟两天再说。

从晚饭开始,建文便承包了厨房里的全部业务。由于准备充分,晚餐桌上有肉,有鱼,还有酒。四个人围在桌旁,边吃喝边谈家常。建文问了父亲的健康、建锁的成绩、庄稼的收成,随后就把话题全撂在驴子身上。当获悉兰花和驴子那层关系时,建文的心着实一喜。他为老实巴交的驴子获得了兰花的爱而欣喜不已。酒桌上的气氛更是热烈。建文高举酒蛊放开喝,驴子也将生命置之度外地猛灌。兄弟为他高兴,他没理由不高兴。一高兴就乱喝。喝得头有些晕眩。酒后吐真言。驴子憋在心里一直没好外露的话随着酒气畅通无阻地喷了出来。驴子要求建文给他和兰花谋个差事。扫马路,掏茅坑,抬大土都可以。只要有钱挣,拉板车也中。

建文眨巴几下散了光的眼,晃晃腾云驾雾的头,一下子清醒过来,兴高采烈荡然无存,木讷的目光凝固在王燕脸上一眨不眨。王燕的心也一凉,猛地打个激凌,但很快又控制住了紊乱的情绪,忍不住从桌子底下踢了建文一脚。建文被踢成了瘟鸡,头一耷拉,不吃,不喝,不说话。

对建文和王燕的异样神态,醉意朦胧的驴子毫没在意,兰花却看得一清二样,感受到寄人篱下的酸楚和悲哀。待到出门观夜景时,兰花就提醒驴子!“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何况你只是建文的哥哥。”

驴子听了顿觉有一般凉意贯穿全身。

身旁不断有情侣手拉手肩并肩擦过。兰花只觉得他们那份亲热过分炫耀。她不禁轻轻哼唱一首歌:“我呀无家可归,你呀有家难回……”唱着唱着就哭泣起来,用手抹抹眼泪,又牵牵驴子衣角,“千好万好,还是家里好。”

驴子做了贼似地不安起来:“不能回,回去我俩就等于到了头,我们住这将就些。”

“怎么将就也成。我不要锅热要脸热,住久了怕人家两头都不热。”

“他俩敢?怕没饭吃?没床睡?他们撵我走,我还要撵他们走哩!不管咋样我总是哥哥。”驴子犟头犟脑给兰花打气。

“你的皮还真能做鞋穿。”兰花被驴子的天真逗笑了。

“皮厚就皮厚。厚着脸皮白吃白睡,让他们着急。急了才好,急了才会给我俩找差事。不找就赖这里。看他们能把亲哥哥咋的?”

兰花笑得前仰后合,心里踏实许多。踏实了,玩得就有兴致,冲淡了她对家的眷恋。

厚着脸皮往下住。建文和王燕果然不敢把亲哥哥怎么的。可当驴子和兰花无所顾忌地压马路时,王燕却在家里肆无忌惮地指戳建文鼻梁。说建文投错了胎,干嘛生在“土耳其”?以至有个土腥气的父亲和一个土八路似的哥哥隔三岔四长流水一般洗劫他。

建文说:“出身的贵贱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那是自然灾害,怪我真冤枉。”

王燕眼一瞪:“中国不出汉奸,日本鬼打不进来。”

建文苦歪歪一张脸,两手一摊:“他是我哥呀!我的亲哥哥!我能不照顾一下感情,维持一下道义么?”

“感情?道义?已经断送了我们两百多元票子!那是我两人一个月工资的总和啊!都半个月了,可还是看不出他们有走的迹象。”王燕的声音到了哽噎的地步,最后竟抽泣起来:“呜……呜……家家户户都和农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人家的农村亲友来了,至多住上二三天。可你哥哥竟把我家当成了大使馆!自从结婚后,餐桌上总是咸菜当家,冬瓜萝卜唱主角。牙缝里刮出的钱一分一厘存着,好不容易买了彩电,再苦上两个月,冰箱也该来了。可……可却来了一对能吃能喝的乡巴佬。呜……呜……呜呜哇。”

王燕的哭声尽管低,但还是足以让建文心颤腿抖。

餐桌上的菜越来越粗糙,主人的脸越来越阴沉。兰花不由得提醒驴子:“我说在这儿日月不好过!”驴子沉默一会,到底还是自信

占了上风:“日子是闭着眼过的。光看他们饭碗,不看他们的脸色。混一天算一天,糊一月算一月,还是那句老话,他总不能逼他哥哥走。”

一住又是半月。这日晚餐,兰花和驴子依旧趴在桌旁只看饭碗不看脸色。一大家人各吃各的饭,各想各的心思。那只花猫在王燕脚下绕来绕去“咪咪”叫。王燕心烦,抬脚狠狠踢了它一下:“滚开,老围这要饭吃,就不领会我是多么讨厌你么?”

花猫毫无防范,一个斤斗翻出三尺远。

驴子和兰花的心同时一沉,怯生生的目光向王燕一瞟。王燕的脸拉得很长。驴子倒吸一口凉气,尴尴尬尬看建文。建文头一埋装着没有看见他。

再跟驴子逛马路时,兰花就把满面愁容绝望地展示在驴子眼前:“我看横竖是住不下去了!眼不乱看可以,耳朵可不能整天塞上棉絮不听啊!”

驴子一脸的呆板,沉默半晌才有了话:“不管咋说家是不能回的!住,往下住。耳朵也用不着塞棉絮。听,什么话都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尽管驴子这般说,兰花还是油然升起了对父母的思念。

十一

可怜天下父母心。兰花随驴子出逃的第二天,妈就痛不欲生,呼天喊地横在长水堂屋,捶胸顿足,装疯卖傻跟长水要人。长水拢着双手,焉头耷脑蹲于屋角,任凭兰花妈撕打、辱骂而无动于衷。兰花妈要他无条件交出建文的地址,长水宁死不从,心里话:“建文在外头有头有脸,兰花妈去闹成何体统?再者,把兰花找回家,我驴子儿咋办?”所以无论兰花妈如何撒泼,长水都铁了心,咬紧牙关不松口。

一闹数日毫无收获。兰花家人万般无奈,便搬来了一座靠山——兰花的大姨。她是乡里的妇女主任,管的尽是长头发人的事。兰花的事当然要问,尽管要走二十多里路。

出乎兰花父母的预料,大姨并没有顺从他们的意愿,跑到长水家里去吵闹要人,而是对双方进行耐心细致的说服调解工作。她对兰花妈苦口婆心地说:“孩子大了,自己的事让她自己做主,政府都是这样提倡的。兰花和驴子跑出门一个月了!生米早做成熟饭,是拆不得的,拆了叫兰花日后如何为人?这点你替女儿想到了么?我看驴子就挺好,壮壮实实的一个后生,配兰花正合适哩!你做娘的若真疼爱女儿,应随她心愿才对啊!可你却棒打鸳鸯!”兰花妈闷头竖耳听妹妹的,觉得言之有理,既成事实不承认也不行,但又提出两样条件。第一,婚事要像模像样地隆重操办,第二,兰花多半随驴子去了芜湖,应先将她找回家。大姨又找长水转达兰花父母的意见,并且主动表示设法给驴子借上五百元,让长水再想法凑五百,有个千把块将婚事光光鲜鲜地办一下。长水听了自然感激不尽,一日答应下来。

第二天,长水就领着兰花妈和姨,乘了几十里路汽车,终于踏上了去芜湖的列车。兰花妈从来没有到过城市,这趟远差确实使她开了眼界。车经一个大地方时,她忍不住瞪大眼睛“咂咂”称奇,问妹妹:“这地方是上海还是南京呢?”大姨满脸肌肉嘟噜一颤,哭笑不得。长水倒是抢先笑出了声音:“哈哈!简直饭桶。连巢湖市都不晓得。”

兰花妈很不服气,抬脚冲长水一磕:“就你逞能。你不是饭桶?不是饭桶咋老在穷窝里滚?”

长水的脸染了层灰暗,鬼急急地一拢手,茫茫然将目光移向了窗外的景物。

“都一家人了,还说这种话。”二姐抱怨大姐。

兰花妈的鼻子一翘:“想我不说,除非老家伙光溜溜办了他儿子的亲事。”

像是迎面吹来一阵春风,扫除了长水脸上的全部灰暗。他精神抖抖望望兰花妈,竟按捺不住地笑起来:“中、中、中。你这话算是对成处讲。面子上的事你放心,我长水讨饭要街也得办。就照大姨说的办。”说着又将脸对兰花妈凑近些;“亲家母,照大姨说的办中不?”

兰花妈舌头一打翻:“这回可是便宜了你个老猪日的。”

长水一缩头,可很快又笑得山羊胡须直颤抖,手往大腿上一擂:“中。五百元钱虽说难办,可我不怕。这回去芜湖,拼老命也得逼建文想出办法来。”

冤家变成了亲家,气氛也跟着变了。但是当他们涌进建文住宅之后,欢快的情绪顿时又变得沉重起来。王燕一见他们就皱紧了眉头,很不情愿叫声“伯伯”,便一头埋进了卧室。建文正淘米,忽听见伯伯声音,手就在米盆里不听使唤,头也“嗡嗡”响,仿佛正朝万丈深渊里坠。

准备好的菜和米,无论如何是应付不了凭空而降的三张嘴。唯一办法是增添,增添需要钱,钱在王燕手中。建文信心不足地立在王燕身边恳求。王燕满面愁苦,双手抱在头上乱抓:“又要换锅了!唉!我的脑袋要炸了。”话虽这么说,钱还是给了五块。建文拿着钱,焉头耷脑出了卧室门。一时疏忽,忘了带门,王燕便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只见她抬脚朝门狠狠一踹,门和框砸出了强烈的响声,震得兰花妈和姨,还有长水,统统一抖。兰花和驴子没反应,经历的多了,就是不容易抖。

王燕躲在卧室里,建文忙在厨房里,农村同志们全窝在客厅里低声悄语。建文的饭菜很快熟到了能吃的地步。可大姨却拽着兰花妈要走。建文、长水、驴子合伙拉都没拉住。兰花眼眶盈满泪水,喊一声“大姨”,喊一声“妈”,竟“哇”地哭出了声。大姨回过头,紧紧握住兰花手,说:“孩子,我和你妈还是那话。自个事自个做主。驴子是个好后生,我们放心,不过照我说还是不该在外漂流。应该归家和驴子有里子有面子办了事。”说着又用微微颤抖的手摸摸兰花头:“孩子!别哭了。我们是放心不下才来找你,不是来逼你回家。养你这么大不容易啊!牵着心,牵着肝。”说到这,大姨竟哽噎得无法继续说下去,收回手,一扭头,颤悠悠拉住兰花妈的手:“唉!姐,我们走吧!”

别看兰花妈跟长水撒起泼来一身劲,却不敢在长水儿子和媳妇面前有半点放肆。建文和王燕的气质、派头,以及满屋金碧辉煌的摆设,早已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她抱紧妹妹的手,哭哭啼啼随妹妹朝楼下走去。兰花泪流满面,高喊一声;“我大姨,我亲妈。你们等等,是我不好,我跟你们走!”兰花一边洒泪一边小鹿似的朝楼下蹦去。长水、驴子、建文统统愣成木雕,直到听不清她的声音,三人才大彻大悟。但驴子没追,腿一疲软,蹲在地上“呜呜”哭,以袖掩面,以泪洗脸。

兰花回去了。兰花说暂且没脸进家门,大姨便领她去自己家小住。可兰花后来却长住了下来。驴子从芜湖归来都三个月了,却一直没碰上兰花面,急得他逢集必上,不买东西,不卖东西,只求遇见兰花,却一直没能如愿。直到第四个月尾,仁爱的上帝才成全驴子一回,让他在一家布店里看见了兰花。兰花没有看见他,正有说有笑地对各种高档布料指手划脚。她身旁挨着一个英俊后生。后生很爱护兰花,只要兰花看中的布,他总是不惜重金买下。

驴子猛一晕眩。“天啊!兰花跟别人扯布定亲了!”驴子的心中妒火熊熊,很想冲向前去论个曲直是非,但还是让理智控制住了激情。

泰山一样的精神压力,又一次将驴子按在床上不吃不喝。直到建锁捎来信,他才毅然决然和床铺告别。建锁如今也上了县一中,那封信说米吃得仅剩四斤,钱花得仅剩四角,盼望驴子哥及时补给。

驴子满脑空旷,挑起实实在在的米担子,抬脚跨进浓重的晨雾里。宽阔的脊背渐渐失去踪影,只有桑树扁担的呻吟声,沉闷而又悠长地缭绕在雾蒙蒙的田野上。

责任编辑邹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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