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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水的河

1995-05-09

清明 1995年3期
关键词:妇人民兵养鸡

维 然

老国年轻时貌形洒脱,常年穿着中山装,小口袋上插两支墨水笔,一副文化像。

老国二十五岁那年力挫了众社员被生产队长任命为队里的民兵排长。于是小村的河坡上早早晚晚便出现了英俊威武的老国手持一杆木造长枪带领一队整齐的人马东奔西突,或列队或匍匐获投弹或射击或冲锋或埋伏,作各式军事训练。态度严肃,纪律严明,阵容俨然。社员们见了屡屡点头暗挑大拇指,又互通感情想法说队长眼力非凡,老国果然有程度,确实是当民兵排长的料。队长听后就得意就飘飘然,因而每次召开会议时便就加以表扬,并号召社员们要向老国学习要以老国为榜样云云。老国受了鼓励信心倍增,除了加强民兵训练外,竟然还独出心裁地组织了民兵夜晚巡逻队设立了诸多暗哨。数日后,民兵们便觉得半夜三更作游神浪荡甚是无趣就很有了言语且有人开了小差。老国觉察后便心生一计,与队长合谋,借了邻村的三、五民兵作模拟盗贼。结果当晚懒散的民兵巡逻就发现村巷中有几条贼溜溜的身影。接到报告的老国随即号令加强巡逻,申明队里丢了东西须由众民兵凑份子加倍赔偿,当然自己也算上一份。民兵们得到了号令便不敢懈怠,也无人敢再开小差。时值初秋,巡逻的民兵还真的就抓住了一个瘦若螳螂般的行窃毛贼。毛贼进村时即被暗哨发觉,当即便发了暗号。毛贼无知,顺着白日里踩好的路线,一路迤通竟摸到了老桂家的鸡笼,正逮鸡揣装得意之际,被一声喝叫吓得双腿酥软裤档稀湿。

“别动,举起手来!”

声音未绝,一支长棍早已顶住了毛贼的脊梁。

毛贼次日即被送往了公社。众社员众民兵对老国更是信服。老国的名声也瞬间播扬。于是邻村一姓黄姑娘的父母便托来了媒人与老国的父母计议了良久,并安排了老国同黄姑娘见面对像。老国第一次对像很是认真,换了一身干净的中山装,将墨水笔的挂儿也擦了几回。众乡亲都言邻村那黄姑娘相貌出众花儿一般,老国的心情便也如花一样美滋滋的甜丝丝的。见面对象的地点定在邻村黄家。这事很轰动,邻村人便都出门窥看,或指点或言语或眉眉眼睛,场面很生动。老国在黄家热闹的混乱中便连连觑觑了那黄家姑娘几眼。黄姑娘果然长像不差,鼻脸眉眼样样齐整,很具丰采,唯一在心里疙噔的是这女子没有文化,稍为影响了些老国动心的程度。

老国春风得意,回村时邻村的村巷门庭前自然又花花绿绿的站了许多人。同样或指点或言语或眉眉眼眼。老国脚步劲道道的。耳畔也有言语吹飘过来。

“这国真是个好人物,配上他这辈子是有福呢!”

“像这样的人配得上他的最(尸从)也得有点文化有点身份!”

“乖乖!要是我最起码也要找个干部丫头攀攀。”

……

老国听了,脚步就飘了起来,后来心也乱了许多。朦胧中便真的觉得那黄家姑娘配屈了自己,自己也果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了。老国边走边想边轻飘,等进了自己的家门便有了另一种心思了,在黄家产生的有一定程度的念头也就消遁到无。因此黄家托来的媒婆后来也就只得支支吾吾地回了黄家的话而后也消遁了。

黄家自觉脸面无光。老国这边却又放出话来,说自己要找的女人至少要有高中文化程度,最好还能是个干部的丫头。这些话一放出,就有很多人撇撇嘴笑了,也就有很多人作为话题闲聊远播了,很多暗暗倾慕于老国的女子们也灰溜溜的藏了心思而另作打算了。老国依旧信心十足,依旧操兵练马,一派宏势。

老国择偶的话语放出不久,公社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民兵大比武。老国带领自己训练有方的民兵队一举夺了魁首,一时间比武场上声威大震,公社书记和武装部长在颁奖大会上都通过了高音喇叭号召各队民兵队要以老国的民兵队为榜样向老国学习,当下还授于了老国为模范民兵排长。老国胸前佩带了红花,得了锦旗,一路锣鼓还乡了。

这次民兵大比武老国同他的民兵队出尽了风头,大队营部立即就升任了老国为大队的民兵副营长。老国果然非同凡响,老国择偶的条件果然不狂。老国的势头一派大好。乡村当时凤毛麟角的高中生果然就有人来托媒牵线。老国一时间的心气儿又高了,凿凿地告诫媒婆说:“不是干部的女儿就别费事伤我神!”一月后,果然有媒婆就带来一干部千金小梅。小梅未言愿否,只言要和老国谈谈。老国闻讯便神一半魂一半的颠狂,挨到了与小梅见面时,谈出的话便露了浅薄和鄙俗。小梅待了很短时间就走了,还很礼貌,老国不知所措就行了兵礼。小梅走时没多说话,只说老国是人才,干部的子女也难配上他,老国起初很激动,也播扬,后来就渐渐悟出了这话的真味来,村里的人们都笑了说老国也有被人捉弄的时候。老国便很火地说:“穿红的走了,穿绿的就来了;从前门出去了,从后门就进来了!”乡村人听后便窃窃私语。老国依旧高傲。

老国在这高傲中,年龄就一茬一茬的长,既不见穿绿的来,也不见有人从他的后门进来。恍恍惚惚,年龄就到了二十八。恍恍惚惚民兵队就不吃香了,老国还是原来的老国,但成了社员,当然也依旧穿着中山装,小口袋依旧插两支墨水笔。老国的父母却急了眼,四处张罗四处联络。周周旋旋中就有一大龄女人说愿见见老国。老国此番也就不过分讲究什么条件了,故作迫于父母的压力状,便草草的与女人会面了。女人已婚,死了丈夫,竟然还有一子一女。老国知道后就别扭得不得了,就同父母吵得面红耳赤。说这简直就是贱了自己,贱了一家人的脸面……并很是恼火地断言:“宁愿一辈子打光棍当光杆司令也不要结过婚的女人。”后又骂媒人狗眼看人低,鼠目寸光是只会勾吃勾喝的王八蛋,甚至还向媒人吐了一口唾沫喝叫“滚蛋!”。

媒人受了辱,对老国恨得要命,就于乡间四处传播老国的行径,还添油加醋了一番。于是善于也热衷于牵线的媒人们便对老国绕道而行了。这样老国便白白地断送掉了许多机缘少了许多好口碑。这样一晃老国的年龄就到了三十二了。三十二岁,老国依旧很风度,文化像愈发老成。

是年仲秋的一个落日沉没的傍晚,老国同社员们在收工回村的当儿,就巧遇着了个年约三十的请求投宿的妇人。妇人长相不赖,半截毛,眉眼闪烁身段袅袅,就是有点瘦。乡亲们便追问妇人的根由,妇人便说了很多委屈,说到伤心处就有涟涟的泪水流将下来,砸到尘埃上。妇人的根由是她丈夫屡屡地虐待她,这次她终于受不了就逃了出来,她说不逃回娘家寻求保护是因为娘家人不太为她撑腰,结果反说她窝囊,就只得回去,而回去后男人就对她又打又骂还罚跪还剥她的衣裳。妇人的话语在不知不觉中就透露出了这次跑出来的决心。村里的妇人们听了后就都很同情,纷纷地作骂也出了许多主意,后来就扯到了更厉害的地步。妇人就说再也不想见到她的那个男人,已逃出来两日了,老国也同情,也和众社员议论。忽然就有人想到了老国,这时人们已对老国很同情。老国昔年手下民兵就与众人串联了自己的意图,得到了一致赞同后就怂恿那妇人到老国家去住歇。又怂恿

老国接纳,还怂恿老国见机行事。老国便一个劲地推托又推托,但最终还是答应接纳住歇,但申明绝不行事,言下之意自己绝不是那种人,也不是乘人之危的角色。妇人很灵感,觉出了其中的意思,瞄了瞄老国数眼,心中也就跟着动了动。

老国父母依旧健在,妇人进了老国的家门后,就又倾诉了一番。老国的母亲边回话边就做了晚饭盛与妇人吃。老国也吃,但总觉得饭食无味,心思却很足也很有味,眼光就有些守不住地一忽儿溜向妇人又一忽尔溜出门外作掩饰。后来门外便有三、四个乡亲在不停向他招手勾他出去。老国便托了饭碗出门与他们聚合。几个人说了许多歪话出最许多馊主意,大致意思是叫老国晚上对那妇人做举动,要老国上。老国还是坚持说“不干不干”,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早就动了。乡亲们不知道他心的动静还一个劲地激他,不做就笨蛋是(尸从)货是小太监。老国脸红红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汗。乡亲还在激,他便笑了,笑得很酸。

老国的父母似也得到了乡亲们的组织或暗示,当晚便指使老国让出自己的睡房与那妇人,又退出了堂屋的睡床让了老国。这样老国卧的床与妇人卧的床就只有一墙之隔了。妇人早已感知,却佯装糊涂,身条款款的就进了老国的睡房,虚掩了门在油灯下悉悉作响地解衣上床。老国在墙这边就感应了许多,上床后总是辗转不眠,他在考虑他该不该听乡亲的那些话去上另一张床。听了动静想了想却没了勇气,又听又想更没了勇气,还是听还是想还是没有勇气。妇人那边似也辗转翻动,偶尔还有一、二声轻咳。老国也想咳一、二声作联络但终未出声,想吐口痰,又怕闹出声来,烦燥燥地憋出了一夜的难受。

事情没有做成,乡亲们又鼓动老国父母勾留了妇人,说走也是走,不如在这歇歇脚倒好。妇人开始还故作勉强状,后来就露出了笑容便说也好也好,还帮老国母亲洗菜做饭忙家务。老国母亲产便生了许多感慨许多幻想。老国在田里上工时心里空空的,很沉默。乡亲们还是一个劲地直怂恿,要老国晚上一定要上,上了就不是和尚就算大人了。老国额上又渗出一层细汗,后来又笑了,笑得依旧很酸。

当晚老国又睡又听又想,山墙另一面的妇人似乎也同样在听在想。老国心里很乱,一会儿鼓了勇气就准备上,一会儿就又软了,反反复复的只作无数个构想在大脑中不停演练。这样半睡半醒半鬼半神地又折磨了一夜。

次日上工时的人们就又怂恿又激他,又拿不算大人是(尸从)货的话直说。老国这次又出了汗又笑,但笑却不酸,他是暗暗下决心要对那妇人做举动了。决心一下,心里就痒痒的,痒得十分难受。但是老国心里这种痒痒的感受在下午上工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就变味了。那时,大队长带了个陌生男人来到了地头点名唤了小队长回去。等小队长回到地里时,告知那妇人已被一路跟踪而来持有公社证明刚才跟在大队长身后的那个陌生男人领走后,人们就不无遗憾地叹气摇头还直嗔老国笨蛋错过了送上门的好机会。老国却又笑了,很强硬地说:“我哪能干那事?我能干那事?!”嘴这么说,心却是虚的,暗暗的也就惦起了那女人被她男人领回家后的某些情景,继之竟还真的就后悔自己不该没有男人气。想得很深,就沉了脸,闷闷地只顾干活。挨到傍晚,挨到吃了晚饭后便一头扑卧到自己的床上嗅了无数遍妇人留下的体味。下身不由得就又挺拔起来。又嗅又想又后悔,后来两条热泪竟像抽了线的珠子般地洒落了。呜呜声中他似乎听到那妇人在她男人的拳脚下偷生哀号的惨状,后又想到了黄家姑娘。黄家姑娘如今已家小齐全。就又后悔又想又流泪,最终又恨恨地发咒下辈子再不为男人。迷迷登登地折磨了一夜,第二日人就瘦了一圈。老国感受到一份他从未有过的难耐滋味。

老国三十七岁那年乡村开始实行了大规模的责任田到户。老国第一年第二年在自己的责任田上都比较懒散,人也是萎靡,不大理会庄稼的收成。但到了第三年,他却变了样,一开春便掀掉了身上的中山装。说干就干,还真的就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地煞下了身子苦干,点点汗水洒满在自家责任田的同时,茁壮壮的庄稼也显示了大丰收的征兆。乡亲们就说老国本来就有本事,又说老国这些年是窝囊了,还说老国一定怀有个大计谋。

老国果然是怀有个大计谋。秋收一过,老国卖了公粮便将余粮圈囤起来,接着便去了集镇买了一大捆尼龙线,整日地不露头,窝在家里结网。乡亲们便很纳闷,就探询地问了他几回,他就笑着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于是乡亲们就等着这个“到时候”。

这个时候是来年的初春,未过正月老国便脱了中山装,将住房腾出了两间,又挑一担大花篮到三里外的张焐坊逮回来七百只小雏鸡,叽叽喳喳地放养了两间房,架火升温磨食配料干得热火朝天。于是乡亲们就明白了老国是要养鸡,后又明白了老国是想当专业户,当然此时人们也就明白了老国为什么不卖余粮又结网。一切都明白过来后,人们就都说:“是官刁于百姓,这老国曾经也是官嘛!”或说:“老国本来人就是能!”

老国果然就是能。他第一年养鸡居然顺顺当当地就告成了大功,网养的早笋鸡个个丰肥,价钱又好,上市四、五茬就全卖清了。老国前前后后一算帐,除鸡食药品鸡本钱等竟获了近两千元的纯利。两千元在当时是个大数目。乡亲们见了一下子就红了眼就纷纷模仿他养起了小鸡。但老国这时却不养,他很不保守,对众乡亲说:“早鸡摊价,迟鸡没好价钱。凡事要早。”乡亲们哪里还听得下去只是较着劲地养了起来。老国却只是认真做庄稼。当年乡亲们养鸡果然就有的折了本,有的获利也甚微,而老国的庄稼又丰收。乡亲们再次总结说:“是官刁于百姓,老国人就是能!”

老国养鸡并不是无师自通。他最初获得这方面信息是来自他的那架跟了他数年的小收音机。常年难耐的光棍日子,就只得靠听广播消磨打发。听得久了就听出了门道,省电台的农村节目一日说某要人养鱼富了成了专业户,一日又说某村某人发了财,原因是进行了科学养猪。当然也还播了某某养鸡养鸭养长毛兔成了万元户等等。老国听着听着就听动了心,就积极筹备养鸡。老国没有养鸡经验,但广播中播的专业户万元户一开始基本上都是半坛醋或一窍不通的角色,人家是通过自学而后才有了本事。这样一想,他便去了几趟县城的新华书店,买回了一大堆养鸡资料,白日织网,晚上就揣摩资料。老国小学只念了三年,没有多少文化,看起资料来相当费劲,好在鸡儿是乡村常见常养的畜禽,加上老国的大脑灵动,慢慢的他就揣摩出路数来了。

老国养春早鸡打了一耙捞足了彩头,到了秋后就又结了一些网,然后就同邻居老福商议着换一块鸡口田,原因是老福家的鸡口田恰在老国家的场地边缘。老福就很奇怪,村人得知后就都觉得很奇怪,心里想口中说老国一定有什么新花招了。果然老国真的就有了新花招,他是想将这块田改挖成水塘放养春花鱼。邻居老福明白后就有些舍不得换,也想改田为塘养鱼,但心却是虚的——弄不好

折了本钱不算,连一年一茬的早稻也撂掉了。思前想后磨延了三日便作出了条件,说定老福的二小子叶俊如考不上中专,老国要保证辅助他养好一茬早春鸡。老国听后满口应答说:“这还用么说,哪家养小鸡出了毛病找到我我还能装半吊子?”老福和乡亲们都知道老国虽然光棍一人,却从不在乡亲面前打诳话,人也还实在,只是早年心气太高才落到至今光杆一个的地步。

换田成功,老国就又掀掉了中山装,套了胶鞋,也不请人帮忙,整个冬季都将自己泡在这改田挖塘的工程上。阳光比较好的日子里,乡亲们可见老国穿着单衣捋起袖子,握着泥锹甩抛泥块,滴下点点热汗,呼出道道白气。许多乡亲都深受感动,说老国真有苦干劲头,老年人就教育子女说老国怎样怎样。与老国年岁不相上下的中年人就自感惭愧。好心人就说该给老国找个女人了,一来二去,还真就有人溜到了的工地问他到底想不想女人,老国倒也认真,停了手中的锹,递了支香烟过去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了,如今都这样了,还是一个人好。”来人就说:“成个家这辈子就全了,还是成个家吧!”老国就有些感动,说:“等等看吧,都四十露头了,老了………”那人就说:“不要灰心,再不中也能搞到个外地的,如今这事多啦,只要你上心,我给你听着。”老国说:“等等吧,明年看看养鸡跟这鱼塘的光景……”

老国第二年养鸡虽然增了鸡数,但光景依旧又是大好。老国照样不保守,就传了人们很多的养鸡诀窍,例如喂小鸡的水要加痢特灵啦,小鸡一周就打疫苗针啦,怎样配食小鸡长得快啦等等。村里人家就多了养早春鸡,而且都增了些收入。乡亲们都说:“老国人不赖,厚道!”

老国鱼塘的光景也出人意料,因老国勤劳而又照着资料讲科学,将鸡粪焐了发酵然后喂鱼,足了食的鱼就肯长。不到一年就都长到了一斤以上。老国又将两项的收入一预算,竟然能得纯利三千余元。乡亲们再一次惊叹,说老国这人怎么就这么能,别的村有些喂小鸡养鱼的都没多大赚头,他却顺得不得了。

老国虽然是发了。邻居老福便逼着二小子叶俊退学跟老国学养鸡,叶俊说什么都不干,非要坚持复习后半年学。老福就火了,说人家老国就小学三年的墨水,不是照样发财挣钱,你学的能挣到钱?考个中专比吃屎还难还有脸复学,当初要听我话考不上就跟老国早学学你明春养鸡不是省事?停学就是停学,想复学没想头。叶俊听了跟着就叫冤,就大吵说要复坚决要复。老福说不准就是不准看你狗日的还能翻了天。父子俩就热火朝天地搅闹起来。乡亲们都不好劝,想想都有理又都没理,就任他父子俩顶嘴吵闹。老国更不好劝,劝谁都有嫌疑,劝老福,人家会认为他有目的,是怕传授了养鸡技艺;劝叶俊,人家也会说他有意图,说想毁他叶俊的前途。老福父子依旧是吵,还是吵,但最终小子斗不过老子,叶俊只得停学积极筹备跟老国养鸡了。

老福二小子叶俊辍学后不久,便到了腊月,老国从渔塘里起了一批成鱼卖了个利市。卖鱼回来的老国还未到家,半路上就迎到了乡亲老桂。老桂一见到老国就说你再不回来我非找到集市上不可,这事可等不得。老国就问什么事这么急。老桂便说他女人娘家的一个堂弟的四川女人,带来了三个女同乡,还没放口要老国去相相反正花钱也不太多。老国就笑了说算了算了,我都这一把年岁了还要甚女人,怪难为情的。老桂便一把抓住了老国的肩头说,你如今不是过去,再过了这个庙就没处躲雨了,年龄再过了沟,难道这辈子就情愿断子绝孙,还是搞一个女人过日子要紧。老国又说了一番算了。老桂就狠劝,最后老国说好吧就相相看。乡亲们闻讯就都怂恿老国去看看,说你如今发了要那么些钱有蛋用,不如买个女人幸福幸福,好歹有了女人便是有了家口,也算正正经经的一家人嘛……老国一厢听一厢就下了决心,说有合适的就请大家喝喜酒。

老国便随了老桂去相四川的三个女人。

三个女人都很年轻,年纪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左右。老国心突突的,手心在裤兜里都攥出了汗。他想自己都四十出头的人了,居然还能有机缘娶到这样嫩俏俏的女人,而且还可以拣挑,暗暗庆幸,自己前几年走对了路……老国心中很复杂也很幸福,想了很多很多后,眼光不知不觉的就瞄准了其中的一个女子。那女子面像不赖,身条也好,很有姿色。老国心高高的就认定了她。

当下老桂便与他女人的常弟商讨价钱,老国就插嘴说价钱好说,不必费事了,我给这个数。边说边伸出三个手指头。三人皆大欢喜,老桂女人的那个堂弟就请吃了午饭,不免又酌议一番。过后,老桂便提议让老国先将那女子一道带回,老国说;“这不妥,还没付钱。”老桂说:“我担保,这你别多心。”老国说:“我得选个好日子,和乡亲们聚一聚喝喝喜酒。”老桂说:“先带回去再定日子喝喜酒一样。夜长梦多,先带回去是正道。”

老国还说不妥,但还是将那女子带走了。一路上老国就晕得像纸人一样飘晃起来。

老国带了女人刚到村,乡亲们就炸了窝,闻听老国出了三千块钱就嗔老国笨蛋手太大,后见女人嫩汪汪俏生生的就知道老国肯出这价钱也是心甘情愿的。女子确实长得生动,像仙女一样袅袅而来。有佻(亻达)之徒就喊:

“老国,反正晚上就上了,就晚上让我们闹闹房!”

“选日子?选个屌,哪晚不一样!”

“喝喜酒?当然喝!今晚就闹房,明天喝你的喜酒一样嘛!一样对不对?”

“对——对对——”

众人助兴。老国想了想也对,就与一些老辈人计议。老辈人说对,说应该是这样的,都四十露头了,还讲究甚东西,何况今儿还是个双日子,双日子就是好日子。果然人们都认为这是个好日子,老国当然也认为是个好日子。

挨近傍晚,老国的屋里便灯烛辉煌笑语鼎沸,一派盛典风光。年轻人早就叫啸开了,说举行仪式热闹热闹吧,可到了时候老辈人却扳了脸说:“这有什么好闹的,老国都四十大几了,那女子又不是当地人,受得了你们干哄。去,去!味道不正的(尸从)样!”年轻人就冷了许多,但依旧不停地在四周鬼喝油似地转悠或聚议狂笑或给老国做极下流的手势和动作,又哄要老国给喜烟抽。情景相当热闹。第二日老国又请众乡亲喝喜酒,情景还是相当热闹。

老国这两日人很精神,换了当时城乡十分流行的笔挺挺的藏青色麦尔登呢中山装,小口袋上也换了两支崭新的墨水笔。人们都知道老国穿衣很讲究,本来用以新春拜年的新呢制服就派上了用场。老国一精神,人也显得年轻了许多,额头亮亮的看上去竟然与那女子很般配。于是众乡亲就说这女子前世就注定是老国的人了,而老国这些年等来等去的就等的这个女人,跟姜子牙似的,八十三岁还结了个老处女。于是就有人给老国起了绰号,唤作老国姜。说老国姜——辣,辣!于是众调皮捣蛋的角儿们就边叫老国姜边嘘溜嘴说辣,真辣!老国也就开心地笑了,人们也都很快乐。可村里一个放了寒假呆在家里的高中生却泼起了冷水,说都别得意忘形,忘了形

就有岔头。又劝老国到乡政府补个结婚证又说现如今人贩子骗人到处都有,报上杂志电台都登载过报道等等说了许多。老桂听了首先就站了出来说这小东西念了几天书就发烧装能,说这又不是外地人贩子贩的人,又没人勾她能跑?又说四川那边日子苦,女人嫁到这边就是福,天天像过年还能舍得跑?就你妈弄X的能!高中生挨了骂又挨了父母一顿克就不好再言语了。但村中到底有人给提了醒,便也建议老国还是补个结婚证妥当。老国和一些老辈人商议讨教后认为根本没有这个必要,那样反倒惊动了公家人,说搞买卖婚姻就不得了了,况且两人年龄差距又这么大,不如就这样乡里鼓乡里擂滴水不漏。当然那高中生便被断定是上了几天学就自作聪明到处卖弄自己的货色了。

老国娶了四川小女人,人就显得有些懒散,整个腊月却窝在家里与女人厮混,也不下田也没结网也很少去察看鱼塘。倒是老福催了叶俊过来向他借了很多次书。

过了大年又过了十五,老国终于又挑了两只大花篮去了张焐坊,不过这次他没脱下笔挺的麦尔登中山装,小口袋上依旧闲着两支墨水笔笔挂。他身后还多了一个人——老福的儿子叶俊。两人在张焐坊各逮了五百只小鸡后,叶俊就很纳闷,问老国你怎么今年喂这么少,老国说地方小了,只能少喂。

老国逮回来的五百只小鸡没出五天就于一夜间死个尽光,原来老国用两只煤炉加温,又忘了将捂紧的窗口门洞打开,结果小鸡中了煤气。老国没表现出多少懊丧,就又去了张焐坊挑回了五百只小鸡,但这回就细心多了。

老国的小女人叫亚群,与叶俊一样也是初中毕业落了榜的倒霉蛋,她确实是慕了这边的好生活才过来的。两人知识相当,年龄又都相仿,因此常来常往的叶俊就与亚群很谈得来,也很亲热酷象亲姐弟或亲兄弟。老国也常去看叶俊养的鸡作些技术上的指导,叶俊也常过来帮老国护理小鸡,又常帮亚群做些家务杂活。师徒关系很好。小鸡也生长得旺盛。老福见了就很高兴,常常重申自己要儿子叶俊停学的正确性和重要性。

可等到小鸡一放网,两家的小鸡就都屙了稀屎,叶俊首先慌了就对老国说判断不准。老国倒不惊慌,对叶俊说回去喂些痢特灵。这方法果然灵,小鸡果然就又精神了。可这过后不久,叶俊喂养的小鸡竟然得了软骨病瘫了近百只。叶俊又慌了对老国说判断不准。老国就火了问叶俊到底看没看养鸡书,叶俊就只好说他没看,借他书只是应付他的老子老福。老国没办法就跟他讲要让小鸡多晒日头多喂钙粉。叶俊回去照做了,果然又不出一个月瘫下的小鸡就爬起来了一大半。老福起始还直骂叶俊,后来见小鸡渐渐的爬了起来就觉出养鸡确实也要有点真本事,就觉得老国真的很能。

到了三月,两家的小鸡都出了老毛,体重也有七、八两了。老国便对老福和叶俊说这鸡今年彩头已赚到七、八分了,再有一、二个月就能上市了。老福父子听后高兴得不得了,甚至还请老国聚了一餐。然而好景不长,叶俊便又发现小鸡屙了稀屎。根据上次的经验他就喂了小鸡痢特灵。可这次就不灵了,渐渐的鸡就萎靡了。叶俊一下子就凉了许多,就跑过去问老国。老国也觉得奇就过来看,一看小鸡屙的是绿稀屎,马上脸色就变了说小鸡得了霍乱是没救了。老国说这话是就急转身回到自己的鸡场,一看自家的小鸡也有的屙了绿屎,当下大吃一惊。暗思自己近几日也疏忽了,一时间老国就忙着隔离垫石灰打消毒药,叶俊那边也照做。但两日后,双方的鸡就各死了一大半,接下来又死了一小半。两家数数,剩下的也就几只或十几只了。老国看了看鸡场,人也像小鸡一样萎了许多。老福那边也哭丧着脸,但见人家老国和村中其他人家养的鸡都遭到了难也就没法,就只好斥骂叶俊,偏叶俊就不受,于是父子两人又吵将起来。老国甚觉无趣,心想今年养鸡竟栽了两茬还带栽了老福家的一茬,看来时运就这样过去了。过去就过去吧,过去了今年就不养了。因此剩下的十几只鸡就上集市胡乱地卖了去。

叶俊父子养鸡折了本,还惹出了许多人笑话,脸上就常烧烧的,因而父子俩就常常顶嘴吵架,搞得像仇人,叶俊受了委屈就过来同老国亚群谈这样或那样,老国就安慰他别难过,明年好好养一茬让你老子看看,没本钱我也可以借你。叶俊却说要出去做工,说在家有老福管着这辈子什么事也干不成,看见他就作气。老国的四川小女人亚群也来劝,说呆在家里呆不住就过来谈谈,顶不着面你父亲有火也没人发就会渐渐忘掉这码事,于是慢慢的叶俊的心情就好了许多,但还是坚持说要出去做工,并要老国借点钱给他作路费和其他什么的。老国说出去做工也难,还是在家稳打稳扎好好干的好。叶俊就又谈他老子妨碍他干事,他非得出去闯闯不可。亚群也说,出去闯闯或许真的能闯出个道道来,老这么顶着劲呆在家里也没出息,是该出去的。老国想想也对,就决定借钱给叶俊帮帮他,可又怕老福指他脊梁筋说他教唆他的儿子,想了想还是去问了老福的意思。老福沉默了好一会才对老国说:“那就给这小东西出去吧,反正我对他没指望了。不过你借给他钱我可没的还。”老国说:“这你甭担心,借点钱作路费还值得讲?只是叶俊在外是好是坏我管不得,你不答应我是不会借钱给他的。”老福就叹了口气说:“你借给他吧,死在外头倒好。孬好不怪你……”

老国得了老福的应答,就十分慷慨地借了四百元钱给叶俊。叶俊临走的前一天下午去了老国家,同老国和老国的小女人亚群叽叽咕咕说了半天话,直到傍晚才向老国夫妇道别说他明日一早就走。老国就说在外好好干,别胡来。亚群也说,是得好好做事,干出样来。说这些话时,三人的心都酸酸的。

叶俊一去就是两个月,老福也没收到个来信什么的,想想倒有些后悔当初不该让叶俊出去了,想得久了就显出了几分阴悒。老国依旧认真地做他的庄稼,同小女人早早晚晚地乘凉快下地除草。眼看着有两天就是六月初六长工节了,老国的小女人就提醒老国说该起一批鱼上市卖个利市,毕竟是个节嘛。老国一拍头说亏你还记得,我倒忘了。当下老国便下塘捕鱼,第二日便赶早市去了。如今养鱼的人却多了,鱼价也贱了很多,卖的人也不少,所以老国的鱼卖了一早上还剩有二十来斤,看看赶集市的人渐稀,太阳渐高,就只好担鱼下集。心想横竖都是吃,自己也该吃点,同女人好好过个长工节,一年四季的忙,也该过过节清闲它一二日,老国回到家里却没有发现小女人,喊了几声也没人应,就以为她是上菜园或上茅厕或干其他什么事去了,便不去寻找,一个人就到厨房里盛早饭吃。可当他一揭开锅盖时却傻了眼,锅盖下面是黑汪汪的冷锅铁。这说明女人根本就没有烧煮早饭。老国的神经瞬间就拉直了,想到女人提醒他起鱼卖鱼,就立即感到事情有点不妙了,于是便向左右隔壁前后乡亲打听女人亚群的去向。人们都说没见到亚群。老国的嗓音就低沉了说亚群不见了,乡亲们闻讯就帮他奔向四方找寻,老桂还去了他女人的堂弟家又去了另外两个四川小女人的住处作了问询,但

都说未见踪迹,失了望的亲乡们从四面八方回来后就想起了那高中生说的话,就想起了某村某人也是花了钱买了个外地人但最终又让人贩子勾跑了的听闻。这老国毕竟太老,那女子毕竟又太小,弄到如今这人财两空的地步应该是早料到的。这样人们议论时就有人说某天某时好像在村边看到个穿粉红色的确良上衣的陌生女人,又某天某时看到个带墨镜的陌生男人,就又有人说某天某时也看到了亚群在村边张望转悠。众人一议论一研究,事情就出了眉眼,就断定这小女人一定是被那红衣女人或墨镜男人或两人合伙给拐走了。老国乱了心性,很盲目地就到处乱喊,嗓音很是凄厉。

乡亲们知道女人是背着老国跑掉了,跑到什么地方,却又茫然不知。于是就只得转过头来劝老国,说不能太急了,得慢慢打听慢慢找寻。可老国那还能安心,一连的就在外兜了七、八日的圈子,脚掌都磨出了血泡,等回到小村时乡亲们吃惊地发现他的头发竟然落掉了一大半。乡亲们鼻子都酸酸的,就多了好多对老国的劝解。但老国这时却又发现自己留着的两千多元小鸡本钱也不见了。老国一下子就晕倒了,不几日脑袋上另一半头发也落个净光,成了鬼剃头。

人们很是同情,都说老国怎么这么倒霉,好好的那女人竟然不想过他的日子,这三千块钱花的可有点冤啊!那个当初挨老桂骂的高中生这时却突然神气起来。他刚参加过高考,答案下来后一对一算就算出自己的考分比往届的高考录取分数线竟还多了一百多分,心中当下就有了实底。于是就果断地跳出来对老国说:

“老国,这事你单就找老桂,当初他担的保,又是他亲戚作的怪,不找他找谁也没用。他不交人就要他交钱,还有那小女人拐走的两千多元也得算上,不然……不然……不然就到法院告他搞买卖婚姻搞人口贩卖……”

这个高中生显然是对老桂的报复,老桂也明白可这回却软了许多。虽然口中依然骂你妈的×你小狗弄的还嫌这不够烦,但心早虚得不行了。

老国当然没有找老桂要人或要钱或告到法院,呆呆地窝在家里,一呆就是两三个月。这期间人们就渐渐淡忘了老国的不辜和悲哀。倒是那高中生还来安慰他几回。这期间还有人又给了老国起了绰号,唤作光头老国。那高中生听了后就很意味地说:

“这绰号起得好,光头,双关语。双关就是利用语言文字上同意或同义的关系,使一句话关涉到两件事。妙,妙啊!”

说这话时,他已接到了北京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录取通知书上赫然地写到——开学时间;九月二十日。

老国接到高中生从北京的来信,时令已过了中秋。信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老国,在我来北京的途中,无意间看到了亚群,她当时是与叶俊在一起……老国,凡事都应想开点,以后好自为之吧!……”

老国看清了来信后,当时就又晕倒了。

责任编辑倪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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